论吴越国王室文人的文学成就
2019-03-18李最欣
李最欣
提 要: 钱氏吴越国王室文人的代表诗人是钱镠、 钱俶。 钱镠的代表作是《巡衣锦军制还乡歌》、 《秋景》 和《九日同群僚登高并序》。 钱镠的文学作品不俗, 爱民保民是其诗歌突出的主题, 开朗乐观是其诗歌主要的特色; 钱俶的诗可以证史,有独特价值。 钱镠、 钱俶及其后裔的诗歌成就, 使得吴越国王室文人的诗歌成就置于五代十国乃至历朝历代王室文人中也不逊色。 但这一点尚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吴越国王室文人的诗歌值得深入研究。
据清康熙时吴任臣的《十国春秋》, 吴越国王室成员有53 人, 其中男性42 人,女性11 人。 这53 人中, 有文艺事迹记载者为20 人(其中3 名为女性), 留下作品者有12 人(全是男性)。 12 人中, 8 人(钱镠、 钱俶、 钱惟治、 钱惟演、 钱惟济、钱昆、 钱易、 钱昭度) 的作品被收于清乾隆时李调元的《全五代诗》 卷66, 2 人(钱元、 钱弘儇) 的作品被补录于《全唐诗续拾》 卷45, 1 人(钱昱) 的作品被补录于《全唐诗续拾》 卷46, 1 人(钱宏信, 即钱俨) 有《吴越备史》 (五卷) 一书流传。 这12 人中, 钱俨、 钱易、 钱惟演为宋代文人。 故本文从另9 人中选择6人, 探讨吴越国王室文人的文学成就。
一 钱镠的文学成就
作为吴越国的开创者, 钱镠主要的成就和长处在于能攻善守, 攻守得宜, 并以此平定叛乱, 立基开国。 在征战之余, 钱镠也写了不少诗文, 但多数散佚。 今存钱镠作品, 有诗19 题21 首(另1 首诗残缺过甚, 不计), 文54 篇( 《全唐文》 卷130、 《唐文拾遗》 卷11 收钱镠文21 篇, 《全唐文补编》 卷113 收钱镠文33 篇)。这样的数量已经不算少了。 但钱镠更出色的表现是, 他还有关于文艺的见解。 以下先分析钱镠的文艺见解, 再分析其诗思想和艺术两方面的成就。
《北梦琐言》 卷7 云: “或有述李频诗于钱尚父曰: ‘只将五字句, 用破一生心。’ 尚父曰: ‘可惜此心何所不用, 而破于诗句, 苦哉。’”[1]李频的话只是自述作诗时的苦心锤炼和在诗艺上的精益求精, 绝不是说他终生除作诗外其他事一概不做,但钱镠的批评真实地说出了钱镠自己对待文艺之事以及处理人生事务的正确态度。“士之致远, 先器识而后文艺”[2]的古训, 正是钱镠信从的, 并把这种态度贯彻到自己的生活中。 这从清吴任臣《十国春秋》 卷78 对钱镠的论述可以看出来: “稍暇则命诸子孙讽诵诗赋, 或以所制诗赐丞相将吏。 亦间能书写, 画墨竹。 然不以呫毕废正务……反复议论, 由是往往达旦。”[3]“不以呫毕废正务”, 正说明钱镠对文艺喜好而不沉迷的态度。 这种态度使得钱镠要么不写诗, 如果写就实实在在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思想, 绝不无病呻吟, 也不敷衍了事。 这种诗歌特色在钱镠的名作中有突出的表现。 以下试举几首为例。
先看钱镠的《巡衣锦军制还乡歌》。
巡衣锦军制还乡歌
《吴越备史》: 镠生临安石镜乡临水里, 有大木, 镠幼与群儿戏其下。 坐大石, 指麾为队伍。 镠既贵, 昭宗改其乡曰广义, 里曰勋贵, 所居营为衣锦营。俄又升为衣锦军, 号大木为衣锦将军。 天复元年(901 年), 镠于其地大会故老宾客, 山林树木, 皆覆以锦幄, 表衣锦之荣。 开平四年(910 年), 镠游[衣锦] (锦衣) 军, 作还乡歌。
三节还乡兮挂锦衣, 碧天朗朗兮爱日晖。
功臣道上兮列旌旗, 父老远来兮相追随。
家山乡眷兮会时稀, 今朝设宴兮觥散飞。
斗牛无孛兮民无欺, 吴越一王兮驷马归。
(《湘山野录》 云: 时父老不解此歌, 王复以吴音歌云: “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 长在我侬心子里。” 至今狂童游女能效之。)[4]
—— 《全唐诗》 卷8
这里先引用《吴越备史》 所记关于钱镠的一些生平材料作该诗的背景, 但这些材料均是间接引用。 如果直接引用, 可知此诗具体的写作时间: “庚午四年(笔者按: 开平四年) ……冬十月戊寅, 王亲巡衣锦军, 制《还乡歌》: ……”[5]可见, 此诗写于开平四年(910 年) 农历十月戊寅日(22 日), 即公历11 月27 日。 《四部丛刊续编》 本《吴越备史》 于此诗末句“吴越一王兮驷马归” 之后, 有“其雄辞壮气实大风之俦也”[6]的评语。
“其雄辞壮气实大风之俦也”, 是钱镠《还乡歌》 所得到的唯一的评语。 “大风” 当然指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7]说刘邦的《大风歌》 和钱镠的《还乡歌》 皆有雄辞壮气, 这话不假,但情感基调差异太大了。 现将这二首诗的同和异归纳一下。
先看相同点: 都出自功成名就者之手; 都是游子多年在外, 一朝回乡之作; 都写于秋天的十月; 都写于置酒为欢酒酣兴豪之时; 都是作者即兴发挥唱出来的; 都有壮阔气象。 另外, 写此诗时两人年龄相若, 钱镠59 岁, 刘邦62 岁。
再看不同点: “大风起兮云飞扬”, 可见天气恶劣, 显示情况变幻莫测; “碧天朗朗兮爱日晖”, 风和日丽, 一派祥和。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归故乡靠的是“威”; “父老远来兮相追随”, 归故乡靠的是“相追随” 体现的“和”。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国家并未安定, 急需强兵猛将, 而且强兵猛将不易得; “斗牛无孛兮民无欺, 吴越一王兮驷马归”, 斗牛无孛(孛, 音贝, 古书上指光芒四射的彗星) 指吴越地区太平无事, 四境无人挑衅, 境内百姓安服。 《大风歌》 歌词短促, 显示其紧张不安; 《还乡歌》 歌词悠长, 显示其从容不迫。
这两首诗的情感气氛有如此大的差异, 刘邦、 钱镠唱完歌后的情态也颇为不同。刘邦的行为是: “令儿皆和习之, 高祖乃起舞, 慷慨伤怀, 泣数行下。 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 吾虽都关中, 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 遂有天下, 其以沛为朕汤沐邑’。”[8]钱镠的行为在宋释文莹《湘山野录》 (收于《宋元笔记小说大观》 第二册) 中是如此记载的: “时父老虽闻歌进酒, 都不之晓, 武肃觉其欢意不甚浃洽, 再酌酒, 高揭吴喉, 唱山歌以见意。 词曰: ‘尔辈见侬(吴人谓侬为我) 底欢喜, 别是一般滋味子, 永在我侬心子里。’ (止) 歌阕, 和声赓赞,叫笑振席, 欢感闾里。”[9]宋袁褧《枫窗小牍》 卷上(收于《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五册) 记完此山歌后, 还有一句: “至今狂童游女借为奔期问答之歌, 呼其宴处为‘欢喜地’。”[10]刘邦在故乡父老面前无限伤感, 钱镠却唱起了情歌, 与故乡父老完全融成一片。
探讨一下刘邦和钱镠会有这么多不同的原因, 就会对钱镠成功的喜悦能体会得更深刻。 刘邦何以会悲? 因为刘邦唱此歌前在追击英布的战争中刚受过伤, 英布的反叛还没有平息; 而钱镠自886 年十二月二日35 岁时攻杀浙东观察使刘汉宏而据有杭州以来, 20 余年中, 每一年都会受到朝廷的封赏, 有的年份还受到朝廷不止一次的封赏, 三年前又被后梁太祖朱晃(即朱全忠) 封为吴越王兼淮南节度使。 从受封吴越王以来, 战事明显减少, 而且他已经不亲自出战, 只是遣将攻击, 自己督战而已。 他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修建和扩建城市上。 钱镠没有称帝的欲望, 此次回乡时可以说已经大功告成。 所以他才能如此兴致勃勃, 与故乡父老共饮酒同唱歌。
再看一下刘邦唱完《大风歌》 和钱镠唱完《还乡歌》 不久发生的事情。 刘邦回到故乡唱完《大风歌》 不久, 陈豨反、 卢绾反, 刘邦自感身体不妙、 国家不妙, 于是遗言吕后安排身后的国家大事。 可是他对国家大事的预测和安排很有限。 “吕后复问其次。 上曰: 此后亦非而所知也。”[11]恐怕不是吕后不知道, 是刘邦自己也不知道。 唱完《大风歌》 半年后, 刘邦果然去世。 而钱镠唱完《还乡歌》 后, 还活了22 年, 到81 岁的高龄时才寿终正寝。 这22 年和唱《还乡歌》 前的24 年一样顺利,一样宠荣无比。
将《大风歌》 与《还乡歌》 比较可知, 刘邦虽是皇帝, 面对的却是难以收拾的庞大的烂摊子, 唱的是英雄暮年之歌, 不胜劳累, 充满哀伤和担忧, 是悲歌; 钱镠虽是国王, 怀里抱的却是金灿灿的聚宝盆, 唱的是英雄得志之歌, 不胜兴奋, 充满喜悦和得意, 是乐歌。 一个是身心疲惫的皇帝, 一个是诸事顺遂的国王。 这就是想当皇帝者和不想当皇帝者所获幸福感的鲜明对照。 可惜后世很少有人从这种鲜明对照中获得启示而吸取点什么。
钱镠的这首《还乡歌》 和《没了期歌》、 《筑塘》、 《造寺保民》, 可以归于“爱民思想” 类的诗歌。 这类诗歌虽然只有4 首, 约占存诗19 题21 首的五分之一, 但足以看出钱镠对百姓的爱护和百姓对钱镠的拥戴以及钱镠一生顺遂的状态, 还可以看出钱镠为人和性格的主要方面。 如果想进一步了解钱镠的个性气质, 那么最好看看钱镠写秋天的诗歌。
钱镠写秋天的诗歌有以下几首。
《筑塘》 写于后梁开平四年(910 年) 钱镠59 岁时的农历八月(据《吴越备史》 卷二)。
《还乡歌》 写于后梁开平四年(910 年) 钱镠59 岁的农历十月(据《吴越备史》 卷二)。
《青史楼引宾从同登》 的颈联云: “志仗四征平逆孽, 力扶三帝有褒崇。” 诸葛计等《吴越史事编年》 云: “四征, 盖指平刘汉宏、 董昌、 薛朗、 孙儒之役; 三帝,谓僖、 昭、 哀帝。 青史楼即功臣堂, 或功臣堂中有青史楼。”[12]因为功臣堂建于唐哀帝天祐二年(905 年) 十一月, 故诸葛计记载该年该月的事情时引用了《青史楼引宾从同登》。 从该诗颔联“洪涛日日来沧海, 碧嶂联联倚太穹” 看, 此诗写秋景,也应该写于秋天。
《秋景》 写秋景和写于秋季应不成问题。 此诗第七句云: “率土吾民成富庶”。钱镠于唐哀帝天祐四年(907 年) 56 岁时被封吴越王, 既称“率土吾民”, 则此诗应写于56 岁以后的某个秋季。
《九日同群僚登高并序》, 写于某个重阳节, 据“序” “重九良辰” 可知。
《罗汉寺偶题》 写于某个秋季, 据此诗前二句“九夏听蝉吟, 已知秋气临” 可知。
《造寺保民》 前四句是: “百谷收成届应钟, 南方景象喜重重。 三秋甘泽烟尘息, 四序和风气色浓。” “应钟” 指十月, 又云“三秋”, 可见此诗写于某个秋季。
钱镠存诗完整者有19 题21 首, 写秋天的诗有7 首, 占三分之一, 数量不可谓不多。 众所周知, 悲秋是中国古代文学一个突出的主题。 钱镠喜欢写秋天, 这一点与古代文士相同。 但是题材上的这么一点相同, 正好反映出他在文学趣味上与多数文士的差异。 试看以下两个例子。
秋 景
三秋才到退炎光, 二曜分晖照四方。
解使金风催物象, 能教素节运清凉。
天垂甘泽朝朝降, 地秀佳苗处处香。
率土吾民成富庶, 虔诚稽颡荷穹苍。
——童养年《全唐诗续补遗》 卷12
九日同群僚登高并序
遥光素景, 重九良辰, 玉露将浓, 霜天肃物。 与群僚登高四望, 兼颁锦服,聊成七言四韵。
淡荡晴晖杂素光, 碧峰遥衬白云长。
好看塞雁归南浦, 宜听砧声捣夕阳。
满野旌旗皆动色, 千株橘柚尽含芳。
锦袍分赐功臣后, 因向龙山醉羽觞。
——童养年《全唐诗续补遗》 卷12
《秋景》 诗中有秋月, 但月光明亮, 普照四方; 有秋风, 但凉风送爽, 遍地金黄; 有秋雨, 但朝朝甘泽, 处处苗香。 最后两句“率土吾民成富庶, 虔诚稽颡荷穹苍”, 向上苍表示无限的敬仰和感谢, 感谢在他的护佑下, 吴越国百姓过上了富庶安乐的生活。 同样是写秋景, 同样用月、 风、 雨这些常见意象, 但钱镠笔下的秋天,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大好景象, 与多数文士笔下的秋景形成鲜明对照。 《九日同群僚登高并序》 一首诗中, 不论是朝阳还是夕阳, 都没有凄惨乏力之感, 只让人觉得晴晖淡荡, 秋色宜人。 远远望去, 苍翠的山峦与连绵的白云相映生辉。 观雁飞而神驰, 听砧声而遐想, 让人情思绵绵, 诗意无限。 旌旗猎猎遍四方, 引人翰墨之兴;橘柚株株秀山野, 惹人生怜之情。 如此秀美的景色中, 钱镠将锦袍分赐诸位功臣,然后与幕僚们痛饮山中, 同醉山中。 如果说《青史楼引宾从同登》 的前四句“云阁霞轩别构雄, 下窥疆宇壮吴宫。 洪涛日日来沧海, 碧嶂联联倚太穹”, 以其气魄的阔大表现了钱镠英武豪雄的一面, 那么此诗所写秋景的秀美就表现了钱镠俊逸韶秀的一面。 这还在其次, 更重要的一点是: 同样用秋阳、 秋云、 秋山、 秋雁写秋景,在钱镠的笔下, 只让人觉得明朗秀美, 而在多数文士笔下, 往往让人觉得一片凄惨,一片黯淡。 产生此种差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客观方面, 前者在成功的境界中享受欢乐, 后者在跋涉的路途中忍受艰难。 主观方面, 前者是胸襟开阔的英雄, 成功前一心征战, 从不动笔, 动笔时业已成功, 笔下自然全是柳暗花明; 后者是功名心重的文士, 跋涉中多遭坎坷, 每遭坎坷, 必有所发, 胸中堆满愁云, 笔下自然全是惨雾。
文士写秋天, 多是悲秋主题, 所以选择的意象大多是秋风、 秋雨、 秋云、 秋蝉、秋雁、 秋天的黄昏。 而且古代文士尤其喜欢写秋天的黄昏、 秋天黄昏的雨, 进而喜欢写秋天黄昏的雨停。 如果将文士写秋天的诗与钱镠写秋天的诗稍做比较, 那么对钱镠诗歌主旋律的开朗乐观会有更清楚的认识和把握。 例如, 柳永《雨霖铃》 一词的起句“寒蝉凄切、 对长亭晚, 骤雨初歇”[13], 就用秋蝉、 秋雨、 秋天的黄昏渲染秋意之悲。 辛弃疾的《水龙吟》 “楚天千里清秋, 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 献愁供恨, 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 断鸿声里, 江南游子”[14], 用秋雁、 秋天的夕阳来渲染秋意之悲。 钱镠也写秋雨秋风, 如《造寺保民》 之“三秋甘泽烟尘息, 四序和风气色浓”[15]。 也写秋蝉秋月, 如《罗汉寺偶题》 前四句云: “九夏听蝉吟, 已知秋气临。 高梧上明月, 深巷捣寒砧。” 这四句虽有秋蝉秋月, 但毫无悲意, 而后四句更让人心里变得亮堂堂的: “好对吴山秀, 宜观浙水深。 一登灵鹫阁, 宝地胜黄金。”[16]白居易笔下秋天的景象是“不堪红叶青苔地, 又是凉风暮雨天” ( 《秋雨中赠元九》)[17], “昨夜凉风又飒然, 萤飘叶坠卧床前” ( 《凉风叹》)[18], 以至于“唯弄扶床女, 时时强展眉” (《新秋》)[19]。 而钱镠笔下的秋天景象是: “百谷收成届应钟, 南方景象喜重重” ( 《造寺保民》), “碧天朗朗兮爱日晖……今朝设宴兮觥散飞” (《还乡歌》)。 一个是暮雨飘飘, 黄叶满地, 萤飞无力, 冷风袭人; 一个是五谷丰登, 喜气盈盈, 日丽风和, 欢声满座。 之所以有如此差异, 正在于英雄本色与文士气质的不同。 可见, 钱镠的笔下不是没有秋风秋雨, 只是没有秋风秋雨之悲。 其原因, 与其说钱镠缺乏捕捉和表现忧愁情绪的敏感之心, 不如说他本来就很少有忧愁的事情值得他去感、 去写, 而他的个性中也很少有心事重重、 忧愁万端的气质,而更多的是开朗乐观的心情。 这是钱镠秋天诗的一个重要的认识价值。
关于钱镠的文采风流, 有一个“陌上花开缓缓归” 的故事, 此故事不仅在吴越国王钱镠去世后传唱于临安一带的妇孺之口, 而且苏轼为此作了三首绝句, 晁补之又为和苏轼的诗而写了八首绝句, 清代的王士祯为此大加称赞, 现引王士祯的话如下:
钱武肃王目不知书, 然其寄夫人诗云: “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 不过数言而姿制无限, 虽复文人操笔, 无以过之。 东坡演之为《陌上花》 三绝句,云: “陌上花开胡(笔者按: 胡, 通蝴) 蝶飞, 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 游女还歌缓缓归。” 五代时列国以文雅称者, 无如南唐、 西蜀, 非吴越所及, 赖此一条, 足以解嘲。[20]
说“钱武肃王目不知书”, 这种贬低显然可笑。 说武肃王“姿制无限, 虽复文人操笔, 无以过之”, 有可能是对的, 但是举出的理由是钱镠给夫人的信中有这么一句话“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 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陌上花开则风景秀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故钱镠劝夫人一路上慢慢地走、 细细地看, 把风景看个够。 这当然说明了钱镠具有细腻、 敏感的气质, 与人们想象中的一介武夫是有差距的。 但说靠此一条, 吴越国的文学就可以被人刮目相看, 这对钱镠及其吴越国与其说是称赞, 不如说是讽刺。 王士祯明明想称赞吴越国(毫无讽刺之意), 却举出了这么一个例子, 真是奇怪。 “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 让王士祯如此赞叹, 其妙究竟何在? 看不懂。 能够看懂的是, 王士祯认为吴越国在文采方面有南唐和西蜀所不及的地方。
综上所述, 钱镠的21 首诗歌, 爱民保民是突出的主题, 开朗乐观是主要的特色。
二 钱俶等王室文人的诗歌
钱俶曾写诗数百首, 有《正本集》 (书名又作《政本集》), 已佚。 其作品的保存情况是这样的: 《全唐诗》 卷8 收1 首, 《全唐诗补编·续补遗》 卷12 补12 首又2 句, 《全唐诗续拾》 卷46 补2 首, 共有诗15 首, 零句若干; 《全唐诗》 卷879 收钱俶的残词2 首; 《全唐文》 卷130、 《唐文拾遗》 卷11 收文6 篇, 陈尚君《全唐文补编》 卷114 补文19 篇, 共有文25 篇。
钱俶现存15 首诗, 就主题而言, 可分五类: 歌功颂德诗4 首, 即景抒怀诗5首, 农渔生活诗2 首, 与僧交往诗2 首, 怀古诗2 首。 其中4 首歌功颂德诗, 透露了钱俶与宋廷关系的紧密和融洽。 这五首诗的题目是《读圣寿诗》 《感皇子远降见迎》 《感降内夫人赐家室药物金器》 《路次再感圣恩》 (均见童养年《全唐诗续补遗》 卷12)。 先看写作时间明确的一首:
感皇子远降见迎
千年遭遇觐真王, 敢望青宫赐显扬。
祗合承华趋令德, 岂宜中道拜元良。
深思转觉乾坤大, 力弱难胜雨露滂。
早暮三思恩泰极, 饱餐丰馔饱亲光。[21]
——童养年《全唐诗续补遗》 卷12
全诗的大意是: 当今圣上(赵匡胤) 是千年难遇的真龙天子, 我怎么敢奢望朝廷赐予我这么优厚的待遇。 我因羡慕朝廷的强盛富华而向往朝廷、 归顺朝廷, 这是我的本分, 怎么敢劳驾皇子您这么尊贵的人在半路上迎接我呢。 我仔细思量, 觉得归顺朝廷后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我才能有限, 难以报答朝廷赐予我的盛大恩情。 我早也想, 晚也想, 朝朝暮暮都在感叹着自己有幸得到了当今圣上无以复加的宠爱。今天, 我又一边享用着宴会上丰美的食物, 一边感到了无限的光荣。
据《十国春秋》 卷82, 宋太祖赵匡胤命皇子赵德昭迎接钱俶一行人的日子, 是开宝九年(976 年) 二月辛亥日(即十四日): “丁亥, 宋遣内司宾赐王夫人孙氏汤药、 法酒。 是日, 次近畿, 宋帝诏皇子德昭迎劳。”[22]在这之前和之后两三年, 发生了如下的事情。
开宝七年(974 年) 七月, 宋太祖下诏书命钱俶准备出师攻打李煜的南唐国。九月, 奉钱俶之命去汴京联系攻打南唐之事的吴越国使者孙承祐自汴京回到杭州,带来了宋太祖要求钱俶出兵攻打南唐国的日期, 钱俶让将士们加紧操练, 准备攻打南唐国。 十月, 宋太祖授钱俶东南面招讨制置使, 丁德裕为行营兵马都监, 命钱俶准备出师攻打常州。 闰十月十六日, 钱俶亲率五万余兵, 从钱塘出发, 直扑常州。二十二日, 入常州境; 二十四日, 攻打常州城, 破常州之关城, 又攻牙城。 二十七日, 李煜遣使致书钱俶: “今日无我, 明日岂有君? 一旦明天子易地赏功, 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钱俶不加理会。 十一月十四日, 钱俶将李煜书上交宋太祖。 此时,钱俶兵攻克了常州的宜兴城。 十二月二十八日, 破常州城北援军一万余众。 二十九日, 攻克常州城北, 告捷于宋。 开宝八年(975 年) 四月十五日, 常州守将禹万城投降钱俶。 四月二十八日, 钱俶将攻克常州城的捷报传送宋太祖, 得到宋太祖的封赏。 六月, 南唐国润州守将刘澄投降吴越兵, 刘澄全族被李煜屠杀。 吴越将领沈承礼领兵攻金陵。 十一月二十七日(冬至日), 沈承礼领兵与宋师合攻金陵, 李煜出降。 十二月三十日, 钱俶遣使孙承祐上表, 请以明年长春节(二月十六日) 入宋朝觐, 宋太祖同意了。 开宝九年(976 年) 正月某日, 钱俶与妻孙太真、 子钱惟濬、平江军节度使孙承祐到北宋首都汴京朝见宋太祖, 让其养子钱惟治权知军国事。 宋太祖于中途宝应、 泗州、 宋州安置专人接待钱俶。 二月十四日, 钱俶到达目的地汴京的前一站——宋州。 在宋州, 宋太祖遣内使赐钱俶夫人孙太真汤药二金盒、 法酒十五瓶、 茶果五十盒, 又让皇子秦王赵德昭(951 ~979 年) (时年26 岁) 在此迎接犒劳钱俶一行。 二月十五日, 皇子赵德昭将钱俶一行迎至汴京, 在迎春苑宴请钱俶等, 宴请结束后让钱俶等人居礼贤院[23]。
《感皇子远降见迎》 一诗, 可能写于开宝九年(976 年) 二月十四日钱俶一行人到达宋州, 受到北宋皇子赵德昭迎接的时候, 也可能写于二月十五日皇子赵德昭于汴京迎春苑宴请钱俶一行人的时候。 按理说, 应写于赵德昭于宋州迎接的当时,但此诗末句“饱餐丰馔饱亲光” 显然是写于被宴请时。 十四日, 在宋州一定也是吃饭或被宴请了的, 但史书无记载。 看来, 十四日在宋州即使被宴请, 也没有第二天在汴京迎春苑的宴请隆重。 所以此诗最可能写于开宝九年(976 年) 二月十五日。
这里详细地交代了这首诗的背景, 正是为了准确理解这首诗中钱俶的心情, 从而准确地把握宋太祖赵匡胤和吴越国国主钱俶的关系。
钱俶写此诗时诚惶诚恐、 毕恭毕敬的心情是有的, 说他奴颜媚骨, 也不能说全错。 但应该清楚, 这是钱俶在大势所趋情形下的一种自愿, 并没有人勉强他。 而且这种大势所趋的“势”, 是钱镠早就预见到也是钱镠一直等待的。 钱镠之后的吴越四王, 一直严格遵循钱镠的遗训, 一直等待着“真主” 的出现。 例如第一句“千年遭遇觐真王”, 这完全与武肃王钱镠“要度德量力而识时务, 如遇真主, 宜速归附”[24]的遗训相吻合。 要奉行钱镠这句话, 有两个问题需要弄清楚。 第一, 什么是“真主”。 钱镠并没有讲“真主” 的含义, 但钱镠给子孙制定了原则: 凡是中原王朝的皇帝都是真主, 都需要归附。 例如钱镠先尊唐, 后尊梁, 又尊后唐。 后来的钱弘佐连契丹都尊为皇帝。 反正有一个原则: 自己不做皇帝。 因为钱镠认为皇帝的宝座是炉炭: “此儿辈自坐炉炭之上, 而又置吾于上耶。”[25]第二, 什么叫“归附”, 什么叫“速归附”。 这两点钱镠也没有讲明。 钱镠的惯例是, 中原王朝每换一个皇帝,只要皇帝来宣诏, 钱镠就立即尊其为皇帝。 新皇帝一上任, 一宣诏, 立即承认和尊奉, 这就是“速归附” 中“速” 的含义。 如何归附呢? 钱镠的做法是: 既然尊奉新皇帝, 就用新皇帝的年号, 给新皇帝殷勤上贡, 在朝廷设立进驻机构和人员, 吴越国的官员任免等大事都上报皇帝, 请求批准。 钱镠这样做了之后, 历代的新皇帝都满意, 没有出现哪个皇帝要求钱镠纳土或者将其调到另一个地方去的情况。 这就是“归附” 的含义。 钱镠和以后的三王之所以没有出现皇帝要求纳土或将吴越王调离的事情, 是因为那几个上任的皇帝刚上台时政权不稳, 自顾不暇, 吴越国能尊奉他建立的帝国, 而不像其他地方割据政权一样与他的新帝国争战, 新皇帝已经很满意了。 那么当新皇帝的政权稳固后要求纳土时怎么办? 这种情况没有出现过, 钱镠也没有给钱俶留下应对之策。 这时就用上了钱镠的前一句话: “要度德量力而识时务。” 可以说, 钱俶对祖父的这个遗训理解得很准确, 也运用得很成功。 所以说,这首诗中钱俶毕恭毕敬、 诚惶诚恐的感情十分自然、 十分真诚。 从这首诗之前之后的历史事实看, 宋帝室和吴越钱氏的关系十分融洽。 可是, 总有好事者编一些宋帝与吴越钱氏有嫌隙的故事来混淆视听, 这些故事中最离谱的一个如下:
宋邵伯温曰: “南唐李煜以太平兴国三年(978 年) 七月七日卒, 吴越王钱俶以雍熙四年(987 年) 八月二十四日卒, 二君归宋, 奉朝请于京师, 其卒之日, 俱其始生之辰。 太宗于是日遣中使赐以器币, 与之燕饮, 皆饮毕卒, 盖太宗杀之也。 余按野史, 李后主以七夕诞辰, 命故妓于赐第作乐侑饮, 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 又传其小词有‘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梦魂中’ 之句, 由是怒不可解。 是李之祸, 词语促之也。 因记钱邓王有句云: ‘帝乡烟雨锁春愁, 故国山川空泪眼’, 其感时伤事, 不减于李。 然则其诞辰之祸, 岂亦缘是耶?”
——王圻(1530 ~1615 年) 《稗史汇编》[26]
钱俶被宋太祖所杀的事情首见于邵伯温(1057 ~1134 年, 时年78 岁) 的记载,认可邵伯温说法的第一个人是浙江海盐人姚叔祥, 第二个人是诸葛计。 明末清初周亮工《因树屋书影》 载姚叔祥的话云: “皆以生辰死者, 盖衔忌未消, 各借生辰赐酒阴毙之耳。”[27]诸葛计曰: “按, 谓宋帝使人杀俶说近是。 《备史》 载俶卒前尝命左右读《唐书》 及命诸子孙诵词章诗什, 殆知己被毒而寓鉴其僚属子孙欤?”[28]
稍做推理即可知, 认为钱俶被宋太宗所毒而死的观点是靠不住的。 理由有六个。
第一, 钱俶生于八月二十五日而卒于八月二十四日, 生的日子和卒的日子不是同一天, 邵伯温说的第一个证据就靠不住。
第二, 自开宝九年(976 年) 钱俶朝觐宋太祖一直至端拱元年(988 年) 钱俶卒的那一年, 13 年来, 宋太祖、 宋太宗每年都要给钱俶赐生辰礼物。 开宝九年(976 年) 宋太祖崩, 后十二次都是宋太宗赐的。 而且自太平兴国三年(978 年) 钱俶归宋后, 11 年来, 赐钱俶生辰礼物都是在八月二十三日。 为什么宋太宗非让钱俶死在端拱元年(988 年) 不可?
第三, 判断一个人杀了人, 要找出他杀人的条件、 动机、 证据, 缺一不可。 宋太宗具备杀钱俶的条件是不言而喻的, 但两位宋朝皇帝一直对钱俶很优待, 没有丝毫的嫌隙, 找不出杀人动机, 也找不到杀人证据。
第四, 钱俶有风眩病已经十多年了, 雍熙四年(987 年) 八月, 钱俶病重, 宋太宗派皇宫医官李密诊治。 至此一年后去世, 很正常。 如用生日的御酒毒死, 何如让医官李密毒死。
第五, 除孟昶、 李煜比较特别外, 其他四位兵败被俘的割据政权统治者活的时间都比较长, 例如周保权、 高继冲这种顽固抵抗宋师的人, 被擒后尚且活了20 多年。 宋太宗连这种负隅顽抗、 兵败被俘者都不杀, 为什么要杀钱俶这种主动归顺而且为宋朝灭掉南唐立有大功的人呢?
第六, 吴越国五王中, 钱镠享年81 岁, 钱俶享年60 岁, 其他三王寿命都短,而且钱氏王室成员很少有活到60 岁的。 从这方面的因素看, 钱俶之死也没有什么可疑。 补充一下, 宋太祖赵匡胤也只享年50 岁, 宋太宗赵炅(赵光义) 享年59 岁。
从以上六点来看, 假如没有出现新的有力的证据来证明钱俶是非正常死亡, 就可以说, 断定钱俶被宋太宗毒死的说法不可信。
分析了《感皇子远降见迎》 这首诗体现的钱俶的心情及钱俶与宋太祖、 宋太宗的关系后, 再来看这首诗的艺术性。 这首诗无疑是歌功颂德的诗。 但是, 即使是歌功颂德, 钱俶的诗仍然体现出气魄比较大的特点。 例如这首诗中的“深思转觉乾坤大, 力弱难胜雨露滂”, 换一个气质孱弱的人写, 可能就是另一个角度、 另一种风格。 钱俶的《村家》 和《渔者》 两首五律, 从诗题上看, 就让人觉得新鲜(作为一个国王能够关注农渔人家, 还是比较少见的)。 从艺术上看, 《村家》 的末联“骑牛戴蓑笠, 侵晓雨中耕”[29], 体现了善于捕捉并概括生活现象的能力。 而《渔家》 的两联“不辞粗俗气, 惟取大鱼虾。 贳酒方登陆, 怜春亦种花”[30], 写得既通俗, 又富有情致。 这一方面说明渔家百姓的灵心慧性, 另一方面说明钱俶具有及时发现这种灵心慧性的眼光和能力。 可以说, 气魄宏大的特色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乃祖钱镠的影响, 而观察细致、 富于生活气息, 就是钱俶诗相对于钱镠诗在艺术上的新特色了。可见, 即使抛开吴越国国王这个身份, 钱俶作为一个诗人, 在五代十国时期至少也算得上小有建树。 在五代十国文学中, 钱俶真该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吴越国王室文人能诗者不少, 除钱镠、 钱俶外, 尚有钱元、 钱弘儇、 钱昱的诗值得注意。 以下逐一分析。
游雁荡
东风驿路马蹄香, 晓起行春到夕阳。
三月莺啼花柳寺, 几家人住水云乡。
名山不用问樵字, 清世何须忧庙廊。
且脱纶巾随洞客, 紫萧吹月夜天凉。[32]
——陈尚君《全唐诗续拾》 卷45
东风无疑是春风、 暖风、 好风, 但要吹开你的心头花, 还得你的心头花等待开放、 盼望开放才行; 如果你愁肠百结, 郁积已久, 就像仳离许久之后再逢前妻唐婉的陆放翁那样, 那么, 即便是又好又暖的东风, 你的感觉仍然是“东风恶, 欢情薄”。 钱元显然不是陆放翁, 他没有郁积和愁肠, 他的心花等待着开放、 盼望着开放, 甚至心花已经开放。 这个时候, 他的心花开始释放芳香, 飘散开去, 使得整个世界芳香一片, 连马蹄都变成了香的。 这是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香, 兴致勃勃的香, 无法言说的香。 如果问钱元: 哪里来的这么多芳香? 你为何有这么好的兴致?他的回答是: 山是名山, 我神往已久, 早与此山有故人之谊; 世是清世, 百废俱兴,诸事忧无可忧, 连我这个官位显赫的节度使也想脱去官服, 隐居山野, 持一支紫箫,一直吹到夜凉如水的时候方才罢休。 这首诗前四句的写景, 眼界宏阔而又着笔细致,兼具将军的气魄和文士的才情, 可惜后四句涉及了人事和政治。 尽管他的意愿堪称良善, 而且真的努力了, 可还是露出了捉襟见肘的窘态, 直到写出“紫萧吹月夜天凉” 这种冷森森又悲切切的句子。 钱元最后的下场是被自己的兄弟文穆王钱元瓘诬以谋反而杀害, 不知这首诗的末句算不算一种谶语。
钱弘儇(913 ~966 年, 儇, 音宣), 字智仁, 文穆王第二子。 本名弘偁, 能书有文而自晦。 后周时为静海军节度使判军州事, 政尚宽惠, 民悦慕之。 久之, 改彰武军节度使知福州事, 温人皆行啼巷哭, 亦有携家以从者, 谓之随使百姓[33]。 从《十国春秋》 卷83 的传记看, 钱弘儇不仅在文穆王钱元瓘诸子中德才兼备, 而且在所有钱氏子孙中也堪称优秀, 其今存的一首诗, 风味和水平也不错。 且看此诗:
游南雁荡
十年曾作雁山期, 今日来看似故知。
好鸟隔林歌佾酒, 飞花绕笔索题诗。
云霞眼底原无物, 丘壑胸中似有奇。
萝月松风清似水, 何妨游衍咏归迟。[34]
——陈尚君《全唐诗续拾》 卷45
雁荡山的美名, 让钱弘儇萌生仰慕与遐想。 十年来的朝思暮想, 必然会有很多次的梦里相聚, 所以, 钱弘儇说“今日来看似故知”。 在从没来过的地方看到老朋友, 当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 的喜悦充盈心田, 这时候身边的一鸟一虫都深情款款, 一草一木都笑语盈盈, 以至于自己喝酒的时候, 那边树林的鸟儿一个劲儿地唱歌, 来为我的饮酒助兴; 这边案旁的花瓣悠悠然地坠落, 来为我的题诗加油(索要题诗可以看作给题诗加油)。 眼前灿烂无比的云彩(可比喻官职或仕途之类) 终将过去, 本身就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不是。 看看这月光下的薜萝、 微风中的松树, 那颗被凡尘俗事搅扰的心是不是变得像水一样清澈、 像水一样沉静? 既然如此, 在雁荡山里多待些日子, 自由自在地游玩吧, 从容不迫地吟诗吧。 这首诗的颈联“云霞眼底原无物, 丘壑胸中似有奇”, 依然具有宏大的气魄, 而颔联“好鸟隔林歌佾酒,飞花绕笔索题诗”, 不仅写得细致、 隽永, 而且还很俏皮。 这种风味, 比钱镠、 钱俶等人的诗显然有所进步和创新。 如钱镠、 钱俶等人看到此诗, 也应该颔首称赞吧。
钱昱(943 ~999 年), 字就之, 是吴越国第三任国主忠献王钱弘佐的长子。 初为咸宁、 大安二宫使, 授秀州刺史。 曾出使宋, 归为台州刺史、 温州刺史, 转彰武军(即福州) 节度使。 入宋后, 历任知州、 工部侍郎等职, 宋真宗赵恒咸平二年(999 年) 卒, 享年57 岁[35]。 陈尚君《全唐诗续拾》 卷46 收钱昱诗3 首, 均写于纳土前任职台州、 福州时, 其中《留题巾山明庆塔院》 后四句“重叠画檐遮世界,稀疏清磐彻虚空。 有时问著禅僧路, 笑指丹霄去不穷”[36], 把禅寺写得像禅理那样深邃而美好, 是唐代文人诸多题寺诗中比较出色的一首, 故推荐于此, 不再详细分析。
三 吴越国文学成就和地位评估
由以上可知, 吴越国王室文人诗歌的总数是41 首, 价值比较高的仅有6 首。 6首中, 钱俶所写的《感皇子远降见迎》 之所以价值高, 主要在于反映了一些历史事实, 而不是这首诗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有多高的水平。 严格地说, 吴越国王室文人的41 首诗歌中, 价值较高的仅有5 首。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 年代越往后, 诗人存诗越多。 例如, 初唐诗人之诗少于盛唐诗人之诗, 盛唐诗人之诗少于中唐诗人之诗, 中唐诗人之诗少于晚唐诗人之诗。 到了晚唐, 存诗多达数百首的诗人相当常见。 例如, 吴国杜荀鹤、 南唐国李中、吴越国罗隐的存诗, 都在300 首以上; 而前蜀国贯休和荆南国齐己, 存诗均在700首以上。 仅就数量而言, 吴越国王室文人的诗确实少, 至于价值比较高的诗的数量就显得更少了。 但要指出的是, 本文研究的是吴越国王室文人的诗歌成就; 判定其诗歌成就, 只能拿五代时其他王室文人的诗歌做比较。 如果放宽一点, 也只能拿历代帝王王室文人的诗歌成就来做比较。 从这个角度看, 吴越国王室文人的诗歌成就不算小, 而且其佳作显得更为突出。 关于这一点, 可以用证据说话。 故先拿五代时十国王室文人做对比, 然后拿整个中国历史上的王室文人做对比, 看看吴越国王室文人的诗歌成就究竟如何。
吴国王室文人诗歌, 仅存吴国第四任国主杨溥(吴国开国国主杨行密的第四子) 的1 首《渡江》: “江南江北旧家乡, 二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 广陵台榭亦荒凉。 烟迷远岫愁千点, 雨打孤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 不堪回首细思量。”[37]这首诗艺术水平堪称优秀, 但思想性与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 词(春花秋月何时了) 相比则显不足, 这首诗价值再高也应该逊色于李煜的《虞美人》词。 南唐国王室文人的代表是南唐二主。 其中, 中主李璟仅存3 首词, 后主李煜存词30 余首, 存诗仅19 首。 南唐二主词的成就之高是无可置疑的, 但李煜的19 首诗真的表现平平, 至少也是默默无闻, 未见有人称道。 前蜀国王室文人, 仅有王衍存诗5 首, 再加前蜀国后妃的5 首诗, 总共10 首, 但有名气的诗仅有王衍的1 首《醉妆词》: “者边走, 那边走, 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 者边走, 莫厌金杯酒。”[38]可见前蜀国文人诗歌成就比较弱。 后蜀国王室文人的诗, 仅有后蜀国后主孟昶的1 首《避暑摩诃池上作》: “冰肌玉骨清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一点月窥人, 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 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 只恐流年暗中换。”[39]这无疑是一首好诗, 但后蜀国王室文人仅有1 首诗而且名气并不很大, 可见后蜀国王室文人的诗歌成就也是有限的。 南汉国、 楚国、 荆南国、 北汉国王室文人未见有诗歌流传。 闽国王室文人, 仅有王延彬的一首七律存世, 其价值依然有限。可见, 吴越国王室文人诗歌的成就虽然不算很大, 但在十国中俨然成为翘楚。 请注意, 不是说吴越国王室文人的文学成就在十国王室文人中是翘楚, 而是说吴越国王室文人的诗歌成就在十国王室文人中是翘楚。 十国王室文人文学成就的翘楚无疑是南唐国, 因为仅仅李璟的三首词就足够让人佩服了, 何况李煜的词数量既多, 质量又高。 但李煜的诗歌未曾引起别人的注意, 远不如钱镠的诗歌那样让人另眼相看。
吴越国王室文人的诗歌成就在十国中是翘楚, 那么在整个历代王朝的王室文人中地位如何呢? 这仍然得拿证据说话。
中国历史上有300 余位皇帝, 这些皇帝的子孙应该成千上万了。 皇帝的子孙中识文断字者, 都可算王室文人。 这么说来, 历代王朝的王室文人数量应该极为庞大,理论上是这样的。 可惜的是, 不知什么原因, 历代皇帝子孙就诗歌成就而言, 一直逊色于皇帝, 而皇帝中文采、 诗歌俱佳的数量并不多, 声名显赫者更是为数寥寥,可谓屈指可数。 顺着历史数下来, 不过汉高祖刘邦、 汉武帝刘彻、 魏国曹操父子、唐太宗李世民、 宋太祖赵匡胤、 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即乾隆皇帝)。 就数量而言, 清高宗的诗最多, 据说有4 万余首, 但是值得一提的极少, 更未见有人提到其佳作。 所以, 乾隆皇帝的4 万首诗, 可能还不如宋太祖赵匡胤的“未离海底千山黑, 才到中天万国明” 这两句诗有影响。 历代帝王及其王室文人之诗, 要论质量之高和声名之大, 除曹操父子以量大质优的诗歌在历代王室文人中拔了头筹外, 就数刘邦的《大风歌》 名气最大了。 可是, 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 刘邦的《大风歌》虽然气度非凡, 但那是悲歌, 是不祥之音, 标志着刘邦的身心疲惫和万念俱灰。 而钱镠的《还乡歌》 才是乐歌, 是得志之歌, 标志着钱镠的功成名就和诸事顺遂。 把刘邦的还乡之歌和钱镠的还乡之歌相对比可知, 不论是艺术性还是思想性, 钱镠的还乡歌都不在刘邦的还乡歌之下。 但是就声名显赫程度而言, 钱镠的还乡歌远远不能与刘邦的还乡歌相提并论。 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多多, 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通过比较可知, 吴越国王室文人之诗歌成就(仅限诗歌成就, 词除外), 不但是十国王室文人之翘楚, 而且在整个中国历朝历代之王室文人中都未肯多让。 只是由于难以说清的原因, 吴越国王室文人的诗歌成就一直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 默默无闻, 连钱镠那首颇具特色和实力的《巡衣锦军制还乡歌》 都是如此。 其如此的原因以及如何改变这种现状, 应该成为当今学者的研究任务。
注 释
[1] (五代) 孙光宪撰、 贾二强点校《北梦琐言》 (卷7), 中华书局, 2002, 第167 页。
[2] (后晋) 刘昫等撰《旧唐书》 (卷190 上), 中华书局, 1975, 第5006 页。
[3] (清) 吴任臣撰, 徐敏霞、 周莹点校《十国春秋》 (卷78), 中华书局, 1983, 第1114 页。
[4]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卷8), 中华书局, 1999, 第83 页。
[5] 傅璇琮、 徐海荣、 徐吉军主编《五代史书汇编》, 杭州出版社, 2004, 第6204 ~6205 页。
[6] (托名) 范坰、 林禹撰《吴越备史》 (卷1), 四部丛刊续编本, 第48 页。
[7] (汉) 司马迁撰《史记》 (卷8), 中华书局, 1959, 第389 页。
[8] (汉) 司马迁撰《史记》 (卷8), 中华书局, 1959, 第389 页。
[9] 本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 第1410 页。
[10] 本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 第4767 页。
[11] (汉) 司马迁撰《史记》 (卷8), 中华书局, 1959, 第392 页。
[12] 诸葛计、 银玉珍编著《吴越史事编年》,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9, 第97 页。
[13] (宋) 柳永著、 薛瑞生校注《乐章集校注》 (卷中), 中华书局, 1994, 第59 页。
[14] 唐圭璋编纂、 王仲闻参订、 孔凡礼补辑《全宋词》, 中华书局, 1999, 第2414 页。
[15]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续补遗》 (卷12), 中华书局, 1999, 第10735 页。
[16]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续补遗》 (卷12), 中华书局, 1999, 第10734 ~10735 页。
[17]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卷436), 中华书局, 1999, 第4839 页。
[18]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卷454), 中华书局, 1999, 第5161 页。
[19]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卷441), 中华书局, 1999, 第4936 页。
[20] (清) 王士祯撰《香祖笔记》 (卷2),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1]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续补遗》 (卷12), 中华书局, 1999, 第10740 页。
[22] (清) 吴任臣撰, 徐敏霞、 周莹点校《十国春秋》 (卷82), 中华书局, 1983, 第1170 ~1171 页。
[23] 傅璇琮、 徐海荣、 徐吉军主编《五代史书汇编》, 杭州出版社, 2004, 第6264 ~6267 页。
[24] 诸葛计、 银玉珍编著《吴越史事编年》,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9, 第206 页。
[25] 傅璇琮、 徐海荣、 徐吉军主编《五代史书汇编》, 杭州出版社, 2004, 第6218 页。
[26] (清) 王士禛原编、 郑方坤删补、 戴鸿森校点《五代诗话》 (卷1),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9, 第32 ~33 页。
[27] (清) 王士禛原编、 郑方坤删补、 戴鸿森校点《五代诗话》 (卷1),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9, 第17 页。
[28] 诸葛计、 银玉珍编著《吴越史事编年》,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9, 第406 页。
[29]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续补遗》 (卷12), 中华书局, 1999, 第10741 页。
[30]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续补遗》 (卷12), 中华书局, 1999, 第10741 页。
[31] (清) 吴任臣撰, 徐敏霞、 周莹点校《十国春秋》 (卷83), 中华书局, 1983, 第1200 页。
[32]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续拾》 (卷45), 中华书局, 1999, 第11618 页。
[33] (清) 吴任臣撰, 徐敏霞、 周莹点校《十国春秋》 (卷83), 中华书局, 1983, 第1203 ~1204 页。
[34]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续拾》 (卷45), 中华书局, 1999, 第11620 页。
[35] (清) 吴任臣撰, 徐敏霞、 周莹点校《十国春秋》 (卷83), 中华书局, 1983, 第1208 ~1209 页。
[36]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续拾》 (卷46), 中华书局, 1999, 第11644 页。
[37] (清) 李调元编、 何光清点校《全五代诗》 (卷18), 巴蜀书社, 1992, 第382 页。
[38] (清) 李调元编、 何光清点校《全五代诗》 (卷40), 巴蜀书社, 1992, 第831 ~832 页。
[39]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 (卷889), 中华书局, 1999, 第1012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