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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身份的建构
——对《达洛维夫人》的“对位阅读”

2019-03-18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萨义德伍尔夫帝国

綦 亮

一、引言

大英帝国由盛转衰是英国现代主义文学产生和演变的重要背景,因此大部分英国现代主义作家“都与帝国,以及与帝国相关的‘英国性’有密切的关联”(Childs, 2007: 63)。这种关联在弗吉尼亚·伍尔夫身上有更加突出的表现,因为伍尔夫的整个家族与大英帝国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她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参与过殖民地政策的制定;父亲为帝国撰写名人录;丈夫伦纳德·伍尔夫本身就是一位颇有成就的殖民地官员。作为一名女性作家,伍尔夫明确抗拒依托父权制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但作为一名来自中上层社会的宗主国白人作家,伍尔夫对帝国又有一种天然和内在的认同。

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深入阐释了英国文学经典与帝国的共谋关系,提出了著名的“对位阅读”概念。他认为,帝国赋予英国作家一种全球视野,使他们在以宗主国为中心架构叙事的同时将视角延伸至海外领地,即“把为社会所需要和授权的故事空间安排在英国或欧洲,然后,通过编排、设计动机和故事的发展,把遥远的或边缘的世界……联系起来”(萨义德,2003:70)。这样,在他们的作品中就会出现一种“这里”与“那里”、“国内”与“海外”之间的空间张力。因此,对批评者而言,要挖掘这些作品的文化政治内涵,就需要将其“作为一个有对位形式的整体”来解读(萨义德,2003:69),结合时代和创作背景洞察中心和边缘对彼此的意义,以及这种编排和设置的深层动机。

萨义德虽然多以《董贝父子》《远大前程》《名利场》和《曼斯菲尔德庄园》等英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为例论述“对位阅读”的必要性,但作为一种批评视角,“对位阅读”同样适用于英国现代主义文学。本文尝试对《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 1925)这部经典现代主义作品进行“对位阅读”,阐释伍尔夫对英国帝国身份的文本再现。《达洛维夫人》一方面立足本土,基于伦敦构想英国民族身份;同时放眼海外,将位于帝都边缘的殖民他者形象收编进来,绘制大英帝国版图。它在“国内”与“海外”的空间张力中对英国帝国身份的彰显,表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对英国现代主义作家的渗透和操控,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展现了伍尔夫文学创作的历史语境和政治意蕴。

二、都市背景下的民族身份构想

说起《达洛维夫人》,读者恐怕最先想到的是“意识流小说”,但这部作品还有一个著名的标签,那就是“伦敦小说”。不同于乔伊斯和劳伦斯等常年旅居海外的英国现代作家,伍尔夫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伦敦度过,她的大部分作品也都围绕伦敦来架构,具有鲜明的本土色彩。“伦敦小说”这种说法还暗示,除了个体意识,《达洛维夫人》还关乎集体和公共身份。正如著名学者特里·伊格尔顿(2004:321)所指出的,伍尔夫的作品中“有一种强烈的向群体和集体靠拢的冲动”。

《达洛维夫人》虽然是一部聚焦个体意识活动的现代派小说,却内含对集体和公共身份的指向。小说一方面对白金汉宫、圣詹姆斯宫、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圣保罗大教堂、皮卡迪利大街和摄政公园等标志性城市景观进行细致描摹,全景展现伦敦的风貌,营造“一种能强烈引起人们集体认同和文化记忆的‘传统’氛围”(魏小梅,2012),同时以外在景物为媒介将处于不同空间的人物思想活动串联起来,突出他们的相关性。小说描写一辆汽车穿过熙攘市区的经典场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随着汽车的行进,无论是花店里的达洛维夫人,还是圣詹姆斯大街上的过客,抑或是在白金汉宫等候的人群,都因为对车内神秘人物的揣测和对英国皇室的想象而与彼此发生关联。达洛维夫人猜测车里坐的是王后,并由此想到在白金汉宫举行的皇家宴会;圣詹姆斯街上的行人也被这个庄严和威仪的场面所感染和震慑,“本能地感觉到正有大人物从此处经过,其永恒的高贵气质散发出的微光照耀在他们身上,就像照在克莱丽莎·达洛维身上一样”(Woolf, 1999: 23);聚集在白金汉宫前的民众目睹此景更是难掩兴奋,浮想联翩,“想到王室在看着他们,王后低头致意,王子在敬礼;想到神赐予国王们的天堂般的生活、王室侍从和深深的屈膝礼,以及王后从前的玩偶之家”(Woolf, 1999: 24)。而就在这阵骚动渐渐退去时,上空出现的飞机再次引起喧嚣,刚刚还在注视汽车的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天空,飞机的轰鸣声传进了“在林荫大道、格林公园、皮卡迪利大街、摄政街和摄政公园的所有人的耳朵里”(Woolf, 1999: 27)。

发生在摄政公园的一幕具有类似的效果。小说既以全知视角呈现沃尔什意识活动,又以有限视角描述外部环境:“他还在想,打着哈欠,开始注意到——除了那些松树以外,摄政公园跟他儿时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或许会有些修修补补——小埃莉斯·米切尔一直在捡鹅卵石,好丰富她和哥哥正在收集的放在育儿室壁炉台上的鹅卵石堆,就在此时,她突然将一把石头放到保姆的膝盖上,倏地跑开,撞到一位女士的腿上。彼得·沃尔什大笑起来”(Woolf, 1999: 84)。从后面的讲述得知,这位“女士”就是坐在另外一处的塞浦蒂默斯夫人雷齐娅,叙事者没有直呼其名,而以“女士”代称,是典型的有限视角叙事,说明这是沃尔什眼中看到的景象。小说之后又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呈现了雷齐娅所看到的沃尔什:“这个小孩径直跑回保姆那里,雷齐娅看到保姆放下手中的毛线活,训斥她,安慰她,一旁面善的男子把表给她让她打开,哄她开心——为什么她就没人保护呢?为什么不留在米兰?为什么要饱受煎熬?为什么?”(Woolf, 1999: 85)通过转换叙事视角,借助“第三方”人物,小说将沃尔什和雷齐娅这两位原本互相独立、互不相干的人物联系在一起。

希利斯·米勒(1986:172)在解读《达洛维夫人》时指出:“外部世界的实物统一了不同人物的思想,因为尽管每个人都沉浸在他或她自己的想法,以及他或她对外部物体的个人回应中,但这些迥异的头脑可以对同一件事情做出回应,不管这些回应是多么不同,……至少从这个方面讲,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世界中”。《达洛维夫人》中的伦敦仿佛具有一种强大的向心力,原本毫无干系的人物都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聚拢成一个整体。又比如,在达洛维夫人对生命的沉思中,树木被赋予人性,树木的枝叶延展象征着生命的绵延和人与人之间的心性相通:“……在伦敦的街道上,不知怎地,在这儿,在那儿,在世间万物的沉浮中,她活了下来,彼得活了下来,活在彼此的生命里。她确信自己是家乡树木的一部分;是那座难看和破败的宅子的一部分;是一些她从未遇到过的人的一部分;她像薄雾一样在她最熟悉的人中间蔓延开来,他们用枝干将她托起到,就像她看到那些树木托起薄雾一样,但她自己的生活,她自己,却总是延伸得那么远”(Woolf, 1999: 11)。而当另外一处的塞浦蒂默斯仰望天空,注视那架盘旋的飞机时,同样借助象征交融和沟通的人性化的树木来表达对生命的体验和感悟:“……榆树的兴奋之情此起彼伏,它们所有的叶子都在这种情绪的波动中闪闪发光,忽明忽暗,从蓝色到一朵空心浪花的绿色,像马头的鬃毛,似贵妇的羽饰,它们如此得意和华丽地舞动着,都快让他疯狂了。但他不会疯掉。他将闭上双眼,不再多看。但它们在召唤;叶子还活着;树木还活着”(Woolf, 1999: 28)。《达洛维夫人》挖掘出人物潜意识中共享的象征和意象,将其作为纽带,使处于不同空间,甚至从未谋面的人物存在于彼此的意识中,产生一种共时性存在的关系:“他们没有共同的个人历史;他们从不相遇,也从未遇见过。他们分属不同的社会阶层,几乎没有读过同样的书,但他们都被深深地嵌入公共历史——刚刚过去的战争、更为悠久的英国社会分化史,以及持续存在的变化中的伦敦”(Beer, 1996: 54)。

进一步看,《达洛维夫人》依托伦敦对集体和公共身份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英国民族身份的构想。“现代主义对城市的兴趣,就像《达洛维夫人》对伦敦的描写所表现的那样,让都市环境可以被更加广泛地用作一种英国民族身份的语言”(Kalliney, 2006: 34)。本尼迪克特·安德森(1983: 15)指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而“它之所以是想象的,是因为即便是最小的民族中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遇见,甚至听说过他们的大多数同胞,但他们相互联结的意象却存在于每一位成员的脑海中”。《达洛维夫人》在不同人物之间建立联结,使他们渗透于彼此的意识中,其实就是对民族这种想象性特质的文学表述。“在《达洛维夫人》中,伦敦川流不息的日常生活和自由进出城市空间的人物的相互关联,说明……在‘英国性’的中心有一种目的感和秩序感”(Auster, 2005: 60)。因此可以说,隐含在小说所刻画的个体群像背后的是一个集合个体意识、体现强大凝聚力和整合力的民族形象。《达洛维夫人》精心布局,创造出一个同质和自足的国内空间,大本钟一轮又一轮的声波好似一支支稳定剂,将形形色色的人物统摄于一种有机和连贯的英国身份。

三、殖民他者反衬下的帝国身份彰显

萨义德(2003:104)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十九世纪中叶的所有主要英国小说家都接受了全球化的世界观。他们无法(基本上没有)忽视英国的力量在海外的巨大触角”。这种世界观显然也传承到现代主义作家那里。伍尔夫虽然将其大部分小说的背景设在英国,但并没有把眼光局限在本土,而是勾画出一个以英国为中心、收纳各种异域元素和他者形象的帝国版图。和萨义德运用“对位阅读”所分析的《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安蒂瓜一样,伍尔夫以英国为背景的小说中不断出现的殖民地和异域文化形象也是对帝国政治的美学处理,以及对特殊历史时期地缘政治的文化表述,同时也是伍尔夫书写英国民族身份的重要策略。“‘民族’是一个关系词;一个民族的存在在于它不同于其他的民族。……民族没有本质的或内在的特征;每个民族都是一种话语构成,它的身份在于它与他者的不同”(王逢振:2010:117),这正是《达洛维夫人》所表达的。它从本土视角出发构建的英国共同体只是其想象和书写英国民族身份的一个方面——它对“英国性”的再现与其说是通过聚焦英国实现的,不如说是在英国与“非英国”之间的对立中完成的。

细读《达洛维夫人》不难发现,这部作品富含“在其英国国内背景中运作的关于运动的抒情性隐喻和有关旅行的多重主题”(Lamont, 2001)。小说不仅花大量笔墨表现人物在英国国内不同方位和地点之间穿行,而且注重展现他们在不同国家间的旅行,刻画了一批移居(或暂住)英国的外国人或有异域旅行经历的英国人形象。比如婚后跟随丈夫塞浦蒂默斯来英国生活的意大利人雷齐娅、因为叔叔的关系从爱丁堡来伦敦谋职的爱尔兰人梅茜·约翰逊,以及达洛维夫人的姑妈、有丰富异域旅行经历的海伦娜,等等。这些人物形象说明,小说所聚焦的英国国内空间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而是一个与非英国世界紧密相关、处于二十世纪初世界地缘政治体系中的开放空间,体现了帝国赋予英国作家的全球视野。在所有此类人物中,侨居印度的英国人彼得·沃尔什又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他引入的异域背景一方面为书写英国民族身份提供了一个可供参照的文化他者,同时凸显了英国的帝国身份。

沃尔什身上集中体现了宗主国与殖民地“文明”与“原始”、“先进”与“落后”之间的对比和反差,可以说是大英帝国殖民统治的缩影。“虽然年轻的时候叛逆和反政府,离开英国去印度寻找属于自己的地方”,但沃尔什“还是回归‘家园’,与他曾经愉快地留下的那些熟悉的舒适感和‘英国性’的象征重新发生关联”(Auster, 2005: 60)。回国后,留在沃尔什身后的是印度的“平原、山脉和肆虐的霍乱”,他置身其中的英国则是文明和秩序的象征,伦敦的成就“对他来说就像私人信物那样亲近;他有时会为英国感到骄傲,为男管家、产自中国的小狗和生活无忧的女孩感到骄傲”(Woolf, 1999: 71)。印度的愚昧、平庸和混乱映衬了伦敦优越、安定和富足的帝都生活。走在摄政公园里,沃尔什回味和享受返乡后陡增的优越感和认同感:“时隔五年回到英国,真有意思,一切都让人眼前一亮,好像第一次见到一样,至少最初几天是这样的;恋人在树荫下拌嘴;家庭生活在公园里随处可见。伦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让人如痴如醉——柔和的远景,绚丽斑斓;从印度回来后,翠绿的景象和文明的气息更显美好,他漫步走过草地,心里想着”(Woolf, 1999: 92)。

“印度……向来是西方构想神秘、堕落和无意识性冲动的参照,所使用的表述往往强调其‘不可理解性’,并由此增加了它作为一种能够产生无限意义的‘符号’所具有的能量”(Attridge, 2003: 140)。对英国而言更是如此:“帝国的任何一部分都没有像印度那样牢牢地俘获了英国的想象力”(Crane, 1992: 3)。随着印度在大英帝国版图中的分量日益加重,英国对印度的想象和书写在十九世纪进入系统和规模化发展阶段。在这一时期,印度形象频繁地出现在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中。游记和探险小说自不必说,即便是在像奥斯丁的《理智与情感》、勃朗特的《简·爱》和盖斯凯尔夫人的《克兰福德》这类专写英国、地域特征明显的作品中,印度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Crane, 1992: 4)。进入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对印度的再现力度稳中有升,最终在《印度之行》中达到顶峰。可以看出,在书写印度这个问题上,《达洛维夫人》表现出类似《印度之行》的殖民主义意识,表达了“一种维持那些塑造帝国、‘英国性’和男性气质的意识形态的迫切需要”(Peach, 2000: 92)。小说对印度的负面呈现暗含对西方和东方文化优劣和主从权力关系的无意识判断,体现了一种西方文化价值观主导下的东方主义心态,表达了借助异域反衬家园文化优越性的身份认同欲望,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具有丰富地缘政治暗示的特定历史时期民族国家间的权力制衡。

英国对印度的书写是英印权力关系的文化折射,英国大部分关于印度的文献是由来自特定社会阶层的英国人创造的,他们“认同主导的民族信条,相信自己社会秩序的优越性,对西方文明抱有坚定的信念”(Parry, 1998: 30)。作为伦敦精英知识分子团体——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重要成员,伍尔夫在《达洛维夫人》中对印度的丑化和扭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必然,反映了殖民主义语境中英印两种异质文化和社会形态之间的内在对立和不可通约:“从一开始,英印关系就是不同哲学体系、认知传统、伦理教条和社会形态之间的对立,它们的差别太大,所以很难发自内心地认同彼此;在帝国统治的语境中,英国不可能包容地对待印度的准则,也不可能同情地探究其理念”(Parry, 1998: 30)。

其实,作为一部创作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英国文学作品,《达洛维夫人》中印度的负面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映射了当时的英印关系。1919年4月13日,英国殖民当局血腥镇压了阿姆利则市印度民众的和平集会,导致数百人身亡,上千人受伤,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阿姆利则惨案”,成为后来甘地领导的全国性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导火索。惨剧发生后,虽然英国对印度的殖民统治受到广泛质疑和谴责,但英国殖民者似乎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是“以更加挑衅的姿态重申他们的权力”(Parry, 1998: 44)。这在二十年代英属印度殖民地官员中有突出的表现。曾任殖民地税务部和农业部副部长的埃文·麦科诺基爵士(Sir Evan Maconochie)在回忆录《我在英属印度的生活》(LifeintheIndianCivilService,1926)中为英国的殖民统治辩护:“我们不需要为我们在印度的状态道歉,也无须迎合那些想法古怪的人道主义者的态度,他们毫无历史常识,认为我们的印度帝国是一种罪行,只注意到我们在一个不怎么光彩的年代里那些成问题的做法,却忽略了他们数以亿计的同胞如何从水深火热中被拯救出来,以及我们开创的和平和繁荣的局面”(Parry, 1998: 45);另外一位殖民地高官、曾任孟买高等法院大法官的贝内特·考尔克拉夫特-肯尼迪(Bennet Calcraft-Kennedy)在《迷失的统治》(TheLostDominion, 1924)一书中以更加强硬的语气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我们的使命是一种崇高和神圣的使命。我们是作为基督教和文明力量的代表来治理印度的。我们代表基督和恺撒帮助这片土地对抗湿婆和哈利法。……我们要把指挥和管理权紧紧握在手中,因为工匠必须相信自己的工具。如果你煽风点火,你将受到惩罚;如果你鼓动叛乱,你将被关进大牢;如果你暗杀报复,你将被处以绞刑;如果你揭竿而起,你将必败无疑”(Parry, 1998: 45-46)。印度虽然想竭力挣脱帝国的殖民统治,但曾经不可一世的世界殖民霸主显然不会轻易放手,英印之间这种剑拔弩张的对抗关系是《达洛维夫人》中歌舞升平的伦敦中上阶层生活表象下一股重要的暗流:沃尔什去参加达洛维夫人宴会的一个目的是想了解英国政府准备如何对付印度;在达洛维夫人的宴会上,英国首相和布鲁顿夫人私下里讨论印度事务。因此,“尽管《达洛维夫人》的讲述范围从未真正超出英国,但我们会经常被提醒注意到这个国家在海外的殖民活动,及其对二十世纪初国内英国人的影响”(Auster, 2005: 36)。

萨义德(2003:102)发现,在英国十九世纪小说中,“英国社会、政治和道德方面被非常细致入微地绘制出来,在它的边缘上有一系列海外领地与其相连。……边缘领土可以在小说家的笔下被随心所欲地利用,通常是为了移民、敛财、流放犯人之类的相对简单的目的”。《达洛维夫人》中的印度正是这样一个被随意利用的异域空间,它不仅是沃尔什在国内遭遇爱情挫折后寻找慰藉的场所,也是海伦娜海外采风和布鲁顿夫人域外考察的对象。而相对于印度,被一笔带过的帝国自治领加拿大,更是为萨义德的观点提供了直接例证:小说特别提到,布鲁顿夫人一直在酝酿“一个计划,将出身体面家庭的青年男女移民至加拿大,把他们安置好,让他们在那里有一个良好的发展前景”(Woolf, 1999: 141)。而这处细节也有明确的现实指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英、加关系的敏感期,虽然大英帝国的衰落加速了加拿大的独立进程,但加拿大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对帝国仍有很强的依赖性,离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尚有一段距离。二十年代的加拿大政客认为,加拿大“作为伟大皇权的一部分而不是在陌生的北半球与美国北部隔离的前殖民地,会在国际上有更大的发言权”(博斯韦尔,2012:279)。

无论是印度还是加拿大,《达洛维夫人》的处理方式都精准地表达了萨义德在十九世纪英国现实主义文学里读出的体现“‘国内’与‘海外’之间的关系”的“英国思想”。也就是说,在这些作品中,英国总是被“审视、评价、宣传,而‘海外’则只被简单地提及,没有给予它伦敦、乡间或曼彻斯特和伯明翰这样的北方工业中心所获得的那样的重视”(萨义德,2003: 98)。除印度和加拿大外,爱尔兰、南非、缅甸和锡兰等帝国殖民地也被以不同方式顺带提及,小说对它们的简单处理与对英国本土的细致刻画形成鲜明反差,正是在这种反差中,小说建构了一个以伦敦为中心、呈辐射状广阔的帝国主义权力关系网络。用艾勒克·博埃默(1998:162)的话说,《达洛维夫人》“准确地再现了以宗主国为中心的帝国版图和支撑这种排他性却又基本上无法看到的边缘地区”。

四、结语

萨义德认为“现世性”(worldliness)是文本的主要存在方式,无论怎样的文本,“即使以最精致化的形式出现,也总是羁绊于境况、时间、空间和社会之中——简言之,它们是在世的,因而是现世性的”(萨义德,2009:56)。休·托马斯(2008: 2)在对《简·爱》的后殖民解读中阐发了萨义德的“现世性”概念,指出“现世批评是一种研究、阅读和分析策略,把文本与其‘地域’和‘具体的’历史语境关联在一起。这种策略致力于定位和确定作者的历史意识,以及他们赋予人物的历史意识,揭示塑造这种意识的方式”。萨义德的“对位阅读”就是对其“现世批评”理念的具体实践,其意义在于从帝国主义和对帝国主义的抵抗两种进程挖掘出欧洲经典文本中被排斥的东西,“让沉默、边缘化或被意识形态扭曲的历史文化浮到表层,走到前台,发出声音”(陶家俊,2006)。但因为只关注英国现实主义文学,萨义德“对位阅读”的视阈是有一定局限性的。

本文将“对位阅读”运用于英国现代主义文学,拓展了萨义德后殖民理论的批评空间,为其适用性提供了更加多元的文本例证。对伍尔夫的创作进行“对位阅读”,揭示了出现代主义美学革新背后的政治意图,丰富了经典现代主义文学的阐释维度。在“对位阅读”观照下,追求艺术自觉,极具先锋和精英倾向的伍尔夫的文学创作表现出强烈的现实指涉和介入性,即一种对与帝国密切相关并体现帝国殖民意志的民族身份的建构。作为英国民族身份的意识形态表述,“英国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殖民主义话语。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到二战前是“英国性”的去稳定化发展阶段:一方面,大英帝国在“新帝国主义”瓜分世界的狂潮中不断扩大竞争优势,巩固自己的世界殖民霸主地位;另一方面,在美、德等新兴帝国的冲击下,老迈的帝国又表现出明显的衰退迹象,开始走下神坛,归于平庸。《达洛维夫人》中的英国帝国形象充分展现了“英国性”的殖民主义话语特征,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它既是对大英帝国殖民扩张的文化呼应,也是帝国走向没落的时代背景下宗主国作家调用的自我保护策略,是“出于防御帝国的衰退可能会造成的威胁,而对与不列颠帝国主义密切相关的英国身份的历史性强调”(Auster, 2005: 16)。对于一位生活在一个走向没落的大英帝国的英国现代主义作家来说,通过文学想象重建帝国权威,进而获得身份认同和归属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必然,这是伍尔夫创作的重要动因,也是其作品文化内涵的一个重要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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