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的悲剧意识
2019-03-16张锦钰韩文霞
张锦钰,韩文霞
(1.汉中龙头山森林旅游开发有限责任公司,陕西 汉中 723000;2.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金庸的武侠小说,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讲,都是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可以说,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读者。金庸知识渊博、阅历丰富,他既继承了古典武侠小说的传统,又开创了形式独特、情节曲折、描写细腻且深具人性思考的新派武侠小说先河。从1955年创作《书剑恩仇录》开始,到1972年《鹿鼎记》完成后封笔,金庸共创作了十五部武侠小说。其中不仅有出神入化的绝世武功、荡气回肠的英雄侠义,更有波诡云谲的政治画卷和千奇百态的风土人情。金庸的武侠小说在题材的选择、人物的塑造和社会时代风貌的展现方面有着鲜明的特色,在创作技法上更是独树一帜,他的作品总是选择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中,用人物的命运、爱情、人性等诸多方面来突出渲染整个时代的精神特征。
《天龙八部》无疑是金庸小说的集大成之作。小说讲述了北宋宋哲宗时期,宋、辽、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国之间的武林纠纷和民族矛盾。作者怀着深刻的悲天悯人的创作情怀,以尖锐的笔触,描绘了各色人物在命运操纵和欲望支配下的痛苦与悲哀,对其苍茫人生进行了深入剖析,展示了血雨腥风的江湖中各类人物的悲剧命运,同时又借助民族纷争的特殊历史背景,积极探询民族文化视野下悲剧冲突的内在成因,刻画了一幅“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非人世界。小说以一种浓郁的悲剧意识,写出了历史的残酷、命运的无奈和人世的无常。
一、《天龙八部》中悲剧意识的类型
陈墨曾评价金庸的作品:“金庸的小说几乎都是悲剧,这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尤其是武侠小说世界中的一大奇观。”[1]16《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中最长的一部作品,同时也是金庸式悲剧的代表作。故事中的众多人物,无论是名门正派的英雄,还是旁门左派的走卒,无不处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种种矛盾与冲突当中,在武林恩怨与民族纷争中,都不可避免的滑向了不幸的漩涡。小说中的人物,无不传达出浓郁的悲剧意识。
(一)命运悲剧
在《天龙八部》中,众多的人物角色似乎都被一种神秘特殊而又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操纵。在这股力量的操纵下,人物往往不能如愿以偿,但是又不甘于如此。在极力的抗争之后,又不得不向这股强大的力量妥协,于是悲剧弥漫于人物的整个生命历程,形成了命运悲剧。
1.俄狄浦斯式的命运悲剧
小说《天龙八部》是一部人物众多、场面壮阔的长篇巨著,但若从一个较高的视角来观察它,并剔除枝叶,留下主干,就会发现作品中三位主人公——一僧一儒一英雄的身上都有俄狄浦斯的影子。他们都在命运的摆布下做着抗争,但又无法战胜命运,最终都和俄狄浦斯王一样,被一种玄妙而又必然的力量操纵着走向更深的不幸之中。作品中的悲剧英雄萧峰,显然是俄狄浦斯式悲剧的典型代表。
萧峰可以说是金庸笔下最完美的侠义英雄,与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王一样,都是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候遭受了注定的苦难与不幸,具有极强的命运悲剧色彩,相似的毁灭使得他们成为相似的悲剧英雄。何为英雄?雅斯贝尔斯说:“悲剧无意于以道德的眼光去评价一个绝不该有罪的罪人毁灭的公正与否。罪恶与惩罚是泛滥于道德主义的偏狭构架,只有当人的道德实体与冲突的力量结合在一起才成为英雄人物。”[2]萧峰本是契丹人,成为孤儿后为汉人所抚养。在身份未被揭穿前,他担任丐帮帮主,以驱逐胡虏、为国为民为己任,为中原武林立下了汗马功劳,受到了每个人的拥戴与赞扬,实可谓民族的大英雄。而当其契丹人的身份被公布后,立即变成了武林公敌,人人都欲除之而后快。萧峰踏上追寻自己身世之谜的道路后,命运却将其在苦苦追寻中一步步推向种种迫不得已的矛盾之中。萧峰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仍与命运做着殊死抗争,他凭着自己的本能对抗着世界强加给他的命运,但命运却使其一点一点失去了一切荣誉与赞美,最终走向了毁灭的边缘。当他再也摆脱不了命运的纠缠时,他唯一的选择便是自杀。其实,萧峰的命运悲剧精神就是尼采的“酒神精神”。“酒神精神的本义是肯定生命,包括生命内涵的痛苦,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做一个强者。”“当不可能骄傲地活着时,就骄傲地死去。失败了的事情因其失败更加被人尊敬。”[3]在与命运毫不退让的尖锐矛盾冲突中,萧峰无法否定命运的选择,只能在自我的毁灭中升华人生。这也正是命运悲剧中英雄人物精神风貌的光辉之处。与此相似,俄狄浦斯出身皇室,却惨遭丢弃,后被牧羊人收养,长大成人后在神那里得知自己命中注定要杀父娶母而逃离科林斯,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在刻意躲避命运诅咒的路途中误杀了自己正在微服私访的国王父亲。之后,俄狄浦斯用智慧除掉了女妖斯芬克斯,被人民拥戴为国家的新王,并且娶了前国王的王后。为平息城中的瘟疫,俄狄浦斯苦苦寻找杀害前国王的凶手,结果却发现凶手就是自己,他千辛万苦躲避的命运最终还是降落到了他的身上。最终,萧峰与俄狄浦斯王,一个两截断箭插入胸口血洒雁门关,一个两枚金针刺瞎双眼走向喀泰戎山。在命运的支配下,两位英雄都无法挽回地一步步走向了毁灭的深渊。可以说,“《俄狄浦斯王》是原始人与命运发生冲突,并困惑于命运的神话表现形式。……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就表现为一部现代人的神话,一部人生的悲剧寓言,它反映了现代人对命运的思考和面对命运的不可知的困惑。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天龙八部》是《俄狄浦斯王》的‘神话性思维习惯的继续’,它延续着千百年来人类对自身命运的关心和求索”[4]。
2.不可知的命运悲剧
张恨水曾说:“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5]一语道破了人生命运的变幻莫测与难以捉摸。在《俄狄浦斯王》中,命运表现为一种无法摆脱的神秘力量。当人们面对自然和社会的强大时,不断遭受到无可逃遁的痛苦、折磨甚至是死亡。这些强大而又神秘的力量,便会在人们的头脑中自然而然地转化为难以揣测的命运观念。朱光潜曾谈到古希腊悲剧时说:“从整个古希腊悲剧来看,我们可以说它们反映了一种相当阴郁的人生观,生来孱弱的人类注定了要永远进行到底,而战斗中的对手不仅有严酷的众神,而且有无情而变化莫测的命运,……人们既没有力量抗拒这种状态,也没智慧理解它,他们的头脑中无疑常常会思索恶的根源和正义的观念,但是却很难相信自己能够反抗神的意志,或者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6]神秘的命运阴影不仅笼罩着整个古希腊,同样在《天龙八部》中,无法预料的命运也笼罩在故事中人物的身上。同样的命运悲剧,俄狄浦斯王知道了自己注定的命运后便不断地与之进行抗争,而萧峰对自己的命运历程却一无所知,他在面对一个个具体的事件时,只是被动地做出了一个个具体的选择,却不知道这些事情背后是有关于命运的东西。因此,萧峰最终的悲剧结局充满了偶然性,假如他从来没有遇到过马夫人康敏、假如他不去追查带头大哥、假如他没有当辽国的南院大王等等,那么就可能不会导致他自杀的悲壮结局。萧峰面对命运给予他的难题时,在各种偶然性的矛盾中艰难抉择,神秘的命运以它无所不能的大手操纵着萧峰即将要面临的一切。萧峰苦苦追寻自己的身世之谜,却没想到命运的安排使他矢志追索的过程变成了一个纯粹失去的过程,种种的诬陷、侮辱、误会莫名其妙、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的身上。萧峰一心想做一个为国为民的英雄,却不料被生他的父国、养他的母国所两不相容。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地,最终为保两国平安,悲壮地自尽于雁门关。
不可知的命运悲剧同样的发生在其他两位主人公身上。段誉身为大理世子,一心向佛,不愿习武杀生,却不料在一次游山玩水之行中,不知不觉间学会了绝世武功。先后爱上了几位姑娘,却都被证实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而他的仇人——恶贯满盈的段延庆,却是他自己真正的父亲,命运强加给段誉的邪恶身世使其陷入无尽的悲苦与绝望的境地之中。虚竹一心想在少林寺做一个小和尚,但是他也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神功,被迫当了逍遥派的掌门,而后又身不由己地破了荤戒、酒戒、杀戒、淫戒,接着又成了灵鹫宫的主人。当身世之谜被揭开后,没想到日日与之见面的方丈就是他的父亲,而那四大恶人中的叶二娘却是他的母亲,父母与他相认之日也是与他永别之时。虚竹就像被不可知的命运胁迫的羔羊,没有自己的人身自由和选择。在不可知的命运面前,萧峰、段誉和虚竹都无能为力,难以把握自己。
(二)爱情悲剧
爱情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而《天龙八部》中的爱情,却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读完总让人肝肠寸断,不免掩卷而泣。《天龙八部》中的众多人物在情海中受尽煎熬,却不能修成正果。悲欢离合,无不折射出爱情的悲剧。
1.求而不得的爱情悲剧
提到爱情,《天龙八部》中游坦之对阿紫的爱可谓震撼人心。游坦之本是聚贤庄庄主之子,武功平平,胸无大志,在萧峰聚贤庄一役后家破人亡,之后试图找萧峰报仇,却多次未得成功。在辽国初见阿紫,便惊为仙子天人,从此陷入爱慕之情难以自拔。只要能守在阿紫身边,他愿意为阿紫做任何事。自此,游坦之的人生抱负已然由为报家族之仇变成了只愿博得一个少女的欢心。他对阿紫的爱与付出既盲目又彻底,为了阿紫,他甘愿戴上阿紫为他打造的铁头套,把手伸进毒物聚集的“神木王鼎”。为了救阿紫,他不顾自己和丐帮的尊严跪拜丁春秋为师,甚至是挖出自己的眼睛给瞎眼的阿紫。他所做的一切只为博得阿紫的心,可奈何阿紫心中完全没有他,即便是他在阿紫眼瞎时悉心照顾,也只得到简单的感激而已。游坦之为爱失去自我,最终怀着对阿紫的爱也随着阿紫一同跳下了悬崖,这不得不说是一场求而不得的爱情悲剧。同样,马夫人康敏只是因为在洛阳的千人集会上,萧峰没有好好地看她几眼便怀恨在心,故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萧峰身败名裂。她临死前的最后愿望也是希望萧峰能够抱着她,她才会说出带头大哥是谁。康敏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自信来源,便是她自认为所拥有的倾城美貌。但她的美貌却不被萧峰所动,她得不到萧峰对她的倾慕,便把萧峰当作了小时候那件得不到的新衣服。小说中两位最长寿的人——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终其一生都在纠葛中争斗无崖子到底爱的是她们师姐妹当中的哪一个,直至在临终前才得知无崖子爱的另有他人,双双笑着含恨而去,实乃彻头彻尾的爱情悲剧。
2.得而不惜的爱情悲剧
小说中与萧峰齐名的慕容复,发生在他身上的爱情却是得而不惜的悲剧。慕容复与其表妹王语嫣从小青梅竹马,王语嫣对慕容复的感情也可谓一往情深。王语嫣本不喜欢武学,但表哥慕容复素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立足于江湖,所以为讨表哥欢心,王语嫣博览天下武学并熟记于心,在慕容复与人大大小小的比武中为其指点。不管慕容复走到哪里,王语嫣始终与其形影不离。可慕容复始终把兴复大燕作为自己毕生第一要任,从未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在王语嫣对被他打入枯井底的段誉连声询问时,慕容复也只是冷冷说道:“你对他果然是一往情深。”[7]1614对表哥的冷言冷语,王语嫣胸口酸楚说:“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难道你还不信吗?”[7]1615慕容复虽得到了王语嫣的真情,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的在乎过王语嫣。不仅如此,就连在他疯掉后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丫鬟阿碧,也未将其半点放在心上。在慕容复的生命中,有深爱着他的女子,可是他除了自己的理想抱负,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情,以至于在西夏招驸马之时,公主的女官问他平生最爱的人是谁,慕容复张口结舌而后叹气说道:“我没什么最爱之人”[7]1665。
与慕容复的谁都不在乎相反的是,大理国保定帝的弟弟段正淳却是谁都在乎。段正淳一生风流,众人皆知。他有了妻子,还想有情人,有了第一个,还想有第二个,无止无尽,而众女子对他却没有丝毫怨恨之意,都真心实意地喜欢段正淳。但可悲的是,段正淳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段誉,乃是其夫人刀白凤为报复段正淳的负心薄幸而与四大恶人的段延庆所生,这不得不说是段正淳自己造成的悲剧。
(三)家庭悲剧
《天龙八部》中无处不充斥着怨与恨,这些怨与恨大多源于上一代家庭之间的恩怨,从而导致了每个家庭的不圆满。父辈间的恩怨总是延续到下一代,代代相传。这些家庭之间的悲剧,在萧峰、段誉、虚竹等主人公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1.世代延续的家庭悲剧
《天龙八部》中,父辈间的恩怨情仇总是在父辈消亡后得以保留并延续给了下一代,甚至是代代相传。小说中主人公萧峰身上所发生的悲剧,便是其父萧远山悲剧的延续。萧远山在萧峰周岁时偕妻儿前往外婆家赴宴,途径雁门关时惨遭横祸,妻子死别,儿子生离。从此萧远山便心怀仇恨,他活着的意义变成了找到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凶手以报仇雪恨。他三十多年隐身于少林寺中却迟迟不与儿子萧峰相认,而在萧峰苦苦追寻自己身世之谜时,又假扮成儿子模样找包庇带头大哥的众人复仇。他先后杀死了连同萧峰的养父母与授业恩师在内的众多无辜的人,使萧峰背上了不忠不义、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种种为世人所不容的罪名。萧峰对这些所有的罪名,也因那句“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7]1513而承担了下来。在中国传统的儒家家族文化之中,子女为父母承担责任是理所当然的。正是因为萧远山为复仇而造下的种种罪孽,才间接导致了萧峰最终的悲剧结局。萧远山让萧峰延续了自己的仇恨,同时也把悲剧延续给了萧峰。而萧远山复仇的直接对象,便是作为方丈的玄慈以及无辜的虚竹。萧远山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少林方丈玄慈之后,并未急于报仇,而是把玄慈和叶二娘的私生子偷了去,又扔在了少林寺的菜园中,就是要让玄慈也经受自己的痛苦。虚竹的母亲从此变成了专门偷窃虐杀别人家婴儿的恶人,而虚竹被认为是孤儿,在少林寺中成长了二十四年。可就在虚竹与自己的亲生父母相认时,玄慈因犯戒受完杖责后自绝经脉而亡,叶二娘也随之殉情而去。虚竹从未领略过半点天伦之乐,刚刚找到亲生父母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双双惨亡,他又重新成了孤儿。从大喜到大悲,虚竹饱尝了上一代恩怨延续给自己的苦楚与悲剧。
2.情感残缺的家庭悲剧
世代延续的恩怨,造成了众多支离破碎的家庭。虚竹从小在少林寺中长大,在其他人的眼中,他只是个被收养的众多孤儿中的一个,在少林寺的二十四年里,虚竹从未感受到父母的关爱,也从未体会到父母对自己的重要性。所以在虚竹的心里,外面纷繁斗争的世界是不安全的,只有少林寺才是他温暖的家。虚竹的心愿便是一生一世呆在少林寺中做一个普通的小和尚,遵守佛家的清规戒律,在寺中安心清修。在机缘巧合下虚竹当了灵鹫宫宫主,事情刚处理完,他就迫不及待地跑下缥缈峰,直奔少林寺,盼着向方丈与师父领罪。即便被罚在菜园子中做苦力,遭受菜园子主管的百般刁难与折磨,虚竹依然毫无怨言,只求不要将他逐出寺门。正是由于虚竹从小未体会过他人对自己的在乎与关怀,所以他常常觉得自己在群体中并不重要,在陌生的环境里总感到不安与不适,他愿意抛掉一切,回到对他来说安全的少林寺中。当虚竹面对杀上灵鹫宫的各位寨主时,他听取了段誉的意见没有做任何的惩罚。面对杀害自己师父的丁春秋,也听从了方丈的话而没有痛下杀手。即便是对逼死自己父母的萧远山,他也没有半点的报仇之心。虚竹最终拥有了绝世的武功、美丽的佳人以及无上的地位,然而这些对于虚竹而言,却不是他最初的梦想。对从小缺乏关爱的虚竹来说,少林寺才是他最好的归属。
与虚竹有类似童年经历的还有段正淳与阮星竹的私生女阿紫。阿紫在一岁之前就被拐走,从小在星宿海长大直到十五岁才逃离出来。在星宿派环境的熏陶下,阿紫顽劣乖张,极尽谄媚狡猾,小小年纪便手段毒辣。同时星宿派中同门之间的弱肉强食、欺凌伤害也让阿紫处处缺乏安全感,对他人毫无同情心,更不在乎道德底线。为了自己的生存,阿紫可以大着胆子偷师父的神木王鼎,即便师兄摘星子跪地求饶依然用火把他烧死。直到遇到萧峰,阿紫才找到了真正可以依靠的人。萧峰的出现,无疑让阿紫觉得有极度的安全感,这是一种她十分渴望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父亲的保护”。当萧峰说出“你姐姐比你好一百倍”“你永远比不上她”之类的话,并对阿紫摆出一副厌恶表情时,阿紫便把内心怨恨全部发泄给了游坦之。从小被拐走,与父母失散,导致阿紫对姐姐、对父母没有丝毫的感情,即便再次相见,也不愿与父母在一起。在阿紫心里,只有萧峰才是她的依靠。所以,最终阿紫抱着萧峰的尸体一同跳下悬崖,也不愿再活于世。家庭情感的缺失,正是毁掉阿紫的根本原因。
中华民族一直都有一种先家族后自我的文化观念,崇尚家庭本位深植于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内心。“家庭在传统中国人的观念中不仅仅是一个生存的场所,个人安身立命的所在,更是人的精神家园与情感的归宿。”[8]正因如此,小说中的人物在家庭悲剧中所承受的种种痛苦,亦是金庸所要表达的深刻的人文关怀。
(四)社会悲剧
《天龙八部》中的悲剧不仅是局限于个体的悲剧,也是在北宋时期整个民族纷争的特殊历史时代下,普遍存在于整个社会上的巨大悲剧。
1.理想的破灭
《天龙八部》中众多角色的最终结局与之最初愿望往往背道而驰,无一例外都陷入苦痛之中,然而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却又不得不忍受这无止境的苦痛。《天龙八部》中蕴含着浓烈的儒家文化意识。在儒家传统文化中,祖先的遗志,子孙必须矢志不渝地遵循。作为燕国后裔,慕容复毕生都在为兴复大燕而奔波。他从来没有做过他自己,慕容复只是他父亲为了实现复国梦想的工具。为了实现理想,慕容复重复了他父亲的错误,背叛了良知与道义,抛弃了声誉与挚爱,处心积虑地挑起战争。当一切努力都无法实现祖宗遗训时,慕容复只能选择逃避,最终失心疯掉,而他的父亲慕容博则皈依了佛门。与慕容博一同皈依佛门的还有毕生都在为报杀妻之仇的萧远山。萧远山的授业恩师是南朝人,所以萧远山一直把不杀汉人与保家卫国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但是在那样一个五国并立、民族纷争、连年征战的乱世之中,萧远山为保护妻子而连杀了数十名汉人,破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使他无颜再见恩师,从此踏上了复仇的不归路。萧远山半生都在为复仇的目标而忍辱偷生,最终却还是与慕容博一笑泯恩仇,一同皈依了佛门。萧远山最终超越了仇恨,慕容博亦在祖宗遗留给他的虚妄的人生理想中解脱了出来。陈墨说:“《天龙八部》一书中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揭示了人世与人性的罪孽与悲苦;第二层次揭示人生与人世的悲苦原因在于人性与人欲,并且冤冤相报,环环相扣;第三个层次则是苦海慈航般的超度人心、解脱恶孽而获光明与和平。”[9]无论是萧远山和慕容博的皈依佛门,还是慕容复的失心疯狂,最终都是人生理想的破灭,亦是自我心灵的解脱。小说中的众多人物在社会风云变幻的动荡中,最初坚持的理想与信仰,最终都在与社会矛盾的冲突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2.生命的死亡
如果说人物理想的破灭是被历史车轮碾压的结果,那么人物生命的死亡便是其在不可抗拒的历史洪荒里最后的选择。“悲剧最震撼人心的效果正是死亡情节所显现出的张力,通过悲剧人物的激烈行动导致悲惨结局而达到高潮,产生强烈的悲剧审美效果。”[10]26社会冲突矛盾中,人物死亡情节的必然性便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崇高感。慕容复在少林寺天下英豪前被萧峰与段誉打败而尽失颜面,面对强敌,得知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实现祖宗遗训时,慕容复立即引剑自刎;段誉在曼陀山庄得知他深深爱恋的王语嫣变成了他的亲妹妹时,面对荒唐风流的父亲造下的种种孽缘与慕容复即将劈下的长剑,亦是引颈就戮,只求速死;少林寺的方丈玄慈,当被人揭露既是三十年前的带头大哥,亦是破犯淫戒,与叶二娘私通所生虚竹的父亲时,自知这些不能被世人所接受,亦不能被自我所认同,所以即便他人为自己求情,也坚持自甘当众承受刑杖,然后自绝而亡;而小说中的萧峰,在杏子林中身份被揭开后就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中原的英雄把他当作武林的公敌,为了平息战争胁迫辽王又被契丹当作民族的叛徒,萧峰在尖锐的民族矛盾纷争中努力地抗争。看到辽国官兵打草谷后喃喃自语:“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11]980萧峰无数次地问自己,立场为什么不能调和,民族之间为什么一定要有仇视与战争,但他最终也没有分清楚到底孰是孰非。萧峰凭借自己本性中的善良,努力去平息战争造成的杀戮,但他在民族纷争的夹缝中也无法生存,最终他只能用自己的鲜血洗刷了民族的仇恨,用自己的死亡平息了罪恶的战争。可以说,在强大的社会民族矛盾下,他们的死亡是必然的结果,而这些结果也就形成了整个社会的悲剧。
二、《天龙八部》中悲剧意识产生的原因
《天龙八部》以一系列深刻的悲剧,展现出各色人物在非人世界中的种种心态与情状、痛苦与悲哀。金庸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精神来剖析人类生存中的悲剧性。众生的悲剧看似极具偶然性,但深入探究,其背后实则隐含着种种深刻的内在成因,而在这些内在成因的交织与支配下,众生的悲剧也就成了必然。
(一)与生俱来命运的酿成
叔本华曾说:“人的最大罪恶,就是:他诞生了。”[12]《天龙八部》中金庸将众位人物置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中,而这种力量以一种神秘的形式操纵着发生在每个人物身上的每件事。因为这种被称为命运力量的存在,所以注定了每个人物的悲剧结局。
1.人物身份的错位
通过对《天龙八部》中众多人物悲剧结局的追根溯源便会发现,他们的悲剧往往受到了他人的影响。故事中的三位主人公——萧峰、段誉、虚竹,无一例外地受到他人的影响而导致了自己悲剧性的人生。小说中的第一英雄萧峰,本有一个父慈母爱的家庭,只因一家三口去外婆家赴宴,途径雁门关时遭遇中原武士的伏击,从此失去了双亲。究其原因,只因慕容博为了自己兴复大燕的宏图霸业而挑起祸端。其后在少林寺师父的教授下,武功精进,在江湖中声名鹊起,成为中原第一英雄,出任中原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意气风发之际,只因在洛阳千人集会上没有多看几眼康敏,康敏偶然得知萧峰身世后便立即联合众人在杏子林中拆穿萧峰身份以报复对自己的漠视。萧峰苦苦追寻自己的身世之谜,却因父亲萧远山的“帮倒忙”而背上了杀害父母、恩师的恶名。萧峰的悲剧,从他被少室山下的汉人夫妇收养之时就已经开始。他在不断地寻找过程中逐渐证实自己真实的身份,而这真实的身份却又不是他愿意接受的。他越是不断的追寻,就越是不断地失去,最终失去了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命运和正义是不可调和的,萧峰选择了正义为人,而命运一步一步地安排他由契丹人变为汉人,再由汉人变为契丹人。在这个过程中,无数的巧合使得萧峰陷入无法自拔的悲剧漩涡之中,他违背了自己不杀汉人的誓言,误杀了深爱的阿朱,而苦苦追寻的“大恶人”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虚竹的悲剧同样是从他出生后被萧远山抢走开始的,但玄慈与叶二娘之间的私情已经注定了虚竹的悲剧。从虚竹误解开珍珑棋局开始,他的命运便被他人所左右,不情愿地得到了厉害的武功,不情愿的破戒,不情愿地当上了逍遥派的掌门。虚竹的身份由萧远山把他扔到少林寺中当和尚开始,便在他人的影响下不断变换,最终得到的是与他最初愿望背道而驰的结果。
段誉的身世悲剧却是自己亲生母亲刀白凤为报复丈夫段正淳的负心薄幸而造成的,其亲生父亲的悲剧又是自己的伯伯段正明与父亲段正淳占据了皇位造成的,段誉的身份也在他人的纠葛中被变换成自己不愿相信的结局。
无论是萧峰、虚竹还是段誉,都承受了来自父母所造下的业因。这些业因又在时间的长河中交织成他们不愿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的恶果,所以他们的悲剧从一开始就被注定。这些悲剧的起因,正是由他们身份的错位而开始的。
2.荒诞的人生追求
《天龙八部》中的另一位重要角色——慕容复,身为大燕后裔,家境富足,事业有成,并精通诸派武学,年纪轻轻便在江湖中声名鹊起,得以与“北乔峰”齐名。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拥有财富与神功的青年才俊,最终却落得发疯癫狂的悲惨结局。究其原委,正是由于他那惊人的身世。慕容复的一生,完全被祖宗遗训所催眠,从他出生后父亲为他取名“复”字的那一刻开始,慕容复这一生的悲剧便已注定。一个“复”字,让慕容复的一生都背上了沉重的枷锁,他把这个枷锁当作了他一生唯一的价值目标追求,也成了他一生的历史使命。慕容复名字中的“复”,不仅仅是“复国”的“复”,也是“报复”的“复”。艰巨的复国任务,慕容家族必须要以仇恨作为动力,所以慕容氏的武功号称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种深入家族血脉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恨”,也正是慕容氏处心积虑地要挑起战争的原因。因为这个原因,慕容复可以抛却与复国理想无关的所有追求:为了笼络人心,他可以不惜当众抛弃声誉;为了西夏驸马的位置,可以抛弃与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王语嫣,甚至甘愿拜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为义父,并亲手杀死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包不同;为逼迫段正淳让出皇位,慕容复连自己的舅妈也一并杀掉了。
在慕容复的一生中,他从没有自我的价值追求,在内心深处更是无法接纳自己,就连自己内心深刻的爱意也被自我的理智所压倒。他不断自我劝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倘若连这一点点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里还说得上干‘打天下’的大业?”[7]1617慕容复的所有努力,都是想成为他父亲想要的那个样子,然而正是由于他父亲教导他毕生应追求的理想与目标,才导致了慕容复身上发生的一场徒劳无功的努力以及疯癫收场的悲剧。
陈墨说:“在《天龙八部》中,几乎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几乎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痛苦之中,被无形的命运所操纵。我们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这‘无形的命运’及其悲剧力量来源何处、是什么,只知道它将人推向痛苦和毁灭。然而,《天龙八部》揭示了这种命运的底牌——那就是人类的社会关系结构所传导的人类本能和欲望。”[1]41命运贯穿了每个人的一生,命运的制造者是人,受害者也是人,人因自己的欲望而编织了一张命运的大网,同时每个人也都沉沦在悲剧命运的大网之中无法自拔。
(二)人物性情欲念的铸成
不可控的命运是导致悲剧的直接因素。然而《天龙八部》中悲剧产生的原因又不仅仅是命运对人的影响,人物自身或是他人的性格也间接地造成了悲剧结局的形成。金庸信仰佛教,因此他的作品受佛教的影响很大。《天龙八部》亦深受佛教文化的影响,人物的性格总是流露出佛教文化中批驳的“贪念、嗔怒、痴情”的人性特征,小说用大量的篇幅把众生的这些性情刻画得淋漓尽致。
1.贪念
人的贪念往往会把自己带入一个对欲望无休止的追求之中,而这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会造成深刻的影响。慕容博本有幸福的家庭、显赫的身份,然而他不惜以与家人分别为代价,欺骗“带头大哥”玄慈,杀害无辜的契丹萧远山夫妇,终酿成此后中原数十年间的巨大惨祸。究其原因,不过是慕容博心中的贪欲——对权力与荣华富贵的垂涎。这不仅让自己和自己的家庭世世代代活在复国的苦痛之中,也让被自己的诡计所陷害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家破人亡。他躲在少林寺的藏经阁中三十年,依然是贪得无厌,不仅把少林寺的七十二绝技一一囊括了去,同时还抄录了副本,如此贪求武学,最终让自己得上了痛苦的隐疾。慕容博的故交鸠摩智,身为吐蕃国的护国法王,被人尊称为“大轮明王”,同慕容博一样,鸠摩智对武学的渴求也达到了疯狂的地步。在他未得顿悟前,不断地学习更厉害的功夫,不断挑战武学的极限。即便拥有了“火焰刀”如此厉害的功夫后,鸠摩智依然不满足,不远万里、山水迢迢前往大理天龙寺寻求“六脉神剑”。而后又前往姑苏燕子坞想一睹慕容复家中的武学典籍,就连少林寺他也去与诸位僧人挑战。为了得到想要的武学典籍,无论什么手段鸠摩智都使得出来:用嘴巴去骗、用金钱去买、用秘籍去交换,如果这些都不行,那就动手去抢,或是干脆去偷。鸠摩智身为僧人,没有一点善心,反而是一味地争强好胜,无尽的贪欲也让他走上了歧路。在武功尽失后,鸠摩智坐在井底的污泥中终于顿悟,回顾数十年的所作所为,不禁惭愧而又伤心。丁春秋贪图掌门之位与武林权势,不断地作恶害人,最终被收入少林寺。白世镜贪恋女色,由权高位重的丐帮长老变成一个伪君子,最终毙命于马大元家中。因为贪欲,上述每个人都走向了不幸。由此可见,贪念是悲剧中自我毁灭的重要因素。
2.嗔怒
佛典有云:“云何为嗔?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13]这里的“嗔”,是对于有情乐作损害,也就是以损害有情为乐。嗔怒,是仇视、怨恨和损害他人的心理。《天龙八部》中最大的嗔怒者——萧远山,终其一生都在为复仇奔波,心中的仇恨是萧远山活下去的理由。即便得知儿子萧峰已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却依然不与儿子见面相认,心怀着仇恨之念隐身于少林寺之中三十年,只是为了等待时机以报杀妻之仇。对他来说,报仇是此生唯一的奋斗目标,而当扫地僧打死仇人慕容博之后,萧远山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萧远山的一生,是充满着仇恨的一生。与萧远山同样时时心怀仇恨的,还有大理的段延庆。段延庆原为大理国太子,由于叛乱,自己逃出大理后被仇人追杀而身受重伤,自此变为残废之人,心中充满了对自我的绝望与哀伤以及对仇人的仇恨与愤怒。段延庆此后的生活,便是一直找夺去自己皇位的段正明和段正淳报仇雪恨。为此,不惜擒得镇南王世子段誉与私生女木婉清让其乱伦,以败坏皇室段姓的名声。段延庆终其一生都在报夺去自己皇位的仇恨,最终擒得段正淳与众位情人到曼陀山庄后,才得知段誉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自此他再也不处心积虑地报仇,而他的仇恨也烟消云散了。嗔怒,不仅影响到自我,也会改变他人。康敏,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夫人,一个极端嫉妒、自私、敏感的人,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只关心自己的需求与欲望的人,只因为萧峰没有在乎她的美貌,于是便心生怨恨,千方百计地要让萧峰身败名裂,致使萧峰被迫离开丐帮,走上不断追寻身世之谜以及遭武林人士鄙弃的道路。对于怠慢她、对不起她的人,康敏更是想方设法地去报复,这正是康敏心中对事事的“嗔怒”而让她做出的种种极端行为。嗔怒,毁灭了自我,也毁灭了他人。
3.痴情
元好问词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14]在《天龙八部》中,被金庸大量描写的,便是众生间的爱情。金庸所刻画的痴情人物,就是“在其爱情的悲剧故事中,将人物个性的缺点、人性弱点的制约、人生机缘的巧拙以及人类的悲苦喜乐交织在一起”[1]116。金庸一生情路坎坷,他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凝练成故事中人物的感情历程,赋予小说人物对爱情的真挚渴求。他们或为爱牺牲自我,或为爱痴狂疯癫,也正因为他们对爱情的执着,才为悲剧的结果埋下了伏笔。《天龙八部》中痴情的人不胜枚举,每个角色都让人为之潸然。段誉自从遇见王语嫣之后便为之倾倒,自此便愿始终跟随在王语嫣身旁,即便遭到包不同、风波恶等人的冷言冷语,依然对王语嫣热情如火。王语嫣的一举一动,都在段誉的眼里,他深深地陷入情海之中无法自拔。在少林寺与慕容复的对决中,面对王语嫣的央求,段誉心念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有你表哥一人,倘使我失手将他杀了,你悲痛无已,从此再无笑容。段某敬你爱你,绝不愿令你悲伤难过”[7]1496。如此地心念王语嫣,以致最后段誉苦苦哀求慕容复不要去当西夏的驸马,愿其能回心转意珍惜王语嫣。段誉的痴情是他性格中的弱点,也因为这个弱点,才使他为爱备受折磨。而段誉深爱的王语嫣,同样心怀痴情、一心一意地对待其表哥慕容复。为讨表哥欢心,便投其所好去背武学秘籍,慕容复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慕容复要去应选西夏驸马,她便以死明志。与段誉一样,王语嫣的痴心也让她自己备受折磨。
在《天龙八部》中,叶二娘与玄慈之间的爱情让人唏嘘,但叶二娘的痴情也让人惊诧。叶二娘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自从她的孩子被人抢走后便开始发了疯,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专偷别人家孩子的恶人,却对心爱之人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在寻得亲生儿子同时被萧远山揭穿一切秘密后,叶二娘由一个残忍狠毒的恶女人变成了一个慈母与贤妻,面对从来没有照顾过自己的爱人玄慈,叶二娘不但没有心生怨恨,反而是完全的包容与理解,并承担了所有的恶名。在叶二娘无恶不作的背后,却是她自己时时刻刻为爱承受的无尽苦楚。当玄慈气绝身亡后,叶二娘也立即自杀殉情。她的一生,沉沦在情海之中,饱尝了痴情的煎熬。与叶二娘一样的还有那么一群女性,毕生都在为一个男子的宠爱而争斗不休。小说中的刀白凤、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李青萝,她们对段正淳同样痴情,也彼此间同样仇视。段正淳风流成性,众人皆知,但她们却忽略了段正淳的所有过错,而把所有的罪责都怪到其他女性的身上。她们彼此称对方为“狐狸精”“贱女人”,想尽办法欲除情敌而后快,同时又千方百计地想留情人于身边,她们都不怨恨那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却对与自己相同处境的女子仇恨万分。她们都在对爱人一腔的痴情中失去了自我,失去了理智,造成了自己以及子女的悲剧。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她们的疯狂痴情,不仅没有成全自我,还毁灭了他人。正如陈墨所言:“仇恨的泛滥固然是一种灾难,其实爱情的无目的、无节制、无遮拦的泛滥也同样是一种灾难。”[1]40
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决定着小说的情节,而在悲剧中,人物的性格悲剧如同命运悲剧一般无法避免。这些人物内心错综复杂的情感,演绎出一桩桩终身不得解脱的苦难人生。“《天龙八部》力求人物情感的真实性,认为人性三毒不仅是八部众所有,更是人世间的众生所有,作者把人性暴露在我们眼前,就是要让我们接受每个人心中的弱点,回避悲剧,使我们的性格走向更高的成熟,这也是性格悲剧的存在意义与价值。”[10]19
(三)社会矛盾冲突的造成
《天龙八部》再现了北宋时期诸国政治集团之间的纷争,在社会动荡、战争频繁的背景下,各色人物被庞大的社会力量所左右,最终走向悲剧的结局。可以说,各民族之间永无休止的仇杀与斗争是造成小说《天龙八部》中悲剧的主要原因。
1.社会政治文化的矛盾
社会是由一个个独立的人共同构成的,然而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环境会塑造一个人不同的思想,也就形成了不同的政治文化意识形态,而当这些不同的政治文化之间发生矛盾却又无法调和时,悲剧就产生了。
《天龙八部》以佛教术语命名,其中有着浓郁的佛教、儒家文化思想,多民族平等的意识也体现其中。而在小说中的时代背景下,宋、辽、西夏、大理和吐蕃之间的民族矛盾日益尖锐。以宋为代表的儒家传统思想在对待其他民族的问题上,讲究“尊夏贬夷”,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少数民族表现出了强烈的排斥与鄙夷,而西北方的辽国则对中原地区的文采风流嗤之以鼻,就在这样的民族互相歧视之中上演了小说主人公的悲剧。萧峰自幼身在中原,由汉人夫妇抚养长大,又得少林寺高僧的悉心教导,从小便受儒家正统思想的熏陶,把“仁义”作为自己的为人准则,并以“驱除胡虏,保家卫国”为己任,他内解纷争,外抗强敌,受到了中原武林众人的一致认可与尊敬。从他契丹人的身份在杏子林中被人揭发后,中原武林不管他曾经立下过什么样的汗马功劳,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表面看来是中原武林对萧峰契丹人身份的不认可,其实质却是中原文化对异族文化的排斥与不认可。所以在这样的互相排斥中,两个民族之间以“辽狗”与“宋猪”互相谩骂,“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11]980,这种深存于人们内心的狭隘的民族观念使得民族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一个是生萧峰的父国,另一个是养萧峰的母国,萧峰就在这样的夹缝之中竭尽全力去解决这个矛盾,为此饱受了无尽的痛苦,最终为求得两国太平而胁迫辽国皇帝致使自己陷入大逆不道、不忠不义的境地,只能选择自绝于雁门关。他的死,是中原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碰撞过程中必然发生的结果。萧峰本是民族文化矛盾中最大的受害者,却因为平息矛盾而变成了民族文化矛盾中的牺牲者,激烈的民族文化矛盾便是造成萧峰悲剧的一个重要的客观原因。
2.民族军事战争的冲突
民族文化矛盾激化的必然结果,便是国家之间军事战争的冲突。小说中的五个政治集团为了各自的利益,展开了错综复杂的军事斗争。其中军事实力最为强大的两个国家——大宋和大辽,无时无刻不在觊觎对方的领土。两国的皇帝始终把吞并对方作为自己毕生奋斗的目标,国家之间刀戈相见,兵凶战危,必然造成黎民百姓生灵涂炭,使万千黎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大宋太皇太后摄政的九年间,始终都在维护国家的平稳与安定,避免与其他国家刀兵相见。为此,她凌驾于皇帝之上,颁布圣旨,委派大臣,指挥着所有的军队。在其弥留之际,她苦劝皇帝赵煦无果后便龙驭宾天。哲宗赵煦亲理政务后便立即施行其父宋神宗在位时提倡的新法,停止与西夏谈判,开始出兵讨伐西夏,迫使西夏向大宋乞和,进而积极备战,打算一举吞并大辽。赵煦的频频动作被辽国的细作报告给大辽皇帝耶律洪基后,辽国也积极备战,欲灭掉大宋后一统天下。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大辽皇帝任命萧峰为三军统率、平南大元帅,萧峰为避免这场因战争而导致的杀戮苦苦劝谏无果后,不得不在雁门关前胁迫了作为辽国皇帝的义兄。两国之间的战争使得萧峰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胁迫义兄皇帝是为大逆不道,背叛祖国是为不义不忠,他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换取天下的太平。萧峰舍生取义所换来的两国和平,却被雁门关守将窃取功绩而邀功于大宋皇帝,赵煦因此也洋洋得意,自以为英明武勇,甚至以为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萧峰的悲剧结局,只因他是契丹人。他爱自己的国家,同时也爱着全天下的百姓。在民族之间的军事冲突中,萧峰不想成为民族与国家的罪臣,更不想看到生灵涂炭。所以,萧峰先公后私,先人类后民族,先朝廷后兄弟,最终只能牺牲自己,才能平息民族之间的波澜。在那样的时代里,萧峰这样的超越国家界限、超越民族仇恨的和平主义者,是难被他人理解,亦难生存于世的。萧峰的死,其实是萧峰心中企盼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与两国统治者欲征服天下而发动的战争之间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当这种冲突发生时,个人得失让位于集体利益,在萧峰想要以一己之力化解两国之间战争的矛盾冲突时,他的悲剧结局便已注定。所以,萧峰自绝于雁门关前的悲剧,也是民族之间发动的战争所导致的必然性悲剧。
三、《天龙八部》中悲剧意识的现实意义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5]在《天龙八部》这部气势恢宏的长篇小说中,金庸先生通过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厚的写作功底,将江湖世界与社会历史背景神奇地联系在一起,组成了更加紧密而奇妙的人生环境,描写了个人与社会的共同悲剧。作品中处处充满了浓浓的悲剧气氛,流露出金庸先生对人生、对现实生活悲剧性的理解与感悟,并藉此引导人们在《天龙八部》所折射出的强烈的悲剧意识中,对个人生命和社会民族有更加深刻的认识和思考。
(一)对个人的影响
金庸的《天龙八部》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历时四年完成。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人们的精神思想、道德观念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陷入了迷茫之中。在那个时期,大众普遍缺乏精神与娱乐的双重需求和满足。小说《天龙八部》不仅充满了娱乐性、休闲性,同时也深具思想性、精神性,故而受到了广大民众经久不衰的持续阅读。
《天龙八部》作为金庸武侠小说的扛鼎之作,不仅塑造了大量悲剧性的英雄人物,同时也宣扬了一种英雄哲学。这样的英雄哲学恰好给普通大众一个重新改变自我的参考范式,为大众树立了一种新的人生价值观。《天龙八部》中的英雄人物,他们快意恩仇笑傲江湖,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普遍都有“家国天下”的宽广胸怀。小说中的第一英雄——萧峰,不仅武艺超群,而且胸怀宽广,为人仗义。在小说第十五章“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中,即便萧峰遭到宋奚陈吴四位长老率众欲废掉其帮主之位时,萧峰依然宽恕了他们的过错,千方百计为四位长老开脱罪责,以至于把四把钢刀插入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鲜血赦免了四位长老,而其中的陈长老与萧峰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萧峰的这种宽容大度,一直以来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提倡的优秀品质,也正是现代人所缺乏的。同时,萧峰时刻都心念天下,也是值得读者敬佩的地方。萧峰在丐帮做帮主时,就把保家卫国作为自己的人生准则,后来当了辽国的南院大王更是把家国天下与自己的杀母私仇分得清清楚楚,即便遭到辽国皇帝的威逼利诱,也把天下百姓的安危放在首位。萧峰的死最为震撼人心的地方,便是他为了天下百姓的太平甘愿去死,这种极度的奉献精神无论在任何时代都会受到尊敬。在小说中,使人们为之敬佩、为之感动的,还有充满着悲剧性的爱情故事。无论是段誉对王语嫣的苦苦痴情,还是萧峰对阿朱的时刻怀念,甚至是四大恶人中无恶不作的叶二娘对心上人的痴情眷恋,都表现出了真挚感人的情感。不仅如此,在《天龙八部》中,也有许多至真、至善、至美的品德,值得每一个现代人去体会、去学习。
《天龙八部》中不仅有让人们虔心学习的积极面,同时也给予人们诸多警示。比如与萧峰齐名的慕容复,一生劳苦奔波,不惜一切想要光复大燕,为此不纠缠于儿女私情,不拘泥于江湖道义,不牵绊于兄弟之义,甚至不念及父子人伦,最终众叛亲离,精神失常。吐蕃国的高僧鸠摩智,为人高傲自负,痴迷于武学,狂热追求至高武功,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屡次施以偷袭暗算他人,最终在尝尽武功尽失的苦痛后才大彻大悟,从此改邪归正。而大理的段正淳因风流而引发的孽缘、天山童姥与李秋水的一生争斗、丁春秋觊觎逍遥派掌门之位的贪心、游坦之为爱失心成魔等等,金庸用一例例生动鲜活的故事来警示人们,谁都可能变得像他们一样,但是选择权却在自己的手中。
(二)对社会的作用
《天龙八部》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北宋时期诸国之间互相讨伐、民族之间互相仇视而引发的悲剧故事。金庸通过小说侧面写出了在那个时期里因社会动荡、民族矛盾激化给百姓生活所造成的艰难痛苦,充分体现了金庸先生民族平等、天下大同的理想与观念。
中华民族是一个由多民族共同组成的大家庭,民族之间的摩擦在所难免。金庸对古代国家之间的兼并战争以及各民族之间的相互仇视与排斥,一直是本着民本的思想而持否定态度的。金庸通过讲述五个民族之间的纷争,从反面教育民众,世界的和平、国家的安定和民族的团结是多么的重要。在《天龙八部》中,统治者们时时刻刻觊觎着他国的领土。当萧峰听到皇帝耶律洪基要他率军攻打大宋时,眼前便立即浮现出战争的惨景:“成千成万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焰冲天,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下辗转呻吟,羽箭蔽空,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7]1759如此凄惨的场景,让萧峰不禁心惊胆战,因此他极力劝谏皇帝为了天下百姓的太平生活,千万不要与大宋刀兵相见。当萧峰为平息两国战争而自杀后,金庸又借耶律洪基的眼光来看,只见自己部队的众士卒个个容光焕发、大喜过望,欣悦之情见于颜色。可见,没有人愿意万里征战,金庸通过战争的发动者对战争的性质提出了深深的质疑。同时,金庸也用萧峰的死告诉人们,没有哪个民族是高人一等的,也没有哪个民族是低人一等的,即便是契丹人,也会有心怀天下的英雄。在北宋时期,民族之间相互对峙,汉民族在长期防御外族入侵的过程中形成了鲜明的民族意识,强烈的憎恨少数民族,逐渐形成了对少数民族的狭隘歧视。这种狭隘歧视造成了各民族之间的相互仇视,阻碍了各民族之间和平融合的进程,所以,便有了带头大哥雁门关伏击契丹武士,杏子林中罢免萧峰帮主之位且武林人士都欲除之而后快,雁门关前只许汉人过而不许其他民族的人过等种种悲剧。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对于现在多民族共存的社会形态而言,无疑具有深刻的警示意义。
四、结语
金庸在小说《天龙八部》中讲述了一个个不幸的故事,描绘了各色人物在命运操纵和欲望支配下的种种心态和情状。故事中的每一段感情都是孽缘,每一个人的结局都是悲剧,每一个人都挣扎在苦海中难以自拔,最后终以一场灿烂的殒灭结束了自己的苦痛,其背后都暗含着社会的矛盾与人性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小说以一种浓郁的悲剧意识,写出了历史的残酷、命运的无奈和人世的无常,刻画了身处尘世中的众生的痛苦和悲哀,反映了那个时期的个体矛盾与时代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