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协“雄于潘岳,靡于太冲”探微
2019-03-16石蝶
石 蝶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西晋诗人张协(?—307)以其现存的《杂诗》十首和《咏史》一首在《诗品》中位列上品(第十条)。钟嵘评价:
其源出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才。调彩葱菁,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1]185。
《诗品》采用“从六艺中溯流别”的分析方法,以一定的标准对所选诗人进行源流梳理和整合。在对张协的诗风追源溯流时,认为其源出王粲,属于《楚辞》—李陵—王粲一系,并将他的诗与其前后两个诗人(分别是潘岳和左思)进行了比较,给出了“雄于潘岳,靡于太冲”的评语。然而不论是考察《诗品》中钟嵘的对潘岳的认识,还是梳理文学史上对潘岳的记载,抑或是搜罗潘岳的诗作,我们都很难将潘岳与“雄”字关联起来。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似乎找不到左思和“靡”的关联。那么钟嵘为何偏要从“雄”的维度拿潘岳和张协作比,为何要从“靡”的角度让左思和张协匹敌?
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二中针对这个问题做过说明:
《诗品》谓“雄于潘岳,靡于太冲”,此评独当。一反观之,正是靡类安仁,其情深语尽同;但差健有斩截处,正是雄类太冲,其节高调亮同,但不似太冲简老,一语可当数语。固当胜潘逊左……[2]
此说在对潘岳、左思的诗歌风格和张协的对比上进行疏通,符合文学史上对潘岳、左思的认识。但是,以这种“反观”的方式来理解“雄于潘岳,靡于太冲”并不符合钟嵘评诗的惯例。在《诗品》中似乎也找不到第二个需要像“靡类安仁,雄类太冲”一样来反观“雄于潘岳,靡于太冲”的例子。试将《诗品》中这种比较类的评语汇合在一起来考量,陆机条“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左思条“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中品鲍照条“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中品范云、丘迟合条“故当浅于江淹,而秀于任昉”;中品沈约条“词密于范,意浅于江”。这些评语均可以按顺向思维进行理解,何以唯独张协条钟嵘要一反其评价的逻辑?即使陈氏的说法符合钟嵘评价的事实,那似乎也有必要探求一下钟嵘为何要一反其评价的思路给张协加上“雄于潘岳,靡于太冲”的一笔。
钟嵘《诗品》中的张协并未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对张协条进行单条注疏的文章很少。目前只有两篇文章是在钟嵘《诗品》的框架下对张协条进行注疏和考查。而这些文章形式上都是单条的注疏,内容上多是针对钟嵘的评语,并结合目前能看到的诗人的著作,对钟嵘的评价进行再评价①参阅张永俊《钟嵘〈诗品〉张协条疏证》,文学前沿,2009年第1期,第94-105页;周群英《钟嵘〈诗品〉张协条疏证》,许昌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第41-44页。。关于“雄于潘岳,靡于太冲”评语中存在的逻辑上的反叛问题,至今还未引起关注。本文旨在通过对张协、潘岳、左思三人诗作的具体分析,并结合《诗品》的源流体系来探究钟嵘如此作比的依据。
钟嵘《诗品》在对诗人们进行诗学风格的比较时,常常采用一系列理论术语。如文、质、雅、怨、丹彩、骨气等等。梳理《诗品》全文,“雄”字只出现过这一次,指诗歌意蕴深厚而形成的一种外在气质,类似于钟嵘在《诗品》中常用的“深”字。“靡”字在《诗品》中出现了三次,分别是张协条“靡于太冲”;中品应璩条“靡可讽味焉”华;中品鲍照条“含茂先之靡嫚”。综合数条评语来看,“靡”的意思是指文词的绮丽和华美。“雄于潘岳,靡于太冲”的意思是指张协诗气骨强于潘岳,词采胜于左思。
一、雄于潘岳
钟嵘认为张协的诗源出王粲,属于《楚辞》—李陵—王粲一系,这种认识主要基于情感内容和诗体风格。王粲经历了汉末战乱,诗歌创作多感时而作。他的诗将悲情与时代及个人命运连接在一起,作品中颇多忧患意识,其代表作《七哀诗》三首便是这一时期诗人情感的展现与流露。钟嵘评其诗为“发愀怆之词”。“愀怆之词”多指这种熔铸在王粲诗作中的时代战乱下的悲情,包括个人身世之悲以及客居思乡之悲。王粲诗歌中的悲情并非直白地吐露,而是诉诸秀丽的文采。钟嵘评价其为“文秀而质羸”。张协的诗歌内容也与社会和个人际遇息息相关,经历了八王之乱的张协在写悲情上和王粲有共通之处。他的诗歌长于状物抒情,富有悲情美。如其《杂诗》:
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感物多所怀,沈忧结心曲。(其一)
人生瀛海内。忽如鸟过目。川上之叹逝。前修以自勖。(其二)
高尚遗王侯。道积自成基。至人不婴物。余风足染时。(其三)
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其四)
此乡非吾地。此郭非吾城。羇旅无定心。翩翩如悬旌。(其七)[3]937-940
潘岳(247—300) 与张协大体同时,他的诗歌长于抒情,辞藻华美。钟嵘评价:
其源出仲宣。《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尝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1]174
钟嵘认为潘岳的诗源出“文秀而质羸”的王粲,认为潘岳与王粲一样,诗歌风格属于重文一派,在诗的质方面还有些轻浅,并引用“犹浅于陆机”的说法。再结合潘岳的诗作来看,其诗作感情深厚,十分感人,但太过于伤情绮靡。刘熙载《艺概》卷二《诗概》曰:“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壮。”[4]如他的《悼亡诗》其一: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3]735
潘岳的《悼亡诗》诗三首被选入《文选》哀伤类;《河阳县作》二首和《在怀县作》二首被选入《文选》行旅上。潘岳的诗歌总体来说以抒情见长,情感细腻,多哀伤行旅之叹,且潘诗中所抒发的情感多贴近世俗生活,如儿女柔情、行旅哀叹,由此也形成了伤情绮靡的诗歌特色。钟嵘对于儿女柔情有一条评语,中品张华条“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可见钟嵘对儿女柔情的审美是有偏见的,他并不欣赏缺少风云气概的作品。
张协的《杂诗》十首被选入《文选》,多抒写不慕权势,不为物所累,追求清净无为的人格理想(其三);时光流逝,哀时伤事的人生感喟(其四);厌倦仕途戎旅生涯,迫切的思乡怀归之情(其七)。张协《杂诗》中的情感内容是阔大而深沉的,具有风力。正是在这个维度上,张协的诗比伤情绮靡的潘岳诗雄厚。
二、靡于太冲
张协的作品多以白描手法刻画景物,但并不流于浅俗,反而给人以精美之感,在细节中有雕琢的匠心,具有芙蓉出水的清新自然之气。钟嵘认为其“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与王粲“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有相近之处。如他的《苦雨诗》 (《杂诗》其十):
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霖沥过二旬,散漫亚九龄。[3]942
张协这首诗被钟嵘列入“五言之警策”。他将静物写动,将无生命之物写得富有生机,把墨戾、商羊、飞廉、丰隆、云、雨等都写活了,极具灵动之气。此外还有:
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寒花发黄采。秋草含绿滋。(《杂诗》其三)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旸谷。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杂诗》其四)
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闽越衣文蛇。胡马愿度燕。(《杂诗》其八)[3]938-941
张协写腾云、繁云、行云、高云十分细致,多用比拟或联想的方式写景状物。由此可知,钟嵘说的“形似”是指张协诗中的景物描绘和意象塑造,而“巧”指的是这种“形似之言”达到的生动逼真的艺术效果。《文镜秘府论·十体》解释“形似”说:“形似体者,谓貌其形而得其似,可以妙求,难以粗测者是。”[5]并且,张协的诗作善于炼字,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七:“诗家炼字琢句始于景阳,而极于鲍明远”[6]。由此可见,张协诗的绮靡特质主要是来自两方面:一是用“形似之言”摹景状物;二是对辞藻的选炼。
左思(250?—305?) 的诗歌多以风力见长。《晋书·左思传》记载其“辞藻壮丽”[7]。钟嵘认为左思的诗源出刘桢,并评价他的诗歌特点是“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相比于张协的咏物抒情,左思的诗更偏向于咏史抒怀。结合左思的作品不难发现,左思的诗多是以风骨取胜,笔力刚劲,而词采相对较弱。如《咏史》: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其二)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其三)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其五)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其六)[3]661-664
综合以上分析来看,“雄于潘岳”是指张协的诗歌有丰厚的情感内涵,比潘岳更有雄厚的特质;“靡于太冲”是指张协诗善用形似之言和选炼字句,词采上比左思的诗歌更加绮丽动人,这也契合了钟嵘融“风力”与“丹彩”于一炉的评诗理念。因此,这两个字在这句评语中并不含贬义,也不是有所侧重,而是放在同等层次上的褒义字。结合“实旷代之高才”“调彩葱菁,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的评价来看,钟嵘对张协诗这种“雄于潘岳,靡于太冲”的特质是持赞赏态度的,这与钟嵘对其他诗人作对比性质的评价是截然不同的。
然而,论证完张协诗歌在情感内涵上比潘岳诗雄厚,在词采雕饰上比左思诗绮丽,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的核心不在于张协诗在何处“雄于潘岳,靡于太冲”,而在于钟嵘为何选择潘岳和左思而非其他诗人与张协作比?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回到《诗品》的体系,回到钟嵘的诗歌美学理想。
三、“尚中”的诗歌理想
笔者认为钟嵘选择潘岳、左思与张协进行比较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
其一,受谢灵运的评语的影响。钟嵘在上品左思条中提到谢康乐的评语:“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谢康乐的这句赞语,至今还没有找到出处。钟嵘引用这句话不知是何意图。但结合钟嵘的批评来看,《诗品》中不仅左思条有“深于潘岳”的对比,且在张协条刚好就将这两位谢灵运认为“古今难比”的诗人和张协进行了比较。钟嵘这样做似乎是想要解决这个古今难比、难分优劣的诗歌评价问题。这在《诗品序》中,可以找到印证:
于是庸音杂体,人各为容。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独观谓为景策,众(者见)终沦平钝。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于高听,无涉于文流矣。观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搉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1]65-74
钟嵘指出齐梁诗坛上“人各为容”的纷杂现状,其中提到膏腴子弟、轻薄之徒、王公缙绅之士三类人的评诗标准均存在问题,造成评诗“准的无依”的局面。而钟嵘写作《诗品》,就是想确立评诗的准的。故此处专选“古今难比”的潘岳、左思与张协对比,应该是有这种求新立异的心理动机的。
其二,潘岳、张协、左思大体同时,都是西晋的诗人。三人在《诗品》中都在上品,且前后相继。钟嵘将这三人放在一起对比,实际上是想显示其对诗歌理想状态的追求。在此有必要探讨一下《诗品》的体系以及钟嵘对潘岳和左思的认识和定位。
《诗品》将所评的五言诗人归于《国风》 《楚辞》和《小雅》三系。在《诗品》的体系中,一百多位五言诗人中,源出《小雅》的仅阮籍一家,其他皆在《国风》和《楚辞》两系之下。张伯伟在《钟嵘诗品研究》一文中曾提及钟嵘这种划分可能源于淮南王刘安对《离骚》的评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8]116不过刘安的评论要解决的是一个在经学时代如何评价和确立《离骚》价值的问题,从而得出《离骚》“兼《诗》风雅”的结论。钟嵘此处三系的划分是要解决在玄学时代如何评价以及认识五言诗价值的问题。然二者在思路上却有共同之处,可以说钟嵘通过三系划分呈现出的是一种“尚中”的价值取向,而这种“尚中”的诗歌观念是钟嵘受《周易》“刚柔相济”思想影响的结果,并影响到钟嵘评诗的思路[8]51-52。
钟嵘在《诗品序》中提出“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的诗歌理想,正是融《诗》 《骚》于一炉,得其适中的期许。综合整本《诗品》来看,最符合钟嵘这一理想的诗人是曹植,钟嵘评价其“骨气奇高,词采华贸。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然曹植是建安诗坛的领袖。钟嵘在《诗品序》中将五言诗的发展大致区分为建安、太康和元嘉三个阶段,并提出:“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1]34。张协、潘岳、左思都是太康时期的诗人,而在钟嵘对太康时期的诗人定位中,将陆机定为“太康之英”,并排在潘岳、张协之前。然而如果将钟嵘对三者的评语做一下对比会发现,张协的评语几乎都是褒扬性的,而在陆机、潘岳的评语中则或多或少都指出了其存在的不足。所以在钟嵘对太康诗坛的认识上,张协扮演着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角色。
潘岳在《诗品》中被定位在《楚辞》系,从《楚辞》—李陵—王粲—潘岳一线而下。左思属于《国风》一系,由《国风》—古诗—刘桢—左思一线而下。从诗人及诗风特质看,属于《国风》一系诗歌,多以风力见长,所抒发的情感偏雅;而《楚辞》一系的诗歌,多以丹彩见长,所抒发的情感偏怨。由此可见,钟嵘对潘岳的认识是词采长于风力;对左思的认识是风力长于词采。潘诗的长处在丹彩,短处在风力;左诗的长处在风力,短处在丹彩。而张协的诗比潘岳雄厚,比左思绮靡,实际上是在补二者之短,而非兼二家之长①此处与张永俊《钟嵘〈诗品〉张协条疏证》 (《文学前沿》2009年第1期)一文中认为“雄于潘岳,靡于太冲”是指张协诗兼取二家之长的观点相反。。因而在钟嵘的评价体系中,张协的诗歌从微观的角度来说是“雄于潘岳,靡于太冲”,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则是传达了钟嵘“尚中”的诗歌审美追求。这是钟嵘在评价西晋时期诗人时,将潘岳和左思与张协作比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