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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适斋书跋》看顾广圻校勘方法及其特点

2019-03-16侯赛华

关键词:钞本顾氏刻本

侯赛华

(安徽大学历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顾广圻,字千里,元和(今江苏苏州)人,清代著名的校勘学家。《清史稿》称其“天质过人,经史、训诂、天算、舆地靡不贯通,至于目录之学,尤为专门,时人方之王仲宝(王俭)、阮孝绪,兼工校雠”[1]13193,先后参与孙星衍、胡克家、秦恩复、黄丕烈、张敦仁等人校书刻书工作,校勘过《说文解字》《古文苑》《唐律疏义》《文选》《资治通鉴》《法言》《国语》《战国策》《韩非子》《荀子》《礼记》《仪礼》等文献。每校完一部书,顾广圻都综合校订内容,撰写考异或校勘记。“乾、嘉间以校雠名家。文弨及广圻为最著。”[1]13193-13194又喜藏书,取北魏学者邢邵(邢子才)“日思误书,更是一适”之语,名藏书处为“思适斋”。著作有《思适斋集》十八卷。民国时期,苏州学者王大隆搜集顾氏集外题跋,编成《思适斋书跋》四卷,汇集顾氏各类书跋187篇,展示其校勘内容和成就。本文试从该书考察顾广圻校勘学方法及其特点。

一、以“不校校之”之法为主

在《思适斋集》卷十四《礼记考异跋》中,顾广圻谈到其校勘之法:“校书之弊有二:一则性庸识暗,强预此事,本未窥述作大意,道听而途说,下笔不休,徒增芜累;一则才高意广,易言此事,凡遇其所未通,必更张以从我,时时有失,遂成疮疻。二者殊途,至于诬古人、惑来者,同归而已矣。广圻窃不自量,思救其弊,每言书必以不校校之;毋改其本来,不校之谓也;能知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校之之谓也。”在跋文中,顾广圻又称:“今古余先生(张敦仁)重刻宋抚本《礼记》,悉依原书,而别撰考异,以论其是非得失,可云实获我心者。”[2]633-634

“不校校之”出自北齐邢邵之语,其实质就是今人所谓“出校不校”。这种校勘方法,只标出各种版本的文字异同,评论其是非,而不改动原文,既能给读者以启示,又不会造成新的错误。“不校校之”是顾广圻在校勘实践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长期古籍研究,使顾氏深知保留古籍原貌的重要性,他将其书斋取名“思适”,与王引之所讲求的“有所不改”有着共通之处,只是王引之侧重于音韵训诂,而顾氏则从版本校勘方面出发。当时考据领域存在“顾段之争”,段玉裁对顾氏“不校校之”之法存有疑议,但并非全盘否定。段玉裁《经韵楼集》也有类似“不校校之”之说:“古书之坏于不校者固多,坏于校者尤多。坏于不校者,以校治之;坏于校者,久且不可治。”[3]此外,顾广圻还赞同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说法:“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4]在《文苑英华辩证·跋》中,顾广圻进一步阐释了保留原本文字的重要性。“余性素好铅椠,从事稍久,始悟书籍之讹,实由于校。据其所知,改所不知,通人类然,流俗无论矣。叔夏(彭叔夏)自序云:三折肱为良医,知书不可以意轻改,何其知言也。”[5]99

在顾广圻校勘过程,处处体现其“不校校之”原则,保留其版本原貌,不作随意的删减。嘉庆十七年(1812),顾广圻校勘旌德梅氏《尚书谱》时,对校勘结果以“凡旧校失当者,今标举正”[5]1之法处理,并未改动原文,完整地保留了古籍原貌。在为黄丕烈校勘十六卷《易林》时,顾广圻亦以朱笔列其校勘文字于上方,自称“用功未深,但偶有说著处耳……不敢以朴辞。惟高明有以审正之。校勘毕工后,元本仍望留”[5]62。

顾广圻以“不校校之”来处理校勘成果,尽量保留原有文字,同时评论是非,提出正确看法。这种方式并非消极怠工、无所作为,而是最大限度地去伪存真,保留古籍原貌。在古籍校勘活动中,由于客观环境和校勘者主观能力不同,难免存在存疑待考、留待后人解决的问题,不能主观臆测。“不校校之”不易增加新的错讹,随着学术的深入发展与古籍的不断刊刻流转,时人所未解的古籍,未必后人无解,故保留古籍面貌能为后世进一步思考和探究留有余地,不失为学者应采之良法。

近代学者叶德辉把校勘方法总结为两种:死校、活校。他在《藏书十约·校勘》解释:“死校者,据此本以校彼本,一行几字,钩乙如其书,一点一画,照录而不改。虽有误字,必存原文。顾千里广圻、黄荛圃丕烈所刻之书是也。活校者,以群书所引改其误字,补其阙文,又或错举他刻,择善而从。别为丛书,板归一式。卢抱经文弨、孙渊如星衍所刻之书是也。”[6]顾广圻所说的“不校校之”之法,就是叶德辉的“死校法”,探究古籍不同版本之间差异与版本价值,以期恢复或接近其本来之貌。

顾广圻《思适斋书跋》对相关文献校勘,多采用这种方式。在校勘乾隆乙卯(1795)十卷元刻本《诗外传》时,顾广圻借袁绶阶三砚斋藏书以勘程荣、毛晋诸刻本,称“称《诗》与载王伯厚《诗考》者不异,字句多寡与诸子书每相出入,亦与唐、宋人注书及类书所引往往有同者。且其标目分条以至佚字脱句皆未失古意,足正后来不能阙疑之非”[5]2。在校勘《仪礼要义》时,以宋刻本《仪礼要义》与景德六年(1004)单疏本《仪礼要义》相校,知“其分卷之处,景德本所有既合若符节,景德本所无正厘然具存,一一可取以补全之也。即此而为功于书贾者,不甚大哉!至其文句与今本异者,必与景德本合。”[5]4顾广圻在校勘景宋钞本《仪礼要义》时亦曾用其单疏本互校;嘉庆丁巳为黄丕烈校十四卷本《隶续》时,其第八卷至末,皆据汲古阁毛氏景钞宋本进行对校;校勘宋刻本《荀子》时,于嘉庆初年(1796)借得景钞大字宋本,校世德堂本,及覆校卢抱经本,道光乙丑立秋日又从艺芸书舍借此印本对勘,订正景钞之误[5]48。校勘二十三卷钞本《履斋示儿编》时,于嘉庆己卯(1819)借汪阆源所藏刘氏学礼堂刊本校正[5]71。校勘宋刻本《孙可之文集》时,以王震泽正德丁丑所刻《孙可之集》与宋刻本相对勘,见宋刻而后知正德本之谬。

叶德辉所谓“活校”,是与“死校”相对而言的,主要是斟酌各种版本异同,择善而从,又据以相关文献,订其错讹,补其缺漏,对原本直接校改,努力进行古籍复原。两种方式各有其特点。顾广圻除采用“死校法”判定版本渊源与优异外,还结合了“活校法”进行考定。如顾氏在校勘二十卷校本《南唐书》时,首先借其家兄顾抱冲所藏陆敕先用钱罄室手钞校汲古阁刻本,以“本校法”补正校本不足之处,后又以“活校法”广采《广韵》《集韵》《类篇》诸书论证《徐游传》所云“‘持大铁簁”又云’纳簁中’,‘簁’之即《说文》‘籭’字,竹器,可以取麤去细者也”[5]27等说。十卷宋刻本《新定续志·跋》中,顾氏以《蛟峰集》所录之文补订校勘本《新定续志》缺序之不足[5]31。

总之,顾广圻在校勘活动中将“死校”与“活校”相结合,以“死校”为主,参之“活校”,其在最大限度上保存了古籍之原貌。

二、考版本源流以校是非

“不校校之”主要属于版本校,重视对版本源流异同的辨析。考订版本源流及其流传,是古籍版本鉴定与校勘活动的重要内容之一,其不仅要求考订者阅读大量的文献资料以备检索,以此为基础“辨章学术,考定源流”,知古籍版本之始与书籍之延展。顾广圻在长期的校勘工作中深谙目录之学,能准确考订版本源流,施于读书、校勘之中,大大提高了校勘质量。如顾广圻对五卷元刻本《广韵》版本渊源之考订:

今世之为《广韵》者,凡三。一泽存堂详本,一明内府略本,一局刻平上去详而入略本,三者迥异,各有所祖。传是楼所藏宋椠者,泽存堂刻之祖也。曹楝亭所藏宋椠第五卷配元椠者,局刻之祖也。此元椠者,明内府刻及家亭林重刻之祖也。局刻曾借得祖本校一过,知其多失真。泽存堂刻各书每每改竄,当更不免失真。惜未知祖本何在耳。明内府本得此相校,亦多失真,所谓开卷东字下舜七友东不訾,即讹七友作之后者也。亭林重刻,自言悉依元本,不敢添改一字,而所讹皆与明内府板同,是其称元本者,元来之本,而亭林仍未尝见元椠也。至朱竹垞误谓明之中涓删注始成略本,不审何出,但非得见祖本早在元代,固末由定其不然矣。其或目此为麻沙小字宋椠,则书估为之,无足凭信也。又案:局刻所配入声,与此亦迥异,疑宋代别有略本流传如此,附书存之以俟考[5]16。

在《礼记释文·跋》中,顾广圻搜罗《礼记》相关版本,辨析其流传情况,再考订其文字。“明嘉靖时上海顾从德汝修所藏,后百余年,入昆山徐健菴司寇传是楼。两家皆有图记。乾隆年间,余从兄抱冲收得之。”[5]6顾广圻所校《礼记释文》为宋刻本,明嘉靖年间为上海顾从德所藏,清康熙时为昆山徐乾学传是楼所得,乾隆年间又为吴县顾抱冲所有。嘉庆七年(1802),顾广圻校勘二十卷宋钞本《韩非子》,首先考订钱氏述古堂景宋钞本《韩非子》流传情况,包括从泰兴季氏到新安汪啓淑开万楼、吴县顾广圻和吴县黄荛圃收藏经过[5]53。

又如,校钞本《华阳国志》,其从常熟冯氏空居阁本景钞者,冯本顾氏收得,后又归袁绶阶。而黄丕烈所得何义门手批钱罄室家本,得之于张白华。顾广圻考两版本皆出于宋嘉泰刻本。对二十六卷钞本《一切经音义》版本源流的考订,顾氏指出“顺治十八年刻本廿六卷《一切经音义》及经韵楼校,皆从鈕匪石转录”[5]75。对正统刊刻时所编四卷本《道藏目录》,“四卷在英字号,其后万历时张国祥编以下杜至缨廿四字号,称之为《大明续道藏》附目录”[5]78。顾氏所见《藏》凡三:“吾乡之园妙观,杭州之火德庙,江宁之朝天宫,皆正统本[5]78。虞山毛氏所藏三卷景宋钞本《杜荀鹤文集》,顾氏断其从北宋本传録且与古缮写本同出一源,但其“钞手工整,虽非景宋,已迥胜世俗流传之本矣”[5]90。前明郑端简家藏书《嘉祐集》,顾广圻于嘉庆壬戌(1802)得于金闾萃古斋书坊中。而黄丕烈所藏蒋葟亭临校本转录于此。

顾广圻对版本渊源的考订,注重从分析其祖本入手,广搜流转世本,且品评各版本得失,因而能将校勘水平发挥得当。此外,顾广圻在考订版本源流过程中往往还结合考证之法加以论述。如,其考订二十一卷残宋刻本《舆地广记》版本渊源之时,就曾如是行之:残宋本《舆地广记》其钞之于周漪塘家书钞本,名曰重修本。对于是书十九,十八、廿三、廿九、三十一、三十五卷所言重修者“谯令宪”“朱申”二人,顾氏进行考证,认定皆为庐陵郡守。至于欧阳忞为何刻书于庐陵,顾氏认为“以忞其郡人也”。《舆地广记》撰于北宋政和中,与重修之日相距八十余年,且两次重修皆郡守主之,因而列二者之名。至于顾氏还将此本与朱竹垞相校乃为另一翻本进行考证,其版心字数、工匠姓名皆不同,得知其为不同版本,只因“字形相近之讹,往往沿袭重修本而且加多焉,故曰翻也。翻者非他也,翻重修本而已矣”[5]29,且钞本脱讹之处则期待有识之士验之。

顾广圻还通过版本流传及文字异同,阐释古籍版本舛讹缘由。在宋刻本十三卷《扬子法言·跋》下记载:通行者世德堂五臣音注十卷本《扬子法言》,“其源出纂图互注,乃宋元之间建安坊中人所为。并合改竄,皆非复各家真面目也。”[5]52宋代印刷技术的普及,也为书商删改作伪提供了可乘之机。嘉庆十年(1804)九月,黄丕烈以述古堂旧物《蔡中郎集》示顾广圻,顾则慨叹曰:“诚然,但非佳本”,其版本已然出现讹误,“碑文次序与卢所谓颠倒者脗合,然则实误本之祖耳。”后顾氏检之《钟山札记》,果得欧本,因复寻其刻首冠之三序[5]87。

三、广征博引以参互校勘

校勘需要有坚实的材料来支撑,决不能使用单文孤证。顾广圻在《广雅·跋》中明确记载古籍“若传写久讹,必博考群籍而后得之者”[5]12,这是顾氏在校勘活动中对“广收资料,旁征博引”思想的最直接阐释,并将其贯穿于具体的校记之中,《思适斋书跋》所载书跋中的实例颇多。

顾广圻在嘉庆十八年(1813)为孙星衍在江宁校勘《华阳国志》钞本时,以《史记》《汉书》诸史及《水经注》《太平寰宇记》等文献比对,才使其重刊于世。在为鄱阳中丞重刻《资治通鉴》时,对于景参本正文、注文关于十八州刺史的相关考证则采用《通典》、晋宋两志、《考异》等书证之。在景参本《通鉴》注文中言及有十八州刺史,然则上文却为之十七,对此疑问顾广圻以《通典》、晋宋两志、温公《考异》互考,而知其本于“‘幽’下有‘平’字,而以平为十六,并为十七,青为十八,故云十八州刺史也。”[5]20元本在刊刻之时遗“平”字而失景参本原貌。顾广圻还指出元本所谓十八州刺史之说有微误之处,其言具体依《晋书》所载内容。在校勘《欧阳行周集》之时,顾广圻以《文苑英华》《旧唐志》《新唐志》考证何校叶钞多杂糅之处,“宜据集删《苑》、《萃》衍字,而义门反以添集,何耶?”[5]86

顾广圻在校勘活动中除注重对正史、典章制度等的“广收资料,旁征博引”外,还注意到对古籍引文资料的充分利用。如在校勘二十一卷景宋吕夏卿本《荀子》时,即考《困学纪闻》所引,正世德堂之误。在《吴越春秋·跋》中记载顾广圻以《御览》《类聚》《选》注所引互校“‘女即捷末’下多‘袁公操其末。案‘本’字之误。而刺处女,女应即入之’”[5]26之事。

总之,顾氏校勘文献重视相关文献搜集,“旁征博引”,参互考订。顾广圻在《思适斋书跋》中对此法的大量实践也反映出了顾氏在校勘活动中扎实的功底与精审的态度,这也是其能在清代校勘界颇有成就的重要因素。

四、考订音韵以校讹误

“夫校书之要,不仅以底本相对、彼此互雠而遂尽其责任也,必精通音韵训诂之原,考其离合、审其远近,然后能得古书之真面目。”[7]清儒在校勘古籍时多重视从音韵之学入手,如当时音韵大家王念孙、段玉裁、陈寿祺、钱大昕等人。顾广圻虽然并未列入乾嘉时期音韵名家,同样重视文字音韵,且其往往把音韵与文字结合起来,全面考证。

顾广圻在校勘《博雅》时,充分利用《广韵》《集韵》等音韵学著作,正如《文选·跋》所载,“意欲准古今通借,以指归文字;参累代声韵,以区别句逗。经史互载者,考其异;专集尚存者,证其同。而又旁综四部,杂涉九流。援引者沿流而溯源,已佚者借彼以订此,未必非此学之功臣也。”[5]96

顾广圻毕生致力于整理文献,“身世两忘,自得其乐”[5]100。对于校勘重要性,顾广圻深有感触,“刻书易,校书难”[5]91,而在校勘实践中,“贵乎心知其意,若寻行数墨,恐纵遇善本,仍有必不得之病也。”[5]86校勘者在校勘活动中,需要反复推敲,畅通其说,才能收到叶昌炽所言“不校校书比校勤,几尘风叶扫缤纷”[8]之效。顾广圻所著《思适斋书跋》所提出的校勘方法,既是对自己校勘实践的总结,也体现了清代学者的成就,其所倡导的“不校校之”,对当代校勘理论的探讨,也有启迪之处。当然,就《思适斋书跋》而言,也存在不少不足之处。陈垣《通鉴胡注表微·校勘篇》就曾指出顾广圻在帮助鄱阳湖胡氏校勘《通鉴》时存在因断句、臆改而误之实例。然而,瑕不掩瑜,《思适斋书跋》不失为一部成功的实用性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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