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之下:黄庭坚与王安石诗文的内在关系
2019-03-16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082)
北宋中后期,以苏轼为师,以黄庭坚、秦观、张耒和晁补之并称的“苏门四学士”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唱和赠答、品书论画的文学群体,在宋代文坛上颇有影响。其中,黄庭坚在苏门之中成就最高,他在诗学、绘画、书法等方面学习借鉴苏轼处颇多。人们提到黄庭坚的师承,自然而然会想到苏轼。但事实上,黄庭坚在元丰元年(1078)与苏轼订交之前就已颇有诗名,苏黄订交时黄庭坚34岁,其时苏轼已提出“黄鲁直体”,故莫砺锋在《论黄庭坚诗歌创作的三个阶段》中认为:“‘黄庭坚体’一定在元祐初之前就已形成了”〔1〕,即黄庭坚诗的独特风格形成于他青年时期至元丰八年(1085)五月,即41岁之前,并在这一时期基本定型。
目前学界在研究黄庭坚师承问题时多将目光集中在苏轼身上,或言其宗法杜甫,也有少数论著注意到了黄庭坚对王安石诗歌的学习和模仿。刘乃昌对黄庭坚与王安石在诗歌技巧上的相似性作了比较,指出黄庭坚在立意、句法和艺术手法上受到了王安石的影响〔2〕。日本学者内山精也提出黄庭坚与王安石二人之间存在师承关系,并从黄庭坚对王安石的态度、诗文中的暗合与模仿、后人对二者的比较等方面对这种关系进行了论证〔3〕,逻辑颇为严密。张福清在对苏轼、黄庭坚的集句诗研究中,从集句诗、词作品的角度切入,认为黄庭坚对王安石有多处模仿的倾向〔4〕。可见,青年时期的黄庭坚除了宗法杜甫之外,还深受王安石的影响。
不过据笔者所见,在二人之间这种特殊的关系产生、形成以及王安石对黄庭坚产生的影响等方面,似仍有分析讨论的余地,如王安石是如何成为黄庭坚学习模仿的对象的?这种学习是否影响了“山谷体”的形成?本文拟从文本角度论证黄庭坚与王安石之间内在师承关系这一“暗流”形成的原因及影响。
一、从荆公体到山谷体:黄庭坚与王安石的交集及其诗风的形成
黄庭坚在治平年间(1064~1067)登上诗坛,此时王安石已取代欧阳修成为文坛领袖,当时“天下盛推王安石”〔5〕。司马光曾言:“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而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6〕,足可见当时王安石声名之盛。王安石比黄庭坚年长24岁,“山谷体”的形成时间正当王安石的创作前期(1076年退居江宁之前),“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7〕。此时王安石的诗风以新奇工巧、深拗劲峭为主要特点,在诗艺方面多有钻研。从黄庭坚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多处模仿王安石诗作的痕迹,例如《复斋漫录》曾记载:“荆公咏淮阴侯诗:‘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山谷亦云:‘功成千金募降虏,东面置座师广武。虽云晚计太疏略,此事已足垂千古’。二诗意同”〔8〕。李璧在《王荆公诗注》中也认为山谷诗与荆公此首《韩信》“语意大相类。”〔9〕黄庭坚的这首诗在诗话中多次被提及,但并未见于诗集,不过发现两首可以相印证的作品。治平三年(1066)黄庭坚第二次赴乡举并登首选,作《淮阴侯》诗:
韩生沈鸷非悍勇,笑出胯下良自重。滕公不斩世未知,萧相自追王始用。成安书生自圣贤,左仁右圣兵在咽。万人背水亦书意,独驱市井收万全。功成广武坐东向,人言将军真汉将。兔死狗烹姑置之,此事已足千年垂。君不见丞相商君用秦国,平生赵良头雪白。〔10〕
诗中书写了韩信传奇的一生,高度赞扬了其才能与品格,诗中“功成广武坐东向”“此事已足千年垂”与诗话中提及的“东面置座师广武”“此事已足垂千古”用语几乎一致,与王安石《韩信》“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11〕意同,并且都用了广武君的典故①,这或许是对诗话中提到的诗句的拓展。这一年,黄庭坚还作有同题诗《韩信》,诗云:
韩生高才跨一世,刘项存亡翻手耳。终然不忍负沛公,颇似从容得天意。成皋日夜望救兵,取齐自重身已轻。蹑足封王能早寤,岂恨淮阴食千户。虽知天下有所归,独怜身与哙等齐。蒯通狂说不足撼,陈豨孺子胡能为。予尝贳酒淮阴市,韩信庙前木十围。千年事与浮云去,想见留侯决是非。丈夫出身佐明主,用舍行藏可自知。功名邂逅轩天地,万事当观失意时。〔10〕
王安石在《韩信》诗中,曾发出“贫贱侵凌富贵骄,功名无复在刍荛。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的感慨,感叹当今世道不再是“贫贱者骄人”②,反而是富贵的身份令人骄傲,割草打柴的人当中不会再有人得到建立功名的机会,而像广武君受到韩信重用这样的事已经很少见了。而黄庭坚在这首同题七言古诗中,亦通过描写韩信的经历,赞叹韩信“高才跨一世”,进而反观求取功名、人生际遇之事,发出“万事当观失意时”的慨叹,表现了对功名、世道同样消极、悲观的态度。
元丰三年(1080)黄庭坚卸任北京教授的职务,赴京师吏部。在京盘桓期间,他与晏几道多有唱和,其中有一首诗云:“春风马上梦,樽酒故人持。犹作狂时语,邻家乞侍儿”〔10〕,诗的第一句完全借用了王安石《发馆陶》“促辔数残更,似闻鸡一鸣。春风马上梦,沙路月中行。茄鼓远多思,衣裘寒始轻。稍知田父稳,灯火闭柴荆”中的句子,王荆公诗注解释道:“山谷诗‘春风马上梦,樽酒故人持。’暗与公合”〔9〕。黄庭坚套用“春风马上梦”一语书写了自己自咸平至太康途中思念晏几道的心情,与王安石《发馆陶》表现的旅途之思亦用法一致。这年秋天,黄庭坚自汴京赴吉州太和县任,曾游访三祖山石牛洞,并作《题山谷石牛洞》诗,云:“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注曰:“荆公通守舒州,尝题诗云‘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以旁围,欲穷原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故山谷亦拟作。”〔10〕需要说明的是,皇祐三年(1051)时,王安石在赴舒州任后曾访石牛洞,并题下了这首《留题三祖山谷寺石壁》。和王安石一样,黄庭坚的拟作使用了当时唐宋诗人较少写作的六言绝句体,而且耐人寻味的是,黄庭坚自此以“山谷道人”为号,世人遂皆以“山谷”称之。
在赴太和县上任的路上,黄庭坚还写了《黄雀》诗:“牛大垂天且剖烹,细微黄雀莫贪生。头颅须复行万里,犹和盐梅傅说羹”〔10〕,这一首诗与王安石《送吕望之赴临江》“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想因君出守,暂得免包苴”暗合,“细微黄雀莫贪生”“头颅须复行万里”与“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表述相似,并且都用了袁谭之事③。王安石在这首诗中表达了对朋友出守临江施行廉政、以“免包苴”④的期许,黄庭坚的“牛大垂天且剖烹”“犹和盐梅傅说羹”同样借伊尹之事表现了对自己知吉州太和县施行明政的信心。
《诗话总龟》中曾记载:“方时敏言,荆公言鸥鸟不惊之类,如何作语则好。故山谷有云‘入鸥同一波’。”〔12〕元丰六年(1083),黄庭坚在《题海首座壁》(“骑虎度诸岭,入鸥同一波。香寒明鼻观,日永称头陀”〔10〕)中以“入鸥同一波”描写鸥鸟入水不惊、动作敏捷的样子,回答了王安石的疑问。这一年,黄庭坚作《题学海寺》:“炉香滔滔水沉肥,水绕禅床竹绕溪。一段秋蝉思高柳,夕阳原在竹阴西”,诗注云:“王荆公诗‘芭蕉一枕西窗雨,复似当年水绕床”〔10〕,该句引自王安石《信州回车馆中作二首其二》“山木漂摇卧弋阳,因思太白夜淋浪。芭蕉一枕西窗雨,复似当时水绕床”〔11〕,此诗乃王安石过太白山时所作,回忆遇太白山夜雨时的心情。黄庭坚套用“复似当时水绕床”一语,作“水绕禅床竹绕溪”,以富有禅理的对比,描写了其访学海寺时参悟《金刚经》的闲淡心境。
从以上所举的诗作中可以发现黄庭坚对王安石的作品十分熟悉,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他借鉴、仿作甚至直接套用了许多王安石的诗句以及句意,在言语表达以及诗文风格上都与王安石非常相似,足见其对王安石诗作的推崇之情。从史料中我们似乎会认为由于身份地位悬殊、政治立场相异、年龄差距较大等原因,黄庭坚与王安石二人关系颇远,然而实际上,黄庭坚和王安石并不“陌生”,其之所以对王安石会有这种推崇心态,我们或许可以通过追溯黄庭坚的早期经历、了解二人特殊的关系而窥知一二。
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黄庭坚14岁时,其父黄庶病逝于康州任所,第二年,黄庭坚跟随舅父李常游学淮南。游学途中,他曾论及王安石《明妃》诗,《王荆公诗注》引山谷跋此诗云:
荆公作此篇,可与李翰林王右丞并驱争先矣。往岁道出颖阴,得见王深父先生,最承教爱。因语及荆公此诗,庭坚以为辞意深尽,无遗恨矣。深父独曰:“不然!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人生失意无南北’非是。”庭坚曰:“先生发此德言,可谓极忠孝矣。然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恐王先生未为失也。”明日,深父见舅氏李公择曰:“黄生宜择名师畏友与居,年甚少而持论知古血脉,未可量也。”〔9〕
黄庭坚对王安石的《明妃》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他可以此诗与李白、王维并驾争先。在《曲洧旧闻》中,与黄庭坚生活在同时代的朱弁(1085~1144)回忆道:“予在太学,同舍有诵《曾南丰集》者,或曰:‘子何独喜此?’答云:‘吾爱其文似王临川也。’时一生家世能古文,闻其言大笑曰:‘王临川语派与南丰绝不相类,君岂见其议论时有合处耶?’予殊未晓其意,久之而疑焉。后二十年闲居洧上,所与吾游者,皆洛许故族大家子弟,颇皆好古文,因说黄鲁直论晁无咎、秦少游、王介甫文章,座客曰:‘鲁直不知前辈亦未深许介甫也”〔13〕,由此可见时人也认为黄庭坚对王安石的诗文极为推许,他对王安石的高度评价与仰慕之心几乎是公开的。
除了青少年时期对王安石怀有崇慕心态之外,实际上,黄庭坚与王安石之间还颇有“家世渊源”。黄庭坚曾有过两段婚姻,嘉祐六年(1061),黄庭坚在淮南结识孙觉,孙觉以女兰溪许之。孙觉是宋初“三先生”胡瑗的高徒,王安石非常欣赏其学识,“王介甫颇与先生交好”〔14〕。皇祐三年(1051)时,王安石以殿中丞通判舒州,与孙觉、常秩、丁宝臣、黄莘等人常常“文酒相酬,士民传美,以为未有是时之人”⑤。
黄庭坚在第一任妻子兰溪去世后,熙宁七年(1074)与介休县君谢氏成婚。巧合的是,谢氏的父亲谢师厚也与王安石关系颇好,二人常常往来和诗,关系甚密。王安石曾撰文《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谢公行状》言其父与谢师厚父亲谢绛的关系:“先人与公皆祥符八年进士。”〔11〕且王谢两家为姻亲关系,谢绛将女儿嫁给王安石的亲弟王安礼为妻,谢师厚兄弟四人都与王安石为至交好友。庆历六年(1046),谢师厚知余杭县,他在任上主持兴建云柯大堤工程。王安石此时知鄞县,同样重视兴修水利。所以谢师厚此举得到了王安石的认同,并为之作《余姚县海塘记》:“其为县,不以材自负而忽民之急。……而异时予尝以事至余姚,而君过予,与予从容言天下之事”〔11〕,并引谢师厚的话表达了两人以治绩实效相砥砺的心志。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黄庭坚的父亲黄庶与王安石为同乡同年进士,皆在庆历二年(1042)中榜、江南西路(今江西)出身。作为黄庭坚的同乡前辈,王安石的成长经历也与黄庭坚十分相似,都少年丧父、肩负家庭重任,有着才高气傲、不随众流的品性。治平年间(1064~1067)黄庭坚登上诗坛时,王安石正声名大噪,为当时文坛领袖,被众人追捧,宰相文彦博“荐安石恬退,乞不次进用,以激奔竞之风”〔15〕,士大夫们更是对王安石一致好评。值得一提的是,在黄庭坚最初以诗文崭露头角时,王安石对其曾有知遇之恩,《垂虹诗话》载:“山谷尉叶县日,作《新寨》诗,有‘俗学近知回首晚,病身全觉折腰难’之句,传至都,半山老人见之,击节称叹,谓‘黄某清才,非奔走俗吏’。遂除北都教授,即为璐公所知。”⑥对于王安石这位关系相近、成长经历相似、在文坛上正声名大噪的“新兴偶像”,受社会环境、个人身份的影响,黄庭坚对其抱有好感乃至崇敬之心自在情理之中。
元丰七年(1083)年初,黄庭坚过金陵时曾访王安石于钟山。在现存史料里,这是黄庭坚一生中唯一一次与王安石单独见面,《雪浪斋日记》曾记载:“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生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好。’”〔16〕这一记载应当就发生在这次见面之时,二人交流了对李煜词作的看法,黄庭坚还问及王安石近期诗作:“尝见荆公于金陵,因问丞相近有何诗?荆公指壁上所题两句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此近所作也。”〔17〕此时王安石二次罢相居于金陵半山园。史料并未记载这次见面的其他细节,但从以上两则诗话中我们可以大概推测,二人此次见面谈论的内容可能多是诗词创作。此次见面之后,我们可以发现黄庭坚作品中学习、仿作王安石的诗文数量增多,在元祐年间新党失势、旧党纷纷指责王安石时表现得尤其明显。
二、“作为抒情的模仿”:元祐以后的追忆与辩护
元祐元年(1086)旧党得势,新法皆废,王安石多遭诋毁,最终在这一年的四月六日郁然病逝于钟山。此前,王安石曾作《题西太一宫壁二首》:“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11〕。在这两首绝句中,王安石追怀往事,感慨时间流逝,并思念江南故地。王安石去世后,黄庭坚有感而发,作六言绝句《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乙宫壁》:“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晚风池莲香度,晓日宫槐影西。白下长干梦到,青门紫曲尘迷。”〔10〕在第一首次韵诗中,黄庭坚以庄子的“是非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以及《楞严经》中“如人以表,表为中时,东看则西,南观成北。表体既混,心应杂乱”的辩证观点,发出了是非、南北“安在”的感慨,认为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一件事情,会得出不同的答案。此时王安石不仅因其新法受到非议,同时由于“勿使上知”⑦之事令其在众人心中的人品形象大损,吕惠卿作为王安石的心腹,在自己代王安石掌权时将王安石写给他的私人书信、手简公开,其中有“勿使上知”之句,令王安石以“欺君”之由彻底失去了神宗的信任。黄庭坚的此番感叹正是持客观之言,为王安石受到的诋毁辩解;第二首次韵诗则写王安石厌倦京洛风尘、怀归金陵之事,在追忆中表达了真挚的感伤之情。
实际上,苏轼也曾次韵王安石的这首题壁诗:“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但有樽中若下,何须墓上征西。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萋迷”〔18〕,其中,“剑外”即剑阁以南,指蜀地,苏轼在此次“元祐更化”新旧党交替之时的心境与当年“乌台诗案”时已大不相同,他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表达了希望党争平息、归耕故土、及时行乐的愿望。从苏、黄二人的次韵诗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与王安石关系的亲疏:苏轼以《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为题,但表达的几乎都是关于政治、生命的个人观点;黄庭坚的两首次韵中则多有为王安石辩驳、争理之言,并满怀追思之情。
其后,黄庭坚又作《有怀半山老人二首》:“短世风惊雨过,成功梦迷酒酣。草玄不妨准易,论诗终近周南”、“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愧巴西。欲问老翁归处,帝乡无路云迷”〔10〕,将王安石的经学、诗学与《易》、《诗经》相比,可谓评价极高,他又在诗句中用乐羊⑧、秦巴西⑨的典故为吕惠卿告发王安石之事作辩驳,认为吕惠卿背叛王安石是对皇帝的忠诚,如乐羊之忍正,王安石则如秦巴西之过仁,实际是“乐羊终愧巴西”,为他辩解不平。黄庭坚敢于在旧党掌权之时发表这种言论,其对王安石不可谓没有特殊的感情。
这一年秋天,黄庭坚作组诗《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其中一首为“后生玩华藻,照影终没世。安得八纮置,以道猎众智”〔10〕,此诗以山鸡为隐喻,比喻世人因炫耀华藻而累其身,表达的诗意以及“山鸡”意象亦可见于王安石取材《博物志》所写的《山鸡》诗:“山鸡照渌水,自爱一何愚!文彩为世用,适足累形躯”〔11〕。并且,在这组作品最后一首诗中,黄庭坚甚至直白地称赞道:“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其对王安石的崇敬之情可见一斑。
元祐新党失势,与王安石有交集者唯恐被连累,纷纷撇清自己与王安石的关系,然而从黄庭坚的创作来看,这段时间其仿作王安石的数量反而增多了。元祐二年(1087),黄庭坚在秘书省兼史局,除著作佐书郎,此时王巩于扬州作通判,黄庭坚仿王安石《促织》句“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絇丝”〔11〕寄诗道:“日边置论诚深矣,圣处时中乃得之。莫作秋虫促机杼,贫家能有几絇丝”〔10〕,向王巩讲述与皇帝交流要谨慎、对百姓施政要仁慈的为官之道,表达了与王安石相同的施行仁政、怜悯百姓的为官态度。
元祐三年(1088),黄庭坚与秦观、张耒、晁补之等人同任馆职,共游苏轼之门。这一时期,黄庭坚诗文作品颇多,且佳作频出,据传“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高”〔19〕,苏门“四学士”之名即出于此时。该年三月,康国公韩绛去世,黄庭坚作《韩献肃公挽词三首》,其中一联写道:“冰枝忧木稼,食昴恨长庚。”诗注云:“荆公作魏公挽诗有曰‘木稼尝闻达官怕,山颓果见哲人萎。’最为绝唱,今公诗亦曰‘冰枝忧木稼’,同记此事也”〔10〕。王安石此首挽诗乃为与范仲淹并称“韩范”、与富弼齐名的三朝元老韩琦所作:“两朝身与国安危,典策哀荣此一时。木稼尝闻达官怕,山颓果见哲人萎。英姿爽气归图画,茂德元勋在鼎彝。幕府少年今白发,伤心无路送灵輀”〔11〕。黄庭坚在《韩献肃公挽词三首》中与王安石皆用木稼之事⑩描述德高位重之人离世,并套用了王安石此“绝唱”之句。
此年黄庭坚还作有《次韵舍弟题牛氏园》:“春事欲了鹦催,主人虽贫燕来”〔10〕,此句点化自王安石《春日》“莺犹求旧友,雁不背贫家”〔11〕,写春日人与自然和谐之景,句意一致。是年九月,曹辅赴福建任转运判官,苏轼、黄庭坚皆作诗相送,黄庭坚诗“三十六陂浸烟水,想对西江彭蠡湖”〔10〕与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中的诗句“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构思、表达如出一辙,都表达了对江南风光的美好愿景。
元祐五年(1082),黄庭坚曾作《演雅》。这篇内容奇特的七言古诗被日本学界认为是黄庭坚的重要代表作品之一,日本小川环树曾提出其创作背景可能与陆佃所作的《埤雅》诗以及王安石的学说有关〔20〕,周裕锴亦持此观点〔21〕。黄庭坚既对王安石的学说非常熟悉,又与王氏经学的忠实继承者陆佃共事,《演雅》诗的创作确有可能受到来自王安石及其继承者陆佃的影响。
哲宗绍圣年间,黄庭坚、苏轼、苏辙等旧党屡遭贬谪,新党蔡卞等人对黄庭坚与范祖禹等人撰写的《神宗实录》大为不满,于是借此事以泄私愤。黄庭坚因数次贬官接连奔波,心情颇为沉郁。元符元年(1098),黄庭坚又避表外兄张向之嫌自黔州迁往戎州。第二年,黄庭坚自“槁木庵”迁往城南“任云堂”后,心情好转,与著名画家文同之内侄黄斌老交往,多有唱和,其中一首《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万事同一机,多虑乃禅病。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径。莲花生淤泥,可见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10〕,其中“小立近幽香”句出自王安石暮年所作《岁晚》“月映林塘淡,天涵笑语凉。俯窥怜绿净,小立伫幽香。携幼寻新的,扶衰坐野航。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11〕。王安石晚年参禅,诗艺精深华妙,黄庭坚此时也好悟佛理,心境渐渐随之坦然。从这两首诗中,可见二人归于自然、参悟佛境的相同心理。
崇宁元年(1102),朝廷首次设立元祐党人碑,黄庭坚以及苏轼、司马光等人名列于碑。此时苏轼、秦观、陈师道等人皆已离世,张耒责受黄州安置。黄庭坚自一江之隔的鄂州前往黄州与张耒会面,因苏轼曾被贬此地,此次与张耒相见,黄庭坚不禁触景生情,悲痛万分。第二年,黄庭坚又接到宜州谪命,在赴宜州途中,黄庭坚路过长沙遇画家龙眠李寅,见其《美人琴阮图》,叹爱弥日,作《题周昉画美人琴阮图》:“周昉富贵女,衣饰新旧兼。髻重发根急,妆薄无意添。琴阮想与娱,听弦不停手。敷腴竹马郎,跨马要折柳”,任渊注:“‘红嫩妖娆脸薄妆’,见王荆公诗”〔10〕。黄庭坚诗中“髻重发根急,妆薄无意添”句出于王安石《海棠花》诗:“绿娇隐约眉轻扫,红嫩妖娆脸薄妆。巧笔写传功未尽,清才吟咏与何长”〔11〕,诗以拟人手法描写海棠的娇艳之态,黄庭坚则直接化用此句形容《美人琴阮图》中美人虽“薄妆”却更显妩媚之姿的样子。途径潭州衡山县时,黄庭坚亦作有《胜业寺悦亭》:“苦雨已解严,诸峰来献状。不见白头禅,空倚紫藤杖”〔10〕,“献”字的这一拟人用法,是王安石点化司马相如《好色赋》“花容自献,玉体横陈”句得来,王安石有“庵云作顶峭无邻,衣月为衿静称身。木落冈峦因自献,水归洲渚得横陈”〔11〕、“豚栅鸡埘晻霭间,暮林摇落献南山。丰年处处人家好,随意飘然得往还”〔11〕,其中“木落冈峦因自献”“暮林摇落献南山”皆为名句,“献”字传神生动,历来为人称道。黄庭坚借“献”字来写峰峦耸起之状,形象地描绘了胜业寺周围的山势,用法灵动贴切。
综上可见,黄庭坚对王安石的作品十分熟悉,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借鉴、仿作甚至直接套用了许多王安石的诗句、句意。进言之,黄庭坚对王安石“工”“硬”“新”“奇”的风格技法也多有承继,并在诗作中表现出一致的倾向。首先,在“工”的层面上,“宋诗讲‘法度’,始于王安石”〔22〕。王安石的“尚法”精神除了体现在政治上,他的诗文也是法度精严、顿挫健炼,黄庭坚亦“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终始关键,有开有合”〔10〕,“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16〕,在王、黄二人的诗文中皆可看出谨慎布置、苦心经营的痕迹。其次,在“硬”的层面上,《王直方诗话》曾记:“山谷谓洪龟父云:‘甥最爱老舅诗中何等篇?’龟父举‘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及‘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以为绝类工部。山谷云:‘得之矣。’”〔12〕黄庭坚极为擅长拗体诗,在其现存的300多首七律中,有153首都是拗体,占了七律总数的一半,其拗体诗虽如洪朋所说来自杜甫,但是在杜甫的159首七律中,拗体诗只有19首,可见杜甫对于这种“拗体诗”只是偶一为之。而实际在黄庭坚之前,王安石最先承习了杜甫的这种句法,他非常欣赏杜甫有“拗折”特点的诗句:“荆公每称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之句,以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7〕,同时也以拗体的“瘦硬拗折”为其诗歌审美的标准之一,《西清诗话》记载:“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于壁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荆公见之,甚叹爱,为改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健’。”〔16〕陈善《扪虱新话》曰:“”公(荆公)尝读杜荀鹤《雪》诗云‘江湖不见飞禽影,岩谷惟闻折竹声。’改云:宜作‘禽飞影’、‘竹折声’……(荆公)云:‘如此语健。’”〔23〕《环溪诗话》评王安石道:“然诗才拗则健而多奇,入律则弱为难工。荆公之诗入律而能健,比山谷则为过之。”可以说,黄庭坚是在王安石学杜诗拗体后才继而为之,并将“拗折生硬”的风格发展成“山谷体”特征之一的。最后,在“新”“奇”的层面上,王安石、黄庭坚皆以好造奇语、押险韵等特点著称,隶事、下字、诗境、诗格追求处处独到,清马星翼《东泉诗话》云:“王介甫诗体格不一,其险韵诸篇,力摩韩退之,浅学固莫能效也。……大约介甫平生意气自负,诗亦多戛戛独造。”〔24〕黄庭坚亦是“以惊创为奇,意、格、境、句、选字、隶事、音节,着意与人远,此即恪守韩公‘去陈言’、‘词必己出’之教也。故不惟凡、近、浅、俗、气骨轻浮,不涉毫端句下,凡前人胜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许一毫近似之,所以避陈言,羞雷同也。”〔25〕因此,如果说对单篇诗作的大量模仿体现了黄庭坚对王安石诗学的承传的广度,那么上述四点则更能见出其诗学承传的深度。
按照莫砺锋《论黄庭坚诗歌创作的三个阶段》中对黄庭坚诗歌创作的分期方式,黄庭坚的早期诗歌创作阶段以及“山谷体”形成的时期应在元丰八年(1085)五月以前,而从以上作品的时间来看,自1066年黄庭坚22岁直至病逝前一年的1104年,我们都可见到此类仿作,可以说这种学习贯穿了黄庭坚的一生。《观林诗话》曾转述黄庭坚的话说:“余从半山老人得古诗句法。”黄庭坚对于王安石的文字也多充满仰慕、崇敬之情:“惠及荆公遗墨,入手喟然,想见风流余韵,昭庆、定林之间,无复私人矣!”〔10〕“余尝熟观其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10〕
除此以外,与王安石一样,黄庭坚的诗作中也表现出了鲜明的翻案精神,诚如周裕锴先生所说:“尽管杜甫被江西诗派视为诗家初祖,也曾有翻案为诗的实例,但是诗家翻案法的真正大规模使用却是始自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精通禅学的诗人”〔26〕。翻案法的使用是怀疑、开拓精神的反映,“拗相公”王安石在政治、文学等方面将翻案精神推向了极端,从文学创作而言,他处处和古人定论、世俗成见相对立,率先大量使用翻案法,其翻案代表作《明妃曲二首》寓意深刻、见解新颖,“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11〕等诗句都表现了王安石对历史公案“昭君出塞”的新观点,其《读孟尝君传》《商鞅》《贾生》等作品也一反传统观点,使人耳目一新。黄庭坚提倡“以故为新”,亦多有翻案诗,如杨万里在《诚斋诗话》中总结“翻案法”时,便以黄庭坚翻“古人语”举例:“诗家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笔》是也。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笔,用之抄书,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事以咏物,初非猩猩毛笔事也。《左传》云:‘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而山谷《中秋月》诗云:‘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27〕。在王安石的《钟山即事》“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后,诗注曾写道:“荆公尝语:‘山谷云,古称鸟鸣山更幽,我谓不若不鸣山更幽,故今诗如此’”,可见二人翻案、疑古精神上的一致。
王安石前期创作已导宋调之先路,胡应麟云:“至介甫创撰新奇,唐人格调,始一大变”〔28〕,而其后期诗风则有改变,“从‘逋峭雄直之气’,转入‘深婉不迫之趣’”〔29〕。上述黄庭坚与王安石之间这种以“暗流”形式存在的特殊的内在关系对黄庭坚的个人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山谷体”的形成受到了许多来自王安石前期创作的启发,从风格、手法到具体的作品,我们都可以在其中寻见王安石的影子,王、黄二人在用事密集、语句精工、诗风拗硬等方面都有一致的倾向。另外更需要引起注意的是,除了诗文创作上诗句、技法的承袭之外,王安石身上那种勇于求新、注重法度、精心钻研的精神也深深地影响了黄庭坚,黄庭坚的诗文中一直贯穿着这样一种刻苦求精的态度,这不仅成就了他个人的创作风格、理论,更为宋诗的发展开辟出了一番新的境界,最终促成了有别于唐音的“宋调”的形成。
(感谢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张淘老师对本文的指导。)
注释:
①《史记·淮阴侯列传》云:“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者,购千金,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广武君即赵国谋臣李左车,楚汉相争时,赵国权臣成安君因为不听广武君的建议导致兵败,韩信俘虏广武君后,以师礼待之,广武君遂为之筹策,取燕齐之地。事见司马迁《史记》2617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②《史记·魏世家》载:“子击逢文侯之师田子方于朝歌,引车避,下谒。田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屦然,奈何其同之哉!’子击不怿而去”。事见司马迁《史记》1838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③《后汉书·袁绍刘表列传》载:“十二月,曹操讨谭,军其门。谭夜遁走南皮,临清河而屯。明年正月,急攻之。谭欲出战,军未合而破。谭被发驱驰,追者意非恒人,趋奔之。趋音促。谭堕马,顾曰:‘咄,儿过我,我能富贵汝’。言未绝口,头已断地。于是斩郭图等,戮其妻子。”事见范晔《后汉书》2417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
④《南史·何敬容传》载:“拙于草隶,浅于学术,通包苴饷馈,无贿则略不交语。”事见李延寿《南史》796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⑤见吕南公《灌园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先是,吕惠卿悉出安石前后私书、手笔奏之,其一云:‘勿令齐年知。’齐年者,谓京也,与安石同岁,在中书多异议,故云。又有一云:‘勿令上知。’由是上以安石为欺,故复用京,仍诏京抚定蕃部讫,乃赴阙。”事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6804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⑧见《战国策注释》中引乐羊因功见疑之事:“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文侯谓睹师赞曰:‘乐羊以我之故,食其子之肉。’赞对曰:‘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谁不食!’乐羊既罢中山,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 见何建章注《战国策注释》809页,中华书局1990年版。
⑨见《韩非子集解》所引秦巴西因过仁而获罪之事:“孟孙猎得麑,使秦西巴载之持归。其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而与之。孟孙归,至而求麑。答曰:‘余弗忍,而与其母。’孟孙大怒,逐之。居三月,复以为其子傅,何也?孟孙曰:‘夫不忍麑,又且忍吾子乎?’”见韩非著、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178-179页,中华书局1998年版。
⑩ 《旧唐书》载:“二十九年冬,京城寒甚,凝霜封树,时学者以为《春秋》‘雨木冰’即此是,亦名树介,言其象介胄也。宪见而叹曰:‘此俗谓树稼者也。谚曰:树稼,达官怕。必有大臣当之,吾其死矣。’十一月薨,时年六十三。”见刘昫等《旧唐书》3012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