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河上的惨案》:一封“告状信”引发的风波
2019-03-16李景瑞
□ 李景瑞
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
《尼罗河上的惨案》 ,无论在文学史上还是在电影史上,都不算是出类拔箤的,但它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这一池春水中却漾起一波波涟漪 。它的出版,引发了对如何看待“通俗文学”这个问题的争论
冯至的“告状信”
1978年夏天全国影院正在放映英国侦探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我想,若把该片小说原著译出,一定会使观众了解到影片中疏漏了的许多细节。为此,我决定在1979年11月《译林》创刊号刊出《尼罗河上的惨案》小说全文,这引起长年看不到西方当代小说的广大读者的不小震动,初版20万册,很快售完,立即加印20万册,还不够卖。读者的反应如此强烈,使我们既感到欣喜,又感到意外。
没料到高兴不到几个月,一阵狂风猛烈地向我们袭来。1980年4月中旬,北京方面就传出,胡乔木同志在一次讲话中,点了《译林》的名,我们感到十分惊讶,四处去打听。原来是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冯至先生,于当年4月7日给胡乔木同志写了一封长信,对江苏出版《尼罗河上的惨案》和浙江出版《飘》提出了十分严厉的批评。信中说:
目前有关翻译出版外国文学作品的某些情况,觉得与左联革命传统距离太远了。近年来有个别出版社有片面追求利润的倾向,当前我国印刷和纸张都很紧张,他们却翻译出版了些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作品。如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外国文学丛刊”《译林》1979年第1期,用将及全刊一半的篇幅登载了英国侦探小说女作家克里斯蒂的《尼罗河上的惨案》,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同一作家的《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这些书刊被一部分读者争相购阅,广为“流传”,印数达到数十万册以上。
侦探小说中也有优秀的、启人深思的作品,但是大多数都没有什么教育意义,有时还能造成坏的影响,根本谈不上对于发展和繁荣社会主义文学、培养社会主义新人有任何好处。克里斯蒂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已开始写作,三十年代已大量生产,我见闻有限,过去却很少听人提到过她,为什么现在忽然这样“时兴”?从这点看来,我们读书界的思想境界和趣味,真使人有“倒退”之感。
我国自从“五四”以来,翻译介绍外国文学,对于新文学的建设和革命事业是起过积极作用的。回想三十年代,我国进步的出版界,出了许多进步书刊,为革命事业作出不能磨灭的贡献。现在为什么有的出版社置自己的责任于不顾,出那些“惨案”“谋杀案”之类的书籍而沾沾自喜?自“五四”以来,我国的出版界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堕落过。
去年8月,美国文学研究会在山东烟台开会,江苏人民出版社在会上散发了三种他们新出版的美国小说(按:指《钱商》《珍妮的肖像》《医生》)。一位美国专家说,这样的小说,在美国都是供人在旅途上消遣,看完就抛掉的书。据我所知,就是在资本主义国家比较正派的出版社和书店,也很少出版出售红红绿绿只供人旅途上消遣的书籍,想不到在我们社会主义的中国,在党的领导下的出版社,却有人对那样的书趋之若鹜,这真是有失我国文化界的体面。还听说,浙江人民出版社把解放前傅东华翻译的《飘》印了几十万册,大为倾销。既不问《飘》对我们今天有什么意义,也不问翻译的质量如何,这种行动,除去为了赚钱以外,我得不到任何别的解释,可是“社会主义”不知随风“飘”到哪里去了。
当前出版界和读书界之所以有这种混乱现象,可以说是对于十多年极“左”路线广设禁区的一种惩罚。希望出版界多出些好书,不要趋“时”媚“世”,多想一想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出版者应负的责任,把不良的风气扭转过来。
以上只是个人的感想,可能很不恰当,但我感到有向你陈述的必要,请你指教。
胡乔木同志将这封信加了批语转发给中共江苏省委和浙江省委研究处理。如果是“文革”期间或在此之前,像这种由一位中央负责同志批转给省委“研究处理”的文件,那可是一件政治大事。幸好这事是发生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们党正在拨乱反正,清算各个领域长期留下来的“左”的流毒,因此,江苏省委对待此事十分慎重。当时的省委负责人在这封信上做了如下的批示:
……《译林》还是应该办下去,但选稿应当坚持党的文艺方针,要办得更好,要认真做到为社会主义四化服务,这方面建议认真总结改进。还应开展文艺评论工作。
接着,江苏省委政策研究室在内刊《调查与研究》上转发了胡乔木同志批转的冯至先生的长信,并加了如下的按语:
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和丰富人民群众文化生活,我们应该认真介绍和研究外国文学作品,但在出版这些作品时应采取慎重态度,分别情况,有所选择。对一些可资借鉴而内容不怎样健康的作品,可内部发行,主要供文艺工作者参考,而对于广大群众,则应当努力提供有益于身心的精神食粮。《译林》以介绍外国当代文学作品为主,使读者通过这些作品了解当代外国的文艺动向和社会状况。我们希望《译林》以及其他文艺刊物,都能够通过这封信,总结自己的工作,帮助群众提高鉴别能力和欣赏水平,以便更好地贯彻党的文艺方针,促进文艺事业的发展,在建设高度的物质文明的同时,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
江苏省出版局党组在接到上述文件后,进行了多次认真的讨论。党组书记、局长高斯态度十分鲜明地认为,“在电影院公开放映《尼罗河上的惨案》之后,《译林》把其原著加以翻译出版,有助于读者更全面地认识这部作品,这不是什么错误。如果要算是‘大错误’的话,我作为局党组书记,当然应负责,撤职、党纪处分我都接受,但是我还是要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经过严肃认真的讨论,局党组在高斯同志所持观点的基础上得到了共识,强调对《译林》要实事求是,不要轻率地采取组织处理。随即党组责成我们编辑部对照党的文艺方针,认真全面进行自查。
我们的申辩
在自查报告中,我们说,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写了110部作品,有侦探小说,也有戏剧等其他作品,已有15部小说拍成电影,17部剧作搬上了舞台,1971年受封为英国女勋爵,1979年以她的生平事迹拍成的传记片《阿加莎》,被美国评论界誉为最佳电影之一。国内许多报纸,也都对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发表了赞扬的影评。同名小说在《译林》发表后,戈宝权、杨岂深等老翻译家都认为克里斯蒂的作品,不同于早期侦探小说那种单纯叙述破案的经过,而是结合案件的侦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阴暗面,写作技巧也有特色,介绍一些像这样比较好的侦探小说,是有借鉴作用的。总之,我们认为,《尼罗河上的惨案》既不诲淫,又不诲盗,对反映资本主义社会矛盾有认识作用,《译林》登它没有错;唯一的缺点就是,在当时纸张较紧张的情况下,印数多了点。
至于冯至信中批评的“三种美国小说”,我们说《钱商》的作者阿瑟·黑利,是加拿大籍以写社会问题小说而出名的美国作家,他的小说,都是以医院、机场、汽车工厂、银行为背景,反映美国社会在越来越现代化的情况下所带来的一系列矛盾。该书是南京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推荐并组织翻译的,小说叙述美国一家大银行,受了跨国公司的欺骗差一点倒闭。这对于我们了解国际垄断资本的渗透和竞争,以及美国金融界的现状,都是有帮助的。此书翻译出版后,复旦大学国际经济研究所、北京对外贸易学院等单位,都来信要求代买,他们认为这本书对于认识国际垄断资本的扩张和美国的金融危机,提供了更形象的材料。
《医生》是南京大学陈嘉教授推荐并由南大外国文学研究所翻译的。这本书描写一个百万富翁的外孙因病成了白痴,他仗着自己有钱有势,要把“误医”的罪名强加给医生。后来由于一位年轻女律师仗义执法,在一场复杂的官司中,把对方强加的不实之词一一驳倒,最后证明造成婴儿白痴的人,正是百万富翁自己。许多读者反映,通过这本书,不仅可以了解资本主义国家的司法制度,而且可以看到垄断资产阶级的丑恶本质。
《珍妮的肖像》是美国当代一部抒情幻想小说。这本书是翻译界老前辈、上海的周煦良教授推荐并由他自己翻译的。小说描写一个穷画家偶然遇见一个杂技演员的小女儿,画家替她画像,少女成人后去法国读书,最后在回美国途中被台风卷入海中,画家下海去救她没有救成。这一段梦幻式的纯洁爱情,终以悲剧结束。全书写法新颖,文字优美,丝毫没有庸俗的色情描写,读起来像一篇优美的散文。老翻译家、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郑效洵读了此书以后说,好多年没读到这样的作品了,江苏出版这样的书,让读者多见识见识,这是好事情。上海师范学院外语系还把这本书作为给学生上翻译课的辅助教材。
在自查报告中我们还强调所谓“高雅文学”同“通俗文学”并没有截然的界限。世界上许多保留下来的名著,早期多是以“大众文学”或“通俗文学”出现的,我国的《诗经》《水浒传》和《红楼梦》等等就是明显的例子。当前西方的某些现代派作品,尽管是名作家写的,但是内容隐晦,写法古怪,一时不容易为我国的读者所理解和接受,因此,介绍一些外国好的“通俗文学”作品,对于打开“窗口”,了解世界是有好处的。
冯至的信中提到要继承“左联”时期翻译介绍外国文学的传统,这一点我们赞同。我们的理解是,主要应继承“左联”时期那种使文艺促进革命事业发展的精神,至于具体到介绍外国文学的哪些方面,恐怕不能不考虑到50年以来的时代变化。80年代的今天,我们国家面临着建设高度物质文明和高度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任务,现在对介绍外国文学的要求和内容,显然要比30年代更全面更丰富,何况外国文学本身50年来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和发展。有选择地介绍一些外国比较好的“通俗文学”,也是符合党的“双百”方针的。对待“通俗文学”有不同看法,这是学术问题,可以讨论;但以此就说我们“追求利润”“倒退”“堕落”“趋时媚世”,甚至“把外国人抛掉的东西也捡来翻译”等等,这些不实之词,是我们难以接受的。
1979年11月《译林》创刊
期刊会议上的不同声音
这份自查报告上报以后,我们处于等待处理的状态。此时《译林》的编辑工作虽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但并不意味着这场风波已经平息了。1980年5月上旬,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召开全国文学期刊编辑工作会议。《译林》作为刚创刊的新刊物,也荣幸地被指名邀请参加。江苏省出版局党组决定派陈立人副局长和我两人代表《译林》去出席。报到后领了文件,发现每人文件袋里都有一份冯至先生所写的那封长信,听说会议日程中还要安排他在大会上发言。陈立人和我都预感到《译林》“备受关注”的压力。因为经过认真的自查,我们确实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有了这个底,陈立人同我商量,头两天我们只听不说,到该说的时候就理直气壮地表明我们的观点。
当时《译林》才创刊,到会的文艺界人士我都不认识,可是在发言中,他们大多都不同意冯至信中对当前外国文学翻译出版工作的看法,也不同意介绍侦探小说太多“已形成一种倾向”的估计。如冯亦代说,他是研究英美文学的,去年他参加过在烟台召开的美国文学会议,也看了江苏出版社在会上送请代表提意见的3本美国小说,这些书的作者是严肃的,书的内容也反映了当前美国社会的现实。这几本书都是我国的著名翻译家推荐的,译文质量也是好的,把它们介绍过来是件好事,为什么要借一个美国人的话,也指责这些书是“红红绿绿”的、“随手抛掉”的呢?他还说,《读书》杂志(注:冯当时任《读书》副主编)下一期就要登一篇怎样看待外国侦探小说的文章,大家争鸣嘛。还有同志说,浙江出了一本《飘》,难道就能把社会主义“飘”掉吗?
看到会上的气氛比较民主、活跃,我也就坦率地谈了我们的看法,主要内容是:
1.估量当前外国文学翻译出版工作的形势要实事求是,不能因为出了一两本有争议的书,就认为出现了什么倾向,更不能因此把出版界、读书界都说成是“倒退”;
2.对外国通俗文学、侦探小说有不同看法,这是学术问题,应当提倡讨论、争鸣,不要简单地下个“堕落”的断语;
3.“左联”时期的革命精神要发扬,但时代已变化了,今天介绍外国文学的视野,应该比50年前要有发展,这正是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需要;
4.《译林》是江苏省委指示办的,它的办刊方针和宗旨也是经过上级党委审核批准的,刊物定价并未超过国家规定的标准,因此不存在唯利是图的问题;
5.老前辈对我们的工作提出批评,我们欢迎,但采取向中央负责同志“告状”的办法代替正常的文艺批评,这不利于“双百”方针的贯彻执行。
参加会议的新华社记者行达一听了我的发言后,认为这方面的实际情况同冯至信上反映的不一样,觉得有必要让更多的领导同志了解。于是一散会他就约我专访,并连夜编发了一篇内参专稿,刊登在新华社1980年5月8日《国内动态》第1194期上。
王任重一锤定音
会议上多数人的类似看法,我想主持者肯定是会知道的。后来通知说,原定冯至先生的大会发言不讲了。与会的外文所副所长陈冰夷同志也主动找我们交换意见,说他们在北京呆久了,对下面的实际情况不够了解,那封信只是个人意见,难免有片面性等等。这时,我们感到面对的压力,比会议刚开始时仿佛减轻了许多。到了5月9日下午会议闭幕总结时,我们的这种感觉,果然得到了事实的验证。
那天在会议作总结报告的,是当时的中央宣传部部长王任重同志。我们根本没有料到,他会在会议总结中,就《译林》问题讲那么多的话。他在讲到不能认为党委领导同志过问文艺界的问题,就说是粗暴干涉时,特别举出了《译林》做例子。他讲了冯至先生给胡乔木同志写的信,后来批转给江苏省委,以及江苏省委非常慎重地处理这些经过之后,特别指出:
这些信和江苏省委转发时写的按语,我和耀邦同志都看了。耀邦同志要我说一下,这件事就这样处理,就到此结束。同志们,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处理方法,对不对呢?《尼罗河上的惨案》印得多了一点,这一件事,要追究责任?要进一步处分?不会嘛?及时指出工作中的某些缺点,是为了引起同志们的注意,以便今后改进工作,这叫作打棍子吗?不能叫打棍子。至于冯至同志的信,这位同志70多岁了,他的用心是好的,是为了文艺事业搞得更好,信中有些话可能说得过于尖锐了一点,个别论断不够适当,但出发点是好的。我们认为,江苏省委对这个问题的处理是妥当的。
事过境迁,几十年过去了。曾有友人对我说,《译林》才创刊,就惊动到中央高层,引发文化界广泛关注,冯至那封信,不啻帮《译林》做了一次难得的广告。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不过今天回想起来,这件事确实令人诸多感慨。
戈宝权同志曾告诉我,早在1979年10月30日召开的全国第四届文代会的分组会上,冯至就针对《译林》在烟台美国文学研究会成立会议上赠发的3本美国当代小说,批评“现在出版界把外国人扔在垃圾桶的书也捡来翻译出版”。这个发言登在会议简报后,引起不少与会翻译家的非议,要求冯至澄清这个问题。后来,他请陈冰夷到小组会上做了解释,说是“听汇报时误传了”。11月底戈宝权来无锡参加《译林》创作座谈会时,还带来所里的口信,说冯至在文代会上那个说法,是个误会。
不意次年4月,冯至就写了那封信。多年后,我才从原外文所研究院葛林同志那里得知,那封信其实是胡乔木同志授意,由冯至和陈冰夷共同起草的。
现在回想。当年我算是幸运的。正是得益于拨乱反正和坚持对外开放的政治环境,《译林》和我才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场风波。
后来随着对外开放的深入,社会上对西方现代文化的了解多了,偏见少了,以至对待西方通俗文学的看法也有了转变。从授意批评出版《尼罗河上的惨案》和《飘》,到后来冯至向《译林》投稿,以及胡乔木主张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不能一禁了之,表明即使像胡乔木、冯至这样的高级领导和学者,同样有个不断解放思想的过程。长官意志,也是会有变化和长进的。这种转变所折射出的,正是我国对外开放不断前进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