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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妻妾成群》中的潜意识

2019-03-15

安康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苏童潜意识男权

魏 巍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苏童的中篇小说《妻妾成群》,以女主人公颂莲这一虚构人物的叙事视角,观察封建传统家庭陈府的“生活常态”。文中彰显着浓郁的男权意识,女性成为“第二性”的依附形态,这理所而然的背后是一股未知动力的牵引,是潜藏在意识底下的神秘力量。苏童笔下独特的悲剧女性形象,注入了其对女性境遇的人文关怀,在历史的想象和重建之中,命运形态与死亡意识如影随形。研究者在对男权主义的深刻解构之下,将其推向了历史性价值的崭新高度。在想象与临摹历史中,最深层的自我潜意识是封建传统观念中的另一方向选择,主人公及附庸者在心理与生理上彰显着对命运、追求与死亡的无畏渴求。弗洛伊德认为人的言行举止只有少部分是意识在控制,其他大部分都是潜意识在主宰,这部小说正印证了这一独特心理因素。在苏童小说的研究领域内,在叙事方式、审美情趣等外在视角的基础上,我们应进一步加强内在意识的深入探寻,展开新的研究视域。

一、命运意识

(一)宿命人生的人格缺陷

苏童小说大多取材“历史”,但“历史”已被虚幻化,留存的只是一些残片,文中对中国家族的叙事及女性的细腻心理描写流露出忧伤、颓败的情调和气息。在封建家庭陈府,时时暗伏着严苛等级制度的隐线,将意识埋藏其中,构成全文的基调。在对人性心理进行分析时,人们逐渐意识到“潜意识总是要借这样或那样的外壳发泄出来,才能使一个人心理平衡”[1]。《妻妾成群》故事开篇则使用一系列动词,从月亮门“挤”进来、“钻”出轿子、“瞟”了雁儿一眼、“搡”了雁儿一把,主人公颂莲刚进入陈府便遭到不公平的礼遇,随后对雁儿的举动是内心潜意识的自我暗示。所谓奴才,自封建制度起便被剥夺其基本的做人权利,在权势的威逼之下,死亡早已成为不成文的规矩,他们具有与生俱来的安分守己,恪守着奴才本分的宿命意识,“逆我者亡”,这些冤死的孤魂无已倾诉。主人公颂莲用手拨弄雁儿的头发,作者描述道:“雁儿咬住嘴唇没说话,她觉得颂莲的手像冰凉的刀锋切割她的头发,有一点疼痛”[2]2。仆人雁儿从心理上将这视为颂莲的报复,这时女性柔软的双手被形容成刀锋一样锋利,自此主仆之间的嫌隙逐步加深,步步走向悲惨的结局。

男权制度的代表陈佐千,掌握封建家长制度的绝对权威,挥霍纵欲,满足自己个人的狭隘欲望,全文在笔墨上并未对男性做过多的描绘,但笔到之处仍彰显着个人利己主义的绝对人格。陈府的老爷太太、丫鬟奴才他们处在同一形态之下,都在饱受宿命人生的悲怆感,自身的人格缺陷导致他们都不肯去抗争,而是守着纲常礼教过活,乃至受过新思想教育的男性,仍无法挣脱礼教的压制。一个人的性欲如果受到太强的压力,就会在潜意识下蛰伏下来。从文中多处细节透露出大少爷飞浦对颂莲的情谊是显而易见的,他通过换掉院子里的蟹爪、请顾少爷教颂莲吹箫、送颂莲荷包等这些似乎违背常理的行为,悄无声息地传递自己对父亲四太太的爱慕之情。面对这个高自己一个辈分的同龄人,却无法表露自己的真实感情,这是社会压迫下的悲哀,也是封建家庭迫害下的悲剧。女主人公对顾少爷爱脸红显出怜悯之情,在顾少爷准备离开时,文中这样描述:“颂莲送他到花园里,心里忽然对他充满感激之情,又不宜表露,她就停步按了按胸口,屈膝道了个万福”[2]34。此时的不宜表露,是女主人心中浓郁的感恩之情,感恩自己在经历了雁儿诅咒自己、剪了卓云的耳朵、生日宴上惹恼了老爷后,在陈府中还能遇到此等温情的时刻。不可忽视的是颂莲的潜意识中蕴含着纯真与善良,然而她将这一切原初的情感埋葬,无可厚非地成为逐名逐利的偏执狂。

(二)“阴性文化”的可怕力量

陈府内的大太太毓如,早已失去了老爷的宠爱,把吃斋念佛当作自己的精神归宿,她拥有着自我边缘化的处世哲学,本着超然物外的姿态面对着这个早已腐朽落败的封建家族。文中描述陈佐千带颂莲去佛堂见毓如,颂莲刚要行礼时,毓如手里的佛珠突然断了线,此处仿佛作者精心设计的桥段,暗示颂莲此后的生活便如这断了线的佛珠,飘忽不定,炽热的内心无处安放。毓如的内心是古板、呆滞的,潜意识下暗含的是女性的善妒。毓如在文中一直保持着温婉贤淑的形象,但当颂莲喝酒耍疯后,她却说,“出了丑就出个够,还怕让人看?看她以后怎么见人?”身为掌事的大太太,却在众人抱着看客心理的时候语言恶劣,举止毫无端庄可言。这是压抑下的病态,是“阴性文化”的一步步升华。苏童对女性描写有着独特的方式,他认为:“如果要问,到底是什么损害她们,就可以说是男权社会、国家机器或者传统文化。然而大家在谈论这个问题时,常常忽略了女性对自身的损害,在很多时候她们会有作茧自缚的选择”[3]。在封建大家庭中的女性,渴望通过男人来实现“自我价值”的物欲追求,卓云表面和善待人,背后却阴狠恶毒;梅珊在四太太的新婚之夜,洋装生病骗走老爷;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大学生颂莲,却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书本道理”逼迫雁儿吞下草纸,这无疑是被害者到害人者的转变。善妒的女性潜意识弥漫在陈府的各个角落,无形中腐蚀人的心智,逐步促使悲剧的形成。

二、追求意识

(一)“高雅”与“世俗”的二元对立

从小说开始,主人公颂莲从月亮门挤进来,仆人们很快注意到颂莲擦汗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袖,雁儿在颂莲洗脸时朝井边的其他女佣使了个眼色,捂住嘴笑,之后朝颂莲的衣裙吐唾沫。陈府的女仆们长久处在社会的底层,压抑与木偶式的生活令她们企图不放过任何可以鄙夷他人的机会,潜意识畸形地渴望自我地位的提升。“苏童的高妙在于,他从不以道德的标准去衡量这些女人,而是让人物自身说话,由读者自由判断。”[4]作者的这类描写,使读者产生的不仅仅是卑微的怜悯之情,更掺杂着对社会底层人民心理教育问题的思考,乃至到雁儿的死亡,也会夹杂着自作自受的心理对话。

女主人公颂莲利用自己的新女性精神资本,妄图独占陈佐千,她不断地追问“我们四个人,你最喜欢谁”,将自己此前的依恋父爱之情内化为依附男权主义,这是颂莲的自我潜意识,她的不断发问也正体现其内心空虚无助的悲观意识。“人的情绪情感与思维紧密相关,思考与认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我们的情绪感觉以及行为的发生。”[5]纵使外在环境的不断侵害,但曾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新女性心中尚且留有一方净土,她对箫的学习燃起了心中的热情,仿佛就此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依托,然而,父亲留给自己的箫却被老爷无情烧毁,此时陈佐千的出现预示着所谓的挣扎与反抗终抵不过男权的无上权威。在男权对女性精神的不断虐杀之下,为了满足自己的物欲追求、永葆自己的家庭地位,几房太太的邀宠、争宠愈演愈烈,在封建“染缸”的不断侵蚀下,使得女大学生颂莲由被害者逐步转化为参与者,一方净土也消失殆尽。女主人公阴狠自私的占有欲望在事态的不断发展中反而被无限放大,自以为得宠正盛的颂莲,在得知自己送给老爷的礼品最寒酸而惹恼老爷后,为了证明自己在老爷面前的独特地位,当众亲了老爷,引发了颂莲在陈府生活的一大转折。在时代大背景的考验之下,能否做到真正的解放,“高雅”与“世俗”的二元对立成为当今时代的现实问题。

(二)“染缸”理论下的挣扎与反抗

苏童遵循鲁迅先生的“染缸”理论,将处在陈府中几位太太的阴狠自私彰显得淋漓尽致。“欲望作为一面映照人性的镜子,也常常被苏童作为考察女性人性的重要手段,强烈的情欲和物欲往往是葬送女性一生的悲剧源头。”[6]未接受过教育的戏子梅珊,在封建大染缸的侵蚀之下反抗的最为强烈,她选择私通释放自己的热情与欲望,梅珊的出轨行径是被枷锁束缚住的颂莲想做却不敢做的,梅珊大胆走出家庭实现了颂莲的欲望释放。自身独立意识的匮乏令主人公不曾想象过逃离,曾经的选择就注定是此时的悲凉。梦醒之后的无路可走是何等的无助之感,彷徨无助的颂莲在陈府中如漂浮不定的落叶,没有依靠和关爱。她渴望挣脱束缚自身的家庭羁绊,逃离了自己的破碎家庭,本着新式女性的独特魅力进入陈佐千的视线,渴望爱与关怀,却由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深渊。主人公是不幸的,却更是令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她几次飞蛾扑火般的反抗看似惊心动魄,但归根溯源依旧是自私狭隘的个人主义思想,自我封建意识的不断作祟,使其与“五四”先进思想相距甚远,戏子梅珊的抗争与学生颂莲的懦弱相对比,更具有浓烈的讽刺意味。大少爷飞浦的出现为女主人公排解了心中的怨念与不忿,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飞浦身上年轻的雄性光辉使她不断为之着迷,成为其欲望的化身,也成为她潜意识下的精神支柱。然而在梅珊与医生偷情而东窗事发后,按照古训梅珊将被投入井中,这时的颂莲仿佛既是旁观者,又是亲历者。她想起自己对飞浦的微妙情感,这令自己更加惊悚这一幕的发生,她不愿相信梅珊即死的事实,更不愿想象梅珊的今日就是自己的明日。此时的死亡变得更加可怕,梅珊既是为自己而死,也是替颂莲去死。“欲望”与“死亡”的不断交织、缠绕,男性的欲望是繁衍后代的伟大,女性的欲望则成为走向死亡的利器。“人类在不可想象的现象面前所受的震惊导致了固定参照的丧失。”[7]在残忍的封建家庭当中,杀人成为众人知晓而无人敢言的常态,精神世界的双重焦虑令颂莲无法接受梅珊的死亡,最终丧失理智,封建“染缸”的侵蚀注定了女主人公悲剧的发生。

三、死亡意识

(一)精神世界的双重焦虑:“欲望”与“死亡”

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乃是真正的‘精神实质’”[8]。女主人公颂莲在马桶间打算放水冲厕,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使她取出马桶中的草纸,果真令她发现雁儿的阴毒伎俩,颂莲在潜意识中已经被这深庭后院的狠毒浸染了,存于脑海更多的是可怕可怖地谋害。随后的生活变得愈加可怕,梦可以算作是做梦的人在清醒状态时的精神活动的延续,在雁儿死后,颂莲梦到她在外面站着一次次地推窗户,并走进来用长簪刺向她的胸口。颂莲不敢想象自己是否应为雁儿的死负责任,她一方面对宋妈说“喊我的名字干什么?”“难道是我害死她的?”另一方面自我潜意识下她已然将自己视为残忍的凶手。梦醒后,她真的发现一根长簪斜插在被上,文中阴森恐怖的气氛迸发,令读者不禁设想这是命运对主人公的召唤,是颂莲对潜意识死亡的追求,是一场不彻底的精神死亡。梦是人类自我排解的潜意识,睡眠时身体内外各种刺激残留在大脑里,外界刺激则极易引起一番景象活动,女主人公夜不能寐,梦中浮现一幕幕“吃人”的景象,是残留的精神懦弱,醒后也尚存梦迷,没有完全摆脱梦境。在不同的梦境里存在着相似的场景,配合不同的色彩,呈现一种迷离主题,自己是否应对雁儿的死负责,成为颂莲生命的回望。

女性自身的本能欲望预示着其人生的必然归宿,陈府内的四位太太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排解自己的欲望,使得她们走向了截然不同的结局。文中用女性视角审视内部与外部,内部欲望与外部死亡是独特而复杂的存在,将“欲望”与“死亡”的双重焦虑影射其中,表达出一种内心深处被压抑而无从意识到的欲望。

(二)物质与文化之“井”

所谓个人的潜意识,是由曾被意识了但又被压制或忘记的、或最初达不到生动、并没有引起有意识印象的内容所构成。正与弗洛伊德早期的前意识含义相似,个人的潜意识相关内容对自我来说是可以获得的,并且与自我之间产生显著的交互作用。文中水井是主人公潜意识的化身,“‘水井’的建造标志着人从洪荒中开辟出稳定的生存空间,人们也从此将‘水井’的文化观念延伸到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许多方面,历经几千年的积淀,形成了极其深广而多元化的文化内涵。”[9]颂莲第一次见到后院的井时,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闷而微弱。这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井与主人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且紧密的联系,“井”作为一种意象化的事物贯穿整部小说。“井”在文中交替出现,一步步深入,阴暗沉闷的氛围逐渐浓厚,每一次出现都会使女主人公对井有更进一步认识,心灵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恐怖害怕,心理防线的最终崩塌导致其精神失常,这种心灵上的巨大打击促使颂莲的精神意识逐步瓦解。院中之“井”不仅埋葬了女性的生命,更与封建文化内涵相映射,物质与文化之“井”是文中人物死亡潜意识的最终体现。女性自身的潜意识预示着其人生的必然宿命,陈府内的四位太太用各自独特的方式排解自己的欲望,使得她们走向了截然不同的结局。用女性视角审视内部与外部,意识欲望与潜意识死亡是既独特又复杂的存在。令读者不解的是小说的结尾,全文遍布的死亡气氛并没有真正促成女主人公的毁灭,“颂莲说她不跳井”成为小说的结局,这其中蕴含着希冀,暗藏着作者对女性能够从心理意识上改变自我的深切追求。

命运、追求与死亡,是久久萦绕在陈府上空的弦,是弥漫在整个封建家庭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们甘于奉其一生去做封建的傀儡。这是自我潜意识的悲哀所在,《雷雨》代表的悲剧是不可抗拒命运下的时代缩影,《妻妾成群》的悲哀在于自我放弃、自我精神沉迷的极度腐化。与其说这一系列悲剧是时代的产物,倒不如追究背后潜意识的神秘力量,这力量可以铸就一个人,亦可以毁灭一个人。封建势力的无情摧残,逆来顺受的接受苦难,不禁促使宣扬五四先进文化的志者反思,一度激进的侵染是否真正达到方法与激情的碰撞。男性与女性渴求逃出一道道桎梏的绳索,需要达到其内在意识与精神高度的进一步升华,从心而映射的文化内涵是消除厄运的一剂良方。文本在原型解构的基础上达到历史与现实的交涉,对于文化机制的完善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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