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坛跌落的白居易
——从《苕溪渔隐丛话》反观宋代白居易诗学地位的变化
2019-03-15廖雯
廖 雯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白居易论自唐代而起,诗论家们围绕白诗创作旨向、审美特征及白居易作为诗人的创作才情、人品忠心及其对诗体的探索等多方面基本予以了肯定。皮日休的《七爱诗·白太傅》这样描述:“吾爱白乐天,逸才生自然。谁谓辞翰器,乃是经纶贤。”[1]9他高度称赞白居易的高逸才情,认为其诗作是合乎儒家经纶之贤的。张为的《诗人主客图》将中晚唐84位诗人分为广大教化、高古奥逸、清奇雅正、清奇僻苦、博解宏拔、瑰奇美丽六派,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可见其地位之一斑。黄滔《答陈踏溪论诗书》:“然大唐前有李、杜,后有元、白,信若沧溟无际,华岳干天。……至如《长恨歌》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刺以男女不常,阴阳失伦。其意险而奇,其文平而易,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戒哉。”[1]13黄氏对白诗风格做了精辟概括,将元白与李杜、《诗经》进行对比。很明显,作者对元白评价较高。关于《长恨歌》,其认为这首诗的立意较新颖,文辞通俗易懂,正是白居易长篇叙事诗基本特征的充分体现,从诗旨到诗艺全面肯定白诗。刘昫《旧唐书·元白传论赞》言:“若品调律度,扬榷古今,贤不肖皆赏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臣观元之制策,白之奏议,极文章之壶奥,尽治乱之根荄。非徒谣颂之片言,盘盂之小说。就文观行,居易为优。放心于自得之场,置器于必安之地。优游卒岁,不亦贤乎!赞曰:文章新体,建安、永明。沈、谢既往,元、白挺生。但留金石,长有茎英。不习孙吴,焉知用兵?”[2]可见刘氏高度颂扬白居易诗文格调之高,极为肯定白居易对诗体的探索,将其看作继沈约、谢灵运之后的又一杰出诗人。
至北宋中期,白居易论较前代有所不同,出现了规模不小的贬抑之声,白居易的诗学地位也随之发生变化。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 (以下简称《丛话》),作为一本成书于宋代的诗歌选集,集中了北宋各家诗话,与南宋魏庆之的《诗人玉屑》一起被称为宋代诗话的双璧。该书对宋代诗歌的发展进行了整理和记录,同时根据影响,以人为纲对唐代诗人的作品进行了记载。《丛话》中胡仔还以“苕溪渔隐曰”的方式发表自己的批评观点,其中不乏对白居易的评价。在这些吉光片羽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宋代白居易诗学地位的发展变化。
一、诗苑冠冕
唐代普遍颂扬白居易的批评指向一直沿袭到宋初,且更甚前代,尊白学白成为当时文坛的一大特色,甚至有“白体”盛行。方回《送罗寿可诗序》指出:“宋刬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极势盛。”[3]所举的“白体”诗人指李昉、徐铉、徐锴、王禹偁、王奇,然而学“白体”的诗人不止这些。仁宗朝“西昆体”诗人中,杨亿、晁迥等都曾学“白体”。可见,白诗在宋初受到了极高的礼遇,对白居易赞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宋初诗论家深受此影响,以称颂白乐天为主,在《丛话》中多有收录。
如收录的蔡宽夫《诗话》中有这样的描述:“国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收王黄州主盟一时。”[4]144他指出,唐代白居易论对后世影响颇大,致使宋初的诗论家多以白居易为宗。收录的王直方《诗话》云:“古今人作《昭君词》多矣,余独爱白乐天一绝,云:‘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盖其意优游而不迫切故也。然乐天赋此时年甚少。”[4]137王直方甚为推崇白居易的《昭君词》,认为其诗意境悠游广阔,带有从容不迫之感,年少做此赋,其才情非常人所能比及。收录的《麈史》云:“乐天工于用对,《寄微之诗》云:‘白头吟处变,青眼望中穿。’可为佳句,然不若‘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尤为工也。”[5]98《丛话》也收录了胡仔对白诗的评点。如:“子西有云:‘素知行路恶,敢厌在家贫。’乐天有云:‘始知为客苦,不及在家贫。’二联语意绝相类,并佳句也。”“‘梨花一枝春带雨’,‘桃花乱落如红雨’……皆古今诗词之警句也。”[5]97“乐天《次楞伽寺》诗云:‘照水姿容虽已老,上山筋力未全衰。’陈子高《病起诗》云:‘照水姿容非复我,上楼腰脚不如人。’时称为佳句,殊不知乃体乐天诗也。”[4]143在这些评点中,胡仔并未针对白诗做更多的阐释,在白诗语言、格律、审美等方面也基本持肯定立场。另苕溪渔隐曰:“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不专在此,然播传于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并白乐天《琵琶行》、卢仝《月蚀诗》、杜牧之《华清宫诗》、石曼卿《筹笔驿诗》、郭功甫《金山行》,皆篇长不录。凡此皆以一篇名世者,余今姑叙其梗概如此。”[5]10-13胡仔认为,古今佳句名篇不在多,惟一篇足以。白诗在当时流传甚广,胡儿皆能吟唱琵琶篇,故胡仔将白居易的《琵琶行》视为此类代表之一,足以见胡仔对白诗的认可。
与前代不同的是,宋代诗学批评还展开了对白居易作为诗人的人格襟怀的论评。如收录的《法藏碎金》云:“余尝爱乐天词旨旷达,沃人胸中,有句云:‘我无奈命何,委顺以待终,命无奈我何,方寸如虚空。’夫如是则造化均偏,不足为休戚,而况时情物态,安能刺鲠其心乎?”[5]97青年时期的白居易满怀政治抱负及济世爱民的思想,在政治上也有不小的成就。后来在为官期间,上书力陈追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犯,被人以越职言事等罪名陷害,随后降职为江州司马。自此他的人生出现重大转折,人生态度也发生巨大变化,长时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佛、老思想被激发出来,由以往的“兼济”逐渐走向“独善”,人生无常,欢喜悲愁,荣辱穷通,莫不有之。被贬为江州司马,乐天虽有“天涯沦落”之叹,但终能以达观态度坦然应对,追求称心适意的人生。白居易所持的达生的态度及人生思想与苏子不谋而合:“乐天少年知读佛书,习禅定,既涉世,履忧患,胸中了然,照诸幻之空,故其还朝为从官,小不合即舍去,分司东洛,优游终老。盖唐世士大夫达者,如白乐天寡矣。”苕溪渔隐亦云:“乐天有句云:‘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其超放如此。先君亦尝有句云:‘人有悲欢头易白,山无今古色长青。’”[5]98
二、集矢之的
至于北宋中期,白居易论出现了较大的变化,批判白诗“浅俗”的批评指向逐渐成为当时文坛主流。苏轼《祭柳子玉文》言:“元轻白俗,郊寒岛瘦。了然一吟,众作鄙陋。”[6]苏轼指摘白诗“浅俗”的审美风格,提出“元轻白俗”的观点。此观点一经提出,便引发了宋人对于“白俗”的火热探讨,《丛话》中也多有收录。
在所收录的苏子语录中,苏轼对白居易的诗文大加批判,毫不避讳地指出其诗文的浅俗,“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诗有贯休,书有亚栖,村俗之气,大率相似。白乐天《赠徐凝》、韩退之《赠贾岛》之类,皆世俗无知者所托,不足多怪”[4]28。苏子由云:“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4]85收录的《后山诗话》云:“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耳。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学杜无成,不失为功;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乐天耳。”[4]332这里面固然有对白诗的肯定,如“词甚工”,但更多的是对其“俗语言”“拙于纪事”的批评,乃至于以杜诗作为最高典范,以陶诗与韩诗作为次一级的标准,而以白诗为“无韩之才与陶之妙”的浅俗代表。蔡宽夫《诗话》云:“司空图善论前人诗,如谓元、白为‘力勍气僝,乃都会之豪估’,‘郊、岛非附于寒涩,无所置才’,皆切中其病。”[4]125苕溪渔隐曰:“《西清诗话》蔡百衲绦所撰也,已尝行于世矣。余旧录得百衲所作诗评,今列于此,云:‘白乐天诗,自擅天然,贵在近俗;恨如苏小虽美,终带风尘。”[5]257蔡氏虽肯定了白诗通俗平易,但也指出其粗鄙失高雅的弊端。魏泰在《丛话》中指责白居易的《长恨歌》脱离实际,有失礼制,“白居易云:‘六军不发争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诛杨妃也。岂特不晓文帝体裁,而造语蠢拙,抑亦失臣下事君之礼”[4]77,后又云:“白乐天亦善作长韵叙事,但格制不高,局于浅切,又不能更风操,虽百篇之意,只如一篇,故读之而易厌也”[4]221。张表臣《珊瑚钩诗话》指出:“诗以意为主,又需篇中炼句,句中炼字,乃得工耳。以气韵清高深奥者绝,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元轻白俗,郊寒岛瘦,皆是病也。”[7]魏泰、张表臣二人从“格”与“韵”的角度阐释了白诗“浅俗”的原因,张氏要求诗歌气格高上,言语朴雅,声气警拔,句法苍古,充满雄健豪放之美。相较而言,白居易的诗歌在精细、巧新、平易上见长,有时又过于平浅,流于滑利,显得格卑气弱。
此外,对于之前备受称赞的白居易旷达说,也出现了众多的质疑之声。《丛话》收录的蔡宽夫《诗话》中,蔡居厚将柳宗元、白居易、陶渊明三人作比,云:“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闵己伤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愤死,未为达理也。乐天既退闲,放浪物外,若真能脱轩冕者,然荣辱得失之际,铢铢较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着此意。是岂真能忘之者哉?亦力胜之耳。惟渊明则不然。观其《贫士》《责子》与其它所作,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所谓超世遗物者,要当如是而后可也”[4]123-124。蔡居厚虽勉强承认白居易旷达,但是认为白居易只是努力战胜自身的不足,表现出闲适旷达的样子而已。他认为陶渊明“当忧则忧,遇喜则喜”,随所遇而适,不羁世俗观念,不计荣辱得失,超脱尘世遗忘外物,是最高的精神境界。而在此标准的衡量下,柳宗元不能“达理”,白居易计较“荣辱得失”,都是气度识量小,不够通达,不能超然物外的表现。葛立方《韵语阳秋》云:“白乐天号为知理者,而于仕宦升沉之际,悲喜辄系之。自中书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诗曰:‘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又曰:‘委顺随行止。’又曰:‘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自江州司马为忠州刺史,未为超也,而其诗曰:‘正听山鸟向阳眠,皇纸除书落枕前。’又云:‘五十专城未是迟。’又云:‘三车犹夕会,五马已晨装。’及被召中书,则曰:‘紫薇今日烟霄地,赤岭前年泥土身。得水鱼还动鳞鬣,乘轩鹤亦长精神。’观此数诗,是未能忘情于仕宦者。东坡谪琼州有诗云:‘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于穷达俱存亡。’要当如是尔。”[8]指出白居易在任江州司马、忠州刺史、中书舍人和杭州刺史之职时,对功名仍然不忘于心,认为他不能真正旷达处世,宠辱不惊。
综上所述,北宋中后期,白诗通俗浅切的风格和世俗感伤的内容受到了宋代诗论家们的广泛批判,在批判之余,对白居易闲适旷达的人生态度提出了质疑。
三、根源探究
由于时代风尚与诗学旨趣的互渗互动,白居易论在宋代发生极大的变化,宋人论白,亦崇亦贬。
一个新的时代来临,并不意味着文学传统立即就会推陈出新。宋太祖统一全国,历史步入全新时期,而文学也在其独有的延续性下继续发展着,朝代的变迁并未对其造成重大的影响。首先,宋初的诗论家或是五代入宋的旧时代人,或是在开国之初文学传统尚未改变时出生的,他们承袭的只能是晚唐五代的旧传统。所以说,宋初文学发展是以延续晚唐、五代时期文学传统为前提的,尤其显著的是宋初文人对晚唐、五代文人有着极大的推崇。其次,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为杜绝藩镇割据的重演,更为中央集权的进一步强化,宋太祖推出偃武修文政策。这一政策下,文臣待遇明显提升。《宋史·文苑传序》:“自古创业垂统之君,即其一时之好尚,而一代之规橅,可以豫知矣。艺祖革命,首用文吏而夺武臣之权,宋之尚文,端本乎此。太宗、真宗其在藩邸,已有好学之名,及其即位,弥文日增。自时厥后,子孙相承,上之为人君者,无不典学;下之为人臣者,自宰相以至令录,无不擢科,海内文士,彬彬辈出焉。”[9]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由于有着优厚的待遇,所以游山玩水、醉心园林、宴饮作乐成为北宋初期文人的主要生活方式。自我满足、留恋光景的生活情趣更是与白居易追求“闲”“适”的生活态度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因此,白居易的闲适诗自然成为当时被颂扬的对象。除此之外,宋初佛教、道教的盛行与白诗在这一时期被推崇也有着密切的关联。宋朝统治者在抑制武将专权、大兴儒教传统的前提下,“三教并行”政策得到了全面的实施。即一方面对儒教给予了极大的推崇,另一方面对佛教、道教也持宽容态度。虽说白居易思想复杂,对各种学说都有所涉及,且接受程度也不尽相同,但其所秉持的则是儒、释、道三教兼容并蓄的观点。《三教论衡》曾言道:“夫儒门、释教,……同出而异名,殊途而同归者也。”[10]在这一思想熏陶下,白居易修炼出了顺随自然、养恬知足的心境,而这恰好与宋初统治者推行的“三教并举”政策相契合。
经过宋初几十年的酝酿和聚积,不同于前代的新文明、新风尚、新诗学观念在仁宗时期不断涌现出来。《宋诗概说》写道:“北宋人们在充分意识到新时代到来后,随之与该时代相匹配、相适宜的新诗风也相继诞生,是在建国经过半世纪以来,即第四代皇帝仁宗拥有长达四十二年的治世的时期。”[11]当时的文人,身处时代大变革的漩涡之中,自然而然的受其影响并寻求变新,从而实现了对唐诗窠臼的摆脱,整个诗歌界被注入了新的血液。在诗学趣尚、文化思潮的影响下,对白诗艺术的质疑之声随之壮大。同时,理学的兴盛也使得诗论家们更全面客观地评点白诗,从而摆脱了单一称颂的白居易论。此外,宋人对“白俗”的广泛批判,也是建构去俗崇雅诗歌美学观的一种表现。就整体而言,受宋人这种心性的影响,宋诗中更多了一层智性思维。换言之,宋人人格、精神以及思想的雅化不断加深表现在诗歌上,便是再平庸的事物都可以展现出高洁的一面,或者是通过高洁脱俗的精神对生活中的俗给予化解。而这也是宋人在北宋中后期大力推崇陶潜的冲淡、杜甫的深博的原因之一。俗语过多、描写过尽并非白诗的全部弊病,在物质生活方面,对声色享乐、功名利禄的渴求以及对生活目标、诗美追求的不够高雅等都是白诗中展现出的问题。对物质过于留意,往往会对诗的雅化造成消极影响,使得风格与意境出现较大的偏差,从而造成“格制不高,局于浅切”的情况,这一点更会对宋人审美标准造成误导。通过上述分析便可以理解白诗的诗学地位为何在宋代一落千丈了。
四、结语
一个时期的诗学旨趣与当时的时代风尚与审美追求密切相关。白居易作为中唐著名诗人,其诗、人格襟怀与创造才情深受古典评论家关注。然而北宋中期,宋人对新奇事物的追求最为狂热,这一点在对诗歌审美的追求上便可得到印证,而白诗在这一时期却由于“俗”成为批评的靶子,对急于走出唐代诗歌阴影的宋人而言,他们对白诗批判运动给予了极大的期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时代的变迁,白诗浅切平易的诗歌特色会重新受到诗学界的颂扬,白居易的诗学地位也将再一次迁莺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