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桑和他的罗马赞助人
——凯西亚诺•德•波佐
2019-03-15侯咏萱
侯咏萱
一、多重身份的艺术赞助人——凯西亚诺
在乌尔班八世统治时期,一位私人收藏家完全统治了整个艺术圈,他的品味和智慧对当时艺术的影响完全与他的收入和有限的政治权力不相称——他就是凯西亚诺•德•波佐(Cassiano Dal Pozzo,1588—1657)(图1),1588年出生于都灵的一个贵族家庭,曾在比萨大学接受教育。他于1612年前往罗马,1623年担任红衣主教巴尔贝里尼的秘书,从此跻身于罗马上流社会,并开始在这个城市的知识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是在罗马,他没有试图获得政治上的提升,反而进入令人振奋但充满风险的科学和历史研究领域。1615年左右,他和弟弟卡洛•安东尼奥(Carlo Antonio,1606—1689)开始收藏各种文物,并将所有的收藏整理成册,构成了他的“纸上博物馆”(Museo Cartaceo)。①为了进一步研究,他购买了大量的书籍和科学仪器,收集了大量有关自然史的资料,并赞助出版了有关医学、植物学和鸟类学的著作。虽然他自己什么也没写,但作为一个严肃的学者,他广受尊敬。
图1 凯西亚诺的肖像
他早年在罗马的亲密朋友包括保罗•焦尔达诺(Paolo Giordano)的弟弟亚历山德罗•奥尔西尼(Alessandro Orsini)和年轻的弗朗西斯科•巴尔贝里尼(Francesco Barberini),当马费奥•巴尔贝里尼(Maffeo Barberini)当选为教皇,弗朗西斯科成为红衣主教时,凯西亚诺自然是最先受到青睐的人之一,他在巴尔贝里尼家族中担任了一系列职务,并获得了许多新的收入来源。然而,以当时的标准来看,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非常富有且充满野心的人。他父亲甚至连珠炮似的给他出主意:
娶个有钱的贵族,获得一份真正赚钱的工作,任何事情都可以,我唯一恳求你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只是无所事事,时间是如此宝贵……②
凯西亚诺当然抓住了一切机会,但他对官职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欲望,特别是在他事业的鼎盛时期,他每年的收入估计为六千里弗尔,他把这些钱全部用来推广艺术和科学,并与许多艺术家、历史学家等进行了忠实的合作,最终波佐严谨、认真的态度得到了全欧洲学者的热烈赞赏。
在艺术方面,他收集了早期艺术家的绘画和版画,多年来他雇佣年轻的绘图员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复制古迹,然后他将这些图画整理成卷,丰富着他的“纸上博物馆”,虽然在当时艺术家和鉴赏家之间对古代的崇敬是相当普遍的,但凯西亚诺赋予了这种情感一种全新的精确性和历史意义,因为这些图像收藏自然地给为凯西亚诺工作的艺术家们提供了极佳素材,他们热切地将这些素材吸收到自己的画作中,可以说凯西亚诺所做的事业使得他成为对当时艺术领域最具影响力的人。
二、普桑进入古典主义世界的指导者
凯西亚诺作为普桑早期的重要赞助人,他们的结识是在画家来到罗马后不久,由诗人马里诺(Marino)③搭桥牵线的,但他们的关系几乎立刻就被波佐的离开打断了,因为1624年他需要陪同红衣主教弗朗西斯科•巴尔贝里尼先后前往巴黎和马德里。只有在1626年底回到罗马后他才开始对这位比自己小六岁左右的艺术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凯西亚诺对画家产生重要影响的原因之一是他当时雇佣普桑去做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两项工作——考古学和自然科学,普桑由此进入了这一组艺术家的行列,他们将古罗马的遗迹记录在大约1500幅绘画中,并按主题装订成册,收录在凯西亚诺的“纸上博物馆”。
在普桑在罗马的职业生涯的形成期,他为当时最伟大的欧洲鉴赏家工作的同时,进入了一个真正的古典研究的世界。与其他从事这一工作的艺术家相比,普桑更能吸收古典艺术的精髓,这不仅体现在构图方式上,还体现在更为复杂、原创性的表现方式上。凯西亚诺很快就意识到,在他的这项工作中有一位画家在为他服务,那就是普桑,这位画家所能做的远不止重现古代的遗迹,还有能力把生命注入古老的形式中。
所有这些古典主题可能都吸引了凯西亚诺的注意,作为一名罗马艺术的狂热学者,他甚至为图拉真圆柱上的浮雕制作了石膏模型,因此像普桑这样的艺术家就可以更好地刻画街道上方看不清楚的场景,普桑作品中的一些背景建筑也很有可能来源于此。此外凯西亚诺收藏的无数古董、书籍、自然和人工制品都有助于这位法国艺术家发展自己博学的天性,他还一直鼓励普桑要更加科学地作画,培养其对古物的兴趣。因此在凯西亚诺的指导下,普桑对古罗马文明的崇拜愈加强烈。
在普桑的作品中,有一幅可以追溯到1626年底的油画《象背上的汉尼拔》(Hannibal riding an elephant)(图2)便是在凯西亚诺的赞助下完成的,由于普桑当时知道凯西亚诺对自然史和动物很感兴趣,所以画家便利用这个机会将其作为一个礼物送给他。此外,汉尼拔这一历史题材也是建立在波佐对古代世界的特殊兴趣之上,后来这位艺术家从他的赞助人那里得到了四十斯库多(Scudo)。不仅如此,在普桑和凯西亚诺交往之初,他还希望以这位收藏家的名字来命名画一幅叫作《Rebecca al Pozzo》的画,来表示他对波佐的敬意,以此讨好他,这一点从普桑当时的境况来看就不会令人感到惊讶了。④
图2 普桑 象背上的汉尼拔 1626年
因为这时普桑精妙的绘画才能并没有给他带来大量的委托。直到1628年,由于梵蒂冈和圭多•雷尼在圣礼拜堂就另一幅画所进行的谈判破裂后,科尔托纳取代了雷尼的位置并退出本属于他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工作,后来在凯西亚诺特别的帮助和调解下,普桑才得到了这项由红衣主教巴尔贝里尼委托的为圣彼得大教堂画一幅祭坛画的任务——即《圣伊拉斯谟殉教》(Martyrdom of St Erasmus)(图3)。这幅画比较特殊,是因为巴尔贝里尼有着严格的尺寸和形状的限制,他要求画的高度需要超过三米,但留有的宽度却十分狭窄,因此普桑选择以密集的人物行列来制造出强烈的垂直点构图;再加上这位反改革者最喜欢血腥的殉教场景,所以其绘画主题也是另一个限制。
图3 普桑 圣伊拉斯谟殉教 1628年
尽管这算得上是普桑的一幅杰出的作品,但他的努力在当时并没有获得普遍的认可,这很可能因为普桑是法国人,意大利人不愿意接受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与巴洛克风格的意大利大师竞争的企图,受到冷遇后,随之而来的是又失去了圣王路易堂(San Luigi dei Francesi)的一项重要委托。
这次相对的“失败”和普桑随后的严重疾病是他职业生涯发生转变的决定因素。此时普桑没有大量的工作委托,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从而导致他的经济境况十分不稳定,这一点可以从他给波佐的一封信中得知,普桑在信里写道:
由于一场意外的疾病,我不能亲自问候你,我冒昧地再次写信,请求你尽可能地帮助我;因为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生病,除了我的双手工作以外,没有什么收入来维持生活。⑤
不久之后,这位艺术家娶了安妮•玛丽•杜吉特(Anne-Marie Dughet)为妻,她是一位法国糕点厨师的女儿,杜吉特在普桑生病时收留了他。在他康复之后,他的事业开始了新的方向。他拒绝了大型的公共委托,转而致力于为一群有修养的赞助人创作小型画作,而且作品的大小一般很少超过5英尺(152.4厘米),其中包括红衣主教弗朗西斯科•巴尔贝里尼以及凯西亚诺•德•波佐。后来他逐渐发展出了一批观众,他们欣赏普桑那些规模相对适中的画作——合理地安排、克制、充满诗意——如今他也因此而闻名。
与同时代的鲁本斯与科尔托纳等忙于教皇与王室委托的画家相比,普桑更专注于为私人赞助创作小规模的作品,他下定决心朝着自己的方向出发,再也没有试图在罗马的地盘上与巴洛克风格的意大利大师竞争。
到目前为止,普桑为凯西亚诺所做的最令人惊讶的工作是他在1636年开始画的“七大圣礼”——一套代表早期基督教会仪式的绘画,也是他最著名的宗教画之一(图4—图10)。无论是从题材还是从普桑对它的实际处理上看,这都是17世纪绘画史上的革命性事件。因为在意大利,圣礼作为一个系列曾经只被画过一次——即在14世纪那不勒斯的一些被认为是罗伯托•奥德里西(Roberto Oderisi)的壁画作品中出现过。⑥凯西亚诺非常珍爱这组作品,他甚至不允许再次复制它们,而且很有可能这套宗教题材作品的灵感也来自于他本人,这一点在哈斯克尔的《赞助人与画家》中有所体现,他认为凯西亚诺对各种宗教和社会习俗、仪式都十分感兴趣,“七大圣礼”系列作品也是凯西亚诺对早期基督教仪式研究的反映。并且应他的要求,普桑在每一幅作品中都赋予了一个场景和早期典型的基督教服装。⑦
图4 普桑 “圣礼仪式”——忏悔礼 1636—1640年
图10 普桑 “圣礼仪式”——最终擦圣油礼 1636—1640年
三、“亦师亦友”的画家与赞助人
后来随着红衣主教巴尔贝里尼的官职被撤,凯西亚诺的职业生涯和部分收入来源也逐渐走到了尽头——尽管红衣主教重返罗马后,他被复职了,但当时的教皇英诺森十世不仅敌视巴尔贝里尼身边的人,也敌视凯西亚诺所追求的理想,于是他退出了宫廷生活,虽然他认为这也是件好事,但在17世纪,艺术与权力中心紧密相连,凯西亚诺的赞助和他的政治地位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于学术和科学活动,但他的收藏在接下来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几乎停止增长了,他这时的一些委托,主要是由二流艺术家创作的,继续丰富着他的纸上博物馆。
1651年,在凯西亚诺的委托下,普桑为他创作了一幅画——《有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风景》(Landscape with Pyramus and Thisbe)(图11),这幅画反映了波佐对浪漫的品味,因为皮拉摩斯和提斯柏是来自于奥维德《变形记》中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古希腊神话爱情故事,普桑在创作这幅画时还运用了他多年前对莱奥纳多思想的研究,并从《论绘画》里一段描述风暴的文字中获得了灵感:
图11 普桑 有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风景 1651年
如果你想很好地表现一场风暴,在你的头脑中需要考虑和安置风的影响,它吹过海面和地面,因为它带走了那些没有牢牢扎根在大地上的东西。为了很好地表现风暴,首先要画出被风吹散的、撕裂的云,以及从海岸上扬起的沙尘;包括树枝和树叶,以及许多其他轻的东西,它们在狂风的怒吼中升起,散落在空中,树和草都弯着身子紧贴在地面上,仿佛是要顺着风的方向走,它们的枝干扭曲着,叶子被打得乱七八糟。他们中的一些人倒下了,裹在衣服里,由于尘土飞扬,几乎无法辨认出来,而那些仍然站在树下的人,他们抱着树,以免风把他们吹走。还有些人因为尘土,将双手蒙在眼前,屈身于地,他们的衣服和头发都随风流动着。⑧
据记载凯西亚诺1657年去世之前,在他所收藏的大量普桑的作品中,这幅画不论是从尺寸还是画面的宏伟程度来看,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同时也标志着他与凯西亚诺的长期合作到达了一个顶峰阶段,之后二人继续来往,但他们的友谊可能已经有些冷淡了,这或许是因为凯西亚诺因收入枯竭已无法再进行任何委托了。
在罗马,普桑被以凯西亚诺•德•波佐为中心的知识分子群体所接纳,作为17世纪早期罗马杰出的考古学家、哲学家、自然科学家以及博物学家,凯西亚诺对早期希腊和罗马人的生活和思想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并致力于记录他们文明的遗迹,他所收藏的古物为当时许多画家提供了非常珍贵的素材,并且他们将这些素材热切地吸收到了自己的画作中。
图5 普桑 “圣礼仪式”——婚礼 1636—1640年
图6 普桑 “圣礼仪式”——坚信礼 1636—1640年
图7 普桑 “圣礼仪式”——圣餐 1636—1640年
图8 普桑 “圣礼仪式”——授圣职 1636—1640年
图9 普桑 “圣礼仪式”——洗礼 1636—1640年
于普桑而言,在他与凯西亚诺相处的这些年里,这位赞助人不仅鼓励普桑发展自己对古物的兴趣,还一直鼓励他“科学地”作画,这一趋势在17世纪30年代普桑的作品中得以体现,所以普桑也把自己称作凯西亚诺和他收藏的那些古物的学生。不仅如此,他还将普桑引荐给当时许多有地位的收藏家,并鼓励他们资助普桑。从这些方面来看,凯西亚诺的确对画家本人以及他的古典主义绘画理念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也为普桑在罗马的职业生涯中提供了不少帮助。作为普桑在意大利最重要的赞助人和最亲密的朋友,他一生大概收藏了普桑五十幅作品,画家还在凯西亚诺去世后为他设计了一座坟墓。
四、结语
凯西亚诺作为一名艺术赞助人,之所以对普桑有着巨大影响,不仅是因为他有着较高的政治地位,而且他还是一名考古学家、自然科学家和博物学家,他所研究的事业对普桑甚至是当时整个罗马艺术圈都有着巨大的影响。此外他还是画家亲密的朋友,从种种方面来看,普桑与这位赞助人的艺术品味相投,但在画家所接受的作品委托中,题材的选择很大程度上还是反映了这位赞助人的兴趣。
注释:
①“纸上博物馆”是由凯西亚诺和他的弟弟卡洛•安东尼奥在17世纪收集的7000多幅水彩画、素描和版画,这些绘画涵盖了古物、建筑、动物学、植物学和地质学、社会习俗和仪式、服装、肖像、地形和军事地图。
②见于Francis Haskell.Patrons And Painters——A Study in the Relations Between Italian Art and Society in the Age ofthe Baroque.The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1963.
③乔瓦尼•巴蒂斯塔•马里诺(Giovanni Battista Marino)出生于意大利那不勒斯——玛丽•德•美第奇的宫廷诗人,在法国被称为骑士马林(Cavalier Marin),他于1624年在巴黎结识了普桑。
④见于Rosemary Ann Watkins.The Late Mythological Landscape: The Last Synthesis.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Vancouver, 1969.
⑤同②。原文:“Not being able to greet you in person on account of an unexpected illness, I am presuming to write yet again, to beseech you with all my might to help me in some way; I require such aid because most of the time I am ill, just when I have no income on which to live, other than the work of my hands.”
⑥同②。
⑦同②。
⑧同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