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童谣新唱
2019-03-14王剑英
王剑英
“卢沟桥,卢沟桥,卢沟桥上走骆驼,桥上狮子数不清,桥下芦花一片白……”
2019年1月20日晚,北京乐空间,独立音乐人小河的“灰烬悲喜新”新年演唱会上,压轴登台的是一位普通又朴素的“老北京”,大家称他何大爷。何大爷演唱了一首他小时候的童谣《卢沟桥》,引来了台下观众热情的掌声和叫好声,还有人喊“再来一遍”。
半年前,79岁的何大爷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和数百名年轻人互动——他日常就是陪老伴遛弯、写写毛笔字,兴致来了哼哼小曲儿。而将他和这首《卢沟桥》带到公众面前的,是小河发起的一项“胡同童谣”回响计划。
寻找童谣里的诗意和美
2018年下半年,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的小河发起了“胡同童谣”项目:他把目光投向北京老城区,挖掘隐藏在胡同和社区里的老童谣,老曲新编后教一些年轻人学唱,并在南城艺术空间“打磨场”里举办了5场小型现场音乐会,赋予老童谣新的生命力。
“2018年8月,当我们找到何大爷,听他唱第一遍《卢沟桥》时,我就听哭了。”小河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回忆满满。
“这首歌非常质朴,歌词简单但充满诗意,旋律简洁而又亲切;特别有年代感,就像陈酿的酒一样香醇。”小河觉得,“它用很简单的方法表达了诗一般的美感,作者或者是个诗人,或者是个孩子。”
雖然名为“胡同童谣”,但小河说重心其实在“童谣”上,胡同只是空间代名词,代表着市井生活环境。“在北京叫胡同,在南方可能就叫弄堂或者小巷。”
“大人的世界太强壮了,儿时的美好和童真被更大的东西侵袭后,能留下来的弥足珍贵。”小河说,这是他做童谣的缘由。在这个项目里,他筛选童谣的隐性标准是“诗意和美”。
从小在北京长大的赵瑾曾带着孩子参加童谣音乐会,她觉得记忆里的童谣好像在逐渐消失,“现在我给孩子唱的都是外国的一些童谣,感觉它们的歌词更有趣,有时候确实会感慨说,我们自己的童谣去哪儿了。”
一位曹姓阿姨则抱怨现在的儿歌太无趣,“什么‘爸爸的爸爸是爷爷,这种歌太没意思,而且现在小孩子都在手机上学唱大人的歌,三四岁就在唱‘一人我饮酒醉。”
“大人的世界太强壮了,儿时的美好和童真被更大的东西侵袭后,能留下来的弥足珍贵。”
小河觉得出现这种现象并不能怪孩子,“孩子的耳朵是24小时打开的,我们无法剥夺他们听这个的权利,但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有一些带有诗意和美感的歌谣存在,与他们的年龄相符。”
谈及国人小时候普遍学唱的《两只老虎》《拍手歌》等儿歌,小河说那并不符合他的标准,他要找大众没听过的、旋律性好的、有童真童趣的。
最终选送到小河手里的有50首童谣,他选择了其中的13首进行编曲、录制,有的基本没作改动,比如《卢沟桥》,有的则进行了部分修改,比如《小姑姑》。
《小姑姑》讲的是上世纪50年代的干部下乡运动,孩子发现家里来了一个非常勤劳的姑姑。“歌词用‘姑姑和鸟儿的‘咕咕声呼应,很有意思。”
音乐人张天佑也参与了这个项目,他说:“对大家来说,童真都是一样的,这个活动让大家想起了小时候唱的童谣,有一种情感的东西瞬间就回来了。”
为了10首歌,搭讪上千人
“好温暖,唤起了老人们童年心底的美好,他们羞涩可爱地吟唱着儿时的歌曲,真的超有爱。”网友苏肥大哥在参加过某场童谣音乐会后,发了这样一条微博。
演员刘烨的妻子、摄影师安娜伊思·马田曾带着女儿霓娜参加过两场童谣音乐会,7岁的霓娜在现场随着节奏晃着小脑袋打拍子,认真样儿令人莞尔。
胡同童谣第一回活动现场(左二为何大爷)(PonyBoy/ 摄)
2018年8月至12月,5场童谣音乐会以每月一场的节奏在“打磨场”上演,现场参与的人感受到了小河想传达的“诗意与美”,不过多数人不知道的是,呈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些童谣有多么来之不易。
“这个项目最难的部分,其实是找会唱童谣的人。”小河说。
26岁的林强是北京林业大学的在读研究生,听过第一场童谣演唱会后自愿成为了项目的志愿者,为项目寻找会唱胡同童谣的老北京人,并成为了主力。13首终选童谣中,有10首来自她的推荐。
为了找到这10首歌,她付出了极大心血。“不夸张地说,我一共搭讪了上千位老人。北京三环内的大公园,我几乎跑遍了。一看到有老人聚集唱歌的、有合唱团的,就挨个问。”林强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一开始有点摸瞎,后来总结出了一套通过简单问答快速识别童谣老人的方法。”
小河也曾亲自去玉渊潭公园“撒网”找人,问了不下30个人,只有两个人勉强符合他的要求。“有些人看到你问就走了,他们对你是有提防的。”小河表示他能理解,“新闻里诈骗老人的事情太多了,对方难免会有戒备心,需要我们耐心真诚地解释。”
童谣《小鞭一甩满山响》预定在最后一期演出,大家都非常中意这首歌,但原先唱歌的老大爷不适合现场演出,需要另寻他人,林强花了一个多月在北京城寻找,但遍寻未果。
临近演出,团队已做好改用别的歌的预案,林强和小伙伴熊熊则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景山公园碰运气,当熊熊跑过来告诉她“那边有两位阿姨会唱这首歌”时,林强惊喜得从地上蹦了起来。
值得一提的还有“打磨场”这个场地。
它起源于2014年的“城南计划”,是北京东城区实施旧房修缮、集群设计后焕然一新的老院落,其所在的西打磨厂街则是北京的老街区,因为聚集了大批石器打磨匠人和店铺而得名,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
小河觉得童谣项目和打磨场的结合堪称完美。“打磨场是胡同里的一个老院落,但新的、鲜活的当代艺术机构入驻于此;胡同童谣唱的是老歌,但和新的、年轻的观众发生关系。对这两者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紧紧融合在一起的。”
胡同童谣第二回活动现场(PonyBoy/ 摄)
重温与城市的共同记忆
“这些民间童谣是时代的记忆,是这座城市的记忆。”70岁的金凤阿姨说。她家里有一本记录童谣的老书,书中收录的童谣最早可追溯到1928年。
2018年8月底,小河团队找到了金凤阿姨,她在天坛附近的自家小院里为他们唱起了老童谣《水牛儿》。秋日阳光洒在灰墙灰瓦灰地面的胡同里,树影婆娑,院里的滴水观音和虎皮芦荟精气神十足,窗台上横躺着几只新鲜红薯,阿姨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摇着老蒲扇,眼波随着歌声流转:“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哎……”
她记得,年幼时,胡同里的奶奶们常用这首歌哄孩子们睡觉。“水牛儿就是蜗牛,这首歌唱起来特别有京味儿,而且很有画面感:雨过天晴之后,蜗牛爬满了墙,如果你仔细看,就像歌里唱的那样,真的是‘先出犄角后出头。”
“其实童谣只是一个线索,我们要感受的不仅是一首老歌,还有一个老人的记忆。一首歌承载的,是人类最美妙的情感被翻出来再度体验的一种状态。”小河1995年来到北京,在四合院里住过很多年,对胡同里记忆深刻。在音乐之外,小河还希望通过寻找童谣,记录在文化的诞生和消失之间,人们思想、生活、心理的变迁。
83岁的吴宏樾一生的经历和唱歌并不相关,但小时候从母亲哄他睡觉的哼唱中学会了一首《我家有个胖娃娃》,后来这首歌成為他家传家的“摇篮曲”:他妻子生下儿子和女儿后,他唱着这首歌哄孩子睡觉;后来有了第三代,他还是拿这首歌去哄——一首童谣串起了一家四代人的情感与记忆。
何大爷对《卢沟桥》这首歌情有独钟,因为他小时候就住在卢沟桥边的大院里,学这首歌是在小学音乐课上。如今,和他一起学歌的小伙伴们很多都不在了,但这首歌还在继续陪伴他。“小时候听老人讲二十九军在卢沟桥打日本鬼子,尽是英雄人物啊。”一首歌,把何大爷带回了童年时光。
歌里还唱到“卢沟桥上走骆驼,桥上狮子数不清”,何大爷记得,当年桥上真有门头沟来的骆驼,拉着煤往城里送。
工作以后,何大爷天天骑车上班、接妻子下班,天天从卢沟桥上经过,他边骑边唱。后来,搬家进了城,离卢沟桥远了,“但只要唱起这首歌,卢沟桥上的狮子、永定河上的落日,还有水中的树影,都会清晰地浮现眼前。”
2018年秋天,在小河的陪同下,何大爷近20年来第一次回了一趟卢沟桥。那天,他特地选了身行头:黑白相间的衬衣,干净雅致的米白色长裤,腰间系着醒目的枣红色皮带,脚上的白色皮鞋擦得锃亮。
第二天,小河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作为记录:“在芦苇荡的岸边,听何大爷唱起他还记得的那首《卢沟桥》。有一点点秋意的风,吹过手指、脖颈、脸颊,那一刻,我感觉时光并不残忍,因为它还留给了每一个过往,於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