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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响解放:物质断裂后的听觉回归
——基于“后视镜”理论的阐释

2019-03-14李方海

关键词:后视镜声响乐谱

李方海

(皖西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

人类是一种文化性的存在,在文化生产过程中,“每一种文化形式和每一种社会行为的表现都或则明晰或则含糊地涉及传播”[1]。音乐作为人类文化的一种, 借助于媒介,突破时空制约,实现音乐传播。在音乐传播媒介的形式变革中,唱片起到继往开来的关键性作用,第一次将音乐传播与声响技术逐步地有机结合,实现声响的解放。然而,在偏爱视觉文化、冷漠听觉文化的“聋子式”研究环境下,唱片没有得到应有礼遇。其实,“当文化研究界津津乐道于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里对摄影术和电影的展望时,其对于唱片、留声机的留意,也不应该被轻轻放过。”[2]我们有必要站在音乐传播大历史的视域去审视唱片,抛却唱片纷繁复杂的形式遮蔽,探究唱片如何实现人类音乐声响的自由解放图景。

一、“后视镜”的理论观照

音乐的传播过程,声响复制是核心问题和前提条件,声响复制指人类保存和再现音乐声响自然属性的方式和过程。加拿大学者雷蒙德·默里·谢弗认为,“原初的声音是与发声的机制连在一起的”,由于声音的复制造成“声音分裂(schizophonia)”,“复制的声音变成了副本,它们可以在其他的时间和空间里被重新播放”[3]。正是由于唱片的声音复制功能出现,实现了声音原本与复本的关系断裂,才为声响解放创造了可能。纵观历史,从原始形态的口耳相授到当前的网络生存,音乐传播经历了场景、乐谱、机械、电子、数字、网络六种形式演变。在此过程,唱片具有划时代的革命意义,使音乐声响进入技术时代,并为当下网络音乐铺平了技术道路。由此,根据唱片技术的有无和形式变化,可将音乐声响复制形式区隔为前唱片时代(场景、乐谱形态)、唱片时代(机械、电子、数字形态)和后唱片时代(网络形态)。唱片技术自1877年诞生,经过近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如今却面临着实体唱片辉煌不再、网络音乐大行其道的境遇,我们又该如何理性看待媒介进化,寻找其隐藏的媒介隐喻。麦克卢汉的“后视镜”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审视的综合性的媒介工具。

当我们针对某一媒介进行深度解析时,需要明晓前世,理解今生,方能洞晓未来。“估量未来的唯一理性的办法,是借用过去”[4]257,把现在当做连接最近的过去和最近的未来的中间节点,“后视镜”理论就是勾连过去和未来的一种方法,通过深入分析过往媒介形态,洞察媒体当前特征和未来趋势。后视镜理论由麦克卢汉提出,后经莱文森发展,成为理解媒介的一种导航器。两人借助后视镜,立足于现在分析媒介,但两人关注指向略有不同,“麦克卢汉关注的主要是过去如何走到现在,而不是现在如何展开而进入未来”[5]258,莱文森则意在勾勒媒介未来图景。我们分析媒介时,如果固执地死守媒介历史,“只看新媒介和旧媒介的关系,那么我们就会迎头撞上没有看见的、难以逆料的后果”[6]251;如果我们单一地关注媒介未来,“死死地盯着前方不动,眼睛里看不到、脑子里想不到我们来自何方、曾经去过何方,我们就不可能知道正在向什么方向前进。”[7]251对于后视镜理论,我们应该持有辩证与发展的历史观,将其看作一种基于媒介现实环境的动态化、非线性、交互式的导航器,“我们透过后视镜看现在。我们倒退走步入未来。(We look at the present through the rear view mirror. We march backwards into the future.)”[8]247我们需要立足媒介当下,回望媒介发展,洞见媒介趋势,研究媒介的历时和共时特征,探寻媒介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彼此关系逻辑,思考其媒介价值。

“如果用后视镜来导航,走向未来,那就不仅需要准确的信息——用镜子照射我们刚刚去过的地方——而且需要某种指示或判断方式,来确定过去的哪些东西与我们的前程相关。”[9]251对于麦克卢汉来说,后视镜成为媒介演化及其影响的基本运作原则。在此“导航”指引下,我们借助后视镜理论,分析唱片过去从何而来,现在身处何处,未来去向何方,我们不仅可以发现造就唱片的深层原因,理解网络音乐的媒介渊源,还可以探寻唱片逐步促使音乐声响与物理载体的关系断裂,实现声响自由解放的艰难旅程,

二、离场欲望:前唱片时代的关系抽离

前唱片时代,由于没有唱片技术,音乐主要依赖场景和乐谱传播。场景形态是最原始、最自然的音乐传播方式,传送者和接受者均需“在场”,形成音乐的发生场景,借助空气介质进行声波传递,口耳相传。场景传播必须是人物和声响同步“在场”,人在乐在,人散曲终,场景和声响合二为一。少数民族“歌圩”“龙船节”“花儿会”等仪式性节日活动和现代演唱会现场的演绎模式就是原始的场景传播的形式保持和状态复原。演唱者借助场景将声响信息传递到接受者,实现音乐的传播与共享。由于缺乏保存和再现音乐声响的记录载体,声响的时间延续与空间扩展无法实现,音乐演绎的结束意味着声响传播的完结,导致远古歌舞的原始场景、古代乐音的原声声响的消失。

场景形态是视听兼具的音乐在场,乐谱形态是音乐符号的离场呈现。乐谱形态是音乐创作者通过书写、印刷方式把乐音体系的音高走向、声音长短、声音强弱等音乐表现以符号形式记录在纸质或其他平面媒介的一种音乐形态。音乐以符号形式锁定在乐谱中,保证作品同一性的传承、识别和再现,“乐谱不仅为演奏者提供了复现作品的可能,而且也为演奏者提供了各种不同解释的可能”[5]。表演者借助古代乐谱和乐器演绎古代音乐作品,此时乐谱仅仅让表演者“得到了指令形式,得到了可变的、经常是形式发展的细节规定,但每个音调最终的声音效果则留给他本人来决定”[6]。乐谱相对于口耳相传在时间传承、空间拓展上占有优势,但无法实现原声声响传播。乐谱只是传播音乐文本符号,是视觉固化的音乐,无法记录乐器的声响特质,文本载体与音乐声响表现为视觉与听觉的隔离关系。

前唱片时代,音乐的场景形态仅是转瞬即逝的有声声响,被捆绑在场景中,视觉听觉必须在场合一。乐谱形态则是符号固化的无声声响,听觉功能闲置,视觉与听觉呈现功能分离状态。如此,从场景的现场演绎、“在场”传播到乐谱的文本固化、“离场”传播的过程,音乐声响与场景的物理关系逐步抽离,但这种关系抽离只是使音乐不再捆绑在场景中,而外化为文本,演变为视觉性符号,但并未携带出音乐声响。也正是这种关系抽离不彻底,无法携带音乐声响,解放听觉,由此激发了复制保存声响的“离场”欲望,不断进行技术探索,创造声音复制设备。

三、声响解放:唱片时代的物质断裂

人类进行跨越时空的信息交流,需要“借助发明媒介来拓展传播,使之超越耳闻目睹的生物极限,以此满足我们幻想中的渴求”[4]254。前唱片时代的追求声响“离场”欲望,19世纪中后期的唱片技术“种子”和当时社会文化“土壤”,多种因素合力作用为唱片产生创造机遇。“媒介是文化能够在其中生长的技术”[7],社会文化选择了唱片媒介,唱片也开启音乐传播的科技时代。唱片技术不断进化和逆转,从机械、电子到数字,音乐声响和物质载体的依存关系逐渐断裂,声响复制从物质捆绑中解放出来,实现声响自由。

(一)唱片产生:风云际会的巧遇

前唱片时代,由于技术限制,没有创造唱片的条件,但保留声音的欲望刺激着技术激情,为唱片提供发明动因。正是在这种欲望激发下,又恰逢技术发展、娱乐精神、商业需求的多重机遇,唱片便产生、流行于世。

19世纪中后期,社会进入第二次工业革命,科学与技术结合,各类发明创造层出不穷,为唱片提供了技术支持。1877年爱迪生发明圆筒留声机,第一次将音乐声响真实记录再现出来。十九世纪很多人第一次遇到带电的新技术,都倾向于从科学或商业的应用去思考问题,预见它们的实际用途。正如车床最先用于鼻烟壶制作、冶金术发轫于项链制作一样,唱片技术诞生初期,其最初的设计用途是为盲人记录书信和书籍、保存电话交谈,而不是音乐播放设备。“没有能够预见到留声机会成为一种娱乐的工具,是领会电力革命的一种真正的失败。”[8]373此时,人们把圆筒录音仅当作一种“玩具”,“观众的乐趣存在于技术的工艺流程中,不在工艺的结果,而在工艺本身”[9]。

当唱片处于“玩具”时期,此时恰逢人类历史进入美国历史学家麦克高希的“五大文明”学说论述的“文明四”这个阶段,“文明四开始于作为一种娱乐表演的娱乐工业”[8]436。人们在历经战争之后,寻求片刻放松,释放自我个性,空气充斥着喧嚣和狂欢,各种文化娱乐活动盛行,娱乐成为一种产业。“文化技术发明的第二次浪潮”[8]366的主要成果留声机能够将声响在场与音乐美妙有机结合,制造神秘而深奥的动人效果,唱片“第一次以这种表达方式抓住人的个性特征”[8]368。“文明四”时代的社会环境、文化心态和受众需求,为唱片的发展提供了土壤。

社会进入大众娱乐时代后,“使人们高兴起来成为一种严肃的产业,得到并保持人们的注意成为通向权力和财富之路”[8]4。商家把握了“文明四”时代的社会文化心态,巧妙地利用这次商机,摈弃政治、宗教等商业风险因素,将唱片引向娱乐性文化媒介这一中性道路。娱乐产业贩卖的不是事实、知识和观点,而是情绪、氛围和符号,“卖的是嘶嘶声,而不是牛排”[8]375。如此,“商业娱乐的策略自然会保证任何媒介的最大传播速度,保证任何媒介对心理生活和社会生活的最大影响力。”[10]348唱片在商业中性策略下排除政治、宗教等因素挤压,逐步深入日常生活并普及。

保存音乐声响的原始欲望激发,第二次工业革命发明创造的技术支持,“文明四”时代的大众狂欢的文化场域,商业中性策略的释放空间,多种因素的巧遇,唱片产生和流行成为历史的偶然,也是文化的必然。

(二)唱片进化:物质关系的断裂

音乐的场景传播,听视同步,音乐“原本”与“复本”的复制依赖于场景的所有元素的移动实现。乐谱传播虽实现一定程度的自由,但音乐“原本”被复制为抽象视觉符号,听觉被屏蔽。音乐终究是听觉艺术,我们需要发明一种媒介,使音乐回归听觉,“以便重新捕捉在初始延伸中已经失去的那部分自然”[4]254。正是人们对音乐的听觉需求,推动着唱片进化,声响“原本”和“复本”之间的复制过程逐步断裂与载体的物质关系,从机械形态、电子形态到数字形态,音乐声响实现解放,自由传播。

唱片的机械形态就是将声能转变成机械能刻录蜡盘,保存和还原声响。“这种录音技术工具第一次弥补了音乐的口头传播中‘音乐信息转瞬即逝无法存留’的弱点,同时也解决了乐谱传播中常常存在的‘书面符号难以还原为音乐声音’的难题。”[11]由于技术限制,录音的声响效果不甚理想,但相对于场景、乐谱,原始形态的留声机唱片突破了音乐的场景束缚,携带声响“离场”,同时也实现乐谱文本的“有声”再现。此阶段的声响从“原本”到“复本”的复制过程依赖于笨重的物质载体,声响的存现被捆绑于圆筒、模具等物理器具,声响传播自由受到一定限制。

唱片的电子形态是通过拾音器把声能信号转变为连续不同的电能信号记录在唱片或磁体上的录音方式。此阶段的声响从“原本”到“复本”的复制过程均为电子化生存,摆脱了笨重的物质束缚,声响存现的物质关系逐步断裂,声响传播自由进一步拓展。

唱片的数字形态是磁带或CD利用脉冲信号变化记录和还原声响。此阶段的声响从“原本”到“复本”的复制过程完全数字化,摆脱外在物质依附,声响存现的物质关系彻底断裂,声响传播自由跨越时空。

唱片时代,声响摆脱前唱片时代的场景、符号束缚,从机械、电子到数字,实现声响“原本”到“复本”的复制,逐步断裂了物质载体的依存关系,实现声响“离场”,走向虚拟化存在,声响获得解放,跨越时空。

(三)唱片逆转:关系断裂的修复

媒介技术进化过程,每一个技术的进步都会营造新的媒介技术环境,“新媒介绝不是旧媒介的赘加物,也不会让旧媒介过清净日子。它决不会停止压迫旧媒介,直到它为这些旧媒介找到新的形式和新的位置。”[10]201在新旧对抗中,旧媒介必须在极端挤压后寻找生存空间,而“旧媒介活下来的关键在于,他是否能找到人的一种需求或感知模式。”[12]唱片促使音乐声响与物质载体的依存关系逐步断裂,推动着技术变革,同时也给唱片自身带来潜在危险。在技术跨越的纠结与裂变中,唱片重新寻找价值空间,修复着断裂后仅存的关系纽带,保持技术基因承继,获得重生机会,实现麦克卢汉媒介定律的“逆转”。

老式留声机由于笨重、时长短,逐步被轻便、互动的新媒介取代,退出历史舞台。当人们走过了对新技术的新奇尝试后又怀恋老式留声机的音质和经验方式,留声机又成为艺术家的收藏偏爱、发烧友的独特追求。音乐与留声机的裂痕被重新修补,留声机和黑胶唱片销量逐年上升,唱片实现第一次逆转。

唱片问世以来,音乐声响均由专业技术人员灌录封装在唱片中,整体打包销售,受众毫无选择自由,只能被动接受商家的音乐推荐。可录的唱片技术出现后,人们可以挑选、排列、编辑自己喜欢的音乐,翻录制作自己的音乐专辑。消费者从音乐打包、被动消费中解放出来,音乐与唱片的捆绑关系开始松动。空白CD唱片由商家库存独断演变为市场消费新宠,2001年空白唱片销量飙升,唱片实现第二次逆转,为唱片生存赢得发展机遇。

当数字音乐出现并可以自由复制、存储、播放后,内存卡MP3存储模式替代了自由刻录唱片模式,音乐与唱片载体的逻辑关系逐渐疏离。空白唱片逐渐成为数据存储和特殊用途的主要介质,寻找到新的存在价值,唱片实现第三次逆转。

当前网络音乐盛行的数字时代和云时代,数字音乐克服了先前的音乐复制保存方式的弊端,人们不需要唱片载体存放音乐,只需建立音乐网络传播渠道,从网络和云盘调取音乐数据即可享受音乐,音乐与唱片载体的物质关系彻底断裂,唱片目前正在经历着第四次逆转。

“后视镜是刚刚过去的东西进入现在的一种放映机,是有助于我们跟上当前真正问题的理想设备”[4]255。我们可以从后视镜中看见媒介的演化,在新旧变迁中寻找媒介的密码。唱片从机械、电子到数字的形态演化的表征背后,遮蔽着一个内在的本质:声响不再依附物质载体,导致声响“原本”和“复本”之间的物质关系松动、疏离和断裂。唱片每一次逆转,都是一次命运挣扎和空间寻找,力图修复关系断裂。也正是这种修复,唱片延续着技术基因,为后续的音乐媒介铺平了技术道路。

四、基因承继:后唱片时代的网络生存

随着数字化的应用与普及,声响复制技术与网络技术交织联姻,音乐进入后唱片时代,62%的16~64岁的互联网用户使用授权音乐服务[13],网络音乐已然成为唱片业的主流。网络音乐承继唱片技术精华,走向虚拟化、网络化、移动化,改变了声响的复制形式,满足人类的听觉需求。网络音乐逼真再现,无损复制,无限共享,即时同步,赋权听众,彻底解决了前唱片时代和唱片时代的声响“原本”到“复本”的复制和传播的时空难题。

网络音乐不仅改变了音乐消费习惯和生产商业模式,也改变了唱片的生存环境和市场空间。2016年4月,国际唱片业协会的全球音乐报告显示:全球唱片行业总收入2005年连续十年走低,2014年触底,网络数字音乐与唱片实体音乐收入以61亿美元持平。尽管如此,国际唱片业协会统计数据还显示:2013年法国实体销售收入增长了约0.8%,黑胶唱片收入在美国增长32%,英国增长101%[14];2014年,法国实体唱片销售占到57%、德国占70%、日本占到78%;2014年,黑胶唱片销量继续复苏,收入增加54.7%,占全球音乐收入的2%[15];2015年,CD依然是德国、日本主要消费形式,德国实体音乐收入占本国唱片业收入的60%[16]。这一系列数据暗示着,在网络音乐的冲击与挤压媒介现实中,实体唱片艰难地寻找重生机会,延续着唱片生命。唱片的局部性增长似乎已经难以阻挡历史潮流,也更难以冲抵网络音乐的强压。网络音乐时代,作为物质载体的唱片或许退居一隅,沉淀为文化记忆,但是唱片的技术基因却在网络音乐中承继。

五、结语

站在音乐传播的大历史角度,用“后视镜”理论审视唱片,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唱片实现声响“原本”和“复本”之间的物质断裂的过程,也正是人类实现声响解放、回归听觉本性的艰难历程。然而,“一部关于实用技术手段去达到的视和听以及视听二者的组合的历史,它有责任更多地去关注它们在多方面的可能性,应该胜过对它们那些业已成为产品的现实状况的关注”[17]。我们透彻唱片的前世今生,更需关注唱片在网络音乐潮流裹挟下的现实处境和未来趋势,因为“后视镜”的关注目的“不是已经过去的东西,而是正在靠近你的东西”[18]。“后视镜”给我们展示的唱片进化图景,也暗藏着一个媒介隐喻:媒介在进化自我同时也在重塑生存环境,面对风险性和未知性,媒介能否继续生存,取决于环境给媒介设定的逻辑归宿。诚如唱片是否会退出历史舞台,要看唱片对媒介环境的场域选择和机会把握,我们只能尊重媒介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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