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冬天
2019-03-13刘海清
又一个冬天来了。但这一年一年的冬天,总让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也许是它太温暖了,不像冬天,进入12月份,门前的小河还没有封冻严实,还听得见淙淙的流水声。节气已到小寒,不见一片雪花,村庄显见的沉寂而枯燥。起先,我没往心里去,直到有一天,走在寂静的村边小路上,望着远处大杨树稀疏的树梢和头顶上如铅灰幕布一般的天空,突然发现:连一只麻雀也看不到!一股惆怅陡然升起,雾一样弥漫开来。
我不由得回想起过去。小时候,一到冬天,麻雀铺天盖地而来,比平时多了几倍。寒冷的季节,它们在野外很难找到吃的,只能奔着村庄而来。遗落在粮仓外的谷粒,晒在房顶上的薯干,凡是看得见的粮食,一星半粒都成为麻雀的美餐。那时,大人孩子对麻雀都只有一种态度:厌恶。在困难的年月,粮食金贵,人还不够吃。最让人生气的是,它们与鸡鸭争食。那时家家户户都是好不容易挤出一点粮食喂鸡喂鸭,偏偏在这时候,麻雀总是不请自来。它们几十只或上百只,眨眼间就把撒在地上的粮食吃光,鸡鸭根本抢不过它们。记得母亲喂鸡的时候,天天在旁边看着,轰麻雀。
我们小孩子,对麻雀自然也谈不上憐惜,反而将它们视为野味。夜里这些麻雀住在屋檐下、厢房中、墙窟里或树洞上,我们白天侦查好它们的住地,晚上去摸。摸到三五只是经常的事。听说最好的烹饪办法是油炸,但是想着褪毛麻烦,再说哪有那么多油呢,就用最省事的办法,烧着吃。先用黄泥包裹麻雀,再放到火盆或灶膛里烤,有十五分钟就熟了。
如今,我已经四十多年没吃过烧麻雀了。小时候烧麻雀那奇香无比的味道,牢牢地印在我脑海,以至于不论过去多少年、不论吃过多少美食,在我心目中,烧麻雀都胜过任何山珍海味。那时的冬天,尽管我们穿的是破衣烂衫,吃的是稀粥咸菜,外边寒风似剑,雪如鹅毛,但因为有了逮麻雀和烧麻雀的经历,我们玩得忘乎所以,活得有滋有味。
现在的冬天,为什么一只麻雀也见不到了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仔细搜寻记忆的碎片,记得前几年冬天,偶尔还能见到几只,而今年冬天,我连一片雀毛都没见到。就是其他鸟儿,如喜鹊、乌鸦、长尾巴连子等,也是少得可怜。
思索它们的去处,想不出;问别人,别人也答不来。苦思冥想加上查阅资料,终于有一天,我悟到了谜底。原来,这些年村里普遍使用有毒农药和灭草剂,种田是省事了,但野草却遭受灭顶之灾。野草没了,藏在草丛里的虫子也就没了,蚂蚱、蝈蝈、蛐蛐、蜻蜓都变得少见,鸟雀们吃什么,又怎么孵化下一代呢?长叹一声,原来人与自然的疏离,是从去除那一棵棵不起眼的野草开始的。
这些年,村庄变得越来越干净,田间地头变得越来越清洁。但当那些小时候见惯了的精灵从这土地上成批地撤离,才猛然发现,村庄已不再是我小时候的村庄,田野也不再是我小时候的田野。我像一个患了肌无力的人,想挽住一条流逝的河,却眼看着它从指缝间流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个读书人,本来是有些环保意识的,可是有一次,我也在莫名的恐惧驱使下,使用了剧毒灭草剂——百草枯。
那是去年。我家院子很大,种了几种蔬菜,院中还有水井,我坚持不用灭草剂,野草们以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回馈我,一层一层地疯长,铲不动,拔不掉,剪不断。我经常见到蚂蚱,看到七八种鸟儿来我家菜地里捉虫,儿时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身边,我重新享受着田园的意趣,甚至有些沾沾自喜,仿佛做了一件功德。然而,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猛然打开院门,却见至少五六条蛇占据了我的“私家花园”!它们在草丛中半隐半现,最大的一条有茶杯粗,两米长,居然已爬到了月台之上!恐惧瞬间压顶而来,我想逃,可是迈不开步,一阵头晕,勉强扶住院门才站稳。幸亏蛇们见有人来,扭动着身子迅速钻进草丛,瞬间不见了。我的“魂魄”过了好久才回到惊呆的躯壳中。是茂密的杂草吸引了蛇!惊怒之下,第二天我就买来灭草剂,接连喷洒三次,把杂草彻底灭绝。
坐在重又变得寂静的院子里,这一切恍然似梦。我像一个刚从梦中醒来的人,慢慢地回神儿,越来越觉出不是滋味。麻雀,小鸟,已经被我变相地“赶”走了!小时候我也见过蛇,为什么现在再见到它们却如此害怕?缺少杂草的世界,连蛇都少了藏身之地,它们出现在我的院子,恐怕也是无奈之举吧。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的丰饶,成为它们的乐土,而我,却不能接纳它们,还把它们视为仇敌。
不由得想起美国作家蕾切尔·卡逊写的那本书——《寂静的春天》。而我以及所有乡民,正在经历更加寂静的冬天。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没有麻雀的冬天不能叫做冬天,因为少了冬天最主要的风景。这一个个小黑点如同钢琴上的黑键,没有它就无法敲击出冬天的乐章,这一个个小黑点也像冬天的眼睛,没有它冬天就是喑哑的盲人。当有一天,四季都变得寂静,那么我,又该如何自处?
(刘海清,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及评论散见于《名作欣赏》《阅读与写作》《中国教育报》《中学语文》《词刊》等。)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