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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粮食和未来

2019-03-13绿窗

当代人 2019年2期
关键词:村庄

生命的香气

1.

“擀面杖,敲门框,丫头小子养一炕!”

喊叫声中,小男孩拿起长长的枣木擀面杖,哐哐敲击着门框。新郎新娘炕上坐着,被簇新的阳光照红了脸。喜娘抱着的一对红花瓶,插着绿挺挺的葱,葱乃聪明之意。进门后,要把水倒进水缸里,水是财气。

大院迎来家族第六代子孙小侄的婚礼。曾祖爷从同治年间自山东闯到塞北,老太爷靠中医发家,娶过三位太太,香火旺盛。大院里的喜事不知办过多少,但像今儿这样在镇上最好的饭店办三十桌酒席,整个村庄都沸腾起来,是第一次。

爷爷、姑奶奶们及其子孙,能回来的都回来了,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涌动着温情。姑奶奶八十八了,抚摸老门老墙找寻当年打仗留下的弹孔,在院子里指认东厢房西厢房,牛圈鸡圈,磨盘碾道,说起老太爷当年行医采药修庙盖房种种家事,仿佛悠长苍老的记忆依然鲜活着。

2.

婚礼是钱铺出来的,从紧勒着,到把口袋倒过来,唰唰地花,不能眨眼,倒空了只能借。这一辈仗着兄弟姐妹亲戚多,大家一凑好歹能应付,不至于太“作瘪子”,想将来那些独生子女们,遇到个为难招窄的事儿,若没有铁杆朋友,只能看老天垂青了。

相亲、定亲、下礼、婚礼,买楼、装修、添车,没有百十来万下不来,新人愈发金贵。

彩礼是少不了的,有的人家被要惨,20万就去了家产的三分之二。紧随其后买楼、车、衣服钱,离娘米、离娘肉也要折算成现金,临上花车,还要再出三万块红包。娶进家门并非消停了,媳妇怀了娃,又是一笔开销。

事情总有例外,也有那不要彩礼的。有一个女孩非要嫁到我们村一个清贫的残障家庭,父母阻挠,她就私奔,挺着大肚子住到男家。父母自然不干,闻讯而来,将村庄闹得鸡飞狗跳,把闺女接回家监禁。却不料,闺女揣着沉重的身子把床单拧成绳索,顺下高楼跑了。父母端着架子的凌人盛气生生被一憋三折,最后无奈只能在众人的嘲笑声中促成婚礼。婚礼当天,两家都笑了,一家是苦的,一家是甜的。谁说安在王府的燕子窝就一定比安在寻常百姓家的好呢?窝温暖不温暖,只有燕子知道。另一家准婆婆不喜欢儿媳妇,不给好脸色,不给做吃的,不让结婚,可小姑娘任百般羞辱,愣像一颗种子深深扎下根,长在这不走了,赶也不走,骂也不走,啥也不给置办也不走。婆婆真就一床新被子也没做,婚礼也没办,姑娘就开开心心嫁了,生大胖儿子,过得风生水起。

3.

春节去一位叔叔家拜年,进院把我惊倒了:四五个壮观高耸的大棒子架横亘东西,我在架前就像一根小小玉米秆。盛大的金黄是安慰和保障,更快地开通儿子结婚的大门。我突然想,若把娶一个媳妇需要收割的玉米一根根铺在路上,要铺到哪个国家,绕地球多少圈才转到家门口?

塞上是滦河、潮白河源头,供着京津冀的水源,禁牧退耕,没有工厂,只能靠种田打工积累财富。哥哥嫂子从小侄小学毕业起就开始积攒结婚专项费用了,早上五点就起,是村里的晨钟。

而被彩礼要惨的叔叔家每年承包土地六七十亩,加上责任田足有百多亩,他和婶子必须没早没晚虎虎地干活。一次我上山挖菜,见到他家部分山地,原本只有一两亩,他们夫妇俩愣把四周连挑带刨扩充延伸,沟沟坎坎填平,那形状由一个精瘦女人的三角裤头抻拉成肥胖男人直达膝盖的大裤衩,达三四亩光景。有时劳作暴晒时间太长至晕倒,只为了多打一点粮,俩儿子也早早出去打工卖苦力。

地里一旦没活计,男主立刻到煤矿背煤,矮处猫腰,低处爬行,而他患雀目眼,一到暗处看不见,跌跌撞撞时有碰伤,为了多背一筐,他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女主更不闲着,凌晨即起上山刨药捡蘑菇,打着手电钻松林子蹚露水草,手脸腿脚常被松针柴禾扎伤,甚至遇到过大灰狼寒光凛凛盯过来,幸好和周围人一阵镰刀乱砍,撵跑了。我早晨跑步时,她们早带回一筐筐香喷喷的肉蘑,河边洗脸了。

但种地的钱也就一半,剩下的打工或借,再种地慢慢还。每一块钱都来于攒、抠、挤,那花白的、瘦弱的、疲惫的、堆满皱褶的乐与忧,滴滴掉落在山地上。那是一场筋疲力竭的拼搏,久久不能还阳。一两年后孙子到来,还未直起的腰身即刻套上新枷,人生就是一场带枷的旅行。

4.

娶妻是为了“点灯说话,吹灯做伴”吗?背着沉甸甸的担子只为延续一代代生命。

就像在大海里渴望抹香鲸的人,他们忍受污浊和烈日烤炙,只是为了从其粪便中提取一点龙涎香。一个未出世的小生命就是這点香。

丈母娘白白背上了一个污名,她会说,你娶的不是我闺女,而是一枚卵子。一场盛大婚礼的背后,是两大家族的角力,一个索债,一个还债。还债的,不惜再重新背债,为了小蝌蚪能安安全全地住进温暖的卵房中,十八般武艺都要使出来。

生命尚未降临,就要经历这般盛大的迎接仪式,楼、车看似给新人准备的,其实是给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家伙准备的。

主管婚姻的神是月老,但山路十八弯,哪片村庄都没有月老的庙。破四旧后依然保留下来的,必有一些送子娘娘庙,足见人们对生育神的敬重。最早的生育神是蛙,莫言的《蛙》便以此为象征。巧的是,人们管精子叫“小蝌蚪”,莫名地和“蛙”有种神秘的契合。

“蛙”散发着生命的香气,并且足够金贵,站到云头看,是维系生活最重要的力量。因为没有人在意婚姻质量好与坏,孩子一旦出生,公公、婆婆便会定下心来。孩子决定了儿子和儿媳得为小生命奋斗,为孩子的孩子奋斗,他们的生命意义就是以此为原点的,这是一切生活的动力。

至于生活是否艰难,为婚姻背负的债务如何还,是不重要的,只要有了这团血肉凝结成的“龙涎香”,一切都不是问题。此“香”据说“治咳喘气逆,神昏气闷,心腹诸痛”,简直是万能神药。

5.

繁衍子孙必要经历求偶,充满智慧甚至惊心动魄。如果我们不是人类,没有道德与社会公德的约束,求偶竞争将是非常残酷的。动物同样需要昂贵的聘礼,盛大的婚礼,能否求偶成功全看硬条件,自然界里没有对弱者的同情,只遵循“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自然法则。

窄额鲀没有鲜亮的披挂,为了吸引雌鲀的注意,必拼命完成创意性产卵床。它日夜不停持续一周时间,发动鱼鳍像拖拉机一样翻耕海底,掘出精细的沙粒一沟一壑地铺造,遇到珊瑚或贝壳亦要叼来装饰它的墙垛和窗棂,成品直径两米像盛开的偌大葵花,雌鲀远远望见这层次丰富的神秘山峦,欣喜奔来,进入幽谷中心检验细软安全的产床,脊线越多越兴奋,能成功阻挡洋流对产卵区的破坏。没有卑贱的生命,只有为生命打拼的父母。

四五米长的“别墅”,精巧的编织技巧,对于身长不过十几厘米的织巢鸟来说是一种打眼的炫耀,它以一种极致的铺张浪费来吸引异性的目光。如果人类以这样的方式求偶,一定会受到谴责,而雌鸟不但不埋怨雄鸟的奢华,反而苛刻地挑剔巢穴是否结实,“豆腐渣工程”是休想骗它们嫁进门的。一只织巢鸟是无论如何也建不起这样巨大的宫殿的,幸亏它也有兄弟姐妹,八亲九族,它们齐心协力筑成婚姻的殿堂,一如人类靠亲属帮忙成就一桩婚姻。

天下没有免费的新娘,在动物界,这句话绝对是至理名言,一只成熟的卵子必须找到一只最好的精子,缔造最有活力的生命,只有那些最强壮、最勤快、最聪明的动物才能找到最好的伴侣。从这个意义来说,那些逼迫、榨取村庄财富的女人控制并影响着男人,也决定了村庄的气质与走向。

6.

抛开人类的繁文缛节和形形色色的民俗文化,或许你会惊讶地发现,繁衍的意义是高于人文色彩的,从皇家到草民都是一个愿望,丫头小子养一炕。康熙爷儿孙几十个,何其旺盛的生命力,往后一代不如一代,到末代溥仪竟不能生育,真是气数已尽,拿什么回天?

男人一旦不育,乡野会偷偷进行一个古老的风俗,借种。亲辈间强壮的男性,通常子嗣健康旺盛的,可以借精。那得冒风险,至少六个人同意才能成事。女性不孕就难了。

所幸科技发达,如今的人类可以用试管婴儿来生育后代,甚至有了克隆的手段。但也只是应急,人类最主要的繁衍手段,还是得通过两性结合,在性别比例失调的情况下,意味着高昂的彩礼将会继续下去。而这样的婚嫁行为显然提前透支了消费能力,村庄里每一对夫妻都背着沉重的债务,他们为自己还债,也为儿女还债,然后生命就成了一场欠债与还债的行为,成了蒙尘的玫瑰等待擦亮。

当我对着老院大门,面对一场盛夏大婚之欢,想起我的来源。我一只脚各踩一块大地,那是曾祖爷爷给予的山东大地和脚下老太爷给予的塞北大地,姓氏的繁衍这样磅礴豪迈,足以为之骄傲!我日夜惦记它们,有浓深的乡愁,可也真的没有一寸土地是我的。并不悲哀,这大片家园生机勃勃,我在我耕种,我背负着万千生命的沉重,耕种着被金钱割得伤痕累累的家园。

贞静的粮食

1.

粮食是乡间的信心。谷之上为“粱”,有粮才有支撑,有安全的粮才有底气。

一个村民说,他们村家家每年必囤粮5000斤,新打了粮再卖旧藏新。这个村庄一定遭过大灾饿死过不少人的。我家乡的村庄都没有这习惯,我却同意这做法,粮囤打着饱嗝,比钱更安心。明陶宗仪《辍耕录》讲过,“释如黄金,道如白璧,儒如五谷。黄金、白璧,无亦何妨,五谷于世岂可一日阙哉!”文化是国之灵魂,五谷是生之道。

女友家夫妻双方都不少挣钱,仍把丈夫老家的土地租出去,不要租金,就要粮,金黄的米粒坐拥老屋的大缸大柜,每个季节回去住上一晚,放出潮气,摸一摸那硬硬的籽粒,感觉很踏实。想着那情景就动人,稳固的后园养育着一份安宁,米粒跳跃着扑向鼻息,是纯粮的香气,是真的富足安康。

細细地咀嚼米饭馒头,微甜,是五谷在口腔唾液淀粉酶的剪刀手下,修炼成麦芽糖的花冠。粮食不够吃的年代,玉米还没完全成熟,那湿湿的玉米棒,刺啦搓下紧紧相抱的玉米粒儿,一饼饼粘在碾子上,轧出带浆的面,蒸出暄腾腾的饽饽,那汁水丰饶的美味牢牢在记忆深处打坐。用茶缸在火盆上煮大米粥,冒泡的时候香气满屋,能舔一口粥沫也是好的。半夜,母亲为小弟做面疙瘩汤,香味直冲梦里。水锅里蒸一碗大米饭,那种香气是瓷实实的。炒棒粒,看玉米粒一个个变胖,蹦跳,扑哧一嚼烫乎乎的香甜是有韵律的香气。

然而只有种粮的人,因与节气同在,才更懂得粮食的贞静。

2.

农民最担忧什么?

2014年大旱,一半玉米没冒花线,冒出来的也多结棒娃子,甚至是乌米,满地颓废,别说农民,谁看见心思也都倒了。2015年玉米上个七八成,笑容还没展开,价钱由一块二毛直降一半去,近两年上了点也就八毛左右。“国外更便宜,谁要你贵的。”他们听从市面传来的理由,脸上流露那份无奈,像认命一样无力。

内心瓦凉瓦凉的耕者。老天爷给雨水也会给干旱,自古如此似乎也怨不得天,最扎心的是粮食贬值。种地有补助,但种子化肥农药雇工那都是钱,且年年攀升,刨去各项花销,甚至还会倒贴。粮道养生之路严重受挫,一两年尚能忍受,三五载后田里荒芜是必然了。

再有养羊的。养大一群羊刚能卖,价格突降,养还是不养?老羊倌儿忍着。看起来庄稼、养羊等都如股市充满了飘忽不定,有高峰有低谷,历来挣的时候也要想到会有跌落的时候。但新的牧羊人没掌握规律,认定发不了羊财,一脸颓丧,都卖了干净。

饱经沧桑的老人说出不一样的话:“抱怨啥呢,羊在山上吃草,那是吃天;回来喝水,那是吃地,靠天地养活,人就是搭个工夫,贵贱不要太计较,多挣点少挣点的事。”耕稼土地数十年的汉子,老得风烟俱静,说得多么明白,想想看什么问题不是如此呢?

但种粮的为粮所伤,养羊的为羊所伤,还要承担社会的咒骂,比如良心坏了,种转基因粮、有毒蔬菜,农民愿意背这个黑锅吗?更多是无可选择,地越来越薄,化肥需要越来越多,劳力越来越少,丰收在秋天苦巴巴等着,他们果腹之外也要繁衍生息,要进行文化教育,他们一分一分计较的表情,深藏着可怜。有一次粮价突然升上一分,三叔家恰好之前都卖了,三个巨大棒架的玉米呢,他叹息很久,仿佛把深爱的姑娘嫁给了特困区毁不了婚约。你深入到村庄就知道,即使生活富足,儿女常给钱,他们也绝不敢浪费一点粮食,不养猪鸡了,剩饭菜也要倒在特备的盆碗里,给流浪的猫狗吃。

在街头我和两个妇人聊天,一个很能干的婶子我以为是乐天派,但她满脸忧心。“现在最惨的是我们五六十岁的人,出去打工没人要,辛苦种地卖不上价,做生意没条件也不会,没人养老的话沦落到要饭了。”

另一个是说话嘎嘣脆的少妇,我以为年轻人啥也不怕的,但她同样表示不安:“老年人过去受过大苦大累,但好赖前半辈子吃的粮食都干净,不会得怪病,现在都吃的是细粮肉蛋,担心呢,里面有多少毒性,不知道将来得啥病。”

她们的眼神流露出无奈,对粮价的焦虑,对未来生活与健康方面的隐忧。他们能否想到如果粮价上来了,生活其他方面的花费也多起来呢?但转眼她们又坚定地笑了,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压倒她们。

在我们村庄没有撂荒地。粮食烂贱还种不种,没二话,种。地摞荒,那是家里没人了。地不长庄稼那叫荒野,粮食还是最可靠的,也是最后的指望。一年不好再等下一年,虽然周期太长,一个劳力能有多少个整年?失败焦虑和少有的兴奋,头发说白就白了,但你还能看到她们农闲时开心地纳凉打牌,他们宽广的内心惯会自我调整,顺其自然,村庄就在这种悠然的叹息中缓慢地变化着。

你坐车沿着村级公路看过去,沿途村庄都修建了村名牌坊,颇有些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最贵的是汉白玉雕刻,据说花了几十万,我却以为大不必,仿佛土坯茅屋却修了青砖卧顶大门楼,不大相宜,不如我们村就地取材,立块石碑,几根木头搭个凉棚相当古朴好看了。一些村修广场竟然花掉七八十万,而许多人家并没有因此把家安回村庄,许多人家并没有持续发展的技能,艰难供子女上学,担忧养老治病,广场像一枚突兀的傻笑。

百姓原来对扶贫的认识就是造个广场刷刷墙,缺乏实质性拓展,如果那些钱用来做“创新性生态研究”,以虫治虫提升纯粮价值,给百姓进行生态种植教育,解决土地为什么越种越薄,如何科学配种施肥,才是八亿农民的真正梦想!好在精准扶贫工程纠正了那些荒唐,正领着农民一步步走向生态致富的正轨。

3.

什么样的农民是可靠的?

我的二叔广喜推着独轮车咕噜噜穿过街头来了。他像纯粮一样结实红润,笑着朗声说话,就觉着这村庄也阳光板正,无限希望。

他有用不完的力气,自信热情,明事理有担当,谁家有事都上前抻头,是“都选他做模范,人人都把他夸 ”的二黑哥式地道新农民。

他锄了一天地累草鸡了,回家一看,锅里没饭壶里没水,“小芹”姑姑打麻将尚未归来。不急,去麻场瞅瞅,一看夫人输急眼了,叫回家去必定憋火闹病,遂不声不响,赶紧回家自己做饭去了。

心疼女人的男人一定耐心侍奉庄稼,不会亏待土地。当然女人也是特别能干,和合四邻。当年在生产队砖瓦窑干活,二人技术精湛排在一起,一个兜沙子,一个脱泥坯制砖,眼到手到,配合默契,砖瓦烧透,心事亦成。在别人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时,他们就算自由恋爱,结婚闹洞房轰动全村,男的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女的接“风吹稻花香两岸”,那被人流簇拥的甜蜜夜晚,小孩子得到的几块糖都格外甜味浓厚。我说:“姑姑你真幸福,多少家吵得天翻地覆喝药动刀的,你找到爱的人过一辈子。”姑姑对自己的选择也骄傲,“好说歹说这么多年我们俩没红过脸,可是当初敢嫁过去也得有勇气,那家庭五六个大小伙子得受多大累。”他们亦种百十亩山地,盖大棚种蔬菜卖菜,闲了刨药捡蘑菇,从来听不到他们抱怨啥,两个儿子均已成家,头一甩爷爷奶奶了。

心气顺,就不会把不良气焰撒在土地上,种出的庄稼就一定好吃。我希望乡村更多这样的男人女人,人正良心正,不玩歪的斜的,亦不浮不躁,这樣的人耕种一定不会糟蹋土地。我是说,有限的珍贵土地,一定要交给优秀的农民,村庄才有正道,粮食才会安全。

4.

有人看到颓废,有人看到生机。一个镇中学老师业余承包五十亩山地,就种谷子,购买牛羊粪肥,不打除草剂,薅苗耪地蹚地,都花钱雇佣村民来做,确保所产小米为纯粮,15元一斤精包装,供不应求,那小米就是米黄,熬出的粥有细细的香味,养人。但隔年一场大旱都赔光了,纯粮的路又断了。

我们村也只有两三家养牛养羊的在山地里种点谷子,就上羊粪牛粪,小米温润好吃。我张口问一个爷爷要100斤留着送人,他大笑,“哪有,这就是给亲戚种的,也不过十斤二十斤大家分点。”我羞愧无知了。

小米价高,但大片的土地仍没人种谷子,小九九一打就出来。一斤谷子出0.85斤小米,一斤玉米棒也出0.7 — 0.85斤粒,虽然玉米价低,却只在耕种、蹚地施肥、秋收三时忙碌,而谷子地始终离不开人,要薅苗,头遍二遍三遍,秋收要掐谷穗,要脱粒儿,加工,机器收谷子损耗太大,系列人工费下来,多挣不了多少,还耽误去外地打工赚钱,自然种玉米省事,好赖保本,地不撂荒看着体面,老天爷赏脸多赚点就十分开心了。

所以要大家种小米致富,得先研究出薅苗、机器收割这些问题,种玉米,关注下价钱提升问题,好农民的耐性也是有限的。

另外麻雀为什么会少?麻雀喜欢吃高粱谷子的汁水,它们的小嘴咬不动大粒儿玉米,没吃儿活命,自然少了。而且一定还有些动物或昆虫因为单一性种植失去了口粮,繁衍成问题,多样性种植是今后的方向,人需要五谷杂粮,也多给动物一些关注。

5.

一个令人心寒的问题是,人们更多担忧的是纯净的粮食,而不是农民的生存危机。这么多年农民能撑下来还能保持身心健康,基本属于“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比如我老家大门外就是个垃圾坡,坡前方是个低洼坑道,行走得从垃圾中踏出小路来,一下雨冲出各种脏物无法下脚,冬天完全暴露实在难看;在老树下街头聊天很开心,转过头河滩就是垃圾满河道,鸭子们无望地叫着,唯希望发一场大水冲刷干净,脏污冲到下游怎么办?让下游村庄去发愁。从七八十年前知道盖茅房解手,到现在随处乱丢垃圾,乡村的卫生意识提高多少?

垃圾堆里生存的农民,拿什么精神来种纯粮。农民知道自己被研究,被歌颂,或写入诗歌吗?所有关于农民的话题、担忧,那些调查、非虚构,或褒贬,或希望,农民自己无从知晓,曾经是被真空的一层,由天定,由社会定,由不了他们自己定,种什么,怎么种,选择余地很少,所谓弱势,不只是被欺侮被损害无还牙之力,可能根本无知、被动。

在这种被动的耕种中,高昂的生活费用逼迫农民渐渐脱离了农民的本性,追逐利益甚或成奸商,滥用杀虫剂除草剂快速结束田间劳动,而后打工挣钱去。

我和二姐去山上挖曲麻菜,二姐看着葱绿的菜说,这地没打药,若打药了菜就变黄变苍白,再打一遍药就死了。正庆幸挖着,一个妇人背着药箱上山了,她说要准备打三遍药,地里将会一棵草也不长。二姐家地去年打药,今年没多余的钱买药了,地里成片强壮的灰灰菜和刺菜,遭到村里人的笑话。我和大姐早起帮她耪地,累得够呛,但想到土地少嗑一点药内心舒坦。

村人已经发现,满山奔跑的“山驴驹子”好几年不闻其声了,但仍没人会想农药的危害性。百姓无知状态下,喷药的都以为能耐。菜农说你们城里人真强壮,这么多农药都毒不死。杂草不生,害虫不孕,人吃能有好?悲观点说,过度农药把蚯蚓也杀死了,大地的微生物也杀死了,生命的腐烂回归都成问题,最早由地衣腐蚀岩石,苔藓绞杀湖泊,艰难生成的土壤,在人类的步步进攻下又会退到太古荒凉之境。

土地失去了土地的本性,粮食也就失去了粮食的本性,吃粮的生命自然也就失去了生命的本性。技术的过多介入,失去对大地和粮食的尊重,少有渗透情怀,生命受到强制改变。切尔诺贝利核泄露后,农民忍不住收割马铃薯、玉米,还是金黄纯良的样子,但是它们已不是吃儿了,是放射物,已失掉本性。

但就像病因的复杂性,来自遗传的,基因突变的,环境污染的,导致精准医疗的艰难,乡村振兴、精准扶贫奔小康也极其艰辛。最要紧的是让农民知晓政策,科学种田,明白透彻,用新的思潮来冲击他们根深蒂固的经营模式。

土壤虚怀若谷,任意糟蹋也伤透心。谁会做土壤的医生,谁才是农民的心腹。

6.

未来粮食不够吃了,我们吃什么?

土地沙化,环境污染,农药滥用,单一化种植,会诱使以此为食的昆虫疯狂孳生,一旦产生抗药性超出人类的控制,大面积减产甚至颗粒无收。或土地日益板结,有一天撒下种子再长不出果实,吃什么?

粮农学家指出了新型食品,吃昆虫蛋白!昆虫比人类生发早,种类数量巨多,一时是吃不尽的。傍晚,人们拎着啤酒坐在路灯下,随手捋过几只蛾子塞进嘴里,咚咚灌酒,扪蛾而谈,是未来的晚餐模式。《西游记》里写到盘丝洞时,蜘蛛精呈上一桌昆虫荤菜,毛骨悚然的昆虫吓煞了唐僧师徒,但如今蝎子、蜈蚣、蜘蛛、蚕蛹、知了、海龙、海狗等已悄悄爬上我们的餐桌了。据测蛋白质含量高于常用肉类。

我们有吃昆虫的传统,3000年前《周礼·天官》记载着天子食用蚁酱等美味。现在广东新疆已有“昆虫宴”,红烧蚂蚁、糖醋蜘蛛、香辣蚜虫、烤蝗虫、炸蝎子、溜蟑螂,造价不菲。请问你敢吃吗?

其实看不到昆虫可怕的肉身,也就减轻了厌恶感,超市卖的肉松,蛋白粉,氨基酸营养液,天知道是来自哪里。

如果人类不得已更改了食谱,孩子一出生就喂食昆虫,吃虫就是理所当然。如果米面比黄金还贵,只有拿虫做粮,那么未来人,吃纯粮的,吃昆虫的,吃杂食的,是不是又分出了三六九等?

但是让我们多吃点昆虫,给大地多些休养生息的时间吧!可问题又来了,如果飞机大面积空中喷洒杀虫剂,荒山植被带毒,昆虫呢?

这一场口粮的革命,谁会是胜利者?饥饿,死亡?人类必须有远瞻。

野性的未来

1.

只有存一點野性,才有生机。

2.

乡村是人心的最后归属,是谦卑和美德的最后避难所。

草木萋萋,点缀着不慌不忙的青涩小镇,阳光懒懒地照着,人们缓缓地出门劳作,骑自行车驰过金色的田野,那里一定有人心,肉质的柔软,蕴含自由、独立和人道的美,这些美长生,乡间的信心就长生。

那么谁来收拾乡村,等着你来洗脑洗肺,还原精神?

现在热衷于建造大都市,开车都久久开不出去,你得走多远才能踩到实实在在的泥土,看到连绵的田地荒野,呼吸到乱生生野蒿的香气?

有一天我从20层楼上看城市,密集的楼宇竟然像碑群,而里面是活生生的人,立刻恐惧起来,有出逃的欲望。

3.

村庄回归荒野,值得庆幸还是糟糕的事?

离我们村五里地,有个深山围起来像口水井的小村,七八户人家,六年前还是煤油灯,溪流,古树,老房,窗花,现做饭现去山上捡柴禾,不误吃饭,山外所有村庄鸡瘟光了,山里一只不折。突然开进去一个私人铁矿队,接通电,好歹修了路,卡车彻夜不停拉了好几年,没了走了,山上留下巨大骇人的伤口,只有让野草慢慢舔舐。交通仍不便,一下雨路就冲没了,一冻冰路都是冰,不再有女人嫁进去。精准扶贫工作组打算舍弃小村,把他们全部搬迁到大村,老人还舍不得肥厚的土地,天然果树、蘑菇、药材。其实就是不搬迁,十年二十年后老人老下了,那里就自然回归荒野了,草会吃掉一切,把生机还给动物。

每个村庄都曾经是荒野,打上人类的印记就是对自然的污染和破坏的开始。

已得到必然伴随着已失去。被子植物的花朵打乱了绿植的世界,种植的五谷打乱了野生世界,城市打乱了乡村世界,原子弹打乱了整个自然界。如果这一切往回来控制,自然界吞噬原子弹,乡村湮没了城市,野性击退了五谷,草吃掉花朵,蕨统一了春天,人就是恐龙一样的爬行动物。

站着便觉高于自然,只关注自己的领地,不理会荒野的坍塌,人的生存其实缺失了安全性。如果村庄只是城市的过渡,村庄就没有未来。

都不养猪,就出现了猪场,都不养鸡,出现鸡场,都不种地,就出现种地专业户,都不愿在农村,村庄就荒芜了。产业与利益搭档,一切趋向简单粗暴,精耕细作变成了傻瓜经济。

但前提是,农民为什么不养猪鸡不种地了?是自动放弃,还是生活逼迫?离开土地,他们有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哪里是最好的着陆点?土地被占用,被腐蚀,还是回归荒野了?

人是情感动物,需要关注,哪怕什么都没有给予,只是陪伴,坐下来说上几句话,他就获得了力量,不觉孤独。

只靠农民的自我意识来挽救乡村和荒野,太高估农民了,要新技术新理念,也不能完全忽视老人的智慧,他们对土地的那份执念,才是乡村开拓的基石。

放弃了锄头,但不能放弃贞静的粮食;开拓了一个村庄,但不能丢掉土地的安全。土地丧失良性,生命只有凋零。

4.

有精神的乡村才有未来。

乡村更愿意恢复古老的乡俗文化,比如民间五月十三是关公老爷的磨刀日,一次返乡正赶上一个“美丽乡村”举办大型祭祀活动。万没想到啊,过去都是老远地去镇上看大戏,坐石头硌疼,站着累疼,现在大戏台搭在家门口,旁边就是玉米豆角向日葵,搬着自家椅子舒舒服服看,台上披红挂绿高亢嘹亮唱上三五天,引进许多外来商贩,村里杀猪炖肉,烤上十只羊,凡来看戏做生意的人都可以自由吃肉喝酒,着实热闹红火。一时街头闲聊摊空了,麻将桌空了,但乡村不空虚了,有精神了。

又如求雨,是一种关于雨水的神性文化。我家附近元宝山一遇大旱,每天都有别的村庄抬着龙王爷上山求雨,敲锣打鼓一进村,村庄一定有热心人自发张罗,组织村人谨慎迎接,村民跟着上香,超市老板娘搬出冰冷的啤酒,村民你拿一斤肉肠,他拿一筐豆角茄子,去某婶子家切切炖炖忙碌起来,童男童女要跟着上山,以使苍天雨露均沾。十几个村庄男女老少热烈虔诚地跪拜祷告,祈望老天降雨使五谷丰登,那种心往一处使的自救力量,真让人热泪盈眶。

那朴素苍然的心是乡村的本质,土地的本色,亦是乡村的信心。

未来留置在乡村的,一定是热爱土地,能沉静下来的人。让喜欢城里的人去城里,热爱乡村的到乡村,不能穷人遗憾富人也遗憾,城里遗憾乡村也遗憾。

听着你们乡村你们农民如何,觉得扎耳朵,正是这样的人只知索要干净的粮食蔬菜,而不去问问农民的精神状态如何?乡村是漏斗的底部,这个底太宽广了。

养一座城市需要多少乡村联合,养活一个村庄需要多大的荒野?乡村是城市之母,荒野是乡村之父,我们应该关心的不是村庄有无未来,而是土地、粮食、人类的未来。

5.

傍晚,大地开始沉思,芬芳、声音、色彩和祈祷的心灵,呵护着深处种子的历险。

那些空了的房屋,好像荒草投出无数的绳索终于拽塌了墙壁,水在草底下修房盖屋,昆虫居住,鸟随即做窝,得意地呼哨,这又惊动了远处丛林的大动物。

荒野在不断入侵。不,这曾经就是它们的世界,人占领了多年,它们退让了多年,它们是天荒地老矢志不渝的战士,有序有谋排下阵地,左跳右闪埋头作业,吃掉院落,吃掉鸡圈猪圈,并把种子随风送进炕头地下,围剿一座房子。就像当初人一锨锨铲除、压制它们,建造一座房子,焚烧出一片田野,好了,现在都寸土不让地归还了。

那种执拗的性格,就是野性,就是生长力,万物都要拜倒在野性的石榴裙下,臣服于它坚韧不拔的面孔。

每一座空房院都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狗,风雨无阻等着主人回来,但终于等不到,而它老去了。村庄不断咳嗽,少有新生娃娃啼哭,最后那个守庄的老人,和最初荒野铲下第一锨土的男人,都是伟大的诗人,凝望第一缕炊烟升起,注视最后一个暮色逝去,是这块大地最悲壮的诗行。

6.

田野把人引入深山。

有钱难买六月旱,不旱不风不会深扎根。野菜更加灿烂,大风扫过,它们只是欠了欠身,四处伏击,串根通联,从不孤军作战,见到一个就是一小股游击队,发现一片就是一个师。如果打药,它们就集体消失,转战南北,屡遭打击亦无限蓬勃。

这就是野性的魅力。

风成就秧苗,也成就野草,和勤恳的人。大地成就风,给风无数支点,吹动种子,喂养生灵,被风环抱,被野草环抱,被大地环抱,都是恩惠。

我不由自己跪向蓬松的大野,叩拜浩荡起伏的群山,它呼出的气息搔痒我的膝盖,它当我是一株苗。不拿肉身触摸大地的皮肤,怎么知道什么是皇天厚土,什么是辽阔深情,怎么懂得历代耕者为了一寸土地要揭竿而起。

这宽厚润泽的黄土地,汁水丰盈的蓝天云朵,真真看不够,我凝视它,它即奉献启示和力量。

7.

新的土地政策下来,三十年不变,这一坡那一洼还都归咱们鼓捣,人心突然像茅草扎根成稳妥的大树,我三爷爷一拍大腿,“太好了,我还要再种它三十年!”

他霍霍在牛圈起粪,六十多了那劲头还像小伙子,耕稼几十年,从来都那么自信,从不打麻将,少有抱怨,看到他就相信一切都是可靠的,有葱郁的未来。“明年准备多种谷子黄豆,这大粪用不了的!”他叼着自家种的旱烟卷,有好闻的久远的烟味。墙外有堆成小山的粪肥,发酵好的熟粪,带着热气的新牛粪香,混着三奶奶柴灶上烙饼的香气,真迷人,想深吸一口。三爷爷勇气备足了,赶着六七头牛爬上允许放牧的山坡。这时槐子兄也带着他的羊群荡过河滩,“三千佳丽”腥膻浓郁如浪,秋日的阳光朗照他们的背影。

他们是乡野的未来吗?他们种不动地放不动羊时,广袤的山野会走向哪里?

未来仍是纯良与毒素掰腕子,掰不过要么死亡,要么废墟上被迫进化,而胜者的智慧是造更大的毒,还是拯救地球?我知道的是,安逸并不利于健康,生机永远倾向大地上的劳动者。

我深爱这现世,有弱者的一口饭吃,我深爱这土地,给出辛劳的粮食,肥硕的牛羊,给出优秀的农民医生矿工教授,未来可能渐渐回归于荒野,那都是它的定数,自然自有道理。

村庄是大地的单元,也是大地的伤口,其消失也是大地的一种自行愈合方式。 “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歸其泽。”再超前的智慧也许是一厢情愿,代表未来的所有文字,早已隐藏在大地深处。

(绿窗,原名宋利萍。满族青年作家,北方某医学院校教授。鲁院少数民族班第22届学员。《读者》签约作家。曾获首届丰子恺散文奖,被评为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散文作品入2017河北散文排行榜。出版散文集《绿窗人静》《被群鸟诱惑的春天》。)

编辑:郭文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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