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芳菲
2019-03-13孟昭旺
孟昭旺
1.
我十岁那年,三叔已离开董村,搬到县城住了。那时,三叔新婚不久,每隔一段时间,便带着三婶回董村看看。
三婶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大概姓“姜”,因为奶奶、母亲和二婶总称呼她“小姜”。至于是姜、江还是蒋,我却分不清。有一次,我问母亲,三婶姓的是哪个“姜”,母亲说,当然是洋姜的“姜”了。我对母亲的话将信将疑。又问,三婶叫什么名字。母亲说,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闲事。又说,哪天见了面,你自己去问。
三婶是城里人,不过,她这个城里人并不纯粹,只能算半个吧。她的娘家住在城郊,也有地,不多,两三亩,种些红薯花生之类的,又不怎么打理,大半荒芜了。半個城里人毕竟也是城里人,跟乡下人是不同的。从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来。那时,我们董村的女子,一律穿藏青色的列宁服,穿黑裤子,穿自己做的方口布鞋。三婶可不那么穿,她穿蝴蝶衫,穿连衣裙,穿白衬衫和背带裤,这些洋气的衣裳,只有在画里才能看到。她还有一双粉色高跟鞋,鞋跟足有拇指那么高。三婶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哒哒响,像村东豆腐坊掌柜敲的梆子声。说话也不一样。董村人说方言,三婶说普通话。管“头晌”叫“上午”,管“洋火”叫“火柴”,管“鹁鸪”叫“鸽子”,管“戏匣子”叫“收音机”。跟我说话时,也说普通话,我一时听不明白,站在原地,愣愣地瞅她。她大概知道我没听懂,就轻轻刮一下我的鼻子,把那些话用方言再说一遍。
她的手指细而柔软,刮在鼻子上不疼,倒是痒痒的。
我觉得普通话比方言好听,便学三婶的样子,也管“头晌”叫“上午”,管“戏匣子”叫“收音机”。我学得不像,生硬,拿捏着,自己都觉得滑稽。
三婶就笑,跟母亲说,这孩子怪让人稀罕的,问我平时爱看什么书,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母亲说,他啊,只顾着疯跑,哪有心思看书,不像你们,识文断字的。
我不服气,插嘴道,才不是呢,我最爱看小人书了!
三婶说,那好啊,爱看书是好习惯,下次给你买小人书来。
我自是无比欢喜,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三婶想了想说,下次就是下次呗!
三婶走后,我便日日盼着,每隔几天,便到村口的杨树下张望。
母亲说,这孩子,整天五迷三道的,怕是要魔怔了。
2.
三叔三婶回乡的日子,通常在节日里:清明节啊,端午节啊,中秋节啊,春节啊。
逢着这些节日,奶奶便掰着手指盼着,嘴里不住地念叨,小姜他们快回来了吧。母亲也说,小姜他们快该回来了吧。我们小孩们也眼巴巴地等着,只觉得一天一天过得太慢。
处暑过后几天,终于把三叔三婶盼来了。
整个家族变得热闹起来,凑到奶奶这边说话。三婶给我们带了许多礼物:老人用的牛角梳子、龙头拐杖,男人的烟丝、烧酒,女人的围巾、发卡或是碧绿的琉璃耳坠,一样一样摆在炕上,琳琅满目。最欢喜的当是我们侄孙一辈的,万花筒、不倒翁、望远镜,都是乡下孩子们见不到的。
我翻了半天,唯独没找到小人书,顿时沮丧起来,嘟着嘴,不说话。三婶却照旧跟众人说笑,看都不看我。
我便跟他们赌气,故意捣乱,把收音机调大音量,拿筷子敲打桌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母亲发现情况不对,让我到外面去玩儿,别在屋里捣乱。
我跟母亲顶嘴,说不,就不。
三婶见状,赶紧把我揽到一边,低声说,你要的小人书我都给你带来了,呶!
她魔术般从身后变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果然有一摞小人书。我拿出来看,《呼延庆打擂》《薛刚反唐》《哪吒闹海》都有,《西游记》也有,《红楼梦》也有。
三婶问我,怎么样,三婶说话算话吧?
我连连点头,心里乐开了花。把小人书藏好,便跟堂弟堂妹们到院子里玩儿。
躲猫猫,弹杏核,倒老钱,摔元宝,都是平日里常玩的,心气却和往日不同。一群人都铆足了劲儿,要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赢了便跑到屋里去炫耀。屋里的热闹也不逊色。父亲和叔叔他们抽着烟,聊地里的农活儿。母亲、婶子和姑姑她们则在忙着午饭。三婶挽起袖子要帮忙,奶奶不让,说歇着吧,你初来乍到,插不上手。又说,你来了我们就高兴,什么都不做也高兴。把她让进里屋,撂下门帘,只说外头油烟大,熏得人流眼泪,衣服上都是油烟味儿。
三婶待得无聊,便到院子里跟我们一起玩儿。我们自是一百个乐意。给她讲了游戏规则,又手把手教她。三婶呢,像个虚心的学生,认真听我们讲。我们一群人,七嘴八舌的,也讲不出什么门道儿。三婶只囫囵地点着头,似懂非懂的。
三婶不怎么会玩儿,自然是输多赢少。输了便懊恼地噘着嘴,却不认输,说不是她技术不行,是她根本不想赢我们,赢小孩子不算本事。
我们都笑话她,说她是吹牛大王。
三婶说,赢了你们不许哭啊。
我们齐声说,不哭。
三婶假装在思考,过了一会儿说,我想了想,还是怕你们哭了。
我们知道,三婶在逗我们,于是,哄笑起来。
玩弹杏核时三婶竟真的赢了,一弹二连三嘣吃葱,她接连赢了我们好几局,开心地拍着巴掌,说,看看,赢了吧。又把赢了的杏核捏在手里炫耀,得意洋洋的。
我们虽输了游戏,心里却也乐开了花。缠住三婶说,我们不服,再来!
3.
吃过午饭,商量着去“东天边”收玉米。“东天边”自然不是真正的天边。只是靠东,与邻村的地毗邻。董村人没去过远方,邻村大抵就是天边了。
家里的劳力都去,三叔也要去,唯独留三婶在家。奶奶说,小姜在家吧,地里脏,又有虫子,爬到身上怪吓人的。
三婶却坚持要去,说,一个人在家怪没意思,不如跟大家一起。
于是我也吵着要去。堂弟堂妹们也要去。
母亲说,去吧去吧,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