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岛达男：“不断变化、持续永恒和连接万物”

吴雪莲

我的艺术关乎时间与历史生命和死亡、精神与心灵，尤其关乎人类存在。所有优秀的艺术都是对人类存在的思考。

——宫岛达男

当代艺术中的东方思想

正如宫岛达男所说：“所有优秀的艺术都是对人类存在的思考。”作为日本乃至亚洲重要的当代艺术家之一，他的艺术常常把个人的生命经验与物质世界建立联系。他将三个理念：不断变化（KeepChanging）、持续永恒（ContinueForever）和连接万物（ConnectwithEverything）始终贯穿于其行为以及装置艺术的创作之中。宫岛达男从二十岁起便受到佛教的影响，他在作品中坚持并且强调的这三个理念与“佛”不可分割。但他所谓的“佛"不仅仅局限于宗教层面，宫岛达男所理解的“佛是一种境界和感觉，更多地代表了东方人的时空观。他认为佛性可以给人类带来潜力，“佛”是一种能量，让人更好地生存和生活，推动所有人做出更多的可能性以应对社会公众。对于“二战”后的日本来说，艺术与文化受到了西方尤其是美国文化的影响，这在很大程度上冲击了日本的文化自觉和民族自信，在这样的情况下，宫岛达男的“不断变化”“持续永恒”和“连接万物”理念被人们认为是激励人心的，能够应对当下时代中出现的不同问题。

这样的理念恰好也体现了西方观念艺术体系中本就存在的禅宗思想，禅宗早在19世纪初就影响着西方的哲学与美学。“冷战”后东西方主流思想对抗的结束，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获得胜利，西方观念艺术不断壮大，并多元化发展，许多分支都在不断发展，其中禅宗思想也在蔓延生长。所以宫岛才能持续、普遍地将他的理念运用到他的艺术创作中去。他说：“我的理念不是只属于日本的，而是属于全世界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日本是需要宫岛达男的，他反映了西方当代艺术中的东方形态，只要“内核”理念正确，一切问题都能够被解决，胜利是持续永恒的。

另一方面，“两极对抗”的结束，使得“两极世界”转变为“一超多强”，从前的意识形态“对抗”消解，但社会内在张力并未消除，于是原先“左翼”的关注点就转向面对人类的一些共性问题。当时西方很多艺术家除了在关注一些更普遍的平权问题，还会将目光转向环境、人与自然等更宏观的问题。宫岛达男便是将目光投向环境问题的艺术家之一，他用持续的行为艺术表达了自己对核污染的对抗。从1995年在法国殖民地穆鲁罗瓦环礁进行核武器试验后，宫岛达男将该测试水域中的海水进行蒸馏并提供给表演者，并于1996年4月在巴黎组织了名为《水中清零》的演出。他将水倒入每个表演者的碗中，六位表演者分别用不同的方言从“9”倒数至“1”，当数到“0”时，默默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头埋入水中。起初，在知道水是来自穆鲁罗·瓦环礁时表演者们都分外犹豫，而在确定水的安全性和表演的目的后，行为发生了。2011年日本福岛核危机后，宫岛达男自己亲自上阵做这项名为《福岛海域水中的倒计时声音》的行为。当他将头浸入装有福岛海域的海水中时，正是将自身真正地与千千万万受核辐射污染的万物连接在一起，暗示了人类生命的衰败、停顿与新生。这一“倒计时声音”系列中的政治激进性都聚集在了做出行为的个体本身与无法和核污染隔离开的物之间的联系。这两个案例中，宫岛对法、日两国核事件的无差别对待，恰恰证明了其关注点为核事件背后的人与自然的问题，而非当下的国际政治。

与之相对应，宫岛除了试图强调人对于自然的破坏性，生命的无常且脆弱，他的历史意识更多地表现为对于特定历史的反思。例如，为纪念广岛原子弹爆炸事件，宫岛曾经在广岛做过一个“柿子树”计划，由于遭受原子弹爆炸，广岛的地理、人文，乃至几代人的基本生活都造成了严重影响，柿子本是当地特产，却因大爆炸而颗粒不生。于是他找到植物专家，专门研究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并带回一些新种子和当地的小朋友以及他们的家长一起种植，新树苗种下后开花结果，他们围绕着这成果载歌载舞。而在2008年，作品《通向浩劫的时间列车》在德国雷克林豪森博物馆首次展出时，宫岛更是将该系列作品置入到了纳粹大屠杀的历史背景中。就如宫岛所说，这些作品皆以史为鉴，“历史就是为了现在、当下而存在的，我们可以通过引用或者去反思历史当中的一些问题，然后对当下做出一些借鉴”。他总是希望避免错误重演。

20世纪60年代末日本艺术“物派”（Mono-ha）的出现代表着当代艺术的亚洲化形态的一个新阶段。李禹焕被认为是“物派”理论的缔造者，他在理论上受日本禅宗思想的影响，提倡意识和存在的相互依存关系，也可以说是物质与场所的关系。而“后物派”则进一步推动了“物派”的发展，延续了“物派”注重物质与自然的特性，但又打破了物质的绝对性，他们认为时间、空间、生命等虚空的物质有时是可以被识别的，他们在与具体事件相关联的时候才会存在，宫岛达男便是“后物派”的代表。他利用了当时较新鲜的电子媒介材料，在延续了象征性、叙述性和时间性的表现之余，融入了当时前沿的科学技术。

正是宫岛思想里禅宗的时间观和空间观为他的艺术创作提供了基础，尤其是时间与生命的联系，又为物质性的表现开拓了新的空间，使之具有更为丰富的内涵。在他作品中我们时常可以看到他对于时间观念和生命形态不同形式的表达。《生命》（《无器官的身体》）系列是宫岛达男在2013年与东京大学人工生命学教授池上高志的合作项目，作品用计算机程序生成的序列，与系统中其他数字元素在节奏和速度上对应;闪烁的数字汇聚成了网状或是群聚的形态，进而形成智能的、“活着的”生物体。在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Artaud）提出关于理想和虚拟的身体是如何从其构成部分中脱离，并且独立运作的观点之后，这件作品又被称为“无器官的身体”。时间与生命一樣，都是宫岛经常想要表达的主题，2016年在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期间，宫岛达男于香港环球贸易广场摩天大楼的外立面上第一次实现了《时间瀑布》这一全新的LED装置作品。而在本次_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新馆的开馆大展“宫岛达男：如来”中，为该美术馆“核心筒空间”又特制了《时间瀑布》，作品下面设置了一个水池，整个装置浮在一个巨大的蓝色水池上，它是宫岛目前为止做的同系列装置作品中体积最大的一个。如纪念碑般的LED屏幕上投射出自然数“1”至“9”，这些数字从大至小如瀑布般落下，而水面也同时倒影着层层叠叠的数字，每个数字都以不同大小和速度出现，数字在这里代表了生命，仿佛每一次出现都代表着一个生命的轨迹。宫岛想通过这件作品，向大家展示出时间的流逝和人类生命的永恒光辉。

复杂视觉体验下纯粹的力量

从20世纪跨入21世纪，伴随媒介技术的更新，尤其是各种环境问题的影响，日本历经战后七十年的探索和转型，绘画、雕塑、工艺、建筑等艺术的关注点已经从造型方法转变成行为观念。在最初进入东京艺术大学时，宫岛达男学习的是油画专业，但他逐渐感觉到，油画这一创作方式并不能完全呈现他想要表达的哲思。除了结合传统的东方文化理念来探讨生命的延续性等问题之外，正因他对于技术的敏感，使其不断尝试不同的表达方式，他经常用互动性的手段来引导观众主动进入到他关于数字、时空与生命的问题，行为和装置的创作方式是他认为最适合自己的。当他想展示时间本身时，他常常用电子LED作为艺术符号。在他的装置中，会把许多具体的形象抽象化，把数字和时间结合起来作为抽象装置中的一种具象的表现力。宫岛达男作品中的LED灯、屏幕与数字的结合，这样的组合在当下日益爆炸的视觉感官下，最简单、抽象的数字表现出了它纯粹的力量。

在宫岛创造的不同场景里，数字的力量直指本心，它被无限地延展，触发了一种失去所有“意义”而带来的存在感和力量感。《五个对立的圆》和《记数间距》便是宫岛从90年代直至今日有代表性的LED装置和数字的结合作品。在一个黑暗的展厅中，只有LED的数字光线不断闪烁变化，给人以纯粹的感受。五个圆正如奥运五环，象征全世界。每块大洲上的每个独立个体都处在与其他个体对立的位置。然而这种对立并不是永恒的，它同时也预示着融合的可能性。圆上的每个计数器代表了不同的生命，数字之间的距离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数字这一最简单、最容易理解的符号让生命的存在永恒了。人与人之间的间距是不可跨越的，而又恰好是这样的间距拓宽了人们彼此相交的可能性。

“冷战”后日本新时期的绘画、雕塑等传统艺术发展较为缓慢，而数字技术不断发展，在20世纪80年代，LED是一种新鲜的技术，宫岛达男认为LED灯光和数字的形式能够契合自己有关时间和理论的观念。他曾提到在佛教中有一个境界是“空”，其中包含生与死。但是生是看得见的，死与生恰恰相反。数字“1”到“9”的跳跃变化是一种轮回，它代表着生命力的巡回，闪闪发光的LED也是生命存在的一种象征。他说：“我不用数字‘0，因为它代表黑暗和死亡。”数字这样的变化象征着佛教中的轮回，其实也是人类本身的自然变化。闪闪发光的LED数字以一种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活生生地展现在观者面前，还蕴含了对话和交流的意义。它们象征着人类与宇宙空间的对话，这一点在《宇宙时间》中也得到了体现，在CG装置上，数字爆炸式地扑面而来，红色象征着能量，宇宙大爆炸产生星系的同时，时间也因此诞生，宇宙中生死往复的过程同时存在着。

在此次民生美术馆的展线上，呈现了宫岛对于LED这一材质使用的发展趋势，从早年的红色到蓝色，最后到白色。虽然现下LED材料在当时看来所具有的现代感与未来感几乎消失殆尽，这种材料不再新鲜，甚至不再严肃。但宫岛表示他还是会持续使用LED，他认为材料的新旧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充分地表达出想表现的思想，普通的材料也有使用意义。就像本次展览的第一件作品《倒序曲》，霓虹灯这一并不超前的技术，甚至可以看作是LED技术的“前世”，作品中的十八盞霓虹灯被固定在美术馆前厅的钢架结构上，由粉红色和粉黄色的霓虹灯管数字，从“9”到“1”在各自的位置上倒数着，不断重复闪烁。

宫岛在东方人的时间观下，通过了装置和行为两条线索来面对很多具体的问题。除了上文所提到的《水中清零》和《福岛海域水中的倒计时声音》这两个行为艺术，新作《脸上的皮肤计数器》便是为了表现具体问题像文化平等和所谓的永恒时间的对应关系时，而用的行为艺术的表现方法。在三位不同的女性脸上做皮肤彩绘，并且进行着倒数。这是一个行为艺术作品。三位女性来自不同的文化圈，意在表现她们虽然来自不同的文化圈，但是各地的人们都是平等的。

本次新业坊的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开馆大展选择了“宫岛达男：如来”，让我们回忆起由，上海世博会法国馆改建成的上海21世纪民生美术馆的首展“多重宇宙”，同样是新媒体艺术展，这巧合是否也意味着美术馆试图再现自身生命轨迹的轮回？新馆位于静安新业坊园区内，整个园区为原上海冶金机械厂旧址，经过保护性改建后，大跃进时代的工业厂房跨越时空转变成为一座公益美术馆。沉睡的老旧厂房因美术馆的入驻而重新焕发生机，这也是宫岛达男理念中不断重复轮回，印证了历史是为当下而存在，又体现了文化产业发展对工业产业历史的一种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