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三十年,生物艺术的独行者
2019-03-12夏清绮
夏清绮
编者按:作为一名“独行者”,李山在生物艺术领域已经探索了三十年。他创作的重大转折点发生在1993年,那年他将“生命”纳入了艺术创作的主题。不过就像李山回忆的那样,早在“八五新潮”之前,他与同学已经开始讨论“生命”的议题,那时就有一颗种子埋在他心底,经历了三十年的发芽、生长,谱写了其跨越三十年的生物艺术创作历程。2007年,李山携“转基因南瓜”亮相香格纳画廊,成为了中国首次以生物基因技术完成的艺术作品。2017年,李山的大型个展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他的生物艺术探索已从“转基因”扩展至“基因编辑”,以强调“生命大同,解放生命”的核心思想,启发观众通过基因来寻找自我,从“人类”的概念中解放出来,以极宏大、极微观的视角来审视自我,重新看待人与其他生物的关系。2019年,李山的最新个展“打开折叠”,以绘画、摄影、影像的方式将DNA链铺展开来,查阅生命图谱的细节,记录“质子”在基因組中摆荡的状态。他持续开拓着生物艺术领域,表达着对于生命法则和人类命运的深沉关注。
李山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开始从事当代艺术创作。作为中国最早一批先锋艺术家之一,他活跃于“八五新潮”中,也曾带领着一批上海实验艺术家进行抽象绘画的探索。《胭脂》系列是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并顺利让他在90年代登上了国际舞台。1993年他受邀参加第四十五届威尼斯双年展,1993年也成为了他艺术主题和风格转变的重要转折点。
艺术当代(以下简称“艺”):在“八五新潮”前后,您主要从事哪些方面的艺术实践?今天,若让您对“初始”“扩延”“胭脂”系列进行一个回顾,您会如何来概括它们?这几个系列的创作初衷是什么?
李山(以下简称“李”):1967年,所有大、中、小学都停课了,出于一种理想情怀,我在业余时间涂鸦式地画些实验性草图。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我才将一部分草图绘制成作品,即是之后在展览中所见到的“扩延”和部分“初始”系列。除此之外,1986年和1988年,我参与策划了在上海举办的两届“凹凸展”及1989年在北京举办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作为一种行为诉求方式参与策划和展出。对我来说,“初始”“扩延”“胭脂”系列记述的是我个人的历史及精神特质,呈现的是我对艺术史的思索和对当时语境的回应。
艺:1993年,您转向了与生命科学相关的问题,有哪些因素促使您决定转变自身创作轨迹,进入生物艺术领域?1993年之后的“生物艺术”创作是否会与之前的系列有一些内在的关联?
李:促使我进行艺术转向的因素各种各样,但主要取决于意识底层所积累的印迹。1964年,我就与同学讨论“造人”的故事,本已被我遗忘多年,直到1993年我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时才被引发出来,将“生命”纳入艺术创作的主题。“生物艺术”创作于我而言是重新开始,因为它的构建方式及呈现样式与以往的创作方式及作品的呈现样式并无关联,上下文并不连接。
自1995年起,李山如饥似渴地阅读分子生物学方面的书籍,1998年,他完成了第一件生物艺术方案《阅读No.98—1》,关于蝴蝶和鱼的嵌合体生物。由于未能找到科学家与他合作,这件作品止步于方案。但李山在创作的开端就认定自己之后要做的生物艺术作品必须是鲜活的,具有生命性状的。
艺:在将艺术与生命科学的结合中,您做了哪些生物学方面的知识储备?同时,艺术独特的表现力与存在价值是什么?您运用哪些具体方法将两个门类有机结合在一起?
李:我做了分子生物学方面的知识储备,同时也涉及到量子力学。生物艺术开拓了一个新的艺术领域,它迫使人们必须放弃传统的认知方式去阅读,这对阅读者或观众而言是项考验。生物艺术利用“基因编辑”(CRISPR-Cas9)的方法将人文思想和科学思想整合起来,在实验室对基因进行修饰来构建生命体。
2007年,李山与上海农业科学院教授合作,实施“南瓜计划”,李山首先完成了草图,描绘了他希望南瓜的变异模样,经过专业指导,在实验室里对南瓜种子完成了基因修饰,再将这些种子在实验田里育种。经过四个月的培育,转基因南瓜最终从实验室移植至香格纳画廊,成为中国首次以生物基因技术完成的艺术作品。
艺:2007年,您的“南瓜计划”在香格纳进行了系统亮相,您是如何培育转基因南瓜的?技术难点有哪些?
李:“南瓜计划”是通过引入外源基因来实现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转基因”。如何按照艺术家的想法编辑基因是个技术难点,因为被修饰的基因在表达过程中具有不可预测性,这也是生物艺术的属性所决定的。
艺:您把实验田里的南瓜搬至香格纳的展览空间,与摄影作品相比,真实的转基因南瓜是否更能打动观众?
李:转基因南瓜搬进香格纳的展示空间后,观众、艺术家及批评家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唯有一位观众问了我:“李山老师,您的南瓜能吃吗?”因此,我想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转基因南瓜打动得观众讲不出话来,要么它根本就没有打动观众。
2017年,李山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以下简称PSA)举办个展,展出作品包含两件活体生命的生物艺术创作和近十组以绘画、数码图像、装置、影像等视觉表达形式制作的生物艺术方案,同时涵盖逾百件手稿和文献记录,以多维度的方式呈现艺术家多年来在生物艺术领域的研究探索和思考路径。他以基因编辑的手段创造艺术作品,旨在冲击人类自以为生物界霸主的中心主义。面对浩瀚而博大的自然界,他又怀着敬畏的心情感叹人类的无知,以鼓励人类不断前行。
艺:2017年,您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个展,又是一次您在生物艺术领域的阶段性回顾,根据当时我们对您的采访内容,通过人类身体与生物合体,您是否想传达“众生平等”、万物与人类平等的观念?
李:是的,我在当时回答采访时说过,我们不仅应该将基因看作是生命的基础物质,遗传密码的编写及信息传递者,更应该将其看作是扮演生物大同的角色。
艺:作品《偏离》中的六十个“蜻蜓人”首次在PSA展出,这样一种人类与蜻蜓的嵌合体方案,对观众来说,会不会是一种认知冲击?您如何看待就此引发的争议?
李:2017年底,我在法国里昂第一大学和天主教大学演讲时,听众都非常关注“蜻蜓人”这件作品。我首先声明,这不是一件完成品,而是一件生物艺术制作方案。当时对于有关的争议问题,我这样回答道:“凭借这件作品我想启发观众,作为人类,我们要不要通过基因来寻找自我,把我们自己看作是一堆组织有序、永动不息的细胞群,从身为人类的概念中解放出来,以更广阔的视角来审视自我,重新看待人与蜻蜓的关系。”我认为人类有没有从生物界的最高阶序上走下来的意愿是我们应该反省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应该做出一种范式。
继2017年PSA个展之后,李山的基因编辑研究逐渐深入至原子层面的艺术性展示。2019年,他在香格纳的最新个展打开折叠”,试图从物种的本质层面展开信息与生命的深度对话。九件不同尺幅的绘画新作中,李山跳脱出生物想象的图像展示,对基因组的自身形态进行了科学性与艺术性相结合的再现。两件关于基因编辑的影像中,作品《写入》演示了基因转录、翻译的过程,作品《随机表达的可能性》则解构了自由状态下青蛙的生长规律及形态。此外,两组以玉米为主题的‘涂抹”系列摄影,记录了将基因编辑延伸至植物的多元操作,通过解除基因表达的抑制机制,使玉米呈现出物种的原始性状。李山的创作直观构建出基因转录、翻译、突变的过程,展现了宏大且自由的生命本质。
艺:今年,您又携最新个展“打开折叠”回到香格纳,并以绘画、摄影和影像的方式,层层展开信息与生命的深度对话,绘画、摄影和影像媒介对表现生物艺术各有哪些长处?
李:“打开折叠”是将DNA链铺展开来,查阅生命图谱的细节。“打开折叠”的绘画、摄影看似是些平面作品,其实是我对生命原子层面的思索。DNA双螺旋架构及其基因表达呈现的还是古典样式,基因是化学物质,而化学又属于热力学范畴,只有打开原子核,生命现象才能呈现出当代样式,才能见到一粒“质子”在基因组中摆荡的状态。作品《写入》讲述的是基因编辑的原理。基因转录启动后,我置换了一段核苷酸序列,以改变转录产物的信息特征,并将这种“信息特征”写入到编码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中,造成基因产物的改变来构建新的生物体。本次展览中的绘画、摄影和影像是以多种媒介和不同角度来诠释生物艺术的。
艺:“涂抹”系列中,您将关注点转向了水稻和玉米,这是否是对“南瓜”系列的拓展?南瓜、稻田、玉米,三者在基因编辑上有何异同?
李:“涂抹”系列可以说是“南瓜”系列的拓展。“南瓜”系列是“转基因”作品,而“涂抹”系列是“基因編辑”作品。“南瓜”系列是引入外源基因参与基因表达的,而“涂抹”系列是通过改变原有的基因序列,也就是改变转录产物的信息来改变基因表达,它是一种转录后的修饰现象。
艺:较两年之前PSA个展,此次个展您又注入哪些新的感悟?
李:我一直在探索生命现象的本质,量子力学给出了原子层面的答案,但这并不是终极答案,终极答案的给出也许取决于宇宙最后一颗粒子的坍塌。按照量子力学,质子”是氢原子核,是个量子实体,它既具有粒子性质,又具有波动性质。它在两个碱基之间摆荡,主导核苷酸碱基(nucleotidebases)配对,有效地编写遗传密码。摆荡的结果有可能写出“错字”,导致基因突变,这也是生命演变最为有意义的事件。“质子”摆荡是由酵素(一种蛋白酶)和光合作用维持的量子“相干性”开启的。
“量子相干”所维持的瞬间(10微秒),如果能被“科学”延长的话,就能为人类控制量子行为提供了机会,也为生物艺术创作在原子层面编织密码提供了可能。
作为一名独行者,李山在生物艺术领域已经探索了三十年。在他看来,生物艺术不能简单地被看作与生物科技的跨界,更不能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界定和评判。生物艺术是一种认知方式,是基因层面的文化搭建,它探索了生命本身,还原了生命真相。
艺:自1993年开始研究生物艺术,2009年发布《生物艺术宣言》,如今您如何定义“生物艺术”?是否可以将您的“生物艺术”主要归纳为通过多样化的艺术媒介呈现生物方案和完成品?
李:“生物艺术”是一种认知方式,是基因层面的文化搭建。生物艺术有着明确的定义和清晰的界线,生物艺术创作应该基于基因层面在界线内进行,它不是单纯利用生物科技做艺术,并不能以“审美”的角度去批判和界定它,也不能用“诗意”的语言去描述它,更不能以“体验”的方式去感受它。
艺:在您看来,生物艺术与生命科学的界线在哪里?两个领域存在哪些差异?
李:科学的存在是为了人类存在的唯一性和人类生命的延续性而存在的,是为了延长寿命和提高幸福指数而开展的活动,本质上是一种功能的运作,而“生物艺术”则是为了探究生命本身,还原生命真相的一种实践。
艺:您觉得生物艺术在中国的接受度如何?您如何调试作品与市场需求之间的平衡?
李:目前,“生物艺术”在中国的接受度还很低,对于生物艺术的创作,我并不会考虑市场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