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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鹿山,偶遇本草达人

2019-03-12嵇元中国作家协会

中医健康养生 2019年3期
关键词:苏州中药

文 嵇元 中国作家协会

去年初夏,一日清晨,温热中微带清凉,十分宜人,我在苏州高新区枫桥街道(原为枫桥镇)的鹿山脚下散步。

慢慢地走过当地名刹兰风寺,拾山路石阶上了山腰。转过几个弯,抬头看见头顶右上方有块长圆形的大石头,高高地伏在接近山顶处。石头上面有红色的字,但因被一片绿树还夹有箬竹簇拥着,远远地看不真切。据说,这块石头叫石羊,可能在当地口音里被转音又叫做“商羊”,当地人大都相信这是商羊变的。

商羊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住在北海边,每当大雨到来之前,会屈着一只脚在田间飞舞。有古书说:“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

山亭偶遇

山道边有个亭子,我打算到此小憩一会儿。晨光带着金色,斜斜地射进亭子里,给人一种灿烂、温馨的感觉。走进亭子里,却见已有一人在亭子中靠着栏杆坐着,他个子不高,模样已年逾七旬,但精神矍铄,我就 吟两句算是打招呼:“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那位老者转过头,看了我一下,露出笑容:“你早啊,好像不是本地人?”

我说:“我是苏州城里人呀,但不是这里的当地人……听口音,你是这里人吧?”

他答道:“是的,是的。不过现在住在小区里。以前一直在这一带的山里,日日爬山的,养成习惯蛮难改变了。”

我看他脚边有只塑料袋,里面是几株不知名的杂草,有的草还探出叶子、叶稍来,好像要引起我注意似的。我有点好奇,就问了:“你喜欢种些山上的野花野草啊?听说有台湾人来苏州这里觅草药,回去培养,就变成花店里独特的花草卖钱了。”

他有点不感兴趣我这个话题似地回答:“噢,是真的吗?”他顿了顿又解释说:“我不是想拿回去种花种草。”

“那你,要这些草啊什么的,是做啥用呢?”

“不做啥呀,就是手痒,看见了忍不住习惯采了几棵,拿回家看看。”

“只是为看看?”我的好奇心上来了,本来想问“您老退休前做什么的啊?”话到嘴边心想看他这气质当然是当地农民啰,还能做什么呢,就换成:“那请教了,这是些什么草啊?”

“噢,这些呀,”他的情绪明显变好,很乐意地告诉我:“这都是山上的药草呀!可惜,现在上山‘捉’(苏州话中有许多字词和读音源自古汉语,这里的‘捉’很可能即古代的‘斫’字)野草的人少了,野草长得太盛了,一些药草就长不出来哉,像以前,我们农村人的烧草,是到山上来‘捉’的,所以野草不疯长……山上桔梗蛮多的,开紫花一堆一堆的,现在很少看见了。”

畅谈本草

我心里涌起惊奇和佩服之情:“原来你懂中药啊!”

他乐呵呵地笑了,好像对我的悟性颇感欣慰,看了我一下,大约断定我是可以和他交流的人,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

过去我们村里有七八十户人家,家家都会采药的。我们这里人多地少,以前要增加收入,就到山上去采些药卖铜钿(钱),用来贴补生活。

我们这一带山多,像灵岩山、天平山、高景山、大阳山、支研山,还有这鹿山……因此我们这里药的名堂也多的。比如采药草,有的药是根入药,就要深挖,像桔梗、白术、浙贝、白芍、半夏都是挖根的;有的是全草入药,比如蒲公英、鼠曲草、杠板归、薄荷、益母草、白花蛇舌草、紫苏、佩兰、泽兰、八月札、茵陈、夏枯草、鱼腥草……你说玄参?我们这里倒没有,苦参也没有,牛膝、蛇床子、薏苡仁、天门冬、苦楝皮,嗯,都是有的。

蒲公英

一个地方有山,是城里人、乡下人的福气,一代代子孙老小都沾光的。我们这里的几座山真的是宝山啊,许多草在山里是野草,我们采了送到药店、医院,就是治病的宝贝。不要以为药草可以种了,就觉得不需要山里去采了,比方说蒲公英现在有家种的,有野生的,当然野生的药味足,效果比较好一点。怎么识别呢?野的蒲公英,那一根开黄花的花茎连着草心;而家种的蒲公英,一般是没有花的,其药力亦不及野生的好。我一直认为,有山就有野生的草,大多数是野生的中药,一座山就像个药房,大约可以采到药草二三十种到几十种呢。

也有的人,采药不是挖草,而是在山里去寻螳螂子,就是螳螂下的子,中药叫桑螵蛸。也有捉刺猬的,刺猬皮也是一味药,剥了刺猬皮卖给收购站,还有蜈蚣、蛇、壁虎、知了壳。当然,现在生态保护,我们这里不再寻螳螂子了,也不捉刺猬、蛇等动物了,捉动物做药在这里现在好象没有听说了,主要还是采草、树这类药。总之,山里名堂多,在我们眼里,草啊树啊识货的就会发现大多是药材,是宝!

桑螵蛸

楮实子

草药里有许多讲究,比如桔梗,要挑苗粗的挖,白芍、白术,要三年生的,药力才够,延胡索要两年的,太子参倒只要一年生,草要生长足够时间,这样药的质量才有保证。有一种中药叫海金沙,非常有趣,这草是有雌雄的,叶子无刺,光滑的,是雄的,叶子里没有孢子粉;叶子有刺的,是雌的,叶子背面一包孢子粉。现在不分雌雄,割了晒干,通过揉搓或敲打,将孢子粉弄下来。过去是在雌叶下面铺上被单布,轻轻拍打,孢子粉就下来哉。采楮实子也挺有意思的,那楮树结暄暄红像杨梅那样的果子,果子其实蛮刺手的,手会弄出血的,采了拿回来放在石舀里捣出红色的籽来,晒干,就是中药楮实子。你问我手被楮树果刺破怎么办?我是腰上别一只口袋,里面是些煤灰,手感觉痛,喔,是被刺破了,手就伸到口袋里捏一下,沾点煤灰,不让出血,楮实子就是这样采的。

采药当然不容易的,人家说山上有蛇,担心会被咬?那是不会的,我没有被蛇咬过。你不惹蛇,它感觉有动静就悄悄游走了,不会主动咬人。

再说枇杷叶,最好是十月以后采,用板刷刷干净叶子背面的绒毛,再切成小方片,晒干,就是一味常用的中药。我们苏州医生蛮喜欢用枇杷叶入药,用来治疗咳嗽痰多。我记得大约是1963年,算起来也五十多年了,是饿肚皮的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日子有点好转的那年,生产队里实行工分制,大家自报互评,一天多少分工,年底再根据所做的任务量分红。一个成年人,那时叫强劳力,做煞做死一天大约只挣七八角钱,如果采草药去卖,山上采采就是收入,一天可以有两三元钱收入。说来,是这山荒在艰苦年代救了我们呢!

桑葚

我父亲也是采药的,其实我阿爹(祖父)也是采药的,我们三代采药。那天,我父亲采了点枇杷叶,刷了毛,切成小方块,正在晒,乡里干部带了人来哉,把枇杷叶抢过去,都倒在了河里,这件事我印象蛮深的。他们说,这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又说采中药收入高,还要送药到城里的药材店或中医院药房里,耽误队里安排的活,影响不好,会带动大家不安心田里种粮食的。其实呢,田里用再多的工,还是只有那么点收入,日子很苦的,大家怎么会安心只做农业呢?后来队里也组织搞点小秋收,就是秋天时大家去采采药,交给生产队里,卖给收购站,也算工分。

到了改革开放,采药才放开。这里有个地方叫马涧,有中药收购站的,队里把药交到那里去。我们这里草药的名堂多,采药人也多,各人有各人的特长,所以这一带的中药蛮有名的。

听他说了这么多,我也很感慨时代的变化。他又说:“我们苏州的中药产量未必多,但品种多。像有的地方,或者以枸杞子为主,或者以牡丹皮为主,或者以杭白菊为主,或者以山药为主……我们苏州不是的,出产丰富,品种多。其实,采药很有趣的。像桑树,我们这里种桑树多是为了养蚕,但在采药人看来,桑树浑身是宝:桑叶、桑枝、桑椹(也就是桑果),桑根外面的粗皮刮掉,里面的二层白皮叫桑白皮,也是药。苏州的地产中药,很有苏州的特点,除了半夏有点小毒要炮制过才能入药,一般中药的药性都比较平和,价格也不贵,这是苏州中药的特点。”

鹿山赐福

鹿山满山绿色,清晨的阳光下,山里似有淡蓝的轻烟,空气里有一股草木因愉悦而散发出来的清香,我赞叹鹿山的生态真好。“鹿山本是一对母子呀!”他指着山下一块突兀的、石纹如累累伤痕的大石堆说,那里本来是座小山,叫小鹿山,差不多有三座虎丘山那么高,我也曾在那小山上采过药。三四十年前,几个公社来开山采石,有的公社离这里老远,是县里组织来开采作为增加集体收入的。这么多采石队,你炸山我也炸山,一齐往山当中推进,“轰隆”“轰隆”的就来钱了。大约十年,山就被采得差不多了,只剩当中一个石坨坨,像一个残留的山墙尖,大家才歇手不采了。

我看了看,好像有人在残山山脚做了点整理,最低洼处改为水池什么的,但这一块地方不长树,在周遭大片绿色中留下一片残石场地,像大地上的一个大伤疤,十分刺眼。他说:“说起小鹿山,过去康熙皇帝也来过的,庙里有块碑是皇帝写的呢,现在只剩孤零零鹿娘了。还是保住绿山有价值,留给子孙一只药箱就是无价之宝。”

太阳升更高了,满山都披着朝阳,奔进眼里的那绿色,显得特别精神。轻风吹来,山里的草啊,树啊,好像都在点头说,“是啊是啊,老爷子说得对啊,保护好生态,这山才是宝山啊!”远处有鸟鸣声——“说的是对!说的是对!”,好像也在附和呢!

交谈了一会,我还想上鹿山山顶去看风景,因为山上新建了一座观景阁,据说在那里眺望可以看到鹿山四周景色,令人心旷神怡。他说要下山了,于是我们分手,相约以后有机会再碰头,喝茶再聊。临分手时,他送我一枝青青的草,让我嗅了一下,一股特殊清香钻进鼻孔沁人心脾。他告诉我说,“中药里有种青蒿,但这是山上的香蒿,和普通的青蒿不同。过去,苏州城里许多商店,夏天时抓一把香蒿,泡在店门口开水桶里,免费提供给过路的市民喝,所以香蒿用量大。现在香蒿没有人专门去采了,当药用的只有青蒿。以后你有空了,我们一起去山上走走,我告诉你普通青蒿和香蒿的区别。”

他说要回去上班了,现在每天上午还去上半天班。我想,苏州人普遍勤劳,成天忙于白相(白相,吴语词汇,玩耍的意思)的老人毕竟少数,他这把年纪还在劳碌,不知是做什么的。我们交换名字电话以便今后联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给我,我一看,上面印着“董事长”的头衔。我的头像被磬敲了一下那样,“嗡”地一声响。这家企业我听说过的,一年八九个亿的产值,很有名的啊!我刚想说什么,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见他已健步下山去了。

我回头向山上走,走不多远,就看清了那商羊石上的大字,商羊圆鼓鼓的“腹部”上镌刻的原来是“鹿山赐福”四字,涂着朱红色,十分耀眼。我看这字是新魏体,心想如请名家书写就更好了,岂不更显文化味?正想挑个小刺,忽然想到苏州话中鹿、绿同音,话语中鹿山也可理解为绿山,这时好像这字中有草香掺杂着药香,从远处飘来,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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