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拾四下散落的美好
2019-03-11黄斌
黄斌
近读郭华丽的散文新集《诗意流年》,如行奇山妙水间,所遇所见,触动感动,沉吟涵泳,以为是难得一遇的好书佳作。
《诗意流年》让人感受最深的,一是浓郁鲜明的乡域风情,二是静水流深的生命体悟,三是细腻灵动的自我呈现。
只有那些植根乡土并善解风情的人才能成为乡域的真正歌者。
当然,我们这里所说的风情是指自然与人文、历史与现实碰撞交融后所呈现的一种生活情态。传递风情是散文作家的拿手和使命,但它必须以对风物的描摹为蓝本。无论是早前的《草木本心》,还是新近的《诗意流年》,都有相当比例的篇目是叙写作者家乡风物的。这样的风物首先是乡域的:
每天回到家,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站在房顶或窗前看大自然馈赠于我的风景。郁郁葱葱或光秃枯败的树木杂草,一荡一荡种着小麦、油菜、黄姜的梯田。那土坎上有我曾经拽断了一根枝桠留下伤疤的桑树,我的舌头、嘴唇被桑葚的汁液染得比桑葚还黑。好多年我没有再吃到那满嘴的酸甜。那玲珑的黄豆鸟儿、叽叽喳喳的灰麻雀比我的吃相倒是雅致多了。那荒坡上的柿子树,我曾无数次地爬上爬下摘了那火红绵软的柿子果腹。(《东风不相识》)
这些凸显着物质性的风物可见可闻可触可感,她们是旬河汉水滋养的精华,是秦山楚地孕育的特产。作者生于斯长于斯,热爱并与之相与濡染相托相依。仅仅是触目之间,我们就似乎感到了时光倒流,见到了那个在生长着桑树油菜的田园间“参差荇菜”的扎着小辫子的俏皮女孩,见到了千百年前的一丛丛“其叶沃若”和一声声“间关莺语”。
乡域的风物从远古绵延到现在,从乡野绵延到城市:
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到老城去。漫步于西城门,河街,后城,感受时间的古老,又体味着岁月的无情。一老者,坐在门墩上打瞌睡,一条老狗趴在身边。(《家住太极城》)
太极路上游人三三两两,循着自己的家归去。忽见一精致女子,手拿一枝梅花,头插一枝梅花,娇笑嫣然如梅花。(《又见梅花儿开》)
因为生活,所以濡染;因为濡染,所以“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而这样的场景,这样的风物,只能属于郭华丽和她的乡域。
风物演绎为风情才是乡域的真正魅力。
这种演绎首先需要时间的沉淀,时间是风情最好的发酵剂。秦巴山地,汉水旬河,桑田麦荡,陌野旷夫,闺阁阿娇,峰间流岚,渡头闲舟,乡域的风物从荒蛮偏僻的远古走来,从潮湿温润的《诗三百》中走来,从斑驳陆离的秦关楚塞中走来。除了历史的因素外,任何风物也是地理的和人文的。在历史上的很多朝代更迭兵荒马乱的年代,秦巴之间的这方山水总是南来北往寻找庇护和安宁者天然的世外桃源,北纬三十二度的太阳永远温暖地照耀着她。但历史的发展永远不是单向的——外面的想进来,里面的想出去。在某个剧变的节点上,被外界屏蔽了太久的古老乡域打通了连接外界的长长的隧道,终于开创了一个迎来送往的开放时代。神秘的面纱被揭开,她腼腆而淑雅,质朴而纤柔,神秘而鲜活,古典而生动。她是“不可泳思”的《汉广》,是“日出东南隅”的《陌上桑》;也是男子《吹给女人的唢呐》,是女子唱给男子的绵绵情歌:
突然,唢呐声又起:那太阳落土西山阴,四山的凉水冷清清,劝姐莫喝浸凉水,喝了凉水冷了心。(《吹给女人的唢呐》)
高高山上一树桃,长棍短棍打不着,脱了绣鞋上树摇,左一摇来右一摇,摇得仙桃满地跑,过路君子吃一个,不害相思也害痨。(《旬阳民歌》)
乡域风情从长满青苔披覆阳光的乡野小径中姗姗走来,她碰到并选择了郭华丽作为自己的知己知音。
对生命的深切体悟是《诗意流年》的又一特点,它是这部作品隽永内敛的静水深流。
《树犹如此》一开始以一种平和冲淡的叙述风格让我们领略到了作者别致的“笔墨趣味”:
我家后院的这颗泡桐树,已有三十多年的树龄了。我们那三间一面红砖,三面石墙的新房落成后,母亲就带着我们姊妹三个在后院种下了红椿树,樱桃树,还有这颗泡桐树……冬天还好,那长长、灰黑的枝干刺向高远的虚空,有凛冽的气势,春天嫩叶初出,夏秋扇子般浓密的叶片遮蔽了整个树身,怎么看,都是一树葱绿的寂寞。
然后由物及人,叙述了泡桐树上一对夫妻鸟和大山里一对农民夫妻聚散离别的故事,读来让人唏嘘不已。作者在《树犹如此》的结尾写到:
我回头看到站在院坝上的父女俩,夕阳的光照里那相互靠在一起的两个头,是怎样稀疏和浓密的寂寞。
我家泡桐树上的夫妻鸟已不可能双双飞回来了,泡桐树依然倔强、寂寞地承受岁月的风风雨雨,阳山上的那一家人,终会代代相传下来,活着也许寂寞,但我们不是寂寞地好好活着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简素而又圆转,冲淡而又腴润,把热情的眼藏在涵养的遮掩之后。毫无疑问,无论是就审美形式而言,还是就审美感受而言,《树犹如此》都堪称典范。
“眼因多流泪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由爱而伤、因伤更爱是《诗意流年》沉潜清澈的涌动。爱自己,爱家人,爱乡邻,爱自然,爱生命。《箱子里的爱》记敘的是爸爸妈妈融在生活细枝末节里相濡以沫的爱惜之情;《我想写信给你,却不知寄往何处》《父亲的眼神》记叙的是已为人母的一位女儿对亡故父亲的痛彻肺腑的追念,字字珠玑,句句血泪,那一声“哦,我娃睡了”让人眼眸潸然,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一起走》则从熙熙攘攘的市井人流中悟到了“姊妹相亲”“有亲情相伴一直走”的人生支撑;《我的父老相亲》中以一种经典小说的口吻和旁观者的审美视点叙述了“王婆”的故事,但即使这样,仅仅是在故事的结尾我们也能够丰满地感受到作者那颗敏感而热爱的心:
夜深了,我和妈妈一起回家。六月的夜,星光灿烂。……我挽起身边妈妈的膀子,一起向家的方向走,静寂的夜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格外地响亮。人一生,或长或短的一辈子,不是苦尽甘来,直来直去,总是拐着弯儿,打着旋儿,给你最温的情,也给你最硬的伤。
无形中透露出用情之深,切近的乡景偏以静远处之,在不经意间点出人生思悟,信手拈来,随性而谈,却又意境悠远,意味深长,正所谓“信口信腕,皆成律度”。
对现实的关照,对生命的体悟,使《诗意流年》具有了现实和人性的深度。首先,《诗意流年》常常以写意的方式描叙在现实社会中人性内在和外在的双重欲求的拼搏和由此引起的“人情”的波澜和“自我”的心理图景。黑格尔说:“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灵的威力,就在于它本身设立的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文学长久性的魅力之源首先就在于对人性深层中这种矛盾内容的揭示。其次,《诗意流年》还叙写了在现实社会中生命丰富的非逻辑层面的情感内容。有些情感内容潜藏在人性的深层,只有在某种条件下才会流露出来。济慈说:“那听得见的很美,那听不见的更美。”而《诗意流年》经常让我们感受到的是,那看得见的很美,那看不见的更美。那些作者在写作的时候经历的情感和心灵的颤动,让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也跟着颤动。而这种含蓄暗藏的颤动正是人性美的内在源泉和《诗意流年》的真正魅力。
生活以情景的方式不断上演,记忆则以断章的方式掀起波澜。
每一位作家都是矛盾的二位一体,他们既生活在生活之中,同时也生活在记忆之中。而一位优秀的散文作家或诗人所与众不同的是她(他)的记忆往往以感性断章的形式呈现那个独一无二却蕴藏丰富的“自我”。
《走进春天》完全是一组柔靡热烈的抒情诗,呈现的是纯真唯美的“自我”:
缱缱绻绻的小河,是春的媚娘,肆意挥洒的丰润乳汁?横陈一切的裸露,绿了天,绿了地,绿了我盈盈眼神。(《沿河而上》)
喷涨的血脉,放纵我眼底的贪婪。你是梵高笔下随性溜走的向日葵?寻一种芬芳,泅渡岁月的洪荒?公本的热烈呵,母本的娇柔,置若罔闻,嗡嗡嘤嘤的诗吟。你们纠结于泥土的爱情,点燃了太阳,让漫山遍野沸腾。(《油菜花》)
自由如蝶,参差摇曳,轻灵隽妙,正所谓:“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性情。”
《我那跋山涉水的忧伤》是一组洗尽铅华的纪实文字,呈现的是沉静忧伤的“自我”。在这类文字中,虽然依然饱蘸情墨,但“自我”更多的改变成保持一定审美距离的人生关照:
窗外这个烧油菜杆的女人是真实的,她的真实就是一种简单的存在,无所谓回归,也无所谓朝前,自自然然地走自己的路,自自然然过自己的生活,自自然然地生儿育女,自自然然地生老病死。我又何必要做一棵幸福的庄稼,做一棵油菜呢,就随心随意地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吧。(《回忆或存在》)
从这些文字中,我们不仅感受到了情趣之美,理趣之美,而且深刻地感受到了作者那“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知性人格。
“似花还是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用情者必定为情所困,敏感的作家常常陷入“庄周梦蝶”般的人生窘境。但是,艺术地呈现那些潜藏在下意识层次的看似荒诞的“自我”则是艺术创造值得称道的垦荒和突破:
记不起在哪一天里,我站在我家房顶之上,看见了盛年的我那虚伪、薄凉、漠然,甚至是麻木的影子。后山的坡地依然生长着一荡一荡的庄稼;柿子树肥绿的树叶间藏着的柿子牛儿在等着秋风吹红……我眼里的一切如我小时候,依然简静,那些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村里人依然活在他们的岁月里。(《我的父老乡亲》)
也许人类生而孤独,所以要不间断地营造繁华。然而肉体、外在与表象是活動在这个繁华热闹的世界里,灵魂、内在却是存在于独自、暗静的一隅。这一点,在《一只臭虫和我》里表现得尤其突出,虽然它保持了《诗意流年》一以贯之的温柔敦厚的优美,但从哲学意义上来看,思想的触须却延伸到了置身于生命边际的荒凉。
这也是另一种“自我”的另一种呈现——写实而荒诞。
纯真,忧伤,荒诞,这些基于热爱之上的细腻灵动的“自我”呈现,暗香般散落沉潜于《诗意流年》的字里行间,让读她的人馥郁满眼,满心。
(作者单位:陕西省旬阳县旬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