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暗处的潜伏者
2019-03-11曹霞
2018年,黄咏梅以《父亲的后视镜》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她擅长写小城的边缘人,写在废墟上重建精神世界的人间世相。她对底层人生及其隐痛的领悟超越了她的生活经验和身份。在她近期的小说里出现了“猫元素”,这一点儿也不意外。从她开始养那只碧绿眼睛雪白皮毛的叫做二冬的英俊猫少年起,她作为小说家的格局就已经被暗暗地挪动了。想想吧,一个怀抱着心爱的猫儿子读书写作的作家,与一个怀中空无一物的作家,两相比较,谁也不能说他们完全等同。
《给猫留门》就是这么大张旗鼓地让一只叫做豆包的猫弟进入了小说。曾经做过地质队员、管理过防空洞的沈文兵退休后,最大的乐趣就是到处向人炫耀孙女雅雅。因此,雅雅想收养豆包,老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老一少因为豆包而多了无数的话题,也多了共享天伦的时间。雅雅的爸爸沈小安对养猫一事无所谓,妈妈李倩则因过敏而坚决拒绝。
如果你看到这里,以为这是一篇讲述家庭关系、祖孙亲情的小说,那就小看了作家的功夫,这只是小说的第一层面。从黄咏梅过往的作品来看,“小入口、大叙事”是她精心营构的结果,由此彰显出的大格局、大气象也将她与局囿于写个人生活和消费乐趣的女作家区别开来。在《给猫留门》里,老沈、雅雅和豆包的“三人行”只是开端,由此开始,作者以极大的耐心和韧性,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揭开了家庭的过往、历史的秘密,这两者由于人物生活纬度的变化而共同交结成一首令人唏嘘和慨叹的命运交响曲。
家庭的过往有一桩憾事。别看老沈为孙女养猫而鞍前马后地忙碌,却没有忘记自己从前丢弃了少年沈小安的大黄猫,他的奔忙里包含着忏悔与赎罪;沈小安对女儿养猫没有什么意见,却对多年前那个失去心爱之猫而悲痛欲绝的少年犹有记忆,他的无所谓里埋藏着被时间带走的丧失与伤痛。“猫”作为叙事支点,照亮了时间深处的往事,也让现实生活在流淌中多了几分欲说难明、欲辨难安的滋味。作者的明敏之处在于,她将自己养猫的深刻体悟融入到了小说之中,同时,她也警惕着不要被猫儿子带到混沌远方,她依然要回到自己的叙事场域,控制故事的节奏与走向。
随着时间的流逝,儿子谅解了父亲,父亲也悔恨于当年的粗暴。或许有读者认为,这是写三代人与猫之间的故事。但这还是窄化阅读,这只是小说的第二层面。我以为,作者核心表达的是隐藏在日常生活叙事之后的第三层面——历史。她要写的是,历史的巨手如何大刀阔斧地修改了人的命运,如何将人一点点拨弄为大地上无依无助的孤儿。
在写这么沉重晦暗的命题时,作者依然有着巧妙的叙事入口,她把猫事与人事交织在一起来写,以猫的失踪来写人的丧失。就在豆包失踪的那天晚上,老沈的大学同学、入党介绍入刘进乐带着女儿和老伴来访。关于老沈的历史往事一下子涌现出来,让我们明白了这个历史系的高材生为何只能随地质队辗转南北,为何被分到小城管理防空洞,为何又如此安于琐碎平淡、不痛不痒的生活。一切都因为他曾有过一个华侨老爸。为了让沈文兵顺利入党,刘进乐热心截留了华侨老爸的信件,让沈文兵写了与父亲划清界限的证明书。老沈感动之余,信都没拆看就烧掉了,多年后才得知那是父亲临终前写给他的。
我一直认为,对于“70后”来说,涉笔历史是一桩必须为之的难题。一方面,他们的缺席使之与历史疏远,所以必须找到合适的切入口;另一方面,他们对历史的认知因不断地被公共知识削减而薄弱,因此必须自己补足这一课。优势在于,他们比亲历者能够更加辩证客观地看待历史。黄咏梅即是如此。她写到了老沈的残酷命运,但时过境迁,这严酷又翻转为了幸运,而幸运又因人为而丧失。沈小安作为侨眷能在高考时加十分,谁知老沈竟然顽固地拒绝回应这样含金量极高的机会,导致沈小安最终没能考上大学,而顶了他的班,成为由防空洞改造而成的摩啰街的一名管理者。钓到一条大白鱼,浇上榄角汁,做一道鲜美的蒸鱼,便是沈小安的乐趣。
是非成败转头空,谁又能说得清命运深处到底潜藏着多少暗洞与深渊?黄咏梅在丰富的细节和淡然的笔触里细细描述了两代人生命中的惊涛骇浪,通过“华侨老爸”对老沈和小沈的命运产生的完全不同的影响,写出了历史的迷茫与荒谬。老沈當年修防空洞时悄悄在洞顶刻下“命运的咽喉”几个字,以为自己在小城安然度日便是成功的潜伏,但最终谁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胜利了。人能否扼住“命运的咽喉”,还是被它吞噬?这是一个永恒的难题。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