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与曾国藩的三次不快
2019-03-11王开林
王开林
晚清时期,左宗棠与曾国藩齐名,同为胡适所说的那种“箭垛似的人物”,褒也好,贬也罢,均属众矢之的。
曾国藩是文质彬彬的理学家,性格内敛,城府幽深,克己复礼的功夫堪称一流。左宗棠是武健书生,有霸才,好张扬,率性豪迈,倜傥不羁,他不会作假,也不愿作假,敢于活出自己的精气神和天然本色,处处不同凡响。这两人的性情一冷一热,一卑一亢。一个喜欢慢工出细活,一个喜欢快刀斩乱麻。一个“以学问自敛抑,议外交常持和节”,一个“锋颖凛凛向敌矣”,对外坚决主战。他们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可谓冰火两重天。
左宗棠与曾国藩失和是一桩引人关注的历史公案。两位一品大臣和多年好友关系一度降至冰点,他们何故失欢?这个问题疑点多多,令人困惑,绝对值得探究。梳理两人多年的交往,他们总共闹过三次明显的不快,均有迹可寻。
三次不快,有迹可循
第一次不快的原因较为简单。左宗棠是已故两江总督陶澍的亲家,陶家是安化的富户,曾国藩在省城办团练,需要费用,向省内富户劝捐,陶家理应出钱万缗,左宗棠袒护女婿陶桄,抗捐未果,所以两人失和。1857年春,曾麟书病逝,曾国藩未经朝廷准许即弃军回家奔父丧,其后曾国荃亦弃营归乡。左宗棠致信曾国荃,对曾氏兄弟的行为直言批评道:“当此世局艰危之时,岂可言去?”在写给曾国藩的信中,他也没有隐瞒自己的看法:“匆遽奔丧,不俟朝命,似非礼非义,不可不辨。”曾国藩的心情本就不佳,这封信令他更为恼火,“深忿而不能言”。这可不是小小的不快,而是气愤填膺,连杀人的心都有。左公性格太直爽,容易得罪人。智商极高,情商则为中不溜,对方负气,他也负气,还批评曾公“才短气矜”“乡曲气太重”。
1858年,曾国荃充当信使,将长兄曾国藩的手书带给左宗棠,谈的是近况,流露的是求和的善意。左宗棠固然狂狷耿直,但胸襟并不狭隘,在回信中他作了一番自我检讨,很有诚意。此前,他们只是意气上有所冲犯,原非死疙瘩,信到心到,一解就开,所有不快烟消云散。1860年春夏之交,樊燮案销案不久,曾国藩就向朝廷保荐左宗棠为四品京堂,可谓一言九鼎。左宗棠只是举人出身,要省略前期的资历铺垫,像这样一步到位,并不容易。左宗棠奉诏练成楚军,开赴江西前线,为湘军大本营保卫“后门”。在江西作战期间,左宗棠与曾国藩的感情最为融洽。在粮饷奇缺的情形下,曾国藩尽可能周济楚军。有一次,他发现左宗棠的行军帐幕狭小,就令人赶制两顶大帐幕,赠送给他,如此关怀备至,令左公感动不已。可以说,危难时期,曾、左二公精诚合作,相依为命。1861年冬,太平军攻陷杭州,浙江巡抚王有龄殉节,曾国藩立刻举荐左宗棠为浙江巡抚,由于其军功显赫,破格擢用的难度就降低了许多。左宗棠对曾国藩的报答也可谓丰厚。咸丰末年,湘军大本营驻扎在安徽祁门,两度遭到太平军主力围困,危如累卵,朝不保夕。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幸亏左宗棠与鲍超率军奋勇反攻,在乐平取得完胜,在鄱阳取得大捷,终于解除了湘军大本营的后顾之忧,保住了湘、赣、皖紧密相连的补给线,全局化险为夷。
第二次不快的原因则较为复杂。1864年,曾国藩在奏牍中有“扫清歙南”一说,这四个字有歧义,既可理解为“扫清歙县南乡”,也可理解為“扫清浙江全境”,曾国藩的本义是前者,左宗棠则理解为后者,误认为曾国藩与之争功,闹了个老大的不愉快。此外,两人在战略上有根本的分歧,曾国藩“不言剿贼、抚贼而言驱贼”,左公对此深致不满。这年六月十六日,曾国荃率军攻下太平军盘踞多年的江宁(南京),取得了一场决定全局的胜利。曾国藩听信九弟所言,上奏朝廷,认定幼天王死于城破之日,自焚或为乱军所杀,太平军已经群龙无首,不足为患。可是没过多久,幼天王被堵王黄文金迎入湖州,左宗棠侦悉幼天王仍为军中在职领袖,立即奏报朝廷。慈禧太后获悉此讯,怫然不悦,责令曾国藩查明此事,“并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真要参办的话,曾国荃指挥吉字营攻打金陵,谎报或误报军情,必首当其冲,这样做,岂不是令功臣寒心?曾国藩对于左宗棠的检举揭发十分恼怒,立即回奏,一反往昔小心翼翼的作风,直接顶撞朝廷,重提昔日收复杭州城之时,太平军康王、听王逃逸,左宗棠却未被追究。此时左宗棠任闽浙总督,与曾国藩平起平坐,又岂肯无辜受责?他具章自辩,辞气激越,声明早已如实向朝廷汇报太平军首领逃出之事,而金陵那边厢则是误报军情。令人佩服的是左公的心思极为缜密,在奏章结尾处,他郑重表态:“臣因军事最尚质实,故不得不辩。至此后公事,均仍和衷商办,臣断不敢稍存意见,自重愆尤。”这件事至此不了了之。国家多难,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不宜裁决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干脆由军机处转寄上谕,“朝廷于有功之臣,不欲苛求细故”,一语解纷,双方言和。
很显然,朝廷害怕两位领兵的汉族大臣抱团,并不乐见他们交好,眼看他们交恶,倒真是窃窃暗喜,放心而且安心了。如若不然,双方呈递的都是密疏,怎么可能在明面上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竟掀腾得天下皆知?
第三次不愉快的原因比较简单。1866年,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此后将近十年,剿捻、平回都靠南方各省协助军饷。曾国藩身为两江总督,派遣大将刘松山统领的老湘营去西北作战,月饷六万两白银照解不误,便自觉仁至义尽了。但左宗棠有不同的看法,两江是富庶之区,老湘营带饷驰援西北是一回事,理应协助陕甘各军粮饷则是另一回事,曾国藩有钱不给,催索亦不顾,是存心报复,故意拖后腿,此举有很坏的示范效应,别省协饷也不再积极。左公长期在窘乡愁城中挣扎,不快和反感持续放大。1882年,左宗棠出任两江总督。翌年,他写信给大将刘锦棠,谈及同治年间两江协助西饷并无难处,仍旧愤愤不平:“不解前人愦愦何乃至此!”左公所谴责的“前人”是谁?曾国藩首当其冲。
失和背后,暗藏玄机
精明的后人喜欢逆向推测,曾、左二公自知功高震主,太平军被剿灭后,他们都有可能遭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悲惨结局,于是急中生智,故意编出一套不和的戏文给朝廷看,以稀释慈禧太后的猜忌,这个推断并非空穴来风。同治年间,平定江南,左宗棠连自己密递朝廷的奏稿都抄送给曾国藩过目,使双方信息保持对称,知根知底,心照不宣。不和的假象似乎是他们刻意营造出来的。
左宗棠与曾国藩失和,却与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交往密切,友情甚笃,彼此还缔结姻亲。曾国荃任山西巡抚时,被下属误导,解送军饷不及时,一度与左宗棠闹过别扭,但无伤大雅。1884年,左宗棠卸任两江总督、南洋通商事务大臣,照例要向朝廷推荐三名继任者,其中就有曾国荃,后者顺利晋升。
据左宗棠家书所载,曾国藩次子曾纪鸿托他向湘军大将刘锦棠借钱,因为家中有人生重病,缺乏调养的费用。曾纪鸿喜爱阅读杂书,是位优秀的数学家,虽为小京官,却无意在仕途上发展,也不喜欢在官场中应酬,京城居大不易,宦囊屡空。左宗棠任军机大臣时,得悉曾纪鸿贫病交加,于是慷慨解囊,代付药饵之资,曾纪鸿病逝后,又代付殡殓衣棺和还丧乡里之费。其时,曾国藩长子曾纪泽驻节英法,闻讯感动,从伦敦致书言谢。
外界只看到两巨头反目成仇,不明真相者各自站队,故而调和者少,挑拨者众,宛然形成两大敌对营垒,矛盾越积越多,死结越打越牢。现代掌故学家徐一士早就瞧出了这件无缝天衣的“破绽”,认为曾、左二公晚年失和是“异乎寻常”的。他们貌似决裂,实为共谋,保全彼此尚在其次,保全整个湘军集团才是当务之急,这也是两人共同的好友胡林翼的遗愿。
看戏的不明就里,演戏的还得往下唱。曾国藩晚年对人说:“我平生最讲求‘诚信二字,他居然骂我欺君,岂能不耿耿于怀!”开心也装不开心,惬意也装不惬意,为了互相保全,嘴皮子、笔头子累些也值得。若论“公忠体国”,曾国藩同样看好左宗棠,关心其一举一动。1867年,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二更三点睡,梦兆不佳,深以陕中湘军为虑。”这说明曾国藩一直关注西北战况,日思夜梦,深深挂怀。
1868年,左宗棠在家书中谈到他与曾国藩的不和,将心里话一吐为快:私交虽有微嫌,于公谊实深敬服,故特奏请奖曾,以励疆吏。大丈夫光明磊落,春秋之义,笔则笔,削则削,乌能以私嫌而害公谊,一概抹杀,类于蔽贤妒能之鄙夫哉?人之以我与曾有龃龉者,观此当知我之黑白分明,固非专闹意气者矣。”这话讲得够清楚了,左公与曾公闹不和,只是私交上的嫌隙,在公谊上,在国家大事上,他始终敬服曾公的知人之明和谋国之忠,而且专门上奏,请求朝廷奖赏曾国藩,以激励疆臣。
当年,有人从西北边陲考察归来,与曾国藩谈及左宗棠治军施政,事事雷厉风行,卓见成效,曾国藩由衷佩服,击案赞叹道:当今西陲重任,倘若左君一旦卸肩,不仅我难以为继,就算起胡文忠(胡林翼)于九原,恐怕也接不起这付担子。你说是朝端无两,我认为是天下第一!”曾国藩说这话,的确有过人的雅量和诚恳,不是故意摆出高姿态。
一時瑜亮,天各一方
1871年,大学者王闿运游历于江淮间,秋日路过清江浦,巧遇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巡视船。久别重逢,宾主相见甚欢,一同看折子戏七出,其中居然有《王小二过年》。王闿运猜道:“这出戏肯定是中堂点的。”曾国藩问他何以见得。王闿运实话实说:“当初(你)刚起兵时就想唱。”曾国藩闻言大笑。俗话说,“王小二过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曾国藩刚树立湘军大旗时,粮饷不继,困窘不堪,年年难过年年过,打掉牙齿和血吞,硬是拨云见日,熬出头来。1858年,曾国藩回湘乡荷叶塘守制,一度遭到朝中官员的恶意诋毁,他忧谗畏讥,进退维谷,致书好友刘蓉,吐露愤激之辞:“自今日始,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现在,曾国藩垂垂老矣,体弱多病,心境颓唐,对世事人情更加看空看淡。碍于这两层意思,谁还敢在曾国藩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王闿运善于察言观色,趁曾国藩心境回暖,建议他与左宗棠捐弃宿怨,重修旧好,本来只是一场误会嘛,何苦长期失和?曾国藩笑道:他如今高踞百尺楼头,我如何攀谈?”古诗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左宗棠在西北深耕多年,所以曾国藩有此一说。其实曾国藩的怒气早已消尽,芥蒂不存分毫,只可惜他们天各一方,无由把晤。
曾国藩与左宗棠为一时瑜亮,惺惺相惜。左宗棠个性太强,圭角毕张,锋棱崭露,对一切睥睨视之。故此不难理解,左公予智予雄,纵然心中看得起曾国藩,仍以骂不绝于口为日常功课。李伯元在《南亭笔记》中记叙潘季玉的见闻,令人绝倒:潘季玉三次去向左宗棠报告公务,均因左宗棠自炫平定西陲的功绩,痛骂曾国藩和李鸿章,找不到开口说话的机会,最终只好不了了之。左宗棠骂曾国藩成瘾,说明他太在乎这位劲敌了。诚然,在左宗棠眼中,一世之人皆可推倒,只有曾国藩能与他相提并论。英雄的孤独,其极端形式表现为,对手死了,比朋友死了更可悲。因为相投契的朋友尚可广交,相颉颃的对手却不可多得,有时甚至会少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我”这样的程度,所以对手一旦撒手尘寰,他的“剑”就将束之高阁,从此无所指,无所用,眼中的光亮和心头的火色也会随之暗淡。
曾国藩弃世后,左宗棠念及两人早年的交谊,颇为伤感,他特制挽联一副,剖白心迹:“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毋负平生。”足见其生死交情,虽然中途搁浅,却并未漠然弃置,更未一刀两断。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