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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佩玉:往事繁密,淡淡提起

2019-03-11王鹤

同舟共进 2019年2期
关键词:佩玉邵洵美

王鹤

盛佩玉的名字前面,通常会冠以这样的定语——盛宣怀的孙女、邵洵美的妻子。

清末重臣、洋务运动核心人物盛宣怀与民国作家、出版家邵洵美,各有各的故事,都是值得一再提起的人物。相形之下,盛佩玉基本上成了一个藏在背光处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人们几乎只有在叙述某段旧闻时才会顺便提到她。

佩玉锵锵

有一段时间,邵洵美与美国作家项美丽(Emily Hahn)的情史被频繁提起。邵洵美姨母(也是盛佩玉的姑母)早年的家庭教师是宋霭龄,项美丽经由邵洵美牵线采访到宋庆龄、宋美龄、宋霭龄等,他还帮助项美丽翻译中文资料,她上世纪40年代初出版《宋氏三姊妹》一书,颇有影响。但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这对跨国男女之间的纠葛。有民族自卑情结的人似乎捞到了一根稻草—— 一介中国男子,居然找到白人女子做妾,真乃大长我华夏男儿之志气;还有人痛心疾首:邵洵美居然教会了项美丽吸食鸦片,对外国友人输出文化的糟粕。在这段八卦里,邵洵美作为著名出版人、诗人、作家、翻译家的身份,无意中被冲淡了。

所有人用不同口吻议论这段轶闻时,笔墨都聚集在追光灯下的那对男女主角身上:他们磁石般相爱,或者不那么相爱。差不多却忽略了另外一个人,邵洵美妻子盛佩玉的存在。

好在还有盛佩玉的自述——《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提供给我们不同的视角。书里的一切都是从盛佩玉自己的眼光看过去的:她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祖母的漫长一生,大家族的荣枯聚散,与时代风云交汇的跌宕起伏的命运。她和邵洵美周围形形色色的民国人物,胡适、徐志摩、梁实秋、徐悲鸿、张道藩……不像我们看惯了的文人传记,它只是一个80岁老人心平气和的回忆,没有太多文采,也就没有什么雕饰,文字平实、干净、琐细,有阅尽沧桑的从容淡定。

邵洵美交游广泛,当年他朋友圈里的人物,后来很多是现代文学史、艺术史上的大家,盛佩玉寥寥几笔的追述,就为那段历史提供了不少旁证。比如沈从文的《记丁玲续集》讲述,1931年胡也频遇难后,他陪丁玲送儿子回湖南老家,路费的来源有几处:徐志摩帮忙让丁玲在中华书局卖了一本书稿,同时向邵洵美借款,另外他还从朋友王际真那里收到一笔钱。丁玲晚年在《记丁玲续集》上批注:我怎么能向邵洵美那里借钱,现在我怀疑是否他用我名义向那些人物借过钱。我回湖南是我向郑振铎预支稿费二百元。”但是盛佩玉的《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恰好提起,当时沈从文为帮助丁玲回乡,找邵洵美借钱,后者拿出一笔钱给他们做盘缠,“并申明这不算借,谈不上要还”。

盛佩玉从小是家族里公认的美人,她与邵洵美是姑表姐弟,大他一岁,之前见过面,他还曾偷偷拍过她的照片。他们的婚约,以半新半旧的方式缔结。订婚前,长辈让盛佩玉在四姑母(邵洵美生母)家跟他碰头,两人都觉得称心如意。盛佩玉还牢牢记得,自己那天穿着绿绸面花边旗袍,出门时披了皮里子斗篷。旁人都说邵洵美是美男子,她却并不觉得他多么英俊,她喜欢他的聪明和才气,家里人说他七岁就能对他外公的对子。直到晚年,盛佩玉还欣悦地忆起:洵美追求我,从名字上就知道了。因我名佩玉,他就将原名‘云龙改为‘洵美。意取《诗经·郑风》中《有女同车》‘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之句。”

刚刚订了婚,17岁的邵洵美要按计划出国留学,彼此都为分离而惆怅。山盟海誓之余,盛佩玉也郑重向邵洵美约法三章:不可另有女人,不可吸烟,不可赌钱。她特意解释,为什么会想到这三条呢?因为“我的家里和他的家里危害性最大的就是这些,我心中反对的也是这些”。

热恋中的男女,都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虔诚,和乾坤尽在掌握的笃定。他信誓旦旦,她則对自己把握未来的能力,信心满溢。他们拍了订婚照,盛佩玉亲手织了毛线背心送他,邵洵美立刻写了感情炽烈的白话诗《白绒线马甲》,还发表在《申报》上。

留学剑桥期间,邵洵美给盛佩玉写相思至浓的诗歌。他常有书信、礼物寄回,用的是专门的漂亮信笺,她觉得他的字极好看。邵洵美并非鲁迅讽刺的攀上富岳家、用阔太太的陪嫁当文学资本的穷书生,他的祖父邵友濂担任过台湾巡抚,嗣母是李鸿章的侄女。他在《儒林新史》中回忆,自己一度居住在巴黎时,每月有4000多法郎可供挥霍。因为答应过佩玉不抽烟,又不喜欢跳舞或玩女人,酒也难得喝;而拉丁区的艺术气氛特别浓,衣服穿得太讲究了会自觉不好意思;加上与谢寿康、徐悲鸿、常玉、张道藩等好友常去的地方,又多为展览馆或博物院……所以钱简直用不掉。同时代那些留学生的欧洲回忆,大多数是拮据甚至贫穷,只有他如此宽裕。大使馆甚至让登门求助的年轻人去找邵洵美,而他也确实会慷慨解囊。

前尘旧日

家里突然遇到变故,邵洵美回国了,不久与盛佩玉结婚。那是1927年初,他们的盛大婚礼在上海惹人注目。盛宣怀生前有遗嘱,留给孙女们的陪嫁异常丰厚,所以盛佩玉的嫁妆堆得满坑满谷:几个房间的柚木、红木家具,被褥、银器、瓷器、中西式服装、首饰、摆饰等。长辈和兄弟姊妹送的礼物也数不胜数。

随着孩子一个个出生,忙于料理家务也逐渐感受到经济压力的盛佩玉,开始像所有妇人那般感慨:当年自己做姑娘时何等讲究,如今忙得连胭脂都懒得擦了。而且,海誓山盟也靠不住,比方说,邵洵美当初能做到杜绝香烟,后来却是香烟、雪茄、板烟什么都抽,有时还吸鸦片。“这有何说呢!多年的夫妻,总不能为此而离婚吧。”烦恼不止于此:她支持丈夫忙事业,对他花大把钱、大把时间都绝无干涉。但是,假如他把时间花在别的女人身上呢?如果用八卦一点的眼光,人们当然会加倍去注意她如何叙述邵洵美的那段婚外情。应该说盛佩玉很大气,她没有回避项美丽,但也没有刻意去讲述项美丽,她称她“密姬”,这是邵洵美为项美丽取的中文名字(邵洵美写作蜜姬),取名那天她也在场。她说对蜜姬印象很好,后者跟她也一见如故。盛佩玉回忆蜜姬与邵洵美的交往,与她的往来,他们之间的相互帮助,还有她对丈夫的容忍与不满。既没有我们想象中旧式女子的逆来顺受,也没有所谓新派女性的决绝凛然,篇幅简略,语气清淡,仿佛波澜不兴。

也许,到底还是因为她见惯不惊?她的家族中大部分男性都是纳妾的,邵洵美是盛宣怀的外孙,偶尔拈花惹草说来也不算太稀罕;也许,是因为回忆录写于晚年,隔着近半个世纪距离,从前种种喧腾、激烈的情绪已成前尘旧事,被时光冲淡了。毕竟,始终陪伴她的,还是那个天然热络、一辈子与她同享乐共患难的邵洵美,跟她水乳交融的亲人;当然,也还有可能,光阴无法过滤掉所有记忆的沉渣,对于情感背叛带来的愤懑与伤恸,女人或许会部分消化它,但她们通常不会过于健忘。只不过,因为自尊、无奈,或者“透彻”,干脆就将那些伤怀和压抑,统统纠结成一股潜流,回旋在胸中,秘而不宣。

更大的可能,盛佩玉终究是欣赏邵洵美的。从他回忆留学生涯的《儒林新史》里,看得到他的真率、风趣,他跟新朋旧友的融洽亲密,其文字也诙谐活泼。邵洵美的热情洒脱、温良纯善让人赞赏,恰如他的《一年在上海》所言,“假使我十几年的文章,谈话,行为,态度,没有给人比较深切的印象;至少我的不爱金钱爱人格,不爱虚荣爱学问,不爱权力爱天真,是尽有着许多事实可以使大家回忆的。”

邵洵美是典型的末代贵族,趣味宽泛,办杂志、书店、报社,开支既大且多数亏本,他的出版业在1933年左右就已受到破产的威胁。他一向有追新求异的兴致,对朋友也非常慷慨,乐善好施,有孟尝君之美名。邵洵美父亲因赌博等嗜好挥金如土,弟弟们花销巨大,他又不擅生产,终于入不敷出。1937年“八一三”事变前后,他们已十分困窘,一家大小到妹妹在法租界的家里躲避战火,靠着变卖镶金象牙筷与首饰购买食物。邵洵美的长文《一年在上海》讲述了那段战乱、动荡日子的许多艰辛绝望与世态炎凉。

有一段时间,蜜姬与他合写文章寄往美国发表,稿费丰厚,解了燃眉之急。此前,蜜姬与他已经合作翻译和写作了许多作品。1938年秋,他们还一起创办了宣传抗日的综合性月刊《自由谭》和英文杂志《天下》。邵洵美不仅在《自由谭》第二期上介绍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还将这本书以英文印刷,秘密发行。邵洵美的五弟邵式军接受伪职,任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送来巨款拉拢在文化界有影响力的大哥。邵洵美对他避而不见,让人传话:自己不想把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只想完成读书一生的志愿。

盛佩玉性格平和清淡,有一年姑姑们打官司争遗产,她的姐姐也想仿效,鼓动她一起请律师,从大哥那里分一笔钱。她却不想伤及手足之情,没有参与诉讼。盛佩玉不是那种精明强悍的类型,有旧式贤妻良母的顺从,她说,“由于洵美的花样多,而我每次听到他提出的要求只要是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事要花笔钱,我总会全盘接受。若我同意了,从不显难色,爽爽快快帮他,让他去办事。我不看重钱,故不会为钱去盘算,大概我太无用吧!”待到需要东挪西凑的时候,就只有典当变卖,因而,家里有无数珠宝首饰陆陆续续一去不返。最后一次,盛佩玉将几个女儿的小首饰裹在手巾里交给丈夫时说:以后恐怕没有再配进“娘舅家”的东西了。邵洵美写道:“这句俏皮的话大概在我潜意识里留着有不可磨灭的印象。”当时盛佩玉最担心的是,关键时刻娘家千万不要请自己赴宴,否则已经没有贵重首饰可戴。

繁密往事

邵洵美晚年的境遇,更讓人感喟。上世纪50年代,他曾携家人去北京求职,当年被他接济、扶持过的作家学者,好些成为新时代的文艺领导人。可是今非昔比,社会关系复杂又被鲁迅嘲讽过的他,差不多是被打入了另册,不得不失意而返。幸而他得到一点翻译外国名著的机会,赖以谋生。1958年邵洵美遭逢变故,因为在巴黎时曾与张道藩(后来为南京政府要员)等结拜兄弟,以“历史反革命”罪名被逮捕。三年后无罪释放,一家人无奈中艰难地分散居于南京和上海的陋室。有一次,为了招待好友徐志摩的遗孀陆小曼,手头拮据的邵洵美转让了吴昌硕亲刻的“姚江邵氏图书珍藏”祖传寿山石印章。这枚珍爱之物,仅换得10元钱。

日子入不敷出,邵洵美在家信上告诉盛佩玉,“房钱也预先借用了,旧报纸也卖光了,一件旧大衣卖了八元钱,报纸不订了,牛奶也停了……烟也戒了”。他说自己并非“叹穷经”,是正好空闲着,所以跟妻子多谈谈心。然而,即使要翻箱倒柜变卖小东西度日,他也翘首期盼着最低限度的满足。还是他的家信:“佩玉:……我身体不能算不好,一切都满意过分了!你为我买了两只香肚,好极了,我立刻便感到馋涎欲滴。我想有机会再尝尝真正的南京鸭肫肝,也只要几只,放在口里嚼嚼鲜味。”一个穷愁潦倒却依然可爱的老先生,那点馋是苦中作乐,是无奈中的生趣,有性情中人穷通不移的兴致勃勃,让人觉出酸涩,和一丝稀薄的回甜。1968年,邵洵美凄然离世,1985年终获平反。著名学者施蛰存先生说,“洵美是个好人,富而不骄,贫而不丐”,十分贴切。

从鲜衣华屋、挥金如土的早年,到后来的东凑西补,再到邵洵美被打入另册,全家受人侧目,盛佩玉淡然承受了所有世态炎凉,1989年在儿孙绕膝中安然去世。了解了她富于传奇色彩也不乏悲剧意味的一生,突然明白,为什么她讲起蜜姬,篇幅会那么简约——情感波折固然是构成人生的零部件之一,但相比之下,生活要庞杂、厚重、残忍得多,覆盖面也大得多。盛佩玉84岁的漫长一生,那些烈火烹油或凛冽如冰的繁密往事,哪桩哪件不值得细细述说呢?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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