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圣严法师
2019-03-07
忆圣严法师
王鼎钧
我小时候读孔孟,后来读基督,喜欢思考。我认为人类一直寻找上帝对我们隐瞒了什么,有人到科学里去找,有人到哲学去找,我想到佛教里去找找看。凭此一念,有幸与圣严师父结缘。
我在来美国之前就看过当代的高僧大德写的文章。移民后住在纽约市皇后区,那时候,法拉盛有一家中餐馆,特别拨出一张餐桌,摆放佛门弟子办的杂志,还有许多单篇文章,不合订,也没有封面,类似当年北新书局的活页文选,任人取阅。我从其中读到圣严法师的作品,一看就被他吸引住了,受到启发,满心欢喜。那时候,法拉盛有一家小书店专售佛书,我买到圣严法师的《佛教入门》《正信的佛教》《学佛群疑》。
那些日子,我常常告诉朋友,圣严法师的文章写得好。我说,别人写文章弘法,我看不懂,只有圣严法师,我看得懂。我说许多法师写的文章只有法师看得懂,他们是写给法师看的,那种文章是“法师和法师之间的密码通讯”,圣严法师的文章才是写给你我看的,是写给众生看的。
事后思量,我的这番议论大概传到了东初禅寺,大概圣严法师听见了,想看看我这个人。大概他先要左右找我的作品,李秋频居士向他推荐我刚刚出版的《左心房漩涡》,果华居士从台北买来,据此推论,那一年应是1989年或1990年。
果华居士说,师父称赞《左心房漩涡》写得好,要不要见个面?我欣然前往。事后思量,这是法师慈悲,循循善诱。那时东初禅寺房子小,进门迎面矗立一尊高大的佛像,佛像座旁摆一张小书桌,圣严法师坐在那里读书写作,亲自为信众访客应门,他引我上楼入座,谦和如一儒者。今日回首,已是28年以前。
我继续读他的书,先读最容易消化的,一本《留日见闻》,一本他旅行的记述,写人间沧桑,无住生心,使我相信“青青翠竹,郁郁黄花,都是佛法”。他早年出版过一本《基督教研究》,那年代基督教会出版了一些小册子攻击佛教,《基督教研究》是他的回应,他真正研究过基督教再下笔,档次高出对手多多。
那时与法师见面,常见龚弘和周匀之两位先生在座。龚先生曾任台湾“中央电影公司”总经理,他的长公子天杰居士伉俪都是法师座前弟子,他是把法师当作一位可钦可敬的学者看待。周先生是资深报人,法师是他时时关心的新闻人物。只有我,前来寻找“上帝隐瞒的东西”,偶尔向人透露心得,反应是:“嗯?你讲的和人家不一样!”笑我得到“教外别传”。
那时圣严法师定期讲经,我去听过几次。经堂的布置很特别,前座铺圆垫,修行的人盘膝而坐,后座摆椅子,凡夫俗子容膝而坐,见包容心,据说是东初禅寺首创。受众中不乏碧眼金发之士,法师座旁有英语翻译。法师的声音不大,恳切沉着,好像从遥远的天外传来,好像是佛陀当年说法的回声。我从录音带听他讲《金刚经》,得益最大,从文字记录中读他注释的《四弘誓愿》,仿作我的文学四愿:“文心无语誓愿通,文路无尽誓愿行,文境无上誓愿登,文运无常誓愿兴。”
再到后来,我读《圣严说禅》《禅与悟》,就只能在宫墙之外探看了。为法鼓作证,我不是一个及格的证人,我听见的鼓声太少,我只是听见钟声悠然,看见袈裟飘然。看他的弟子张光斗居士拍的纪录片,法师走路步子不大,走得很稳,脚步很重。僧衣宽袍大袖,他在野外行走,有风吹过来,吹动他的衣服的下摆,我觉得有儒释道三合一的气象。
暮鼓晨钟,振聋发聩,雄鸡一声天下白,有时候也不用很多。圣严法师三言两语,无意中抖落零金碎玉,我跟在后面拣起来,也可能发家致富。作家用文学作品诠释人生,我一度丧失了诠释人生的能力,不能写作,心情如束手待毙。法师说“同体大悲”,我听见了,好像头顶上打了一个雷。法师说“此起故彼起,此灭故彼灭”,我听见了,好像眼前点了一盏灯。他说“惟心所变,惟识所现”,是了是了,文学理论中早有“变现”一词,而今才知道是从佛门借来,才知道原来是八个字。凭法师这三句话,尘霾一扫而空,我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超乎其上”,写成我的四部回忆录。
我亲近佛法,卑无大志,并不想成佛成菩萨,只想做一个更好的作家。能过这一关,不啻绝处逢生。佛门“依法不依人”,我们凡夫“依人不依法”,我感谢圣严法师的人格吸引。
圣严法师自称是一个普通人,他是“平凡中见伟大”,佛陀是“伟大中见平凡”。伟大才可以度众生,平凡才可以使众生受度。我觉得他的风格可以用“沉静”来形容,他“放之则成川”,但是没有急流漩涡,他“聚之则成渊”,但是并不幽暗神秘。尽寿未尽形,音容宛在,犹疑照颜色。法鼓响处,共同理念,共同护持,共同奉献。感念,有他的日子,思念,没有他的日子,一人留下的空白,百人填补,一生未完的基业,十年落成。
谨以此文纪念圣严法师逝世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