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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鲁番所见“《孔子庙堂碑》习字”残片考释*

2019-03-07李红扬

吐鲁番学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庙堂习字残片

李红扬

《孔子庙堂碑》是唐代书法家虞世南的楷书作品,具有堪为楷模的“君子书法”特征①葛承雍:《书法与文化十讲》,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26页。。北宋欧阳修幼年时,便得此碑以学书②(北宋)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五《唐孔子庙堂碑》,《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4分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17877页。。乃至今天,依然有大量的书法爱好者将此碑帖作为学习书法的对象。《孔子庙堂碑》创作于唐代,既然其在后世如此受人欢迎,那在唐代又是如何呢?所幸吐鲁番文书中保留有不少唐人学习书法和知识的习字文书,为理解这一问题提供了媒介。72TAM157∶10/1(b)号残片《吐鲁番出土文书》整理者原定名为“文书残片”,但通过比对,我们发现文书内容似源自于虞世南撰书的《孔子庙堂碑》,这为理解此碑文在唐代吐鲁番地区的流传提供了切实的例证,以下将围绕此碑及残片的相关问题进行探讨。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指教。

一、阿斯塔那157号墓习字文书残片考辩

阿斯塔那157号墓出土有数件习字残片,按整理者题解,残片皆拆自于死者纸腰带,其中有72TAM157∶10/1(b)、72TAM157∶10/2两号文书,首尾残缺③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第叁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552页。。

72TAM157∶10/1(b)号残片宽约32厘米,高约6厘米(文书尺寸均按照片中比例尺测量),存15行,有“受”、“命”、“名”、“居”等字,且一字皆作两行重复书写,整理者说明其为学童习字。该残片正面为《唐安西都护府仓曹奉兵部符残牒》(72TAM157∶10/1(a)),注释曰“第一、二行间‘牒被兵部符’五字,似学童照第二行字习书”,应是公文书废弃后改用为学童习字的材料,而后再次废弃被制作成为死者的纸腰带,随葬入墓。

残片第1~5行下部被裁剪,每行仅余一字,但据一行同字的书写规律,被裁剪的部分当与之相同。首行残存“受”一行,按残片两行重复书写的规律,“受”字的前一行也应为“受”。《吐鲁番出土文书》整理者拟定的题名是“文书残片”,但如若按照习字的规律,将重复的字行省去,则该残片所存之字可减省为“受命名居域中之大”。据其内容查检可知,此残片所抄内容应为虞世南所作《孔子庙堂碑》,对应的字句为(标下划线部分):

虽复质文殊致,进让罕同,靡不拜洛观河,膺符,手握天下之图。象雷电以立威刑,法阳春而流惠泽。然后化渐八方,令行四海。①(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一三八虞世南《孔子庙堂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3页。

学童在临摹《孔子庙堂碑》中这句话所依据的文本无外乎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孔子庙堂碑》的拓本或抄本,另一种则可能是糅合了这句话而形成的新文本。但无论哪种情况,共同的来源都是《孔子庙堂碑》,所以该残片似可定名为“《孔子庙堂碑》习字”。

这里再顺带提一下同墓的72TAM157∶10/2号残片,同样题为“文书残片”,宽约32厘米,高约4厘米。该残片残存24行,首行仅存某字之左端,第24行为浓墨所涂,不可辨识。若按习字规律,可推测首行字应为“凶(?)”,第24行字为“而”。按72TAM157∶10/3-1号文书中存“六□三日温旧□”,则本文书第3行与第15行存“廿五日”、“廿六日”之字样应与之性质相同,也应类似于抄写题记,说明该学童学书日习六字,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州当地儿童学书的课业量②官学规定学书“日纸一幅”,(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四四《选举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54页);《唐人日课习字》文书中,同一字要写大约七八十个,一日练习凡三百五六十字。(见中村不折著,李德范译:《禹域出土墨宝书法源流考》,中华书局,2006年,第142页;对该文书的研究,参见赵贞:《中村不折旧藏〈唐人日课习字卷〉初探》,《文献》2014年第1期,第38~48页)。按此标准,72TAM157∶10/2号文书一日大约练习四百余字,与《唐人日课习字》文书相差不远,可能这就是当地幼童每日习字的标准量。。同上,如若将重复内容减省,则为“凶(?)奴轻汉君子解心将自此而”。此句初不好理解,但若将“君子解心”暂且拿掉,则剩下内容似乎恰好对应《宋书·衡阳文王义季传》所载太祖诏书中“岂唯大乖应赴之宜,实孤百姓之望。且匈奴轻汉,将自此而始。贼初起逸,未知指趋,故且装束,兼存观察耳。”③(梁)沈约:《宋书》卷六一《衡阳文王义季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54页。由于“君子解心”四字嵌入其中较难理解,我们不清楚《宋书》是否会在吐鲁番流传,但该残片的内容似乎与《宋书》有着某种联系,姑且存疑,有待新考。

二、《孔子庙堂碑》撰写时间及其他

虞世南少年师从同郡沙门智永学习书法,“妙得其体,由是声名籍甚。”①(后唐)刘昫:《旧唐书》卷七二《虞世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65页。但在陈、隋乃至初唐武德年间,虞世南的书名不及欧阳询,因为其书虽渐加遒劲,更见雅正,但积习久深,未见改体,所“恭守无舍”者为智永制度,继承多于创新②朱关田:《中国书法史》(隋唐五代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33页。。入贞观以后,虞世南本不为前人所看重的书法风格却转而成为初唐书风的主流标志。如贞观元年(627),唐太宗敕虞世南、欧阳询入弘文馆教授楷法③(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八《门下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55页。。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其恭守智永制度,书具王羲之法,迎合了太宗崇王的风尚④秋子:《中国书法史略》,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4页。。从而奠定了其在初唐的书法地位。韦续认为虞书“体段遒媚,举止不凡,能中更能,妙中更妙。”⑤(唐)韦续:《墨薮》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第387页。张怀瓘《书断》曾比较欧、虞云:“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⑥(唐)张怀瓘:《书断》卷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2册,第65页。显然在时人看来,虞书要重于欧书。

《孔子庙堂碑》是虞世南的楷书作品,此碑是为纪念孔子庙堂的落成而作,原石早毁,后又历经重刻,且以拓本流传⑦关于《孔子庙堂碑》相关拓本的情况,参见陈根远:《虞世南〈孔子庙堂碑〉及其拓片》,西安碑林博物馆编:《纪念西安碑林九百二十周年华诞国际学术讨论会》,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420页~429页。。加之史书中缺乏相关记载,所以对于碑文的撰写时间有诸种说法。目前学界从碑文中武德九年诏、虞世南的结衔、后世流传的《虞世南奏草》和孔子庙堂的修建时间等方面考证,得出武德九年(626)、贞观元年、贞观二年(628)~四年(630)、贞观四年等观点⑧关于诸种说法的辨析,参见荒金治:《关于〈孔子庙堂碑〉的年代问题》,西安碑林博物馆编:《第七届中国书法史论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109~116页。。虽然诸家都有各自的考证理路,但似乎对碑文本身未给予充分的关注。实际上,碑文中蕴含的信息可直接判断碑文撰写于贞观四年,再结合虞世南的结衔,便可进一步缩小时间范围。

碑文有两千五百余字,根据内容大致可将其划分为颂扬孔子、述太宗(大唐)功业、经营孔子庙堂、请勒碑石和铭文五部分。第二部分是判断碑文撰写于贞观四年的主要依据,兹摘录于下:

大唐运膺九五,基超七百,赫矣王猷,蒸哉景命,鸿名盛烈,无得称焉。皇帝钦明睿哲,参天两地,乃圣乃神,允文允武。经纶云始,时维龙战,爰整戎衣,用扶兴业。神谋不测,妙算无遗,宏济艰难,平壹区宇。纳苍生于仁寿,致君道于尧舜,职兼三相,位总六戎,玄珪乘石之尊,朱户渠门之锡。礼优往代,事踰恒典。于是在三眷命,兆庶乐推,克隆帝道,丕承鸿业。明玉镜以式九围,席萝图而御六辩。寅奉上玄,肃恭清庙。宵衣昃食,视膳之礼无方;一日万几,问安之诚弥笃。孝治要道,于斯为大。故能使地平天成,风淳俗厚,日月所照,无思不服。憬彼獯戎,为患自古。周道再兴,仅得中算。汉图方远,才闻下策。徒勤六月之战,侵轶无厌;空尽贰师之兵,凭凌滋甚。皇威所被,犁颡厥角,空山尽漠,归命阙廷,充仞槁街,填委外厩。开辟已来,未之有也。灵台偃伯,玉关虚候。江海无波,熢燧息警。

很明显,这部分以“大唐”开始,意味着整篇碑文开始转向述论大唐功业。接着又开始述及“皇帝”云云,显然这里的“皇帝”指的是唐太宗。“在三眷命,兆庶乐推,克隆帝道,丕承鸿业”意味着李渊将皇位禅让给李世民,“九围”、“六辩”皆指皇帝统御九州,君临天下。最为关键的是“憬彼獯戎,为患自古”以下诸句,“獯戎”泛指北方游牧部落,“六月之战”似指东汉永元元年(89)六月,窦宪于稽洛山大破北单于①(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814页。(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四七和帝永元元年(89)夏六月条,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552页。。这里应是借用东汉平北匈奴的典故来赞扬太宗平东突厥的功绩。贞观四年二月甲辰,李靖破突厥于阴山,颉利可汗轻骑远遁。三月庚辰,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生擒颉利可汗,献于京师②《旧唐书》卷三《太宗纪》,第39页。。而后突利可汗来奔,遂复定襄、常安之地,斥土界自阴山北至于大漠③《旧唐书》卷六七《李靖传》,第2480页。。“充仞槁街,填委外厩”即有着诸部诣阙归降的象征意义④(东汉)班固:《汉书》卷七〇《陈汤传》“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槁街蛮夷邸间。”颜师古注:槁街,街名,蛮夷邸在此街也。邸,若今鸿胪客馆也。(中华书局,1962年,第3015页)。所以,从这部分描写的笔调来看,虞世南撰写《孔子庙堂碑》的时间不可能早于贞观四年三月⑤碑文请勒碑部分记载“国子祭酒杨师道等”,两《唐书·杨师道传》皆缺其任国子祭酒的经历,但《册府元龟》卷三一九《宰辅部·褒宠门二》记载杜如晦去世时,太宗“遣国子祭酒杨师道监护丧事”,杜如晦去世时间为贞观四年,但缺载月日。所以贞观四年时杨师道在国子祭酒的任上,其任国子祭酒的起止时间皆缺,只知道贞观十年由太常卿转任侍中。这也能从侧面印证碑文撰写离贞观四年不远。。碑文中虞世南题衔为“太子中舍人行著作郎”,其转任著作郎是在太宗即位后⑥《旧唐书》卷七二《虞世南传》,第2565页。。据《唐会要·秘书省》贞观四年十一月复置秘书少监,以虞世南为之⑦(宋)王溥撰:《唐会要》卷六五《秘书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27页。。此时虞世南当由著作郎转秘书少监,撰碑时间也只能在此之前。综上,或可以推测《孔子庙堂碑》的撰写时间为贞观四年三月至十一月之间⑧荒金治支持内藤乾吉的说法,将《孔子庙堂碑》的成立时间定为“贞观四年十月”。内藤乾吉认为《虚舟题跋》《铁网珊瑚》等明清诸家记载的贞观七年十月“虞世南谢表”的时间有误,“七年”是“四年”的误写。但“虞世南谢表”在明朝才出现,后为清人沿用,所以真伪难辨。(对于“谢表”的怀疑,另见路远:《虞世南〈孔子庙堂碑初刻的背景与时间〉》,《碑林语石——西安碑林藏石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10年,第64~75页)因此本文不取此说,仍将其成立时间定为“三月至十一月”这一大致范围中。。

毫无疑问,《孔子庙堂碑》的生成是诏立孔德伦为褒圣侯、经营孔子庙堂等一系列崇儒活动中的一部分,反映了国家“偃武修文”文治战略的展开⑨“立孔德伦为褒圣侯诏”见《全唐文》卷四《封孔德纶为褒圣侯诏》,第54页。。但从碑文中关于“孝”的描述似乎还能读出别样的味道,值得玩味。

碑文云:“宵衣昃食,视膳之礼无方;一日万几,问安之诚弥笃。孝治要道,于斯为大。”视膳、问安皆指侍奉父母的孝礼,此处表达的意思即为无论事务多繁忙,仍不忘侍奉父母之礼。众所周知,秦王李世民是通过政变弑兄夺位,逼迫高祖退位,此时的父子关系已降至最低。如何面对自己的父皇,或者说如何面对儒家规范的人伦,可能是太宗内心萦绕已久的一块“心结”。

儒家讲“孝悌”,能先事父兄而后可以为仁。显然,太宗的所作所为无“孝悌”可言,由此也就不具备“仁”的品质,虽不影响君主统御天下,但无疑削弱了君主的权威以及皇权的合法性。于是,在这样一个浓厚崇儒的氛围中,表达太宗如何如何地谨守孝道,甚至将国家“地平天成,风淳俗厚,日月所照,无思不服”的一部分原因归结为“孝”,足以在一定程度上产生形象的塑造作用,既呈现出包含“孝”的完美人格,又减小了政变带来的皇权合法性危机。与之可资对比的是肃宗与玄宗,颜真卿任昇州刺史时,左骁卫右郎将史元琮、中使张庭玉等,奉宣恩命,于天下州县临江带郭处各置放生池。颜真卿为此撰《天下放生池碑铭》一章,“欲使天下元元,知陛下有好生之德”,碑铭中云:“迎上皇于西蜀,申子道于中京。一日三朝,大明天子之孝。问安视膳,不改家人之礼。蒸蒸然,翼翼然。”①(唐)颜真卿:《颜鲁公文集》卷三《乞御书天下放生池碑额表》、卷四《天下放生池碑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1册,第600页、第601页。同样是父子间矛盾重重,同样是谨守孝道,虽一个借助的是营建孔庙的儒家活动,一个是建造放生池这样带有佛教色彩的活动,但两者向外界传达的意义何其相似②(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二七《帝王部·孝德门》中,记载唐代诸帝孝德行为篇幅最多的还是太宗和肃宗。。在崇儒术、述功业、“宣皇明”的同时,维护了皇帝的形象以及皇权的合法性,这应是《孔子庙堂碑》碑文内容的应有之义。

《孔子庙堂碑》是为孔子庙建成而立,孔子庙在国子监内,国子监位于皇城正南朱雀门街东第二街街东从北第一坊的务本坊中,占有坊西半部③(宋)宋敏求:《长安志》卷七“务本坊”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124页。。务本坊北挨连通春明门和金光门的横街,这是贯穿长安城东西的主干道之一,实测街宽120米,仅次于承天门南横街④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唐城发掘队:《唐代长安城考古纪略》,《考古》1963年第11期,第595~610页。。想必平日行走在这条横街上的人是较为稠密的。宁欣先生认为街道具有宣传功能制造的政治效应、信息传播功能制造的舆论效应,试想该碑立于长安城主要干道的一侧,碑文本身内容以及想要传达出的蕴意,便会随着街道的效应以及人群的扩散传播开来⑤宁欣:《街:城市社会的舞台——以唐长安城为中心》,《文史哲》2006年第4期,第79~86。。正如碑文所言:“况帝京赤县之中,天街黄道之侧,聿兴壮观,用崇明祀,宣文教于六学,阐皇风于千载。”加之石碑本身就是一种重要而常见的景观⑥关于石碑的“政治景观性”的讨论,参见仇鹿鸣:《权力与观众:德政碑所见唐代的中央与地方》,《唐研究》第十九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9~112页。后收入氏著:《长安与河北之间:中晚唐的政治与文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4~173页。,并且有虞世南这样大手笔撰写和亲笔书丹的加持,无疑会吸引更多人的注目,从而产生巨大的影响力。

三、《孔子庙堂碑》的传播

与“《孔子庙堂碑》习字”残片同墓的72TAM157∶10/3-1、72TAM157∶10/3-2号残片同样为习字文书,每字写两行。经张新朋先生考辩,这两件残片内容出自《千字文》,应定名为“《千字文》习字”。《千字文》是唐代西州最流行的童蒙课本,也是学童习字的主要范本⑦张新朋:《吐鲁番出土〈千字文〉残片考》,《文献》2009年第4期,第11~16页。关于千字文的研究见唐长孺:《跋吐鲁番所出〈千字文〉》,《唐研究》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7页,后收入《山居丛稿三编》,中华书局,2011年。近些年,张新鹏先生从中国、德国等地所藏的吐鲁番文书中考辩、缀合出大量《千字文》残片,参见《吐鲁番出土〈千字文〉叙录——中国、德国、英国收藏篇》,金滢坤主编:《童蒙文化研究》第二卷,2017年,北京:人民出版社,第63~80页。对唐代西州学童使用教材的问题,参见姚崇新:《唐代西州的私学与教材——唐代西州的教育之二》,《西域研究》2005年第1期,第1~10页。后收入氏著:《中古艺术宗教与西域历史论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38页。。“《孔子庙堂碑》习字”与“《千字文》习字”的书写规律相同,书写风格也十分相近,甚至有可能是同一个学童的习字作业。这表明《孔子庙堂碑》和《千字文》一样,已经成为西州当地学生习字的教材或范本。唐代西州以名书家的书法作为习字的范本不乏此一例,还有王羲之《兰亭序》《尚想黄绮帖》等书法作品在西州乃至于阗广泛流传,进而成为学童习字的范本①荣新江:《〈兰亭序〉在西域》,《王羲之〈尚想黄绮帖〉在西域的流传》,俱收入氏著:《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3~199页。。想必这样的名家书法习字文书应该还有很多,仍有待新的发现。

《孔子庙堂碑》的流入,对西州当地书法产生了重要影响。吐鲁番高昌国时期的书法以行草书为主,兼有楷书和草隶,其中楷书多为楷隶杂糅,隶意颇多。入唐以后,吐鲁番地区的书法逐渐融入中原书法的发展轨道上,开始追求书法法度,楷书和行草书均达到很高的水准②张同印、崔树强:《高昌墓砖书法》,《中国书法》1999年第4期,第23~26页;崔树强:《吐鲁番出土文书的书法研究》,《中国书法》2001年第6期,第37~43页;任小平:《从书法学角度论析吐鲁番文书发展的重要历史阶段和过程》,《书法研究》2018年第3期,第99~108页。。以往书法界通过考察大量的敦煌吐鲁番文书的墨迹,认为唐代敦煌吐鲁番地区使用的书体多有模仿初唐虞世南、欧阳询等人的书法。如敦煌出土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村不折先生鉴赏云“书法清隽,风度不凡。体格与《孔子庙堂碑》相肖,可算是虞派名品”;其又品鉴吐鲁番出土《唐人日课习字卷》的书法,认为“习字帖是欧阳询的,从此卷推测,可知唐代热心习书的状态,亦可知练习书法之一端。”③中村不折著,李德范译:《禹域出土墨宝书法源流考》,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01、142页。甚至敦煌还保留有欧阳询书《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拓片。但是迄今为止,就笔者目力所及,似乎尚未在敦煌吐鲁番地区发现与虞世南书法直接相关的拓本、抄本或习字④P.2640号文书存有诗三首又二句,其中第一首失题及作者,经徐俊先生考订应为虞世南的《怨歌行》,参氏著:《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10页。除此之外,似乎未见与虞世南相关的作品。。虽然这并不影响我们依据字形等因素来判断虞世南在当地书法发展史上的作用,但总感觉缺少一点中间环节。而“《孔子庙堂碑》习字”残片的发现,无疑为我们理解虞世南书迹在吐鲁番地区传播的实貌提供了中间环节。

从书法上看,《孔子庙堂碑》是幅优秀的书法作品。然就内容而言,它又是一篇具有浓厚儒家教化的作品。其之所以出现在西州,最初很有可能是随着唐代西州地方官学的建立而进入,由政府推介进而成为当地州、县学的学习教材。西州的官学传统早已有之,早在西凉立国初便设立官学。后至高昌国时代,模仿北魏迁都以后的学制,也建立起官学,用以培养吏才⑤关于高昌国官学的研究,参见高明士:《东亚教育圈形成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08~315页。。这样延续设立官学的传统,无疑培育了西州浓厚的儒学风尚,同时也是唐代西州时代中原教育体制迅速进入的基础。根据哈拉和卓一号墓出土的《唐西州某乡户口帐》中所反映的信息,西州官学的建立当在唐灭高昌后不久,行动非常迅速。即便在高宗武则天时期学校教育出现严重危机的情况下,西州官学依然很好的运行着,甚至还呈现出规模扩大的迹象⑥参见姚崇新:《唐代西州的官学——唐代西州的教育(之一)》,《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第62~68页。后收入氏著:《中古艺术宗教与西域历史论稿》,第421页。。

高明士先生认为,北齐隋唐时代学校教育的发展最大的特征是,教育行政体系脱离宗庙系统而独立,表现为学校脱离太常而独立。此外,还有一划期性的发展,便是“庙学制”的普遍实施及其定型。所谓庙学,就是在学校内建置孔庙,并在孔庙举行学礼。北齐文宣帝天保元年(550)令郡学立孔颜庙,是地方官学立圣庙之始。唐太宗贞观四年(630),又诏令全国州县学建置孔庙,将庙学制推广至县学,并由此定型⑦“庙学制”的详细探讨,见高明士:《东亚教育圈形成史论》,第74~108页。。西州虽地处西北,但其教育体制与中原是有密切联系的,庙学制实际也应普及到了西州。中村不折旧藏《唐人日课习字卷》是西州当地的一份唐人习字作业,其中记有学习期间影响日常习字的放假、患病、当直、行礼等事由。“行礼”,即指祭拜先圣孔子的释奠之礼①赵贞:《中村不折旧藏〈唐人日课习字卷〉初探》,《文献》2014年第1期,第38~48页。。由此也就证明西州的州县学即为庙学,学校中也应该建立了孔子庙,每年仲春、仲秋众学生于庙中行释奠礼。

《孔子庙堂碑》是为唐朝国子监内建置的孔庙而撰,国子监与孔庙的结合就是全国最高的庙学,所以碑文也就是为纪念唐代中央庙学的建立而作。在学校中建立孔庙的意义在于尊崇孔子,使学生从平时学习儒书,以及行释奠之礼中,体会“圣贤”进而塑造自身的道德行为规范。碑文中大篇幅地褒扬孔子,具有强烈的教化的含义,这与建置孔庙的精神是契合的。而碑文撰成时间又恰好与太宗贞观四年诏州县普遍建置孔庙的时间吻合,很可能碑文随各地州县庙学的建立而流布,碑文最初进入西州也当在此背景下。寓教化于习书之中,这是一些学童启蒙教材共有的特征,也是官方为塑造意识形态而实行的一种举措②“史大奈碑”习字文书就是在习书中,潜移默化灌输了儒家的忠孝观念。参见游自勇、赵洋:《敦煌写本S.2078V“史大奈碑”习字之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三十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5~181页。。当然,不可否认碑文有通过民间途径流入西州的可能性,毕竟碑文可以以拓本和抄本的形态,借助活跃在长安与西域交通线上的人群传播③碑文通过抄写、转抄的流传,参见荣新江:《石碑的力量——从敦煌写本看碑志的抄写与流传》,《唐研究》第二十三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07~324页。。但由政府推行的教育政策主导,藉由官学的途径推广似乎时效更快,更具有广泛性,引导力也更强。

总之,不论《孔子庙堂碑》是以何种途径传入西州,其成为西州当地学习的范本是毋庸置疑的。学生在学习虞世南书法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接受着碑文内容的熏陶。《孔子庙堂碑》流传至今,足以说明其生命力的持久性。而习字残片的出现,则传达出了此碑在唐代地域中影响力的广泛性,值得我们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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