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捧泪

孔曦

1998年2月初， 半夜两点，田林十三村的居民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气氛当中。楼组长张阿姨从外地走亲戚回家，见门卫坐在岗亭里打瞌睡，甚是不悦。联想起前两天小区里发生的失窃案， 她心中不安，急忙跑到居委书记兼主任兰素贞家，叩响了房门。兰素贞立即同赴门卫处，叫醒了这个保安，批评教育一番。

春寒料峭，回到家，兰素贞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创市级文明小区，还需拆几家违章建筑；环境卫生，也要更上一层楼……千头万绪，一一涌上心头。

第二天是休息日。下午，兰素贞正在纳鞋底，一阵头痛袭来，痛得她睁不开双眼。儿女们急急送医，诊断结果令他们肝肠寸断——蛛网膜下腔出血。昏迷中的兰素贞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

消息传到田林十三村，一批又一批居民赶到医院，等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黑压压站了一片。院方不得不派人过来劝慰，请他们先回去。有几个居民怎么也不肯走，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手拄拐杖，老泪纵横。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在一旁劝道：“薛老伯，兰阿姨会好起来的，您不要哭坏了眼睛。”薛老伯擦了一把眼泪，道：“小应啊，兰书记这么好的人，得了这么凶险的病，我怎么能不担心呢？”那男子闻言，别转头，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1.老翁泪

几年前的一天傍晚，忙碌了一天的兰素贞在小区里巡视，忽然，在一幢楼的门洞里闻到了刺鼻的煤气味。她心中一凛：“不好！”一家一家敲门，最后锁定年过九旬的薛老伯家。兰素贞和同事们破门而入，但见薛老伯夫妇俩双双伏在饭桌上，已经昏迷……

因为送医及时，薛老伯夫妇得救了。后来，老妻病逝，薛老伯郁郁寡欢，视力也越来越差，几近失明。

有一日，兰素贞为薛老伯送米，见他正捧着一双鞋底轻轻地抚摸着，不住地擦眼泪。

“薛老伯，你怎么啦？是不是想老伴啦？”老人点点头。兰素贞的视线落到了鞋底上，说：“我来帮你做完这双布鞋，好不好？”“素珍啊，你工作这么忙，不好麻烦你的。”兰素贞笑着说：“没关系，我有时间。”

她买来鞋面布和松紧带，一针一线，做好了这双意义非凡的布鞋。

薛老伯接过布鞋，把它凑到眼前，想把这双凝聚了老妻最后关爱和居委书记心血的布鞋看看清楚，眼前却一片混沌。

望着薛老伯开心的笑容和呆滞的眼神，兰素贞下决心带他到医院做白内障切除手术。

出院那天，生怕薛老伯走楼梯有个闪失，兰素贞背起他，从一楼到四楼，一步一步，把老人背进家门。

兰素贞个子高，力气也不小，但无论如何，她也是六十岁的人了，以前就有腰肌劳损的老毛病，这一背，每走一步，腰部都像针扎一样痛。

放下薛老伯的那一瞬，她才意识到，里面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此后的夜晚，兰素贞时常在灯下为薛老伯纳鞋底，做鞋子。春夏秋三季的布鞋、冬天的棉鞋，一双又一双。

此时此刻，薛老伯站在病房门口，想到像亲闺女一样的居委主任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不由得哭出了聲：“素贞啊，让我替你去阎王殿吧，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此时此刻，田林十三村的很多老人都有类似的心愿，他们都受到过兰书记的关心和照顾。

2.壮汉泪

被薛老伯称作小应的男子，是在田林十三村门口开小饭店的。前些天，兰书记到他们家动员拆违章，小应的老婆口出怨言，小应当即喝住老婆，道：“兰书记讲的话，阿拉要不折不扣个听，做人要讲良心，勿可以忘本！”

小应为什么如此服帖兰素贞呢？说来话长。

小应年轻时很讲哥们义气，在大哥召集的一次聚众斗殴当中，他失手伤了人，判刑入狱。小应的妻子独自带着读小学的女儿，度日艰难，动了离婚的心思，想另觅佳偶。

离婚协议书寄到提篮桥监狱，小应一时想不开，要自残。消息传到田林十三村居委会，兰素贞扔下手头的一堆事，火速赶到提篮桥。见到憔悴不堪的小应，兰素贞的心揪了起来，她痛惜地说：“小应啊，你怎么变得这么瘦？”

小应垂头丧气地说：“老婆要没了，家要破了，做人呒没意思，还勿如死脱爽气。”

“放屁！”兰素贞发了脾气，指着小应的鼻子说：“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不做错事？你还年轻，走了一段弯路，只要知错，只要能改，今后有的是好日子在等着你。”

“可是，我老婆……”

“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保住你这个家。”

“真个吗？谢谢兰阿姨！谢谢兰阿姨！”

“先别谢！你给我写一份保证书，保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要是做不到你今天的誓言，别怪兰阿姨言而无信！”

兰素贞拿着这份保证书，还有她帮忙办理的帮困卡，找到小应的妻子，好一阵抚慰，才劝得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后来，她一次次上门探望，张罗着为小应家安装防盗门，自掏腰包买了学习用品送给小应的女儿。

几年过去，小应减刑出狱，在社区门口搭了一间简易房，开了一家小饭店。申请工商执照要街道证明，要卫生许可证，等等，兰素贞又是几番奔走，一一办妥。小饭店生意兴隆，兰素贞甚是欣慰。

想到对自己有再造之恩的兰阿姨命在旦夕，小应的眼泪夺眶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伤心了。

3.儿女泪

三天后，兰素贞醒了。守在病床前的一儿两女喜极而泣：“妈妈，您终于醒了！您晓得，我们有多担心吗？”虚弱的兰素贞望着孩子们，心里满是愧疚。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一个又一个夜晚，她这个妈妈还在忙工作，九岁的大女儿已经学会烧饭。十岁那年，大女儿又悄悄地学会了做衣服，缝纫机踩得有模有样。

刚刚搬到田林十三村那年，周围还是一片泥地，新村里没有路灯，没有煤气，没有垃圾房，连牛奶都订不到。兰素贞跑市政部门，跑煤气公司，跑环卫所，跑牛奶公司……很多次，都是儿子开着摩托车送她。牛奶订到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送奶员，大女婿和她分头送牛奶。半夜三更起床，五楼六楼，一家一家地送。大女婿病了，儿子顶上。有居民打趣道，兰书记全家都是居委会的编外干部……在外面，兰书记是风风火火的，回到家，兰素贞常常要在沙发里瘫坐良久才缓过劲来……

见兰素贞醒了，大女儿含泪道：“妈妈，这些年，您太辛苦了！这次好了，您就退休吧。”兰素贞动情地说：“我何尝不想早点退下来呢？以前，你们的爸爸在福建部队驻地，我二十出头就参加了居委工作，干了四十年。你们三个小的时候，我一个人又当娘又当爹，深更半夜，大的病，小的哭，要不是新乐居委的大姐们热心相帮，我不知道能不能把你们带大。如今做居委工作，也是大姐们的奉献精神在激励我。爸爸去世后，多亏你们听话懂事，我才能一心扑在工作上。”

大女儿哭出了声，点头说：“我们明白妈妈热爱居委工作的缘由。只是，年岁不饶人，您又七病八灾的，这次好了，就退休吧！我陪您出去旅游。”在一旁的儿子附和道：“妹妹说得对，您早点退休，我们也好放心。”

兰素贞想了一想，说：“乖女儿，好儿子，谢谢你们多年来对我的支持。这样，等到这一次创建市文明小区成功了，我就退休。”

正说着，同事们来探病了，见兰素贞醒了，非常高兴。兰素贞交了几件事：“拆了违章建筑的地方，要尽快补绿；小应夫妻同意拆饭店了，要帮他们留意合法合规的新店面……”

正当大家为兰素贞的苏醒而高兴时，她又陷入了昏迷……

1998年2月15日，63岁的兰素贞永远离开了她热爱的工作岗位，离开了小区的万家灯火，离开了她的孩子们。

四十年来，兰素贞曾被评为徐汇区优秀共产党员，两次被评为上海市先进居委主任。这位串过百家门，知晓百家情，凝聚百家人，温暖百家心的居委会书记兼主任，留下了40多本荣誉证书。她对居委工作的热爱以及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必将一代一代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