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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双卿及其词之精神世界与艺术魅力抉微

2019-03-05李金坤

语文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散记词人

○ 李金坤

(惠州经济职业技术学院 科研处,广东 惠州 516057)

在中国千余年词史上,贺双卿是一位出身最低、病痛最多、遭遇最恶、精神最苦、命运最惨而又是天赋最高、词语最朴、词象最实、词情最悲、词境最哀的农民女词人,素享堪与李清照媲美的“清代第一女词人”之美誉[1]。尽管在新旧版本《金坛县志》中皆有贺双卿的一席之地,但由于发行面有限,除了少数喜爱诗词文学者知晓外,绝大多数金坛人对其不甚了了。可怜的贺双卿,她的生前是何等的寂寞冷落,在她死后的近三百年之后,作为金坛人,我们不该再让她如此寂寞冷落下去了。其实,无论是从社会史、妇女史、思想史、风俗史,还是文学史诸方面考量,加强对贺双卿的研究和普及,都是一件意义非凡而又迫在眉睫的善事。

一、贺双卿真伪及里贯之辨正

关于贺双卿的真实性问题,迄今为止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约有三说:一是虚构说(“梦幻说”);二是真实说;三是折中说。虚构说由胡适《贺双卿考》首先发难,他以“小说家之言”等“五可疑”来全盘否定贺双卿的真实存在。其实,胡适最早还是受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误导,《提要》将史震林《西青散记》列入“小说”类①,此定位即错。《散记》原本就是一部重写实的笔记体纪实散文,其中的地名、人名都是真实的;年月清晰,时间明确,甚像编年体史书。因此,拙文《贺双卿考辨》进行了逐一驳斥,认定贺双卿实有其人。[2]张永鑫、耿元瑞《贺双卿及其著作》、杜芳琴《史震林、〈西青散记〉与双卿》、严迪昌《〈西青散记〉与〈贺双卿考〉疑事辨》、邓小军《〈西青散记〉与贺双卿考》等文都力证贺双卿确有其人②。故而“虚构说”是难以成立的。“虚构说”始作俑者为胡适,此后附会者多有呼应,其中已故著名词学者邓红梅堪为代表。她在《女性词史》专著中只字未提贺双卿,后来又在《文学评论》发表《贺双卿真伪考》长文,坚持贺双卿是子虚乌有人物的观点③。至于“折中说”,持将信将疑、似是而非的立场与态度,一旦“真实说”占绝对优势之时,他们也就自然信服了。对于清代金坛人史震林《散记》所载他与同乡贺双卿交往的事实真相,以及他笔下贺双卿生动逼真感人的生平事迹与充满着泥土芳香的双卿诗词作品,现在人们似乎已基本忘却所谓“虚构说”与“有无说”了,在人们心目中,贺双卿就是一个可感可亲可悲可悯的客观存在。事实正是如此。严迪昌《清词史》独列“贺双卿”专章予以介绍;中国古代诗词各种选本及鉴赏辞典,贺双卿作品的整理与研究著作与论文与日俱增;以双卿为对象作为本科、硕士、博士研究的论文也相继出现;还有贺双卿传记、贺双卿纪实长篇小说亦已出版④。更令人欣喜的是,福鼎市(属福建宁德市的县级市)越剧团编演的古装越剧《贺双卿》已赫然搬上舞台。该剧主要讲述了才貌双全的贺双卿和怀才不遇的士子史震林成为诗友知音,史想帮贺消解或摆脱苦难而为世俗所不容,在严酷的封建礼教势力的压迫下,贺双卿最终不得不在贫病交加中无奈地走上不归路。剧情较之于史震林的《西青散记》更为形象生动而感人。此外,据闻,双卿家乡的金坛区政府有关部门,拟建立贺双卿纪念馆,薛埠镇诗词爱好者正在进行贺双卿诗词研读活动。上述种种事实表明,贺双卿形象已深入人心,为人喜爱。

关于贺双卿的里贯问题,长期以来主要有两说:一是金坛说,二是丹阳说。先看金坛说。《散记》云:“双卿者,绡山女子也”;董潮《东皋杂钞》卷三《艺海珠尘·土集》云:“庆青,姓张氏,金坛人;”民国《金坛县志》对贺双卿也有较详细记载。如冯煦编纂《金坛县志》(民国重修版)》卷十“人物志·列女·贤淑”一章云:“周贺氏,名双卿,字秋碧,家世业农,生有宿慧。十余岁习女红,工巧异常人。其舅为塾师,书馆与之邻,默听悉暗记,以女红易诗词诵习之。小楷亦端妍,能于一桂叶写多心经。嫁村夫贫陋颇极,舅姑又劳苦之不相惜。双卿善事之,见夫未尝无愉色。”据考,史震林所指“绡山”,即今江苏金坛区薛埠镇境内的方山,此曾建有绡山书院,旧志中有记载。金坛境内的方山附近有个叫小尖山的地方,山上有一庙,二层建筑,曾称为“西乾禅院”。登楼可以看到茅山山顶石级,庙后有巨石,北边断崖,庙旁是竹园,民间传说是一进士隐居读书的书院。这些实景颇与《散记》中的“绡山”描写近似。再看丹阳说。如清人徐乃昌《闺秀词》列有双卿小传,称“贺双卿,丹阳人”;民国16年付印的《丹阳县志》载:“贺双卿,丹阳蒋墅人,适金沙周氏;”同时付印的《续志·卷二十四》称:“双卿姓贺,丹阳人。”其实,认为贺双卿是丹阳人,主要是两方面的误导。一是按照当时的金坛区划,金坛设有游仙乡丹阳里,即今属金坛区薛埠镇。后来在流传过程中,人们就将“丹阳里”省称为“丹阳”,久而久之,便误传双卿为镇江之丹阳人也。二是丹阳贺氏乃名门望族,如清代著名词学家贺裳,他是康熙初诸生,工于词,著有《红牙词》、《皱水轩词筌》一卷、《载酒园诗话》五卷。他的几个女儿也都擅长填词,并有词集传世。由于双卿姓贺,又擅词,故很易误传为丹阳贺氏之后,自然就附会为丹阳人。至于“绡山”,丹阳境内由古及今压根儿无此地名。既然连地名也不存在,那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双卿又怎么会是丹阳人呢?由上可知,贺双卿是真真实实的金坛人,与丹阳无关,事实甚明,毋庸置疑。

贺双卿真伪与里贯问题解决后,根据《西青散记》的有关内容,我们便可较为完整地为其撰写小传于下:

贺双卿,初名卿卿,或庆青,字秋碧。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出生于金坛游仙乡丹阳里(今薛埠镇)的一个世代业农之家。她生性慧敏,姿容秀丽,笃心向学,然家贫无以就读。适逢其舅父在她家邻室开馆授徒,她便趁机常于窗外偷听,暗中诵习,悉心揣摩,所学日进。她还常做些精巧玲珑的女红,偷偷拿到街上换些诗词之类的书来读。因此,在她十几岁的时候,便能写出清新秀婉的小词。她亦工小楷,点画端妍,能于一桂叶写《多心经》。乡里皆以“才女”视之。大约20岁时,双卿经“媒妁之言”嫁给金坛绡山的周姓樵子为妻。其夫不仅比她大十多数,其貌丑陋,而且嗜赌,脾性暴躁,其舅姑又极蛮横顽恶。即便如此,双卿屈于“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封建礼教的压力,面对“暴夫恶姑”,却仍然“事之善,意虽弗欢,见夫未尝无愉色,饥倦忧悴,言笑犹晏晏也”。在如此悲惨的境遇中,双卿愈是积极表现自己的“德”,愈是让人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繁重劳动与郁闷心情的双重煎熬,使得双卿原本纤弱的身子变得益加虚弱不堪。进入周家不久,便患上疟疾病。不但无钱治疗,而且还带病劳作(这在她的许多词作中多有记载),在霜刀雪剑严相逼的恶劣环境中,双卿最终于雍正十三年(1735)“劳瘁以死”。总之,双卿的一生,是短暂的,孤寂的,凄凉的,悲惨的,是中国妇女文学史上罕见的悲剧之一。但她却以农民女词人别具风采的不朽形象恒立于泱泱中华千年词史。

二、贺双卿作品整理与结集之述略

贺双卿的诗文,主要辑自于康乾年间与贺双卿同时的金坛人史震林的纪实体笔记《散记》。《散记》初刻于乾隆三年(1738),迄今已280余年矣。其实,在刊行之前,贺双卿的诗词即在社会上颇为流传了。据《散记》载,雍正乙卯年(1735)二月,“毗陵(即今常州市)女子,熟谙双卿词者十余人,争使人索其词,寄赠双卿词者亦颇众。”(卷四)这就告诉我们,贺双卿的诗词,通过与她接触往来的文人雅士之传播,在民间影响是很大的。而史震林《散记》所载,不过是双卿诗词的一部分而已。从这个角度讲,《散记》当是第一部收录双卿作品的最为原始而权威的专著。史震林(1693-1779),字公度,初号梧冈,晚号瓠冈,又作悟冈、岵冈,自署白云教授、弄月仙郎、悟冈退士、瓠冈野老、华冈翁、华阳外史等,江苏金坛(今金坛区)人,乾隆丁巳(1737)进士。留京师2年,归耕5年。曾任广东高要知县,为奉养老母之便,后改任淮安教授等职。最后弃官作近游,以家乡茅山一带之“西青”为活动中心,往来于淮扬间20余年。其间广记四邻文朋诗友往来酬唱之雅事,遂成《散记》十二卷,乾隆三年(1738)由好友吴震生为之刻印行世,这是《散记》的最早刻本。从此,一个普通农家妇女贺双卿的事迹及诗词创作便赖《散记》得以保存和流传。而作为政绩不彰的地方官吏、边缘文人史震林,则因贺双卿的感人事迹与别具魅力的诗词创作而广为人知,并铭刻于人们的记忆里。

在《散记》刊行十余年后,乾隆十八年(1753),董潮的《东皋杂钞》(该书收入吴省兰辑集之《艺海珠尘》卷四)载录了贺双卿的《孤鸿》(坤按:当为《孤雁》)和《残灯》二词,还说双卿“七言诗颇学长吉、飞卿,惜不能全记”。从董潮将双卿词题《孤雁》误为《孤鸿》和“惜不能全记”双卿七言诗的情况来看,正可知双卿诗词在民间流传的真实情况。董潮《东皋杂钞》刊行二十年后,汪启淑编成《撷芳集》(1773),其中收录了《散记》中贺双卿的诗词。此书未见,但据郭麟《灵芬仙馆诗话》所云,在这部八十卷的妇女作品选中,当时闺秀诗词甚备,而“双卿所作,尤为哀艳动人”。(见王韬本《重刻西青散记》附录)道光年间黄韵珊所辑《国朝词综续编》(1873),乃最早将双卿词整理刊行的专著。其中选入双卿词10首。其目次为:1.《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

2.《凤凰台上忆吹箫》;3.《望江南》;4.《湿罗衣》;5.《二郎神·菊花》;6.《孤鸾·病中》;

7.《惜黄花慢·孤雁》;8.《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9.《春从天上来·饷耕》;10.《春从天上来·梅花》。光绪年间丹徒人陈廷焯在《词则·别调集》中选录双卿词12首;又在其经典词话著作《白雨斋词话》中选评贺双卿词6首,可见他对贺双卿词是极其厚爱和推崇的。光绪年间徐乃昌刻《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1896),其中卷十为贺双卿《雪压轩词》,共录16首。其目次为:1.《浣溪沙》;2.《望江南》(2首);3.《玉京秋》;4.《二郎神·菊花》;5.《孤鸾》;6.《惜黄花慢·孤雁》;7.《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8.《薄倖》;9.《湿罗衣》;

10.《太常引》;11.《一剪梅》;12.《摸鱼儿》;

13.《凤凰台上忆吹箫》;14.《春从天上来》(2首)。其实,贺双卿《望江南》2首,语意相当,当为一首,而《太常引》词,是史震林偕胞弟史卓人访姬山赵闇叔所作,误为双卿。对此,民国年间张寿林校辑贺双卿《雪压轩集》(1927)时有详细考订。因此,张氏重新考订的词目为:1.《浣溪沙》(暖雨无晴);2.《望江南》(喜不见);3.《湿罗衣》(世间难吐);4.《玉京秋·自题种瓜小影》;5.《二郎神·菊花》;6.《孤鸾》(午寒偏准);7.《惜黄花慢·孤雁》;8.《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9.《薄倖·咏疟》;

10.《一剪梅》(寒热初潮);11.《摸鱼儿》(喜初晴);12.《凤凰台上忆吹箫》(寸寸微云);

13.《春从天上来·梅花》;14.《春从天上来·饷耕》。张寿林据《散记》所辑之《雪压轩集》,其中录双卿诗24首,其《校后记》说:“其诗则抄自《散记》,而零章断句,未足成篇者,俱所不录,都凡二十四首。惟世无刻本,难以校雠,鲁鱼之误,恐或弗免。”其所录诗之目次为:1.《淡写》;2.《更晒》;3.《和白罗诗》9首;

4.《步宁溪韵》;5.《和梦硯》;6.《柳絮》;7.《秋荷》10首。在整理贺双卿作品方面用力较多者,还有张永鑫、耿元瑞。他们在《贺双卿及其著作》一文中以史震林《散记》乾隆间瓜渚草堂刊本、嘉庆乙丑(1805)醉墨楼刊本、雪蛆编次《天上人间》、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贺双卿雪压轩集》等参校,辑得贺双卿诗词40首,摘句2,书信4,题跋1。具体篇目为:(一)诗词:1.《浣溪沙》;2.《望江南》;3.《湿罗衣》;4.《放蛙诗》;5.《玉京秋词》;6.七言绝句2首;7.七言律诗1首;8.《二郎神·菊花词》;9.《孤鸾》;10.《惜黄花慢·孤雁词》;11.《步韵和“白罗天女”》七绝9首;12.《和张梦硯七绝》;13.《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词》;14.《和恽宁溪咏<浣衣图>诗》;15.《薄倖·咏疟词》;16.《再和恽宁溪<浣衣图>诗》(节录);17.《一剪梅》;18.《摸鱼儿》;19.《凤凰台上忆吹箫》;20.《秋荷》10首;21.《春从天上来·梅花词》;22.《春从天上来·饷耕词》。(二)摘句:《秋吟》摘句“饥蝉冷抱枯桑叶”等4句,《讥闇叔〈七绝〉》摘句“狂风八月舞杨花”。(三)书信:与舅书;与段玉函书;与史震林书;与赵闇叔书。(四)题跋:题陈希古诗后。

进入20世纪90年代,整理贺双卿作品用力最勤者,当推杜芳琴先生,其代表作为《贺双卿集》。[3]其考订《散记》所载双卿词为14首,诗为39首,文为5篇。并依照《散记》所载时间顺序列表示之,颇为明晰。其14首词为:1.《浣溪沙》;2.《望江南》;3.《湿罗衣》;

4.《玉京秋·自题种瓜小影》;5.《二郎神·菊花》;6.《孤鸾·病中》;7.《惜黄花慢·孤雁》;8.《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9.《薄倖·咏疟》;10.《一剪梅》;11.《摸鱼儿·谢邻家女韩西馈食》;12.《凤凰台上忆吹箫·赠韩西》;13.《春从天上来·梅花》;14.《春从天上来·饷耕》。其39首诗为:1.《咏蛙》2首;2.《七绝·答赵闇叔》;3.《七律·答段玉函》;4.《和白罗诗》9首;5.《武宁溪韵赋七言古诗》7首;

6.《步宁溪前韵应三人题为七言古诗》3首;

7.《岁旱——和梦觇》;8.《遗赵闇叔诗》4首;

9.《柳絮·赠赵闇叔》;10.《秋荷十首——和郑痴庵咏菏十绝》。其5篇文为:1.《题陈希古诗后》;2.《与舅氏书》;3.《与段玉函书》;

4.《与史震林书》;5.《与赵闇叔书》;此外,杜先生还从《散记》中检出双卿13首有题无作(或无全作)的篇目及创作时间,如词:《浣溪沙——赠怀芳子》2首,雍正十一年四月;《太常引——赠怀芳子》,雍正十一年十一月。诗:《七绝——讥赵闇叔》,雍正十一年八月;《秋吟》9律,雍正十二年秋。《贺双卿集》堪称是第一部收录双卿作品最多、最完整的集子。该著对收录的双卿诗词逐首进行了校注和解题,同时附以集评。另外,还有著名学者舒芜所撰之序文;自序(《贺双卿和〈雪压轩集〉》代自序),贺双卿研究(3篇)。附录:双卿传。《西青散记》序、跋。毋庸置疑,《贺双卿集》是迄今为止体例最完备、考证最精审、评析最中肯的一部研究贺双卿的力作,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

以上,就贺双卿所作诗词等作品流传结集之情况作了初步梳理,眉目已基本清晰。其实,就贺双卿诗词创作之全部情况而言,当远远不止我们今日所见之数量。这从《散记》中好多有题无作的情况当是可想而知的。再说,《散记》原有八卷(或为十二卷),现仅存四卷,其中半数经史震林删削或毁于火者,无疑有双卿作品所在焉。史震林同乡好友段玉函曾对他说:“双卿潇洒,古今未见其女郎也,但当稍为之讳耳”。史震林也曾想自焚《散记》,原因是“拘于理者,或病其言”。而贺双卿对其所作诗词,亦曾抱有“妾亦悔之矣”的态度。可知,封建礼教的禁锢,当是贺双卿那些含有个性解放和追求自由幸福爱情的诗词难以传世的主要原因之一。再加之她作诗填词不以纸墨,而以叶、粉等载体,这也无疑是作品难以保存与流传的原因所在。因此,对于贺双卿作品的辑佚整理工作,还有待进一步广搜细查与索探,时时处处多留心,珠玉重光,责无旁贷。

三、贺双卿词心之原生态精神世界与艺术魅力

双卿就是活生生、真切切、情深深、魅悠悠的可怜、可悲、可敬、可爱的18世纪康乾年间江南金坛农民女词人。在《散记》中,史震林以一颗真心与一支妙笔,精心刻画了一位“色艳”“才慧”“情幽”“德贞”的农民女词人贺双卿。她是一位所嫁夫暴姑恶的农户而惨遭虐待、体弱多病、劳苦不辍、悲惨死去的红颜薄命的悲剧形象。史震林将双卿的生平之奇、婚嫁之奇、命运之奇、才华之奇集于一身,成功塑造了文学史上“这一个”感人肺腑、经久不衰的独特艺术典型。

在18世纪封建礼教的严重约束、暴夫恶姑不近人情的虐待摧残、强度苦力劳作的压迫与心情压抑、病痛缠身的双重折磨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年仅20余岁的江南农民女子便带着她无限的愁情与怨绪极其无奈而凄惨地离开了人世,从此为后人留下了一段“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武陵春》)的摧肝裂胆、令人断肠的悲剧故事。在她存世的10余首词中,她没有卿卿我我的花前月下之恋情,没有温馨和谐的家庭气氛之融洽,没有通情达理的知心丈夫之呵护,没有视同女儿的和蔼婆婆之体贴,唯有的是劳苦、虐待、病痛与忧伤。我们一一可见可闻可感词人对自己种种苦难人生如泣如诉的叙述,悲苦如此,难以卒读。谨就其仅有的14首词作一阐释,其中拟对《凤凰台上忆吹箫》(寸寸微云)、《孤鸾·病中》与《春从天上来·饷耕》(含《春从天上来·梅花》)等3首代表作进行重点品读⑤,以见其词心原生态精神世界与艺术魅力之一斑。

(一)《浣溪沙》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词的上片意象很美,初夏的阵雨飘飞在山谷田野,已上场的新麦散发着阵阵清香,头上插花的牧童悠然自得地骑在牛背上。好一幅夏收的农村景象。可是,在这样一个丰收的季节里,词人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她干完了农活,又要回家做饭,忙得腰酸背疼,仍不免受到挑剔与责骂。“怒早”“嗔迟”,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左右为难。寥寥四字,则活画出夫悍姑恶不可理喻的绝情形象。双卿是那么的无助,身体、精神上备受煎熬,心中的苦闷、忧愤、伤痛无以排遣,无处表达。唯有借助手中的笔,将满腔的幽怨倾诉于“纸”(则树叶也)上,形成一首首含泪泣血的词章。

(二)《望江南》

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

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这是女词人伤春怀旧之作。全词笼罩在凄冷欲绝的感情基调中,透露出满腔的幽恨。词人也有过美好的过去,有过情窦初开的青春年华。她还似乎曾有过美好而甜蜜的爱情,有过自己的心上人,然而吃人的封建婚姻制度,无情地拆散了有情人。上片“春不见”,暗指自己美好的青春韶华在自然的周而复始中一去不返,感叹往事不堪回首。下片“人不见”,所爱的人再难相见,即使相见,恐怕也因时过境迁而今昔非比了。正如苏东坡所云“纵使相逢应未识,尘满面,鬓如霜”(《江城子》)啊。当日焚香拜月温馨的一幕浮现眼前,却已成过眼云烟。看着曾经娇艳的花朵已渐渐凋零,感叹逝者如斯、美好事物的无常,却无泪沾衣,泪流尽了,心也碎了。往事已随花逝去,只留下淡淡的影子,眼前漂泊尽前事,恍若梦中命不幸。词人返观自己憔悴不堪、弱不禁风的惨相,正像眼前远山残照一样,令人黯然销魂。全词表情细腻婉转,凄恻动人,不雕饰,不做作,任凭一腔真情心底流。

(三)《湿罗衣》

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双卿!

这是一首自悲形销骨立、幽情难吐之哀词。上片直抒胸臆,以残花自喻,幽曲情怀无人可诉,唯有哽咽泪任流。下片顾影自怜,惊叹花容憔悴,面目全非,似乎已认不出自己了。与上片“残花”意象相呼应,大有李清照“人比黄花瘦”(《醉花阴》)之悲切意绪。其中两个“不是”的描写,直把词人消瘦羸弱难以自持的病态表达得十分形象逼真,令人顿生恻隐之心。

(四)《玉京秋·自题“种瓜小影”》

眉半敛,春红已全褪,旧愁还欠。画中瘦影,羞人难闪。新病三分未醒,淡胭脂,空费轻染。凉生夜,月华如水,素娥无玷。

翠袖啼痕堪验。海棠边,曾沾万点。怪近来,寻常梳裹,酸咸都厌。粉汗凝香蘸碧水,罗帕时揩冰簟。有谁念。原是花神暂贬?

这首《玉京秋》是应段玉函之请而作。段玉函找画家张石林为双卿描摹画像——双卿种瓜图。请双卿自题一首词于其上,便成此首题画词。此词伤己病痛的情怀与上首词相同,只不过多了一层孤芳自赏、无人疼爱的寂寞情愫,读来更具艺术的感染力。

(五)《二郎神·菊花》

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

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幸,撇你黄昏静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

这是一首借景抒情、意境幽美的杰作。上片写烟柳与花枝历经“苦雨”与“微霜”摧残之后的孤寂冷落情景。一笔双写,意蕴深厚,不然想象出那“烟柳”与“花枝”即是词人自己,而“苦雨”与“微霜”则是其“暴夫恶姑”,别具象征意义。下片转写词人月下病痛、无酒解愁的万般无奈的焦灼心态,将愁情描写推向了极致。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此类皆忠厚缠绵,幽冷欲绝。而措语则既非温、韦,亦不类周、秦、姜、史,是仙是鬼,莫能名其境矣。”[4]的确是中肯之论。

(六)《惜黄花慢·孤雁》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

由词题《孤雁》可知,这是一首借物言情的咏物词,意蕴甚远,回味无穷。词中孤雁漂泊无依,分明是女词人自己一生孤苦凄凉的形象概括。作者以怜悯之心关怀着孤雁,似乎可以体会到它的孤独与无助。“暮霞散绮”,一只大雁孤独地飞翔于广袤的天际之中,“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作者以一颗细腻敏感而善良多情的心设想着孤雁的感受,对孤雁关怀备至,一往情深。作者怕听愁声,又同情孤雁飞得太远。而这孤雁离开最喜欢芦花渚,原来是素霜已冷,又不愿成双成对的鸥鹭相怜,虽然凤凰这同伴还不错,却也不可能结成姻缘,此地多留无益。尤其下片殷勤寄语,无一不是发自肺腑,仿佛与一位“同是天涯沦落人”(白居易《琵琶行》)的知己共诉衷肠。篇中句句写孤雁,句句不离人。落墨虽在雁,意旨却在人,人雁相通,浑然一体。结句“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正是词人明珠暗投、误落周家不幸命运的真实写照。哀哉孤雁,悲哉双卿!诚如陈廷焯所言:“此词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4]

(七)《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

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焰如萤。听土阶寒雨,滴破三更。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

星星。渐微不动,还望你淹煎,有个花生!胜野塘风乱,摇曳渔灯。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减何曾?相看久,朦胧成睡,睡去空惊。

与前词相类,这也是一首借“残灯”自喻命运多舛的咏物词。词的创作背景是这样的:有一次,因劝谏丈夫,反给丈夫禁闭在厨房里,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残灯伴着她。明灭无定的残灯情景,引起了她的强烈共鸣,同病相怜,幽怨不已。于是,词人谱下了这曲撼人心弦的绝世哀音。词中的灯是凄凉的,景是凄凉的,事是凄凉的,境是凄凉的,颇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的凄美意境。

作者通过对残灯的观察、描绘,创造出凄凉的氛围。夜晚,万籁寂无声,暮色中一盏残灯摇曳闪烁微弱的灯光,孤独凄冷,“独自恹恹耿耿”的残灯,如同灯下柔弱孤寂的作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无人陪伴的夜晚,有了残灯的相随,亦可聊以自慰。只是,他们的命运是那么的相似,一个是即将熄灭的残灯,一个是被折磨、被伤害的双卿。看灯,也是在看自己,哀悼残灯的命运,也是在感叹自身的不幸。词中虽没有直言控诉压迫她的恶势力,然而字里行间,都浸透着一个封建社会中受尽侮辱、欺凌的女子的血和泪。双卿是善良的,她的感情是细腻的,常常借咏物来抒发自己的感慨。善于运用孤独、衰残、暗淡、凄冷的意象,来抒写绝望的情怀,字字悲戚,句句血泪,摇人心旌,动人魂魄。

(八)《薄倖·咏疟》

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药难医花症。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干清泪,冤煞娥眉不省。

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山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

由词题可知,此乃一首描写词人罹患疟疾之词。据史震林《散记》载,一天,贺双卿清扫了屋里屋外,洗完一大盆衣服,又喂完鸡猪,刚想坐下来稍事歇息,婆婆又在院子里催她舂谷了。双卿从不敢违抗婆婆的指令,赶紧走到院子里开始舂谷。舂谷的石杵又大又重,她舂了一会儿,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只好抱着杵休息片刻。正在这时,双卿丈夫周大旺从地里回来,见妻子无力地站在石臼边,抱着石杵一动也不动,便以为是她偷懒怠工,问也不问,就一把把她推倒在石臼旁。石杵正压在了她的腰上,双卿痛得好半天都爬不起来,痛苦屈辱的眼泪还不敢当着丈夫的面流出来。好不容易挣扎着舂完谷,又到了做午饭的时间,双卿来不及喘口气,又去厨房煮粥。粥锅坐在灶上,她则坐在灶坑前添柴烧火。浓烟一熏,加上过度的疲劳,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只好闭上眼靠在灶台上。就在这工夫,锅里煮着的粥开了,溢出锅沿,弄得灶台上一片狼藉。还有几点热粥溅到贺双卿的脖子上,把她烫醒,睁眼一看,不由得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婆婆闻声探进头来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又是一顿吼骂。贺双卿早已听惯了她的呵叱,只是埋头清理灶台。杨氏一见媳妇那种对她要理不理的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一把捏住双卿的耳环,用力一扯,把她的耳垂撕裂开来,鲜血流满了肩头。双卿仍然不敢反抗,却默默地咬牙忍住疼痛,擦干鲜血后,照常乖乖地把饭食送给婆婆和丈夫。这母子俩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坐下便大吃大嚼起来。此时此刻,双卿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如泉涌,但又不敢哭出声,只是任泪默默流淌。于是写下这首哀伤欲绝的《薄倖·咏疟》词。作者把自己比作花,把压制她的人比作蝶和蜂。“有药难医花症”,是因为“受多少、蝶嗔蜂怒”。终日无端的“嗔”和“怒”,即使有药可以医治好她的身体上的疾病,也难以医治她心灵上的伤痛。这首词写得很巧妙,借写自己的病,来写封建势力对自己的压迫,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封建势力的憎恨与控诉。这在中国词史上具有开创之功,独具神韵与风采。

(九)《一剪梅》

寒热如潮势未平,病起无言,自扫前庭。琼花魂断碧天愁,推下凄凉,一个双卿。

夜冷荒鸡懒不鸣,拟雪猜霜,怕雨贪晴。最闲时候妾偏忙,才喜双卿,又怒双卿。

这是一首描写带病劳作的悲伤之词。上片叙述在“寒热如潮势未平”的严重疟疾的情况下,依然要起早劳作。如此这般“一个双卿”,简直是“凄凉”极顶,无以复加。下片直写疟疾“怕雨贪晴”的尴尬心情。天气变化无常,词人甚感苦恼,此情此景,与李清照所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声声慢》)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十)《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

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残热犹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

史震林《散记》云:“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得饯之。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住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双卿的邻居韩西是她最好的女伴,韩西虽不识字,却爱双卿的作品,这样的女伴,已成为双卿婚后生活的唯一精神寄托。可是不久,韩西就嫁人了。一次,韩西回娘家小住后即将返回婆家,父母为之送行,韩西邀请双卿参加,可双卿疟疾犯了,不能前往,韩西就前去探望,并送去食物。饥寒交迫的双卿非常感动,于是和泪写下了这首《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此词以夕阳西下之晚景为背景,以感谢好友韩西馈食为情感线索,写出了好友离去的惆怅与孤凄的愁怀,读之令人动容。

上面对《浣溪沙》(暖雨无晴漏几丝)等十首词略作解析,庶几可见贺双卿孤冷悲切得心灵世界了。下面再对《凤凰台上忆吹箫》(寸寸微云)、《孤鸾·病中》与《春从天上来·饷耕》(含《春从天上来·梅花》)3首代表作进行重点品读,便可较为全面而深入地感受到双卿词心的原生态精神世界与艺术魅力。

(一)《凤凰台上忆吹箫》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朝。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望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词大约作于雍正十一年(1733)十二月初。词中抒发了双卿送别邻女好友韩西回夫家之后自己酸楚痛苦、寂寞孤冷的思想感情。韩西与双卿相邻而居,虽不识字,但与双卿一样聪明伶俐,而且善解人意,对双卿甚为同情和尊重,常常帮她做家务。双卿生病,她总来探望,嘘寒问暖,每每为之落泪,堪称双卿的知音,也是双卿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为此,双卿很是感激她,常常教她诵读诗词,并为她抄写《心经》。韩西出嫁后,她们这种姐妹深情却一如既往,韩西为此回娘家必探双卿,并给她带些好吃的东西。在双卿的全部生活中,除文士们偶尔的酬唱可给她的诗词创作天地带来一点生趣之外,唯一给她窒息生活带来些许欢快与慰藉的,那就是邻女韩西了。可以这样说,韩西简直就是她暗无天日的精神世界中的一盏温馨的明灯。这一次,韩西又要回娘家了,回去之前,韩西父母要为她饯行,韩西总是像往常一样邀请双卿来家做客。谁知,这回双卿疟疾又发作了,因此不能来。韩西就把饭菜亲自送到双卿床前,双卿为此而感激涕零。送走韩西之后,双卿含泪写下了这首肝肠寸断、悲苦万分的词。

这的确是一首语朴、情真、象明、境哀的描写离情别绪缠绵凄恻的绝妙好词。

全词之美,全在于22个叠字和两处交错叠字的自然流走、出神入化的妙用上。它十分精确、形象而传神地写出了词人病体难支、神情恍惚、百无聊赖、凄苦哀怨的情态与心境,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洞箫之横吹,如嫠妇之夜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词人备受压抑、凄婉幽切的情愫,可谓“一字千金”“惊心动魄”,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

上片重在写一“望”字,望中生出无限悲凉孤凄之情。“寸寸微云”三句,描写送别女友韩西时傍晚云开初霁、夕阳残照下晚霞似锦、变幻不定的景色。词人巧妙地运用比兴手法、暗喻她愁肠寸断、神情恍惚、心绪不宁的离愁别恨。而“微云”“残照”等鲜明意象,又自然会引起读者对词人那体弱多病、虚软不支之病态的联想。接下来二句,便是这种情形的生动写照。“断魂魂断”,形容哀伤至极;“闪闪摇摇”,形容精神恍惚,此乃对“断魂魂断”作进一步的形象描绘,十分逼真地刻画出一个体弱多病的精神状态。这两句将本来抽象的心灵感受描绘得具体可视,实为神来之笔,与江淹《别赋》“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较之于江淹,语气则更顿挫,别情则更凄恻,亦更具有摇人心旌、感人肺腑的艺术魅力。这两句为直接抒情,与开片三句寓情于景的景物描写十分吻合。“寸寸微云”的飘忽不定,“丝丝残照”的黯然暮色,不正是词人“断魂魂断”情态的外在表现与形象写照吗?“闪闪摇摇”的恍惚神情,又恰好与“有无明灭难消”的变幻不定的茫茫暮色浑然相融,由此创造出情景交融的凄迷哀伤的艺术境界。“望望”三句,集中写“望”之情形。送走韩西后,词人仍伫立于原地深情地目送女友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望望”即望了又望,不断地望,痴情地望,此一叠,把双卿与女友的无限挚情尽寓其中。“山山水水”,表明女友归程的遥远与艰辛,其中自然隐含着词人对女友的关切之情。“人去去”,写女友越走越远,而词人之心情亦将随之越来越沉重。“隐隐迢迢”,指女友的身影已消失于山水与暮色之中。至此,词人的别情已达到情感的峰巅。接着,词人掉换笔墨,设想别后的凄凉境况。从此之后,她日日夜夜都会像今晚这样孤寂冷寞、凄切哀伤。“酸酸楚楚”四字,包含着词人多少辛酸的泪水啊!它委实是词人一生不幸遭遇的高度概括与生动写照。读至此,不觉令人鼻酸心悲,潸然泪下。

下片紧接上片而来,著一“问”字,连用五“谁”字,极写无人关心的孤苦之况,凄凉透骨。“问天不应”句,直抒词人无限幽愤之情。“小小双卿,袅袅无聊”二句,写天不应人,唯有自我怜惜而已。词情悲苦,伤心至极。“小小”一叠,既是实写其体弱瘦小,又暗示她在家庭中地位之低下,妙用双关,含蕴丰厚。“袅袅”一叠,进一步描写她体弱多病、百无聊赖的情态,形象逼真。“谁望欢欢喜喜”三句,是说只有韩西才十分欢喜我那些偷偷用素粉写下的诗词和抄写的《心经》卷子。现在,韩西嫁人了,还有谁来喜欢呢?这里,词人运用了对比手法,以世人的无情衬托出女友韩西的有情;反过来,又以韩西的有情,反衬出世人的无情,从而更凸显出双卿孤凄悲凉的处境。由下片五“谁”字可知,这所谓“世人”,主要是指那凶暴残恶的丈夫和婆婆。所以说,下片与其说是双卿对孤寂落寞、病弱无依处境的诉说,毋宁说是她对封建家庭残忍无情行径的血泪控诉。可谓凄凉中含幽怨之意、悲吟中寓激愤之情也。字字看来皆是血,句句凄恻催人泪。

墨点无多泪点多,满篇叠字皆泣血。这首词明白如话,情真意切,字字句句全由心底流淌出来,加之布满全篇的二十余叠字的妙用,更把这种真情实感表现得玲珑剔透、淋漓尽致。在节奏方面,则具有一种抑扬顿挫、如泣如诉之韵律之美,收到了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李清照《声声慢》中曾作九叠字,用于开头与结尾,十分准确生动而深刻地表达了词人国破家亡夫死之后孤苦凄凉的情怀,颇受后人之称誉。而双卿此词则运用二十余叠字,且均布全篇,恰似夜空中颗颗闪烁明灭的星星,又如山林中股股鲜活清澈的流泉,各表其情,各呈其美,十分自然而真切地表达了词人难忍的别情和孤苦的处境,达到了叠字状景言情的优美境界。这无疑是对李清照叠字创作手法的承继与拓展,具有胜蓝寒水之妙。正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称道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又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易安隽句也。‘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四字尤不堪),停停当当人人。’乔梦符效之,丑态百出矣,然如《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阙,叠至四五十字,而运以变化,不见痕迹。长袖善舞,谁谓今人不逮古人?”[4]通过对乔梦符东施效颦行为的批评,来突出贺双卿对李清照创作叠字技法的继承与发展,委实是中肯之论。总之,贺双卿这首词和她其余的十多首词一样,都是以“田家妇”的身份,以“田家语”的特质来写景抒情。既含有“田家本色”的泥土气息,又不失词作“当行本色”的幽眇神韵,的确是中国词苑里一株独具异彩、别吐幽香的奇葩。后人推其为“清朝第一女词人”,自是当之无愧的。

(二)《孤鸾·病中》

浏览中国古代女诗人作品的主题内涵,不外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思爱恋、离愁别绪、闺房寂寞、怀旧念亲、咏物抒怀、生活琐事、家庭悲辛、社会动乱之类,诗歌内涵较之男性诗人,其局限性是较为明显的。这是由她们的社会地位、生活范围所决定的。不过,在某些女诗人中,由于其特定的社会身份与生活经历,她们的作品便自有其不同寻常的思想内涵与艺术审美价值,独具“这一个”的诗歌创作风貌。清初女词人贺双卿便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代表。

贺双卿的词,主要是她本人艰苦劳动的记载,不幸婚姻的悲叹,幸福爱情的向往,更有病痛折磨的实录。尤其是后者,以“病”入词,给中国词苑构筑了一道新异而亮丽的风景线,具有“导夫先路”的开创意义。兹就双卿《孤鸾·病中》吟咏疟疾病痛及带病劳动的悲苦之词作一浅赏,以见其惊心动魄之艺术魅力。词云:

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褶痕边、断丝双损。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

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熏尽!东葘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

关于此词的创作背景,《散记》卷二记载较详:雍正十一年(1733)农历九月末,“天晴甚和,农者刈稻方急。……妇女空室登场,昏旦操作。双卿疟益苦,寒热沉眩,面杀然而黄。其姑愈益督勒,应稍迟,辄大诟。午后,寒甚而颤,忍之强起,袭重缊。手持禾秉,茎穗皆颤。热至,著单襦,面赤大喘。渴,无所得沸水,则下场,掬河水饮之。其姑侧目,冷言相诋。双卿含笑,不敢有言”。又云:“一日饷黍,迟,夫怒,挥锄拟之。双卿归,为词一首,调寄《孤鸾》”。可见,双卿此词是在她忍受“暴夫恶姑”的毒骂与怒斥乃至其夫要“挥锄拟之”的残暴情况下含怨写下的血泪之篇。

上片“午寒偏准”三句,直接叙述疟疾发病的时间,以及自己添加衣服的防冷方法。因为双卿疟疾的发作,已不止一次两次,已经是好多次了,她知道在什么时候来势凶猛。一般来说,她已掌握了疟疾在午间准时发作的规律,而在这此前的初始阶段,只是浑身发冷。这时,她就有意识地在绿衫外面再添加衣服。这种情形,只有患过疟疾的人,才会有如此真实的感受。而那些无病呻吟之作是绝不能与此同日而语的。这正体现了双卿词作描写疟疾病情的真实性与可信性。“宿髻慵梳”二句,是写自己疟疾病中劳作而懒得梳洗打扮自己,只是将隔夜零乱不整的发髻胡乱地用罗帕将其从鬓发处包裹起来。一个“乱”字,正维妙维肖地刻画出双卿疟疾发作时百无聊赖的烦燥情绪,写出了一般患病者所共有的焦虑与痛苦之心态。是啊,作为在身患疟疾重病且时时发作的情况下仍要参加劳动之双卿,她哪里还会有心思去打扮美化自己呢?所以,只能是“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这二句也告诉我们一个事实,即:尽管双卿因患疟疾而无意于妆扮自己,但她终究还是要用“帕罗”来“齐鬓”“乱裹”起她那零乱不整的“宿髻”,免得让人笑话,尤其是免得“暴夫恶姑”的笑话与讥讽。这也说明,虽然双卿患疟严重,但她的那颗“爱美之心”却从未泯灭。“忙中素裙未浣”二句,包含了很深的内涵,它至少向读者提供了四个重要的信息:一是双卿所穿之裙是一条没有任何花纹的素朴之裙;二是这条“素裙”上的“褶痕边、断丝双损”,它表明破损程度已经较深,而双卿依然当宝贝一样地穿着,意味着她是一个非常节俭持家的人;三是表明双卿在患疟疾时依然“忙”着繁重的农务;四是由“忙中素裙未浣”可知,倘若不是双卿患上疟疾并忙着农务,她一定会常常浣洗这条“素裙”的。这又暗示了双卿爱清洁、喜美丽的良好卫生习惯。倘若我们再往深一层推想,双卿为何如此珍爱这条已经破损较为严重的“素裙”,这很可能就在于这条“素裙”乃是双卿当初出嫁时娘家的所陪之嫁妆吧。这是因为,双卿的“暴夫恶姑”平日里对她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动辄打骂饿饭,在这样的情况下,“暴夫恶姑”是不大可能给她添置“素裙”的。“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二句,前句写收稻治场等农事繁重,致使双卿白嫩的手臂上竟然磨起了许多老茧,此处双卿虽不言一“苦”字,而苦况却已洋溢满纸矣。《散记》卷二云:“双卿以秋成事,方劳苦,纤手生胝,指坼隐隐,时见血痕。”可见,双卿所述“玉腕近看如茧”,并非虚语,而是实录。后句“可香腮还嫩”,则又表明双卿自信与自爱的性格。但透过语言的背后,我们又似乎看到双卿那苦恼、尴尬而又无奈的苦笑,同时也不难体察到她心灵深处的痛楚与隐忧之情。上片围绕双卿疟疾发作这个中心,逼真地反映其无意打扮、无力浣裙的痛苦现实以及带病劳作的悲惨遭遇。它犹如一副特写镜头,初步展示了双卿这位田间场头劳作不息的病妇形象,给人以很深的印象。

如果说此词上片侧重直叙双卿的疟疾之病态、劳动之艰辛磨难以及穿着之贫寒的外在情形的话,那么,下片便转入对词人内心世界的细腻刻画。“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三句词却包含着两个世界,即:今生今世与来生来世。双卿回想起自己嫁到周家后所受到的非人的身体摧残与精神折磨,想到自己虽患上了严重的疟疾病却仍然要在田间场头劳作的凄苦酸楚之残酷现实,不禁悲从中来。但在那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极不公正的封建婚姻制度的统治下,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忍气吞声,苦泪下咽,只能强忍今生今世的所有的凄楚与苦难。这正是以双卿为代表的封建礼教制度笼罩下的千千万万不幸妇女的悲惨命运之所在。正如舒芜先生所说:“我们试为双卿设想,她不可能娜拉式地出走,她不可能改嫁给任何一位才子,她不可能跑回娘家去,那么除了一死或者遁入空门外,她事实上只有做她丈夫的妻子、婆婆的儿媳一条路。既然如此,她又怎能不努力做一个贤妻孝妇,即使不能感动丈夫婆婆,至少也希望减少一些虐待的借口呢?那么,双卿的所谓‘德’,其实也应该包括在她的苦难之内,不但不应该抵消我们对她的同情,而且是最令人感到撕心裂肺之痛的苦难。”双卿一方面在现实的世界里忍受着今生今世来自“暴夫恶姑”的惨无人道的种种磨难与伤痛,但在另一方面,她却又把自己“美好”的希望寄托于来生来世的理想世界里。她警告自己并发誓说:当“化粉成灰”到了来世,在嫁人之前一定要慎重考虑,再也不重蹈今世婚姻悲剧之覆辙。由此可见,双卿对现实的婚姻是极为不满的。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双卿为何能百般忍受“暴夫恶姑”的种种残酷的折磨呢?除了上面舒芜先生所述之原因外,那就是,她特别信奉佛教经典《多心经》,常常在桂叶上用粉抄写,并将其送给善良诚笃的邻女韩西。在佛教思想的浸染下,她“宿命论”的思想更为突出。她特别相信命运,认为自己这辈子欠了周家的“夙债”,命中注定如此。因而她才如此咬牙强忍着,相信自己今生今世多行善必将修得来世之“福”。双卿今世的强忍痛苦是令人悲悯的,而她所谓的对来世之“福”的渴望,又何尝不令人忍不住洒一掬同情之泪。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六亦云:“双卿之夫横戾暴虐,粗丑不堪,双卿无憎意。一日,饷耕迟,夫怒,挥锄拟之,乃为此词。缠绵凄怨,读一生凄楚之语,谁不为之呼天邪!”所谓“双卿无憎意”,并非是双卿的本意。在“暴夫恶姑”全权统治的黑暗家庭里,在没有任何出路的情况下,作为孱弱而孤立无援的双卿,她不表现得“无憎意”又能怎样?她是表面“无憎意”,而实际上却是大为“腹非”的。只不过是“算一生凄楚也拼忍”罢了。这正是双卿的悲哀之处,也正是强烈激起读者悲悯情怀的地方。双卿的“凄楚”是多方面的,除了带病劳动、“暴夫恶姑”交错折磨的双重痛苦之外,还有她那对无休止的繁重农活、家务阻碍与消磨自己诗思灵性的哀怨。这就是她所悲叹的“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她虽为农家女,由于她天智聪慧,刻苦自学,长成后颇具如花似锦的美妙诗思与情愫,多有与雅集绡山书院的文人雅士酬答唱和之作。然而令双卿极为叹惋的是,这好不容易培育起来的“锦思花情”,敢情都被这烟薰火燎的灶烟薰除殆尽了。在她看来,这是较之病痛、劳作及其“暴夫恶姑”的精神折磨更深一层的悲怨与哀叹。这是因为,尽管她“凄楚”无涯,但她毕竟能依凭自己的“锦思花情”来抒发这些无涯之“凄楚”啊。现在既然这“锦思花情”被烟薰殆尽了,那么,她连倾诉自己“凄楚”之怀的途径自然也就断绝了。这怎能不使她倍感哀怨悲切呢!接着,“东葘却嫌饷缓”二句,极写“暴夫”的蛮横凶残,并再次写到自己疟疾“冷潮”与“热潮”交错侵袭的发作过程。一个反问句,凸现了她孤苦寂寞之艰辛处境,与上片“午寒偏准”三句写疟疾起始症状相呼应。至此,双卿已向读者逼真地描述了她于中午时分疟疾寒起、午后冷潮回退以及快近傍晚时分热潮又生的疟疾发作之全过程,非亲历此病者,焉能描述得如此准确真实邪?像这样的疟疾发作情形,双卿还有多处记述。如《薄倖·咏疟》:“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酉,即相当于下午5-7时;午,相当于11时至下午1时。《摸鱼儿》:“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射风如箭。”又《一剪梅》:“寒热如潮热未平,病起无言,自扫前庭。”这是说,疟疾发作时,冷一阵,热一阵,其势如潮,此起彼伏。到了傍晚,病势减退,双卿又从病床爬起,独自打扫庭院。这情景,与《孤鸾·病中》煞尾“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是一样的。尽管双卿要经受疟疾冷潮、热潮的交替煎熬,但只要病势稍退,她却又不得不投入繁重的家务劳动了。你看她,在“东葘”因送饭稍迟而遭丈夫“挥锄拟之”的残暴及其忍受疟疾冷热侵袭的病痛之后,还要急忙赶回家“将棉晒取”,然后,紧接着又要准备“晚炊”了。全词紧紧扣住“病中”之题,以平白朴素之语言,着重表现词人疟疾发病之苦、带病劳作之苦、暴夫欺凌之苦、穿着破损之苦、容颜憔悴之苦,还有诗情灵性“爨烟薰尽”之苦。真可谓“树梢挂猪胆—苦到顶”了。

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卷二十二评价贺双卿词说:“双卿词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见闻闻,思思想想,曲曲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自以为词,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直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簌,岂非奇才,乃其所遇之穷,为古才媛所未有。每诵一过,不知涕之何从也。”[5]这是对双卿词总的评价。而对于《孤鸾·病中》这首吟咏疟疾之病以及带病劳作等悲苦的词作而言,黄燮清所评则更切肯綮。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上,像双卿这般悲惨遭遇的女诗人委实是罕见的。李清照的后半生是凄凉的,朱淑真的爱情是不幸的,但她们都没有双卿这样的“暴夫恶姑”对她横加摧残与折磨的悲惨身世,更没有病痛的煎熬与带病劳作的辛酸。李清照、朱淑真在词中所描写的多半是闲愁、别愁与孤愁。如李清照《一剪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点降唇》:“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朱淑真《谒金门·春半》:“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阿那曲》:“梦回酒醒春愁怯”,等等。正如唐正果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她们的作品主要表现了上层妇女的闲愁暗恨,其中多多少少都掺和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成分。她们的情调代表了古代闺秀诗词的普遍倾向,这种‘诗化的痛苦’与普通的劳动妇女在贫困而粗野的生活中经历的人生惨剧尚有很大的距离。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也许只有清代女诗人贺双卿一人在她的作品中反映了下层妇女的悲惨世界。”[6]336更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双卿在词中屡屡细写自己疟疾发作的病情以及带病劳作的悲辛境遇,以“病”入词,细述病情,这是双卿于词苑别开生面的独创。她不仅因此而为传统的词作题材增添了新的内容,而且也拓展了词作表现的新境界,孕育了词作审美的新风格,这是双卿对中国词学所作出的新贡献。列宁说得好:“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7]150贺双卿对中国词学以“病”入词的“历史的功绩”是难能可贵的,应当予以充分肯定并大力弘扬之。从这个意义上讲,贺双卿却又是不幸中之大幸也。

(三)《春从天上来》(饷耕)

紫陌春晴,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筭春头春尾,也难筭、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春春病,春误双卿。

《春从天上来》词调见于《中州乐府》,为吴激自度曲,双调104字,前段11句6平韵,后段11句5平韵。此调以吴激词为正体。(吴激,北宋宰相吴栻之子,米芾之婿,善诗文书画,所作词风格清婉,多家园故国之思,与蔡松年齐名,时称“吴蔡体”,元好问推为“国朝第一作手”。)贺双卿此词是正统的吴激《春从天上来》词牌之尊体。由史震林《西青散记》可知,此词作于雍正十三年早春时节,此时双卿嫁到周家已3年。在暴夫恶姑无端无休的精神折磨与带病劳作而无以调养的体力消耗中,双卿的疟疾病,日益严重。双卿此词就是借助春景抒发病痛缠身、遭遇凄惨、理想破灭的伤春哀己之作。在作于同时的一首《春从天上来·梅花》词中,她便极其痛苦而无奈地真切反映了这种状况。词云:

“自笑恹恹,费半晌春忙,去省花尖。玉容憔悴,知为谁添。病来分与花嫌。正腊衣催洗春波冷、素腕愁沾。叹东风,拦寒香一度,新月纤纤。多情满天坠粉,偏只累双卿。梦里空拈。与蝶招魂,替莺拭泪。夜深偷诵楞严。有伤春佳句,酸和甜、生死俱甜。祝华年,向观音稽首,掣遍灵签。”

双卿自雍正十年(1732)嫁入周家后不久便患疟疾病,不但得不到休息与治疗,还要家里家外劳作不止。她的不少诗词对此都有真切的描写。此词借早梅抒发伤春情怀,惜梅怜己,悲音满纸,哀怨感人。上片写双卿以憔悴之人观初绽之梅的情景以及即使拖着畏寒的身躯还要忍受“催洗春波冷”的凄惨现实;下片借助对于“与蝶招魂,替莺拭泪”的梦中幻境,表达自己大好春光不得欣赏的苦闷心情。万般无奈之下,她通过“夜深偷诵楞严”的宗教仪式,将现世苦难的拔除与对于来世的希冀虔诚地寄望于观音菩萨。悲苦无奈如此,令人不能卒读。由此,我们再来品读《春从天上来》(饷耕)词,体会自然会更加深刻。

如果说《梅花》是借梅伤情的话,那么,《饷耕》便是直抒悲怀了。上片写词人饷耕时所见明媚春光,由此勾起对往年春日美好情怀的回忆,而反观现今自己躯体的病痛与精神的孤寂,不禁黯然神伤,悲泪自涌,不能自已。开片“紫陌春晴”三句,像一个特写镜头,凸显出在春光艳丽的美好天气里头裹纱巾的双卿正为春耕的丈夫送午饭的场景。由“漫额裹春纱”可知,此时的双卿正犯着严重的疟疾病。这在双卿的诗词中多有记述,为人们真实展示了词人煎熬难忍的疟疾病痛世界。如“新病三分未醒”“粉汗凝香蘸碧水,罗帕时揩冰簟。”(《玉京秋·自题〈种瓜小影〉)“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二郎神·菊花)“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减何曾?”(《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药难医花症”“去过午、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佳人翠袖恹恹病。”(《薄倖·咏疟》)“寒热如潮势未平,病起无言,自扫前庭。”(《一剪梅》)“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射风如箭。”(《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病来分,与花嫌。”(《春从天上来·梅花》)至于《孤鸾·病中》一词,则更是集中描写词人在疟疾病发作时还要饷耕做饭的痛苦情景。开片直道病情:“午寒偏准,早虐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下片又云:“冷潮回、热潮谁问?”此“乱裹帕罗齐鬓”一句与《春从天上来》(饷耕)“漫额裹春纱”描写疟疾发作时畏冷裹纱的情形极为相似。倘若一个没有患疟疾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如此逼真细节的病况来的。这也从侧面得以证实贺双卿绝非史震林臆造出来的子虚乌有人物。

《饷耕》词劈头就定格了一位疟疾发作而田头送饭的可悲的农妇形象,为全词定下了孤寂凄凉的基调。接下来“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三句,直接描写词人所见田野的美好春色,是对开篇“漫额裹春纱”词人所处环境的进一步铺垫。其中“小梅春瘦”四字,意蕴深厚。它既可以理解为梅花的俊俏精神,又可理解为梅花的孤寂清冷,由此很容易使人想起陆游《卜算子·咏梅》所描写的“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的孤寒的梅花形象。同时又可与目前正患疟疾而形销骨立的清瘦双卿形象联系起来,别具怜梅悲己之情愫。可谓著一“瘦”字,境界全出矣。双卿于诗词中多喜用“瘦”字来以花写人,自然而巧妙地传达出词人孤凄清冷的身世悲怀,收到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如“病里瘦枝香侵否?”(《遗赵闇叔诗四首》其二)“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二郎神·菊花)“画中瘦影,羞人难闪。”(《玉京秋·自题〈种瓜小影〉)“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湿罗衣》)这些“瘦”字,或写花,或写人,人花对写,互为映衬,悲花悯人,意味深厚。素享“李三瘦”雅称的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擅长于词中以“瘦”字来写花与人,深受后人推崇。如:“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从接受学的角度观之,双卿诗词中屡屡喜用“瘦”字的现象,当是受李清照影响无疑,然细究之,两者之间则呈现出同中有异的情形。她们都喜欢用“瘦”字表达情感,都用“瘦”字来写花与人,在表情达意上皆恰如其分、准确到位。但二者之间也存在明显的三点差异:一是所写之花的空间不同。李清照笔下的花都在庭院内、闺阁旁,这与词人的闺秀身份是甚相吻合的;双卿诗词中的花完全在野外田间,她作为农妇是随处可见的。二是所写花的品种不同。李清照写的主要是海棠与菊花,具有高雅清逸之特质;双卿所写除了菊花与李清照相同外,主要写的就是梅花,而且是田间地头自生自灭的“野菊”与“野梅”。三是以花之瘦写人之瘦,二者之瘦的缘由不同。李清照之瘦,主要是因为与丈夫分离后的刻骨相思所致;而双卿之瘦,主要是因为疟疾的病痛、暴夫恶姑的虐待与带病劳作的痛苦所致。由此可知,虽然双卿与李清照同样写“瘦”,但由于出身背景不同、所处环境不同、人“瘦”的原因不同,故而双卿在承继李清照“瘦”之审美内涵与艺术精神的同时,又融入自己特殊的遭遇与特有的感情,将李清照的“瘦”之审美内涵与艺术精神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李清照因写了三“瘦”字,则享有“李三瘦”之雅称;双卿却写了五“瘦”字,以此类推,她庶可享有“贺五瘦”之雅称吧。双卿由“小梅春瘦”,自然返观到“小小双卿,袅袅无聊”(《凤凰台上忆吹箫·赠邻女韩西》)的“一春春病”的自己,联想极其自然而真切。由自身如此的“春病”情景,进而引出了“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记那年”,年份不定,或指婚后,或指婚前未嫁之时。双卿本是位秀外慧中、好学上进、勤劳俭朴、仁厚孝顺的清纯姑娘,她与所有年轻女子一样,心中无疑会向往着能与之白首偕老的如意郎君。鉴于一般情窦初开的青年女子矜持与害羞心态,双卿如此美好的愿望又不能随便向他人表白。于是,在某年春天,她终于在一对呢喃春燕面前,大胆表白了自己理想的婚嫁愿望。“说破”二字下得极好,将双卿追求幸福美好爱情的心事毫无掩饰地表达了出来。虽然愿望甚好,可眼下之现实却如此之悲哀凄凉:所嫁非人,理想破灭,时下正遭受着暴夫恶姑的折磨、带病劳作痛不欲生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面对残酷的现实,她只能瞒着任意打骂、动辄得咎的暴夫恶姑“偷素粉,写写描描”(《凤凰台上忆吹箫·赠邻女韩西》),尽情抒发自己孤苦悲戚的不幸遭遇。无论是今天孤苦无依的悲伤之泪,抑或当年深情的相思之泪,如此种种热泪,现在 “都化春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歇拍这两句词,正可作为双卿理想破灭、愁绪满怀情景的逼真写照。“春冰”意象,颇含艺术表现的张力,它一下将读者带进了双卿所处之家无人情、无温馨、无生气的冰窟般的牢狱世界,使读者忍不住要为双卿不幸遭遇洒一掬悲悯之泪。

下片紧承上片美好愿望化为“春冰”的凄惨现实,从“怜春”“痛春”到“春误”一路写来,层层展示词人惆怅迷茫、无限幽怨的伤春情怀。开头“怜春痛春春几”三句,是一个倒因果关系句,其中的“春烟”“春莺”两个意象,具有深刻的象征意思。“春烟”,象征暴夫恶姑为首的腐朽而顽强的封建残余势力与思想;“春莺”,指的是双卿自己追求幸福美好婚姻生活的理想与愿望。正由于封建残余势力与思想的阻扰与压制,双卿的美好理想与愿望始终不能实现。因此,其结果必然是在年复一年的春天里自“怜”自“痛”而已,深陷于“谁还管,生生死死,夜夜朝朝”(《凤凰台上忆吹箫·赠邻女韩西)的孤寂悲苦的泥淖之中。“锁住春莺”之“锁”字,用得十分精妙,颇具力重千钧之势。它将封建礼教思想的残酷性、恶毒性、毁灭性的丑恶本质揭露无遗。可怜双卿,自嫁入周家之后,压根儿就没有过过一天安心的日子。她尽管严守妇道,恪守孝德,侍奉丈夫,孝敬婆婆,任劳任怨,笑脸相迎,可暴夫恶姑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动不动就恶言相斥,拳脚相加。鉴于双卿从小在舅舅教私塾时偷学的一些诗词知识,她便时常将自己苦闷的心情与美好的愿望用粉写在树叶上。这些诗词时或传到与双卿有诗心交流的当地一些文人雅士如史震林、段玉函等人的手中,使得双卿诗词得以在更广阔的范围内传播。然而,此事一旦被暴夫恶姑发现之后,便作为双卿所谓“勾引野男人”的“证据”,不但销毁双卿用来作诗填词的粉笔与树叶,而且变本加厉,横加折磨,欲置于死地而后快。这在史震林的《西青散记》中多有翔实记载。如:“一日,双卿舂谷,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压于腰,有声,忍痛起,复舂,夫瞋目视之。”又如:“妇女空室登场,昏旦操作,双卿虐益苦,寒热沉眩,面杀然而黄,其姑愈益督勒,应稍迟,辄大诟。午后,寒甚而颤,忍之强起,袭重缊,手持禾秉,茎穗皆颤。热至,著单襦,面赤大喘,渴,无所得沸水,则下场掬河水饮之,其姑侧目,冷言相诋。”如此丧心病狂而行为变态的这暴夫恶姑的母子俩,简直就是万恶不赦的人间魔鬼。亦即下面双卿愤恨诅咒的“春魔”。双卿婚后的种种灾难与不幸,都是令人窒息的封建礼教思想与封建婚姻制度所造成,因此,双卿则用“一片春烟,锁住春莺”的描写来表达她对腐朽封建思想与制度的怨恨愤懑之情。下面“赠与春侬”三句,词人宕开一笔,突发奇想,与“春灵”(春神)对起话来。词人发问道:“春神啊,究竟是你把春光赠给了我呢,还是我把春光送给了你?大概连你也分不清是你还是我了吧。”“侬”,吴语指“我”。这里,词人巧妙地借用庄周梦蝶的事典,十分形象地传达出词人迷离倘恍的精神世界。这正是词人长期深陷悲苦困境之中所自然产生的一种自我解嘲之法,先幽它一默,暂且缓解一下长期以来难以承受的压抑情绪。如此这般,词人似乎获得了解压后的片刻轻松,而实际上,则更给人以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的哀愁之感。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的《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是也。这是词人特意营造的一个人神对话的虚幻梦境,也是词人在极度迷茫之中产生的一种幻象,这就将词人对迷茫惆怅之情的描写提升到极致的艺术层面,不失为神来之笔。神话般的梦幻一旦跌入孤零零、冷冰冰的残酷现实,词人依旧迷茫,依旧痛苦,依旧哀伤。“筭春头春尾”二句,便是这种悲伤哀痛情景的真实体现。词人说,即使自己能准确地掐指算出春头春尾的全部时间,但怎么也算不清自己在春天里或梦或醒时的愁苦与惆怅的次数。以春季时间的有限,写词人愁怀的无限,极具以小见大的表达效果。末了“甚春魔”三句,词人最终发出了对于致使她“一春春病,春误双卿”的罪魁祸首“春魔”的强烈而愤恨的诅咒之声。一个“甚”字,将词人的不满、恼怒与怨怼之情充分展示了出来。此处的“春魔”意象,具有双关意:一是直指“疟疾”病;一是曲指残酷禁锢双卿追求幸福美好爱情婚姻生活愿望的封建礼教思想。在行文结构与情感逻辑上,歇拍三句,又与开片的“漫额裹春纱”的疟疾病态描写遥相呼应,突出并升华了此词“春病伤怀”的主题思想与艺术境界。

在《春从天上来》(饷耕)词中,双卿围绕“自饷春耕”之农事,在所见所感所伤所悲的层层叙写中,真切而深刻地表达幸福美好爱情婚姻理想破灭的痛苦及其对封建礼教思想禁锢与扼杀人性的怨恨之情,至为感人。如此出神入化的情感审美效应,主要在于此词独特的艺术表现特色。概而论之,约有二端。

一是满篇“春”字,以美写悲。全词在词牌《春从天上来》之“春”字的统领下,正文一连写了29个春字,句句含春,春溢满纸,但丝毫没有堆砌累赘之感觉,反觉得气脉贯通、流宕圆畅,具有娓娓而谈、情致哀怨的艺术独创之美。春景之美是客观存在的,但由于双卿心情的不同,其情感色彩的体现就大相径庭了。双卿所用29个春字,可分成两组,一组是鲜活的、清明的、温馨的,如:春晴、春耕、春明、春田、春生、春好、春燕、春情、春莺、春侬、春你、春灵、春头、一春,计14个春词;另一组则是衰飒的、昏暗的、凄冷的,如:春纱、春瘦、春笺、春泪、春冰、怜春、痛春、春几、春烟、春尾、春梦、春醒、春魔、春病、春误,计15个春词。由数量观之,可明显看出双卿的哀怨悲愁的成分无疑要大于鲜明温煦春景的美好感觉。而这春景自然之美,又恰恰是反衬出词人的遭遇之悲,这种更进一层的艺术表现手法,则更凸显了词人孤寂忧伤情感的深度、浓度与动人心魄的力度。双卿这种“以美写悲,更进一层”的艺术表现手法,是对我国诗歌传统艺术精神的承继与发扬。最早的源头可追溯至《诗经》。《诗经·小雅·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前两句,这是描写一个征战多年的士兵,在回家路上自然回想起当初他在春光明媚、杨柳依依的美景中与亲人不忍离别的忧伤之情,诗人借助于眼前春日之美景,反衬出主人公当时依依不舍的惜别忧伤之情。清人王夫之对此有很高评价。他认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8]《诗经》所开创的“以美写悲”的艺术手法,在杜甫的诗中多有运用,如:“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登楼》)“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等等,都是极其典型的“以乐景写哀”的艺术表现手法炉火纯青的熟谙运用。而双卿《春从天上来》(饷耕)词中29个春字的连用以及乐景与哀情两组不同春词的分布、情感层次的变化,又将传统的“以乐景写哀”的艺术手法推向了一个新高度、新境界。林清玄在《时间之旅》中写道:“夏夜里风檐展书读,读到清朝诗人贺双卿的《凤凰台上忆吹萧》(此为林清玄记忆有误,当为《春从天上来》(饷耕)词),对于情爱有如此的注脚:这一阙充满了春天的词,读起来竟是娥眉婉转,千肠百结。贺双卿用春天做了两个层次的象征,第一个层次是用春天来象征爱情的瑰丽与爱情的不可把捉。第二个层次是象征爱情的时序,纵使记得那年春好,一转眼便已化成春冰,消失无踪。”[9]可见,中国诗歌史上“以乐景写哀”的艺术精神是源远流长、备受人们青睐的。而双卿于此法天才般的成功创新,使它意蕴更丰、魅力更大且影响更远。

二是语朴情真,字炼意深。双卿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劳作于农村。加之她未正式上过学,知识文化与诗词创作全是她少时偷听其舅氏教私塾之际学来的,因此,她的诗词语言便自然呈现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的朴素无华的特色。晚清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卷二十二评价双卿词云:“双卿词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见闻闻,思思想想,曲曲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自以为词,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直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籁,岂非奇才,乃其所遇之穷,为古才媛所未有。每诵一过,不知涕之何从也。”[5]双卿《春从天上来》(饷耕)词堪称这方面的代表作之一。全词就作者所见春景、所思春情、所伤春病、所破春望曲曲道来,如话家常,却收到了如泣如诉、如怨如哀、步步生情、句句动人的艺术效果。她的词句全由肺腑自然流出,如行云流水,亲切生动而撼人心灵。苏轼尝评孟郊诗云:“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读孟郊诗二首》其一)以此来评价双卿的词,也是十分妥帖恰切的。这正是农民女词人语朴情真的难能可贵之处。更令人惊叹的是,本词不仅具有语朴情真的美学特征,而且还富有字炼意深的语言精美与思想张力。如“小梅春瘦”之“瘦”,以梅之“瘦”象征词人之“瘦”,极写词人生理与心理受虐之深;“说破春情”之“破”,将词人坦坦荡荡、彻彻底底向春燕表白向往幸福美好爱情婚姻的勇气全部表达出来;“锁住春莺”之“锁”,活画出封建礼教思想禁锢人性的残酷狠毒之情状;“春误双卿”之“误”,表达了词人青春已逝、希望破灭的无比痛苦心情,与陆游《钗头凤》词中所表达的“错,错,错”“莫,莫、莫”悔恨心态如出一辙,别有深意。综观双卿此词精心锤炼的言简意赅的语言艺术,颇具“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轼《与苏辙书》评价陶渊明语)的艺术审美价值。

综上所述,农民女词人双卿《春从天上来》(饷耕)之词,委实是一首主题鲜明、情感真切、借春抒怀、以乐写哀、淡而无饰、炼而有味的词中杰作,可谓百读不厌,耐人寻味。

四、贺双卿在中国词史上的重要地位

贺双卿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女子,又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她遭受了如此不幸的命运,却没有完全向命运低头,在艰难中拿起纸笔抒发自己的真实感受,她的诗情在艰难困厄中越磨越显出色,透出一种别样的艳丽,闪烁着震撼人心的凄美,为中华词坛增添了一分夺目的光彩。

贺双卿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词作上。她的词虽只有十余首,但她却是中国文学史上出现的第一个农民女词人的典型形象。她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嫁于农村,劳作病痛、受苦受难于农村,最终病卒于农村。短短的一生尽在田间场头度过。她身为田家妇,填词全用田家语,直抒胸臆,一泻为快。为避免“暴夫恶姑”的谩骂与迫害,她多以粉作墨,以叶当纸,易写易消,只图一时尽兴。贺双卿词的思想意义与艺术价值在中国词史尤其是女性词史上,堪称别有洞天、风光独好。其思想意义主要表现在:

1.贺双卿以封建社会中最底层的劳动妇女的身份,第一次在词中全面而真切地反映了她亲身经受的艰苦繁重的劳动生活,这与苏轼、辛弃疾等词家以旁观者的身份描绘农村生活情景的内容,具有本质的区别,更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2.贺双卿第一次在词中以大量的篇幅抒写自身备受煎熬的病痛,以及忍痛劳作而无人问津的孤寂凄惨之苦,由此而深刻揭露批判了“暴夫恶姑”式封建家庭的残忍行径。这与深处闺房的女词人们所屡屡倾诉的伤感悲秋、离情别绪的孤寂闲愁之思想情感,自然有着鲜明的本质之异。

3.贺双卿的词第一次以较多的笔墨强烈表达了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不满情绪,体现了她对自由幸福爱情生活的向往与追求的美好愿望。

4.贺双卿的词第一次真切地反映了受害遭难之才女与边缘文人酬唱往来的真诚之友谊,同时也反映了村社邻里间的人际关系,具有浓郁的人情风土之气息。

5.贺双卿的词第一次向人们展示了压抑的声音、扭曲了的心态和矛盾的情感:她对现实生活既有不满不平、哀怨缠绵的一面,又有一以贯之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一面;既有对自由幸福生活渴望的一面,又有阿Q精神自欺欺人而安于现状的一面;既有在与外界男士交往中所表现出来的严守贞操、富有人格骨气的一面,又有在“暴夫恶姑”式家庭中委曲求全的一面。她在精神深处往往沉溺于一种自抑自贬的宗教幻想与情绪之中,恪守着传统女教的道德规范,体现了儒、释、道三教精神的人生哲学。总之,贺双卿的词,比较全面地反映了18世纪江南农村妇女的生活情状与精神世界,对于中国词学史、妇女史、思想史、文化史、风俗史的研究,都具有不可忽缺的重要意义。

贺双卿词的艺术价值主要表现在:

1.贺双卿的词最鲜明的艺术特征就是“语朴情真”,直抒胸臆,如山野清泉,不择地而出,一任真情实感地汩汩流淌。爱恨怨愁,一吐为快,爽如哀梨,快如并剪。

2.她的词多以身边的自然实景如“孤雁”“秋荷”“微云”“残照”“野菊”“鸣蝉”“春梅”“春燕”“残灯”等作比兴材料,顺手拈来,以此反映自身的劳苦、病痛、孤愁和哀怨之情,别具触景生情、凄幽哀婉的艺术美境。

3.在艺术手法上,双卿词全用白描,不参典故,纯朴可爱,是典型的“田家词”的风味。与历代闺秀词相比,绝无半点“掉书袋”的书卷气,唯有泥土气和自然美。

4.其词的风格属于婉约正宗之一路,娓娓叙事,款款抒情,感情细腻委婉。多用第一人称,随见随感随写,犹如用词的形式写成的日记,姑称其为“日记词”亦未尝不可。

5.贺双卿的词善用叠字和叠词,既有渲染情感加深印象的作用,又不失沉着蕴藉的婉约风格,此真乃双卿词的艺术独创、“天才”词家的本能表现。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评《凤凰台上忆吹箫》(寸寸微云)云:“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3]尽管这首词用了二十余对叠字,但并无重复拖沓之嫌,情哀词苦,所有的叠字仿佛摹拟了诗人的啜泣声。总之,双卿词别具语朴、情真、象明、境哀的审美特征和“田家本色”与“当行本色”交融浑成的幽渺神韵。在题材之拓展、艺术之创新上,双卿词对中国词学都做出了难能可贵而不可磨灭的突出贡献。她的确当享“清朝第一女词人”之美誉,不失为中国词苑中一株含露绽放的散发着山野泥土气息与清幽婉妙芳香而独领风骚的艺术奇葩。

综上所述,18世纪江南农民女词人贺双卿以其人间至悲的苦难身世、非同寻常的书写载体、孤寂凄凉的情感世界、朝暮相伴的文学意象、明白如话的田家口语,铸成了光耀词史、独领风骚的词学风采,别具魅力,感天动地。贺双卿人生短暂,遭遇悲惨,这是她的大不幸;而词作独新,词心独纯,词情独真,词艺独朴,世人称颂,词坛生辉,这又是她的大幸!贺双卿,已成为一个深入人心的悲剧形象与词学符号,千年词杰,千年不朽,百世生辉,百世流芳!

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出现的诗词鉴赏热中,贺双卿的诗词颇受各种鉴赏类著作的青睐,它们几乎都收有贺双卿的诗词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双卿诗词必将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墨点无多泪痕多”,大凡读过贺双卿的诗词者,无不为其苦难悲凄的身世洒一掬同情之泪。这就是双卿诗词的魅力。

那么,对于这样一位具有如此超乎寻常的身世遭遇、如此词朴蕴厚的诗词才华的农民女词人贺双卿,我们应该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花大气力,用深功夫,多角度、多侧面、多形式、全方位、立体化地研究、宣传、推介贺双卿。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陶渊明《移居二首》其一)为使贺双卿这颗词坛明珠珠玉重光,古为今用,笔者愿与同仁好友共同关注、深入挖掘贺双卿诗词的精神世界与艺术魅力,为阐扬乡邦文化、弘扬传统美德、提升人文素养、促进文明建设尽绵薄之力。

【注释】

①贺双卿生平事迹及诗词创作皆出自史震林《西青散记》,民国期间张寿林从中辑成《雪压轩集》印行于世。《西青散记》,中国书店1987年版。下文简称《散记》,本文所引贺双卿事迹者皆出自此书,不另出注。

②张永鑫、耿元瑞《贺双卿及其著作》,《古籍整理与研究》第5期,中华书局1990年版;杜芳琴《史震林、〈西青散记〉与双卿》,收录杜芳琴《贺双卿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严迪昌《〈西青散记〉与〈贺双卿考〉疑事辨》,《泰安师专学报》,1999年第1期;邓小军《〈西青散记〉与贺双卿考》,《北京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等,上述这些学者都是治学严谨、功底厚实的资深教授、专家学者,其学术观点是颇有说服力的。

③邓红梅《女性词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邓红梅《双卿真伪考论》,《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邓红梅教授是坚持贺双卿“虚构说”的代表人物之一。

④如于在春编著的《诗词百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陈新等的《历代妇女诗词选注》(中国妇女出版社,1985年版),苏者聪《中国历代妇女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王步高《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李文禄、宋绪连主编的《古代爱情诗词鉴赏辞典》(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潘慎、梁海主编的《明清词赏析文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洪丕谟编注的《淑女诗300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杜芳琴《痛菊奈何霜·双卿传》,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曹春保《金坛才女贺双卿》,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年版;四川师范大学李丹硕士学位论文《贺双卿研究》(2011)等。

⑤其实,全部双卿词无词不美,皆为代表作,只是为了行文之便,遂择其特色鲜明者论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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