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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寓言中“物”的叙事分析
——以《庄子》寓言为例

2019-03-05

江西社会科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物象寓言神话

先秦寓言中的“物”,含义非常广泛,不仅包含可触可视的物质,还包括不可触不可视的物象与心象,它们蕴含了“象”思维模式,成为寓言运用比喻进行说理论道的载体。以《庄子》为代表的先秦寓言,大量出现充满神性的动植物、自然物象、神人等叙事要素,它们承担了“物”叙事的文化符号、主体性和实在性三种功能。以人类学为理论基点,从整体观、复原法的视角探究先秦寓言的“物”叙事手法,有助于理解寓言的“象”思维模式。而对“卮言”的文化原型物象陶均的考察,为先秦寓言“物”叙事提供了旁证。对先秦寓言的“物”叙事分析,不仅从中国视角拓展了“物”叙事研究的范围和对象,而且可以借助古代寓言的叙事方式为“后人文主义”时代的人们找寻精神救赎的力量。

一、“物”叙事源起

近年来,受“后人文主义”和“去人类中心主义”思潮的影响,国内外学界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物转向”(turn to things)研究倾向,“物转向”试图让我们重新回到客体自身,去探索人类之外的“物”。这一研究倾向为叙事理论和批评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1]自20世纪70年代法国哲学家福柯在《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中提出人之死思想开始,“后人文主义”逐渐发展成为当代西方的一股哲学文化思潮,它以批判现代人文主义为己任,以“人”为发难对象,反对本质主义,重点围剿现代人文主义树立的“人”这个概念的在先性、中心性、绝对性、超验性、自主性和建构性,主张人和人性的多元性、差异性和碎片化[2],主张人类和有生命的植物和动物一样,只是自然界万物中的一种,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自然规律。伴随着现代社会科技迅猛发展而来的生态危机、能源危机、信任危机、交往危机乃至生存危机等问题的日益凸显,手机、电脑等物对人类的控制不断加强,现代人的物化、异化、分裂等问题,加重了人的精神焦虑,因此导致了“后人文主义”对人的形象进行拆解和重新审视,力图去人类中心化,解构“人(主)/物(客)”的二元分立和等级制度,强调人首先是嵌在生态环境中的生物有机体。

从神话符号学角度来看,物叙事是神话阐释的逻辑起点,将文化研究的多重叙事概念与国学研究的四重证据法①相联系,可将第四重证据的功效概括为物的叙事及图像叙事,其对探究中华文明渊源的重要性,在于超越汉字记录的局限,在文字文本之外重新建构文化文本,以死而复生神话信仰的多种动物形象——虎、鸽、熊、蝉、蛇等的图像编码为参照,提示对文献叙事难点问题的再解读。[3]对先秦寓言“物”叙事的解读,不仅包括传世文献中提到的动植物、还包括自然物象及心象等抽象的事物,和神话符号学意义上的物叙事内涵有部分重合,但范围更大。寓言紧随神话而产生,使得寓言取材和思维模式都与神话有紧密联系,因而也可以作为寓言阐释的逻辑起点。

中国叙事传统中向来注重描写“物”,体现的是“万物相互依存”[4](P46)的文化思想。在《先秦叙事研究》中,学者傅修延从“物象+物象”的组合方式中总结出汉字“利用物象本身寓含的动感”[5](P33)特征。从汉字蕴含的寓意,到譬喻的修辞方式出现,再到寓言的虚构故事这一发展进程中,“物”一直在叙事中充当重要的媒介作用。汉民族的认知命名中,语义的取象(意象)与语音的取象(音象)有机结合在一起,使语汇世界沉浸着浓郁的“观物取象”的人文精神[6](P363)。语言的表达方式必然影响到思维方式的选择,自先秦时代汉民族就形成了“体悟—直觉”型②的思维模式。因此,研究寓言中的“物”叙事现象,是梳理中国叙事传统的题中应有之义。

早在先秦时期,道家学派代表人庄子就是一位泯物我、齐生死、顺应自然的达人,《庄子》寓言中的形象有两种重要的类型,一是将大量动植物形象人格化,把它们作为寓言对象,二是借助神话,加上夸张奇想塑造出来的一批真人、神人形象,这种现象在先秦寓言中少有,就是在国外的寓言创作上也很少见到。[7](P100)因此,本文以《庄子》寓言中的“物”叙事为例进行分析。

庄子道家哲学里蕴含了丰富的“物”思想,比如,强调“物我一体”,认为“物”与人之间是往返循环生生不息的关系;强调“物我不分”,认为人与“物”之间拥有平等地位,物与人之间没有本体级差等,这些观点与“后人类主义”的主张有许多相通之处。本文拟以《庄子》为代表的先秦寓言为范例,按照“物”叙事的三种类型划分,借鉴叶舒宪的文化人类学视角,回到寓言叙事的原点,论述中国先秦寓言具有的“象”思维观念,以及由此形成的寓言中“物”的叙事功能。

二、《庄子》寓言“物”叙事的三种功能

《庄子》寓言中大量出现以动物、植物、无生命的物质等各种各样的“物”的叙事,它们或为寓言故事的叙述者,或为叙述对象,这里所指的“物”类似于今天的“事物”一词,不仅包含各种可触可视的物质性事物,还包括各种不可触不可视的抽象事物,例如《周礼》中“以乡三物教万民”对物的划分和归类:“孝、友、睦、姻、任、恤”属于行为准则的“物”;“知、仁、圣、义、忠、和”属于道德品质的“物”;“礼、乐、射、御、书、数”属于知识技能的“物”,以上三大类物中没有一样属于物质性的东西。《庄子》中也反复提到天地马牛等实在性的物和各种思想观念等抽象物,如下面提到的“云将与鸿蒙”“河伯与海若”等,所有形式的“物”的出现都是为了阐述庄子的齐物论思想。《庄子》寓言中“物”的三种叙事功能分别体现为主体性功能、文化符号功能和实在性功能。

(一)主体性叙事功能:动物或自然物象充当叙述者

文学作品中的叙述者即故事的讲述者,是作者虚构和操纵的一个角色,《庄子》中以动物或自然物象为叙述者的寓言,被作者拟人化处理,寓意往往蕴藏在物的形神动作之中,通过故事的叙述和形象的描写来承担寓言说理的责任。这样的寓言,保持了理性与感性、思维与艺术的高度一致性。许多物象都具有这个作用,当作者自身的志向不便于言说,或者不被人理解时,就以各种物象来作为代表,让“物”替自己言说,表明自己的志向。

在庄子笔下,许多动物或自然物象不只是作为人类活动背景与工具而存在,它们自身也存在生命及灵性,被作者赋予了人的性格、情感和言说能力。此类寓言如“鹏与斥鴳”“夔、蚿、蛇、风、目、心”“涸辙之鲋”“罔两问景”“云将与鸿蒙”及“河伯与海若”等,其视野之开阔、涉及面之广,在先秦诸子中可谓首屈一指。如《庄子·内篇·逍遥游》中就有蝉与斑鸠反复嘲笑大鹏的记载,作者借蝉、斑鸠等小动物的口吻发声,抓住它们日常生活中最有特点的跳跃腾挪细节给予画像,并与充满神性的鲲鹏冲上九万里高空的行为进行对比,以发挥比喻或象征的作用,以小鸟比喻世俗官员,以大鹏比喻圣人,用小鸟和大鹏之间的飞翔差距去比喻俗人和圣人之间的思想行为差距,借以寓托自己“大小之辩”的思想观点。再如,《秋水》篇中的“井蛙与海鳖”中的对话:井蛙首先自以为是、沾沾自喜地描述了自己惬意的生活场景,而当听到海鳖描述外部世界的广阔无边之后,终于明白了自身的目光短浅,因此“适适然惊”地停止了争论,“规规然”自动消失了。这里对井蛙的神态、外形、动作及心理前后变化,刻画得细腻逼真,神形兼备地呈现出了井蛙见识浅陋、安于现状的生活画面。动物拟人化的表达,推进了叙事进程,彰显了物的主体性叙事功能。

此外,以自然物象或神人为叙事主体的,有“云将与鸿蒙”“河伯与海若”等寓言,故事中的浮云、天空、河神与海神,是作者塑造出的不可视不可触的物象或心象,都充满神性,同时具有了人的感情、动作、表情和姿态,但却属于“物”的性质和范畴。“鸿蒙拊脾雀跃不辍”“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和“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等句,则以云、天空、水等自然物象为主体,运用比喻、类比、象征和夸张等手法来阐明寓理,想象奇特、气势恢宏,散发着中国古代神话的气息。以动物或自然物象充当叙述者,可以说是《庄子》寓言中最具创新意义、最能显示作者天才的创作手法。

(二)物的文化符号功能:以动植物作为隐喻对象

《庄子》中出现了诸多种具备神性的动植物,它们被当作文化、历史、社会的隐喻对象进行说理,都能开口说话,像人一样思考,与人进行直接交谈,这是作者在有意识地运用极度的夸张、虚构和拟人手法,体现出能指和所指的分离特征,实现寓言言在此、意在彼的叙事效果。很多具有神性的植物取材于《山海经》中的神话资料,像“樗”(《内篇·逍遥游》)、“栎”“迷阳”“桂树”及“漆树”(《内篇·人间世》)等大约37类植物。由于《山海经》中像“樗”这样的植物不少,且在它周围总伴有神物的影子,“樗”于是便成为神树的别称。此外,桂、榆之类的植物,在《山海经》中都不乏对应的描述。此外,还有以“瓠”为代表的神性植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瓠、瓜及葫芦与生殖崇拜、创始神话存在着密切的关系。《诗·大雅·緜》中的“緜緜瓜瓞,民之初生”,“瓜瓞”即葫芦。在《庄子·人间世》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植物寓言: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如是。且予求无所用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这则寓言以匠石的梦境为依托,借用神树“栎”梦中对匠石的一番话语,通过与山楂树、梨树、柚子树等长瓜结果的有用之材相比较,表达了人们保持生命长寿的秘诀——处于有用与无用之间,叙述时借助于开口说话的神性植物,来阐述艰涩的哲理。神树“栎”与人可以直接对话交流,蕴含了变形的意味,神树主动变形与人交流,沟通了人与物的世界,从而在动植物与人类的双重世界中深入揭露现实世界的假丑恶或真善美,以实现批判和讽喻的目的。

《庄子》在运用动物为隐喻对象进行深刻的说理时,通常把自己的感情寄寓于隐喻变形之后的寓言中,表达对某一类人的赞扬或者巧击、对某一种社会现象的提倡或者揭露。譬如《秋水》篇中的“惠子相梁”,作者看似讲述了鸱与鹓鶵这两种鸟的故事:通过对鸱与鹓鶵所食不同食物——一个吃腐鼠,一个非竹食不食——的对比,得出了前者外形丑陋、心胸狭窄,后者品行高洁、美丽无比的结论。毫无疑问,作者在这里将惠子比作鸱,将庄子比作鹓鶵,目的是要讽刺和鞭笞那种趋炎附势、锱铢必较的利禄之徒,热情讴歌不畏权贵、淡薄利禄这样的高洁品质。美与丑、高尚与低俗通过作者辛辣的讽刺、犀利的语言及鲜明的对比,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透过寓言中的诙谐幽默,深刻地体会到了作者要表达的真情实感。在这诙谐嬉笑中,寄寓了作者对利禄之徒、诸侯纷争等现象的愤慨和强烈抗议。《庄子》寓言中利用动植物作为寓言隐喻的对象,是作者采取的一种自觉的陌生化叙事策略,通过离奇古怪的角色塑造,以及神、人、兽之间的对话交流,虚构出远离现实生活的奇妙虚幻的美,给人以广阔的想象空间,从而获得极大的审美愉悦和满足。

(三)“物”的实在性功能:万物齐一的整体叙事观

“物”的实在性功能,指的是叙事中的“物”,除了文化表征和有力量的行动者功能之外,还可被描写成具有独立于人类理性的本体性。文学叙事中,“物”的本体功能可以给我们一个视角,去考察作者如何运筹“物”与其语言文化表征之间的空隙来凸显“物”的真相以及人与“物”的关系。[1]在物的三种叙事功能中,实在性功能是目前研究最少的领域,而这一功能早在《庄子》文本中就已经大量出现。在《庄子》寓言中,动植物和自然事象不但会说话,而且与人交流没有任何障碍,动(植)物与动(植)物之间、自然事象与人之间,动(植)物与人之间的对话等成为寓言叙述的基础。

《庄子》中体现出“物我一体”“万物齐一”思想的,有“庄周梦蝶”“濠梁观鱼”“混沌之死”“列子遇百岁骷髅”和“庄子游雕陵”等寓言,它们蕴含着万物齐一的整体叙事观,体现出“物”的实在性功能。这里的整体,指的是人和物之间的一体无分性,只要想一想被南海大帝儵和北海大帝忽开凿了七窍的中央大帝混沌,就明白了这一点。心理学上,人的思维有三个发展阶段:未分化的、分化的和整合的。“万物齐一”的“一体感”,正属于未分化的心理感受阶段。原始神话具有浓厚的物我同一、天人合一等特性。在许多神话中,日月星辰、飞禽走兽,甚至石头树木都和人一样,具有情感、意志和灵魂,具有和人同样的心理和其他功能。在中国神话中,葫芦生万物、浑沌孕世界皆属于此类。“濠梁之辩”寓言中,庄生将思维附加在鱼身上,鱼的思维是类似于庄子的,二者在互化中排斥了他人的介入,所以鱼与庄生之间的互通、一体性,造成了惠施的失语。而在“庄周化蝶”故事里,庄蝶一体,蝶具备了庄生的意志和灵魂,分不清二者。在庄子笔下,作者自身在叙述中就已渗透给物象诸多意志,从而在转化过程中充分彰显了神话“一体感”的思维特征。《庄子·至乐》篇中的寓言“列子遇百岁骷髅”,体现了鲜明而深刻的“万物齐一”观念。该寓言有三层信息传达:一是生命的非永恒性,“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环乎?”不以欢乐为生,也不以休养为归宿,这是庄子借列子之口发声;二是物物循环意境的呈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三是以齐物思想为中心指导的“万物一齐”的个体归位,“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在三层信息的构建下,我们可以感受到的,是一个洒脱、深刻不羁的庄子所提出的物种变异与进化问题,在“万物一齐”的意识下,他以批判、犀利、众生平等的目光展开叙述,在他笔下的是丰富的自然物象和深刻的思想。如此,寓言在一种质朴的原始意境中进行叙事。至此,原始思维指导下营造的完美意境,极好地配合了整场神话语境的塑造,庄子想用人裸眼看到的物种变异的事实来证明,万物都在物种链里相互转化,世间的动物和一切生命体,是人类生生不息、不断向前发展生物链上重要的一环。这一原生态自然观,与“后人文主义”所认为的人类与有生命的动物和自然界的生物共享地球的观点相一致。

如上所述,庄子寓言意境的营造借助于神话思维特征,回归意识,实现齐物思想及天人合一的夙愿。动植物等各种物象的运用,代表着他对自由的向往,象征着一种与天地合为一体的强烈愿望,彰显的是天地一齐、万物并生的处世思想。这一思想贯穿《庄子》全书,以内篇的7个部分为例,《逍遥游》中提到的物有鲲鹏、寒蝉、斑鸠、朝菌、灵龟、椿树、葫芦、药、樗树、狸猫、黄鼠狼等;《齐物论》中提到的物有大地、山林、草木、马、猴子、秋毫、泰山、泥鳅、鹿、蜈蚣、猫头鹰、影子、蝴蝶等;《养生主》中提到的物有牛、野鸡等;《人间世》中提到的物有螳螂、老虎、马、栎树、山楂树、梨树、橘子树、楸树、柏树等;《德充符》中提到的有猪崽、母猪、水平面等物和哀骀它、叔山无耻等一批形体严重畸形的人物;《大宗师》中提到的物有泉水、鱼儿、船、沟壑、绳子等;《应帝王》中提到的物有大海、黄河、蚊子、泰山、鸟儿、猿猴、狐狸等;外篇和杂篇也不例外。作者几乎时时处处在提及物,反复阐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这些物叙事表达出容纳万物、感化万物、万物混同、顺物自然、使物自喜、胜物而不伤等万物齐一的思想。

三、《庄子》“物”叙事的深层缘由

《庄子》寓言大量运用“物”来叙事,是对先秦寓言“形象含理”特点的继承和发展,同时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象”思维方式紧密关联。要阐发寓言当中“言”和“意(理)”的关系,必然要涉及“象”的问题,因为它是“言意”之间不可或缺的中介,“言·象·意”实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8](序言2)当我们看到刻舟求剑、滥竽充数、叶公好龙等成语时,一个个趣味横生、滑稽可笑、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便映现在脑海里,而不是艰涩深奥、枯燥无味的推理。这是因为,先秦寓言是神话的紧密伴生物,还保留着神话思维中以实物形象的直观感觉表达意义的习惯,因此寓言具有“象”思维模式,用“立象”的迂回方法达到“足志”和“尽意”,如此,才能理解变化无常的自然界对于人类社会的影响力。

“象”思维是一种“以己度物”的类比推理方式,它是凭借自我的感知、情感、意欲以及社会生活经验去揣度世间的万事万物,认为这些事物和人一样,也具有相同的感觉、情感与欲望等经验。[9](P157)这样一种思维模式,它产生于人类生产实践活动之初。原始人类在物质生活水平极低的条件下,时时面临雷电风雹、洪水干旱、虫害等自然灾害的威胁,他们认知水平低下,认为日月山川和动植物都是有神力的,因此,将自己所观察到的一些自然现象与自身的福祸吉凶关联在一起,从而使得一些自然现象、具体事物与某种意义紧密地挂上了钩。

随着《周易》的出现,“立象以尽意”的思维方式便被提了出来,所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0](P270)。“立象以尽意”,就是超越剖析事物的具体过程,将繁复的认知过程省略,代之以能涵盖认知事物具体过程的“象”来启发和引导人们去感悟。

这样,由《周易》所总结的“立象以尽意”这一思维方式,在寓言中得以形成、逐渐成熟,并对汉民族观察思考事物的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先秦寓言以“物”来隐喻,实际上就是“象”思维下的产物,是对《周易》中所总结的“立象以尽意”方式的具体运用。“象”思维实际上是一种形象思维,它区别于概念逻辑思维,是通过具体的形象图画作为表意中介符号的一种思维方式,是一种类比式思维,通过类比的过程,落实到各种“物”以展开叙事。

在此不妨用《庄子》中“卮言”的“物”叙事特征作为旁证。在《庄子》散文当中,卮言出现的比例相当频繁,甚至超过了寓言和重言的数量,但是历来学者们对庄子“三言”中的卮言解读歧义最多,大致有郭象、成玄英和陈鼓应先生的“酒器”说、张默生的“漏斗”说和曹础基、刘文典和杨柳桥等先生的“支离”说三种,这些观点把卮言看作长短不拘、表达随意、没有边际、自然流露的无心之言等意义,但这几种说法对卮言的含义都无法达到一致认识。从神话思维和人类学的角度,进行“物”叙事的第四重证据法观照,或为卮言的含义找到原初的解读。

《庄子》中论述卮言的一段话中,最后一句“天钧者天倪也”似给出了线索。“天钧”的原始表象是新石器时代生产实践中旋转运作的陶均,也被称为陶轮,是一种古老的物件。制陶工艺发展,有一个始终不变的旋转运动的操作模式,这与卮言的反复回环特征以及《庄子》全书整体圆融的特色类似,而且中国南北方新石器时代已普遍发展出陶轮技术,并从生产经验中派生出有关“旋转”“运行”“匀称”等相关概念,成为后人取譬连类的基本形态。庄书中取象陶均的天均之喻,在《逍遥游》《知北游》《德充符》等篇中多次出现,从文体特征上考察庄书,不难看出类似天钧的回旋运动和类似卮器的注满与酌空式往返运动构成最根本的表达模式[11](P75),体现了卮言轮转无端、回环往返式的表达形式。不独《庄子》,直接取象于陶轮进行比喻说理的还有《吕氏春秋》(“钧天”)、《管子》(“运均”)、《墨子》(“员钧”)等,可见,陶均这一形而下之物器对于先秦诸子具有取象设喻的巨大吸引力。而《庄子》寓言中大量出现以动物、植物、无生命的物质等各种各样的“物”的叙事,它们或为寓言故事的叙述者,或为叙述对象,或许正是对“卮言”的取象设喻手法运用的最好诠释。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以动植物意象、无生命的物象及心象为叙事主体或文化符号的先秦寓言,继承了上古神话的精华,糅合了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是寓言家们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创作的结果,并随着百家争鸣的出现而不断发展壮大。由于先秦寓言家们代表的学派不同,他们所创作寓言的“物”叙事风格及其所蕴含的思想倾向性也各不相同。《庄子》中的“物”叙事体现了道法自然的观念,多为对生死问题的探讨,核心意象是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主要有以下三个意义:一是直观把握的认知原则;二是“体悟—直觉”型思维模式的呈现;三是神话“混沌感”营造下的物我交融形态。

先秦寓言的“物”叙事在修辞上,表现出浓厚的拟人风格,在思想上,表现为万物有灵的趋向,在逻辑上,表现为“以己度物”的类比推理过程。对先秦寓言“物”叙事功能的分析,从中国视角拓展了“物”叙事研究的对象和范围。不仅如此,以《庄子》寓言为代表的先秦寓言的物叙事,体现出万物齐一思想,表达出一种通达自在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对当下人类因物化而逐渐焦虑的心态是一种舒缓剂。

先秦寓言的物叙事通过解构以“人”为核心的形象描写,借用他物的各种形象来说理,反思人类面临的困惑与冲突,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人类精神救赎的力量,与后人类主义生态诗学思想不谋而合,体现了《庄子》叙事思想的前瞻性和现代意义。需要指出的是,后人类主义时代,人类越来越受到物的控制影响之后,开始深刻反思物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形成了人对物的尊重和平等观但是,这种观念和原始人类时代人与物的“一体无分”的立场有所不同,如果说,原始人类囿于认知局限,对物的敬畏是自发自觉的,那么,当下人类对物的态度转变则是一种智性的思考,是一种类原始思维,是人类理性反思之后的选择。

注释:

①一重证据指传世文献;二重证据指出土文献;三重证据指人类学的口传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民俗学的民族学的大量参照材料;四重证据指考古实物和图像。具体可参见叶舒宪:《物的叙事:中华文明探源的四重证据法》(《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

②这是一种与运用比喻去说理论证的思维程序相适应的思维形式。比喻说理的程序由运用具体事例和说明抽象道理两个部分组成。用作比喻的具体事例一般都是有象的事例,即具有形象的事件、实物或现象。具体可参见邓启耀:《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重庆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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