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图书馆藏《玉说》抄本述略
2019-03-05王志远
王志远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大英图书馆藏《玉说》[1]抄本一册,清末唐荣祚撰。唐荣祚,1841年生,北京大兴县(今大兴区)人,清末鉴赏家、收藏家,事迹不详。此书首页题隶书“玉说”;内封三栏分题“光绪庚寅/玉说/古腴轩藏”,其中“玉说”为篆书,“光绪庚寅”“古腴轩藏”为隶书,封面上以铅笔标“唐荣祚”英文拼写,下方盖有大英图书馆藏书章;正文篇首题“华夏处士大兴唐荣祚锡五甫”,右下角盖有两方印,上为阳文篆书“锡五氏”,下为阴文篆书“人在天涯”;末页英文标明此书为1909年4月入藏,下方亦盖有大英图书馆藏书章;书后还附有《小白菜》歌词一页及杂列书目三页。学界对《玉说》颇有提及,但都语焉不详,本文拟对其版本问题、具体内容以及学术意义作一系统探讨。
一、《玉说》版本
除大英图书馆所藏抄本(以下简称抄本)以外,目前尚可考见的《玉说》版本还有两种。其一为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光绪十六年(1890)刻本,线装一册,内封镌“光绪庚寅/玉说/古腴轩主人题”,其中“玉说”作篆书,“光绪庚寅”“古腴轩主人题”作隶书。由于一些客观原因,笔者未能得见这一版本,故而文中不予讨论。其二为民国元年(1912)北京廊坊三象怡然印字馆石印本(以下简称石印本),今有影印本,收于《古玉考释鉴赏丛编》[2]847-882。此版本前有作者自序,后面附有引用书目,皆抄本所无。
此外,今亦有排印本,如宋惕冰、李娜华标点的《古玉鉴定指南》[3]150-166。标点者并未交代底本,然此本中亦有自序和引用书目,且在文本上与石印本十分相近,盖据石印本排印。
《玉说》成书于1890年,其后曾遭劫难,石印本自序云:“余印留数十册,讵庚子之变,所蓄荡然。迨劫后访觅于朋侪,仅获不全之一册,旋以旧稿补成之。友人恐其湮没,请付手民,以留鸿雪,爰叙其缘起,用代弁言。中华民国元年,岁在壬子。”[2]847可知石印本为唐荣祚于1910年前后补撰之本。抄本后书壳上标明此书为大英图书馆于1909年4月3日自卜士礼(StephenWoottonBushell,1844--1908)处购得。按,卜氏于1900年回国,1908年去世,此本当是其在中国抄写完毕带回英国,去世以后则入藏大英博物馆。从时间线索来看,抄本显是未经修补的初本。
将抄本与石印本进行对勘,其文本确实有不同之处,如下:
(一)《玉贵》篇
1.“麟甲皆动”。石印本“麟甲”前有“则”字。
2.“唐时日本国进暖玉纹楸枰”。石印本“唐时”前有云字。
(二)《玉器》篇
1.“《顾命》:‘相彼冕服。’“彼”,石印本作“被”。
2.“大圣三年,于阗国遣使来朝”。“大圣”,石印本作“天圣”。
3.“玉管餐霞,嗜西洋之鸦片”。“西洋”,石印本作“痕都”。
(三)《天子用玉》篇
1.“‘鞞琫有珌。’注:‘鞞,刀鞘也。琫上饰,珌下饰,天子之戎服也。’《传》曰:‘天子玉玤而珧珌。’又《大雅》。”此段文本石印本置于“又《小雅》”后,抄本置于“左右奉之,又”后。按,石印本是。
2.“天子郊庙之舞器也”。石印本此句后有“戚,斧也”。
3.“而班齐矣”。石印本此句后有“又黄麾仗内有玉瓜仗、玉卧瓜仗、玉班戟。”
4.“其玺不知所在”。“其玺”,石印本作“后”。
5.“汉庭国玺凡六”。石印本“国”前有“传”字。
6.“皇帝行玺、封赐诸侯王书信玺、发兵征大臣、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天地鬼神。《章服志》云:‘汉制,天子冠九梁。’”此段石印本无。
7.“又高祖登极郊天玉册”。“又”,石印本作“汉”。
8.“玉色莹白”。“玉色”,石印本前有“长一尺三寸,阔七寸四分,厚五分三厘”。
9.“凡三页”。石印本无此三字。
10.“文百七十字”。石印本作“策文六十一字”。
11.“《唐实录》云”。石印本后有“《章服志》云:‘汉制,天子冠九梁’”。
12.“《明皇杂录》”。石印本“杂录”后有“曰”字。
13.“玉环钏”。石印本“钏”前有玉字。
14.“长数寸,本”。石印本无此四字。
15.“于晋阳宫所得”。石印本无“所”字,“得”后有“之”字。
(四)《国家用玉》篇
1.“武帝元狩元年”。石印本“元年”后有“八月”。
2.“玉侯用玉”。“玉侯”,石印本作“王侯”。另石印本“用玉”后有“郡国用铜,自甲至癸,凡十、左留京师,右以与之,如欲发兵征讨,必须符合。”
(五)《玉色》篇
1.“三夜而色泽不变”。“三”,石印本无。
经对比可知,除了少数异文外,两个版本的主要差别在于:石印本的若干文字为抄本所无甚至明显为抄本脱漏,少数为抄本所有而石印本无,就文本而言并无太大出入。此外,异文主要集中在《玉贵》《玉器》《天子用玉》《国家用玉》《玉色》当中,这五篇从篇章顺序上看,在九篇的中间。由此可见,唐荣祚谓“获不全之一册,旋以旧稿补成之”[2]847,其残缺程度实际上并不严重,且主要在书册的中间部分有所缺失。若排除抄本存在抄写问题的因素,则石印本主要是对原稿的讹误脱漏作了一些订正。
二、《玉说》其书
《玉说》对中国古玉作了较为全面的介绍,共分《产玉》《璞玉》《玉贵》《玉器》《天子用玉》《国家用玉》《玉色》《旧玉》和《翡翠》九篇,各篇的主要内容略述如下。
1.《产玉》概说玉石产地。唐氏认为玉石为山水之精英所凝,故产玉地区多在山川之间,并引用《尚书》《周官》经注,共列举扬州、梁州与雍州三处产玉区域;继而论说产玉之地所具有的征象,总结玉石出产的一般规律;最后列举于阗、叶尔羌、和阗、云南等地,具体叙述其产玉情况。
2.《璞玉》谈论未治之玉。唐氏认为璞玉“挺自有之天姿,抱本来之纯素,不假修饰,自成奇珍”,虽未经雕琢,不能称器,但也十分珍贵;其后举和氏璧的典故,说明美玉皆出于璞;最后言璞玉也可作为药用,能够“益人精神,疗人疾病”。
3.《玉贵》论述玉何以贵。唐氏先援引儒家思想,言君子比德于玉,美玉象征美德,其特性合于天道;其次云玉之本身极具特性,如《稗官》所云,“火玉色赤可烹鼎,暖玉可辟寒,寒玉可辟暑,香玉有香,软玉质柔,观日玉洞见日中宫阙”,亦足称珍罕;再则论玉在古代中国社会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尤其是国家大事方面;最后言其与道家追求长生密切相关。
4.《玉器》论说玉制器物。此篇借用《礼记》《孟子》中关于玉琢成器的言论,说明中国将璞玉制作成各种器物的传统自古而然;其后则援引经史诸书,列举大量具体事例,杂说各类玉制器物及其用途,并指出玉器的用途十分广泛,自古以来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冠婚丧祭与日用服食都有涉及。
5.《天子用玉》谈论天子所用玉器及其用途。篇中列举了诸多玉器。其所谓“天子用玉”,性质大致可分为三种:其一为天子专用,如《周礼》中天子朝见诸侯时所执之冒;其二为非天子专用,然天子规格最高,如汉代玉冠,唯天子用九梁;其三天子作赏赐之用,如唐肃宗赐李辅国香玉辟邪。篇末则特地详述了清代帝王的御用朝带、宝玺及玉册。
6.《国家用玉》谈论国家所用玉器及其用途。此篇亦采用列举的方式。所谓“国家用玉”,性质大致分为两种:其一为祭祀、贞卜用玉,此类玉器有大祭大丧则出陈,平时则典藏之,如《周礼》记载以六种玉器礼祀天地四方;其二为国事用玉,如汉武帝时期敕尚方所制发兵虎符。同类国家用玉的规格等级十分森严。篇末单独介绍了清代各类国家祭祀的用玉情况。
7.《玉色》在颜色的基础上论说古玉品次。篇中先谈一般原则,以白、黄、碧三色为贵,而后具体论述,如云绿玉以深绿色为最佳而色淡者则次之,凡常见颜色的于是皆有论说;后半部分则详论清末宝玉的品评方法、标准与行情。
8.《旧玉》介绍入土而复出之玉。篇中讲述了导致玉石入土的种种缘由以及出土之后如何经人功而盘成旧玉;其后说明“含玉”与“尸沁”两个概念,唐氏主要对尸沁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包括尸沁的形成过程以及主要的种类。
9.《翡翠》专门介绍翡翠之属。此篇云翡翠原系鸟名,后用以命名绿玉;其次详述产地缅甸开凿翡翠矿石的具体情形;次论述翡翠之种类品次;次论翡翠璞料老坑、新坑之差别及分辨经验;次论述翡翠成器之品评及一般器物类型;次论翡与翠之间的差别;篇末辩欧阳修《归田录》载其家之翠罂,认为其并非今日所说的翡翠。
《玉说》篇幅虽然不长,仅有薄薄的一册,然据石印本书后所附引用书目,唐氏引书共计71种,经、史、子、集均有涉猎,征引可谓广博;同时书中蕴含的内容也十分丰富,从前面对全书的略述中可知,其论说是比较完备且十分细致的。
此书到今天仍具有一定的价值,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翡翠》一篇。清末民初时期,许多鉴赏家仍然将翡翠视为“非玉”,不予重视,如刘大同《古玉辨》中即称“翡翠出缅滇,其形似玉,实非玉也。”[3]319。在此背景之下,唐荣祚却能够正确认识翡翠,并在《玉说》中为其特设一节公开介绍,是极为难得的;同时其在书中还提出了翡翠雕琢成器工艺标准,杨伯达将之总结为三条:
Ⅰ.总的要求是“磨砺滋莹”,“磨砺”是指其雕琢工艺的全过程。治翠工艺与玉器工艺相同,是靠铊具一转一磨完成的,磨砺治成的作品要达到滋润晶莹的艺术效果。
Ⅱ.显色的工艺标准是“色以光而愈丽”。为了显示翠绿色的艳丽滋莹,要用足“光”工之力,使其光泽晶莹,色彩浸润而更加艳丽。这完全是精鉴家的审美标准。
Ⅲ.作工的标准是“工以巧而弥珍”,意指工有巧拙,要求玉人在碾琢翠料的全部工艺过程中均要贯穿一个“巧”字,做到巧夺天工,器物则愈加珍贵。这也是行家里手的要求。[4]123-124
这在当时可以说是首开先河,唐氏在玉石方面的素养与见识可见一斑。然而由于成书的特殊性以及时代因素,此书中也存在着一些问题。
首先是写作形式。《玉说》的撰写缘于卜士礼的邀请,卜氏“拟就问题九道,嘱倩中国文士为著论说”[2]847,最后由唐氏逐题论说,乃是命题作文,这种形式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作者的写作。卜氏作为外国人,其所拟九题未必完全合理,如《天子用玉》与《国家用玉》的分篇,显然是受西方君主立宪观念的影响,而在“家天下”的中国传统社会,天子与国家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用玉问题尽可以一体论说。唐氏为迁就篇题而强行将祭祀用玉、玉器等级等情况分作天子、国家两篇论说,内容上既觉类似,又不免给人割裂之感。其次,《玉说》成书的历程较为曲折。卜士礼在邀请唐氏为作此书时,唐氏转托给了朋友徐梓蓂,而期限将至,徐氏仍未动笔。唐氏只好亲自操刀,“乃就改岁之暇,搜罗案头书籍,逐题敷衍,其无从引证者,姑就玉商之传说,或通家之品评,权为连缀”[2]847。唐氏的材料来源十分广泛,既有文献资料,也有商人、通家的口述资料,但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对材料的别择就很难做到精细。譬如《产玉》篇论说“种玉之田”,引用了《搜神记》中雍伯从异人处得玉种的故事;又如《玉贵》篇征引《河图玉版》《十洲记》《抱朴子》中关于通过服玉得以长生、升仙的记载。此皆荒诞无据之事,而唐氏却引为实事来加以介绍,未免不类。此外还有唐氏所处时代的学术背景问题。杨东明指出:
清末、民国初年,是中国古玉研究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一方面,旧体系的古玉学在此时得以建立并完善,另一方面,由于西方考古学在民国初年开始在中国立足,新的观念、新的方法渗入到中国古玉研究中,促使旧古玉学向新学转变。[2]序1-2
《玉说》仍属于旧体系的古玉学。清末的古玉学虽然已经超越了经学的附庸地位逐渐实现独立,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经学的影响,书中引用大量经学文献作为可靠的知识加以论述即是明证;同时此书虽是中外交流背景下的产物,从全书来看,唐氏并未受到西方考古学的影响,内容多是经验之谈,其研究仍然沿袭传统金石学的方法。从这一意义来说,《玉说》的写作是有缺憾的。
三、学术意义
旧体系的古玉学在清末民初得以建立并逐渐完善,在此期间涌现出了大量成果,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了《古玉考释鉴赏丛编》与《玉说汇编》[5],共收入清末与民国时期的论玉之作共计12种,唐氏《玉说》也在其中,可见其反映了当时古玉学的研究水准。
此外,相对于其他的论玉著作而言,《玉说》的写作有其特殊性。《玉说》的撰写缘于英国学者卜士礼的邀请,是命题之作。石印本自序中说:“己丑(1889年)冬十月,英使馆医官卜士礼君得其国伦敦博物院中函,以所获华产玉器多件,映照廿余幅,拟就问题九道,嘱倩中国文士为著论说,并译英文,寄陈院中,以牖民智而进文明。”[2]847唐氏的说法比较笼统,但从他的视角来说,事情的起因就是英国伦敦博物院入藏多件中国古玉器,但因对中国古玉文化不甚了解,急需这一方面的知识,所以嘱托卜士礼寻找中国学者撰著文章加以介绍,而卜氏与唐氏交好,又知其长于玉器研究,故邀请他来完成此事。这样看来,《玉说》是中西方学者交往过程中的产物,也是近代以来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一个缩影。然而站在卜氏的角度进行考察,我们可以发现此书的学术意义并不止此。
卜氏不仅是一名医生,也是一位学养深厚的东方学家。在华的32年中,他除了忙于医学工作以外,还积极涉猎中国艺术,进行收藏活动,对中国陶瓷、青铜器、玉器、钱币等文物均有深入的研究。1889年至1902年期间,卜氏与美国收藏家赫伯·毕晓普(HerberReginaldBishop,1840--1902)展开了密切合作。毕晓普对玉器有着独特的兴趣,其在1880年便已经拥有庞大的私人玉器收藏系统,在此之后,毕氏准备着手为他的收藏编著图录,但苦于当时欧洲和美国对中国古玉的知识十分有限,因此希望得到中国学者关于玉的专门论著,卜氏则在中国为其寻求此类著作,这可以说是卜士礼邀请唐氏撰写《玉说》的真正动机。《玉说》作为一本较早向国外学者介绍中国玉文化的著作,填补了毕氏玉石收藏知识体系里中国古玉方面的空白,其对于毕氏著作的影响是十分深刻的。毕晓普所构思的玉器著作于1906年由卜士礼与昆兹编辑出版,题名《毕晓普收藏——玉器的调查与研究》(InvestigationandStudiesinJade:TheHeberR.BishopCollection.),书中还附有唐氏此书。
卜氏除了帮助毕晓普完善其玉器收藏以外,其自身还致力于构建全面的中国艺术品收藏体系,他在1904年和1906年完成了两卷本的《中国艺术》(Chinese Art),其“琢玉”一章中也引用了《玉说》的一部分内容[6]28,在这一体系中,《玉说》仍然占有一席之地。
可以说,《玉说》一书中关于中国古玉文化的知识和观点,在西方对中国古玉的早期研究中得到了较广泛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