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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司空图写作《二十四诗品》的合理性

2019-03-05

关键词:诗赋司空诗品

张 静

(防灾科技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北京 101601)

司空图是否是《二十四诗品》的作者问题,学界已经争论了二十余年。①复旦大学陈尚君于1995年8月19日在上海《作家报》发表《〈二十四诗品〉辨伪答客问》,文章认为《诗品》作者不是司空图,而是明人怀悦。1995年9月,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国际研讨会在江西南昌举行,陈尚君、汪涌豪在会上宣读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成为大会专题讨论的主要内容。1995年第5期《北京大学学报》发表了张健《〈诗家一指〉的产生年代与作者——兼论〈二十四诗品〉作者问题》,指出《二十四诗品》来自于元人虞集的《虞侍书诗法》。《中国古籍研究》1996年第1期刊载陈、汪合写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辨伪》,其观点影响逐日扩大,引起了海内外学者的关注。《中国诗学》1997年第5辑设“《二十四诗品》真伪问题讨论”专栏,把《二十四诗品》的辨伪推向深入。新世纪以来,仍有关于《二十四诗品》的争锋文章不断被发表。对其质疑包括《二十四诗品》不可能出现在晚唐;《二十四诗品》用四言写作的形式不可能出自司空图;明代以前未见《二十四诗品》之书等等。但到目前为止,这些问题依然没有固定的结论。本文中梳理出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写作与流传的合理线索,求教于方家。

一、《二十四诗品》产生于晚唐符合诗格发展规律

《二十四诗品》中,司空图以二十四个名目概括了诗歌的各种风格或者意境。这种致力于概括诗歌风格名目的写作,在唐五代的诗格著作中十分常见。将《二十四诗品》中的内容与唐五代两宋诗格著作进行比较后,会发现这部分内容产生于晚唐是很有可能的,它的出现很符合诗格著作在晚唐五代的发展规律。

较早对文章风格进行分类论述,出现在南朝梁刘勰的《文心雕龙·体性》篇:

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曲文,经理元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1](P380)

随后在唐代的诗格著作中才又大量出现了将文章风格分名目的论述。

据现存的资料看,初唐崔融《唐朝新定诗格》中有“十体”,其中一些“体”是在讲具体的写作技巧,如“情理体者,谓抒情以入理者是”[2](P130)“直置体者,谓直书其事,置之于句者是”[2](P130)。 但一些“体”如“飞动”“清切”却描述了某种诗歌风格。而且,“飞动”和《二十四诗品》中的“流动”,“情切”和《二十四诗品》中的“清奇”,很有相似之处:

飞动体者,谓词若飞腾而动是。诗曰:“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又曰:“月光随浪动,山影逐波流。 ”此即是飞动之体。[2](P131)

清切体者,谓词清而切者是。诗曰:“寒葭凝露色,落叶动秋声。”又曰:“猿声出峡断,月彩落江寒。”此即是清切之体。 (以上 《唐朝新定诗格》)[2](P132)

流动

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

载要其端,载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3](P42-43)

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屟寻幽。

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以上《二十四诗品》)[3](P30)

随后,王昌龄《诗格》中有“诗有五趣向”,这五种趣向,全都是指诗歌的风格:

诗有五趣向

一曰高格。二曰古雅。三曰闲逸。四曰幽深。五曰神仙。

高格一。曹子建诗:“从军度函谷,驰马过西京。”

古雅二。应德琏诗:“远行蒙霜雪,毛羽自摧颓。”

闲逸三。陶渊明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幽深四。谢灵运诗:“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辉。”

神仙五。郭景纯诗:“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 ”[2](P182-183)

其中,“高格”类似于《二十四诗品》中的“劲健”;“古雅”类似于《二十四诗品》中的“悲慨”;“闲逸”类似于《二十四诗品》中的“超诣”;“幽深”类似于《二十四诗品》中的“委曲”;“神仙”似于《二十四诗品》中的“高古”:

劲健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3](P16)

悲慨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3](P35)

超诣

匪神之灵,匪机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

少有道气,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3](P37-38)

委曲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3](P31)

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

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3](P11)

中唐皎然《诗式》“诗有七德(一作得)”云:“一识理;二高古;三典丽;四风流;五精神;六质干;七体裁。”[2](P227)其中“高古”“精神”这两个名目和《二十四诗品》中的完全一致,但可惜《诗式》中没有具体的解释,也没有相关的诗例让我们进行对比。皎然《诗式》中又有“辩体有一十九字”分别是:“高、逸、贞、忠、节、志、气、情、思、德、诫、闲、达、悲、怨、意、力、静、远。 ”[2](P242)虽然是单字,但依然指的是诗歌的各种风格:

辩体有十九字

高。风韵朗畅曰高。

逸。体格闲放曰逸。

贞。放词正直曰贞。

忠。临危不变曰忠。

节。持操不改曰节。

志。立性不改曰志。

气。风情耿介曰气。

情。缘景不尽曰情。

思。气多含蓄曰思。

德。词温而正曰德。

诫。检束防闲曰诫。

闲。情性疏野曰闲。

达。心迹旷诞曰达。

悲。伤甚曰悲。

怨。词调凄切曰怨。

意。立言盘泊曰意。

力。体裁劲健曰力。

静。非如松风不动,林狖未鸣,乃谓意中之静。

远。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2](P242)

后来,活跃在晚唐五代的王玄在《诗中旨格》里,抄录了《诗式》中这十九个字和它们的阐释,并加上了诗例。

晚唐齐己《风骚旨格》亦有“诗有十体”云:

诗有十体

一曰高古。二曰清奇。三曰远近。四曰双分。五曰背非。六曰虚无。七曰是非。八曰清洁。九曰覆妆。十曰阖门。

一曰高古。诗曰:“千般贵在无过达,一片心闲不奈高。”

二曰清奇。诗曰:“未曾将一字,容易谒诸侯。”

三曰远近。诗曰:“已知前古事,更结后人看。”

四曰双分。诗曰:“船中江上景,晚泊早行时。”

五曰背非。诗曰:“山河终决胜,楚汉且横行。”

六曰虚无。诗曰:“山寺钟楼月,江城鼓角风。”

七曰是非。诗曰:“须知项籍剑,不及鲁阳戈。”

八曰清洁。诗曰:“大雪路亦宿,深山水也斋。”

九曰覆妆。诗曰:“叠巘供秋望,无云到夕阳。”

十曰阖门。诗曰:“卷帘黄叶落,锁印子规啼。 ” [2](P401-402)

这其中虽然将诗歌风格如 “高古”“清奇”“清洁”与诗歌创作的构思方法如 “远近”“双分”“背非”“无虚”“是非”“覆妆”,还有诗歌题材“阖门”等混合在了一起,但“高古”“清奇”与《二十四诗品》中的名目一致。晚唐五代徐夤《雅道机要》中的“明体裁变通”所列十体,亦与齐己《风骚旨格》“诗有十体”相近。

晚唐五代王梦简 《诗格要律》中有 “二十六门”,包括高大门、君臣门、忠孝门、富贵门、礼义门、高逸门、古意门、隐静门、恐怖门等。其中“含蓄门”和《二十四诗品》中的名目相同:

含蓄门

诗曰:“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右贾岛句,合雅。又诗:“轩车在何处,雨雪满前山。”右方干句,合赋。又诗:“正思浮世事,又到古城边。”右□□句,合雅。又诗:“相逢嵩岳客,共听楚城砧。”右周贺句,合雅。又诗:“月离山一丈,风吹花数苞。”右周朴句,合雅。又诗:“相思坐溪石,微雨下山岚。 ”右齐己句,合雅。 (《诗格要律》)[2](P478)

含蓄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满绿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二十四诗品》)[3](P21)

对比可以发现,《诗格要律》中的诗例确有含蓄之风。《二十四诗品》中那些形象性的诗句所建构的风格特征,一向难以用客观的语言给予明确的描述,但结合《诗格要律》中的诗例,可以方便地理解“含蓄”的意味。

综上,在唐代诗格著作中将各种诗歌风格罗列,或给予具体解释,或者附上诗例来说明,从初唐开始出现后,一直延续到了晚唐五代。所以《二十四诗品》中风格概括的体例并不新鲜。而且,《二十四诗品》中如“高古”“清奇”“含蓄”等名目,在其他诗格之书中早已被总结过,“悲慨”“超诣”“委曲”等在其他诗格著作中也曾被总结为相似的词汇。所以说,《二十四诗品》产生于晚唐是完全有可能的。

再者,北宋神宗朝郭思有一种诗法之书名《瑶池集》(一名《瑶溪集》),此书已佚。但据元人方回《桐江集》卷七《〈瑶池集〉考》的记载,全书分为十五卷:一曰诗之六义,二曰诗之诸名,三曰诗之诸体,四曰诗之诸式,五曰诗之景,以至十五曰诗之诸说。其中诗之诸式一卷,“二十九式曰浑成,曰雄特,曰雅健,曰和熟之类。 ”[4](P434-437)由此可见,把诗歌风格分为数种情况一一罗列说明,自初唐诗格中已经有,到了北宋神宗朝的诗格中还在继续。《瑶溪集》将各种诗歌风格分为二十九种,名之曰“式”,这就和《二十四诗品》的结构十分相似。郭思可以罗列为二十九式,那么晚唐司空图罗列成二十四种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陈尚君、汪涌豪认为:“又自刘勰分诗文为八体,后人多衍其说,如上官仪《笔札华梁》分为十体,皎然《诗式》有十九字丛,五代至宋元间作此类划分的有近十家,但均看不到《二十四诗品》的影响。就品目说,徐夤《雅道机要》分二十门,无同者;齐己《风骚旨格》分十体,同者仅‘高古'‘清奇'二目,另有二十式、四十门,无同者;王梦简《进士王氏诗要格律》分二十六门,同者仅‘含蓄'一目;杨载《诗法家数》分六丛,同者仅‘雄浑'‘沉著'二目。《沧浪诗话》云:‘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惋。'郭氏《校释》谓‘司空图列为二十四品,论浪复约为九品'。其实只要将二者稍作比较,即可知并无必然的联系。”[5]笔者认为,难道必须要有和《二十四诗品》一模一样的文字,才能证明《二十四诗品》的存在吗?其他书籍中的这些分体的论述,“看不到《二十四诗品》的影响”,就证明《二十四诗品》不存在吗?隐居在中条山王官谷的司空图诗格完全有可能不被人征引。何况他的《一鸣集》存世稀少,又遭散佚,《二十四诗品》没有“影响”到其他人,并不奇怪。《二十四诗品》和诸家的风格名目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正体现出文艺创作的规律性与真实性。相反,陈尚君罗列的徐夤、齐己、王梦简等各种“分体”之说在晚唐五代诗格著作中层出不穷,正说明了《二十四诗品》产生在这一时期,是有其合理性的。

二、司空图完全可能采用四言的形式来写作诗品

陈尚君、汪涌豪又认为:“唐五代盛行诗格,多讨论作法技巧,虽也有体式门类的讨论,形式上并无与《二十四诗品》类似之作。”[5]将各种诗歌风格分类概括之,这种形式在唐五代十分流行,所以这里的“形式”,当主要指四言的形式。而实际上,司空图有用四言的形式论诗的写作实践。

《司空表圣文集》卷八有《诗赋》一篇:

知非诗诗,未为奇奇。研昏练爽,戛魄凄肌。神而不知,知而难状。挥之八垠,卷之万象。河浑沇清,放恣纵横。涛怒霆蹴,掀鳌倒鲸。镵空擢壁,峥冰掷戟。鼓煦呵春,霞溶露滴。邻女自嬉,补袖而舞。色丝屡空,续以麻絇。鼠革丁丁,焮之则穴。蚁聚汲汲,积而□垤。上有日星,下有风雅。历詃自是,非吾心也。[6]

此篇完全是用四言句子写成,其主旨有多种理解。或以为谈论诗歌风格,或认为是阐释诗道,或者是反对教化,或认为是描述诗歌创作的过程①具体论述可见王运熙、杨明《隋唐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689页。张少康《司空图及其诗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78-82页。祖保泉《司空图诗文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4页。陈良运《中国诗学批评史》,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9页。,或认为是一篇博大精深的诗学哲学文献[7]。无论其主旨究竟为何,但都是对诗歌艺术的议论。既然司空图曾经用四言诗的形式来谈诗论诗,所以他也完全有可能用四言的形式来谈论诗歌的二十余种风格。四部丛刊初编影印上海涵芬楼藏旧抄本《司空表圣文集》卷八卷首就标注了《诗赋》这一卷来自于《一鸣集》,既然《一鸣集》能有四言的《诗赋》篇,就很可能有四言的《二十四诗品》。

再者,明人杨慎《升庵诗话》卷四“司空图论诗”条亦云:

其文集罕传,余家有之,特标其论诗一节。又有韵语云:“自知非诗,诗未为奇。奇研昏练,爽戛魄凄。神而不知,知而难状。挥之八垠,卷之万象。河浑沇清,放恣纵横。涛怒霆蹴,掀鰲倒鲸。攙空擢壁,琤水掷戟。鼓煦呵春,霞溶露滴。邻女自嬉,补袖而舞。色丝屡空,续以麻絇。鼠革丁丁,焮之则穴。蚁聚汲汲,积而隤凸。上有日星,下有《风》《雅》。历试自是,非吾心也。”其目曰《诗赋》,首句言“自知非诗”,乃是诗也;谓“未为奇”,乃是奇也。句法亦险怪。胡致堂评其清节高致,为晚唐第一流人物,信矣。 图字表圣,避乱居王官谷。[8](P121-122)

从杨慎的记载来看,他家藏的司空图文集中就保留着《诗赋》篇。李庆指出:“收有这样作品的‘文集',在明嘉靖时代仍存。……有什么资料可以证明,这样的‘文集'中,就肯定没有‘诗品'呢? ”[9](P110)

而且,《诗赋》与《二十四诗品》在义理上有很多相关性,刘勉就认为二文思维方式相似;反对模拟、崇尚自然真心的诗学观念相同;关于“神”的理解较为一致;关于诗歌风格的描述和分类也有一定的相关性。于是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诗赋(赞)》是《二十四诗品》的赞语,二者本来就是一个整体,题为《诗赋》,不知什么原因前面部分的文字另行传抄,更名为《诗品》,赞语部分仍保留在文集中,或题为《诗赋》,或题为《诗赋赞》。 ”[7]笔者认为这一猜想有其合理性。

陈尚君、汪涌豪认为“《诗赋》即体现了这种诡激怪奇的趋尚,尤喜用尖新僻涩的字眼以自铸新语,‘涛怒霆蹴'以下几句,置于韩愈、皇甫混、孙樵等人文章中当难以区分。而《二十四诗品》则全为清丽圆融、浅切流转的四言句,与上述文风没有多少共同点”[5],笔者觉得不是问题。《诗赋》中“尖新僻涩”的部分,“通过多种比喻描绘诗歌风貌,写法和《诗品》相通。”[10](P689)而且“知非诗诗,未为奇奇。研昏练爽,戛魄凄肌。神而不知,知而难状。挥之八垠,卷之万象”“上有日星,下有风雅。历詃自是,非吾心也”这样的句子,放《二十四诗品》中也难辨真假。

至于陈尚君、汪涌豪认为:“杨慎是明代公认的博学之士,其《升庵诗话》卷三专列《司空图论诗》一节,称其论诗‘尤见卓识',以‘其文集罕传,余家有之',特标出之,但所举仅《与王驾评诗书》《与李生论诗书》及《诗赋》,后者为四言韵语,且全引之,是杨慎不知有《二十四诗品》。 ”[5]杨慎对《二十四诗品》不感兴趣、不予征引是完全有可能的,《司空表圣》文集中还有许多篇文章,杨慎均未征引,难道都是伪作吗?还有一个可能是杨慎的家藏本中诗格部分已经佚失,笔者认为《二十四诗品》在南宋后期已经开始单行了,具体论述见后文。

综上,在诗格著作中将诗歌风格分为多种,并确定名目,是晚唐时代的风尚,司空图也不能免俗。现存的司空图文集中有将近二十种四言铭赞,何况他还有用四言诗句来评诗论诗的 《诗赋》,所以他在二十四种风格下,用四言诗句来给予解释,是很有可能的。再者,《二十四诗品》中的主旨和司空图的《与李生论诗书》提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与极浦书》提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境界都十分一致,他把他一贯的文艺思想,用四言诗的形式写出来,也有其合理性。

三、《二十四诗品》约在南宋后期单行并命名为“品”

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在著录司空图《一鸣集》时云:

《一鸣集》一卷(《文献通考》作三十卷,元抄本、卢校本作十卷)

唐兵部侍郎虞乡司空图表圣撰,图见 《卓行传》,唐末高人胜士也。蜀本但有杂著,无诗。自有诗十卷,别行。诗格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其论诗以“梅止于酸,盐止于咸,咸酸之外,醇美乏焉”,东坡尝以为名言。自号知非子,又曰耐辱居士。[11](P484-485)

值得注意的是“诗格”一词。前辈学者赵福坛、李庆、陈良运、祖保泉都认为这里的“诗格”当指《二十四诗品》。①赵福坛《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研究及其作者辨伪综析》,《广州师院学报》2000年第12期;李庆《也谈〈二十四诗品〉——文献学的考察》,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中国文学研究》第四辑,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4页;陈良运《“文字之表”与“二十四韵”——读〈也谈《二十四诗品》〉两点补充》,《古籍研究》,2004年第1期;祖保泉《答张灿校友问——讨论〈二十四诗品〉作者问题》,《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笔者有文章再次论证论述这里的“诗格”的确是《二十四诗品》②张静《再论陈振孙、苏轼关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记载》,未发表。,可见在南宋陈振孙(约1186-约1262)的家藏本中,《二十四诗品》还是《一鸣集》的一部分。因为这部分内容一直保存在存世量稀少的《一鸣集》中,所以少有人提及。但随着《一鸣集》在南宋后期的散佚,《二十四诗品》便失去了作者姓名开始单行。

清初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二五录祝允明所书的文本,题作《枝指生书宋人品诗韵语卷》,内容与《二十四诗品》十分相近,卷首云:“诗有二十四品,偏者得其一,能者得其全。其全者惟李杜二人而已,其曰:……”后面还有一则万历三十一年癸卯(1603)冯梦祯的跋语:“凌京房出示先生所书宋人品诗韵语几千余字。”①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二五,吴兴蒋氏密均楼藏本,鉴古书社影印版。则当明代正德、万历年间,大书法家祝允明、诗人冯梦祯都认为《二十四诗品》是“宋人品诗韵语”。为何是“宋人”呢?这是因为大约南宋后期《一鸣集》散佚后,《二十四诗品》的内容开始单行,遂被认为是 “宋人品诗韵语”。李庆在详细考察《诗家一指》的各种版本之后,认为“至少在南宋严羽以前时代,《二十四品》这一部分的文字就已形成了”[9](P109)。 祝允明在抄录这部分内容之前说“诗有二十四品”云云,则可以认为,在宋代,这一部分或被叫做“二十四品”,或者干脆叫“品诗韵语”。

那么,为何叫“品”,而不叫“评”“论”等等呢?这个“品”字当不是祝允明抄录时凭空杜撰而来,而是有所本。值得注意的是南宋严羽(1174—1240)的《沧浪诗话》,其“诗辩”云: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12](P7-8)

这里,严羽的“诗之品有九”又把诗歌的各种风格分成了“九品”。这其中既有皎然的“十九字”中的单字“高”与“深”“远”,也有《二十四诗品》中的词组“雄浑”与“飘逸”。可见,严羽对之前诗法著作有充分研读与继承。“诗辩”中“诗之法有五”“诗之品有九”“其用工有三”,还有《沧浪诗话》中很多论述,都是前代诗格中的老生常谈,乃是严羽综合前人诗格中的论说而已。所以,严羽参考了司空图的诗格著作也是很有可能的。严羽这段话,又被南宋魏庆之收入到了《诗人玉屑》卷一中。随着《沧浪诗话》与《诗人玉屑》的传播与流行(《玉屑》成书当在南宋理宗淳祐四年1244左右),人们渐渐认同了将诗歌风格命名为“品”,这就很可能启发了好事者在宋元之际将这个单行本命名为某某“品”。

元代诗法汇编《诗家一指》在“二十四品”下云:“中篇秘本谓之发思篇。 ”[13](P283)这说明在元人那里,“二十四品”来自于一个“秘本”。这个“秘本”很可能就是脱离《一鸣集》而单行的司空图“诗格”中的内容。明代毛晋辑有《津逮秘书》本的《诗品》,末有毛晋跋云:

此表圣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则也。昔子瞻论黄子思之诗,谓“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于乎!“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可以得表圣之品矣。 常熟毛晋识。[3](P57)

毛晋藏书丰富,多有秘本,其《津逮秘书》也以版本精良而为后人所重。毛晋直接说 《二十四诗品》就是“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则也”,很可能是手中有秘本支撑。

清代《四库全书总目》中收录“《诗品》一卷”,注为“内府藏本”。根据这个“内府藏本”,四库馆臣接下来有了一段很详细的叙录:

《诗品》一卷 内府藏本。

唐司空图撰,图有文集,已著录。唐人诗格传于世者,王昌龄、杜甫、贾岛诸书,率皆依托。即皎然《杼山诗式》亦在疑似之间,惟此一编,真出图手。其《一鸣集》中有《与李秀才论诗书》,谓:“诗贯六义,讽喻、抑扬、渟蓄、渊雅,皆在其中。惟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言意外之致。又谓:“梅止于酸,盐止于咸,而味在咸酸之外。”其持论非晚唐所及,故是书深解诗理。凡分二十四品:曰雄浑,曰冲淡,……各以韵语十二句体貌之,所列诸体毕备,不主一格。王士祯但取其“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二语,又取其“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二语,以为诗家之极则。 则其实非图意也。[14](P2739)

这个“内府藏本”究竟是什么呢?虽然我们现在无从知晓,但“在明清时期,内府藏有标明为司空图所撰的 《二十四诗品》的可能性是存在的”[9](P113)。所以,四库馆臣特意强调的“惟此一编,真出图手”当不是空穴来风,应该是手中有这个“内府藏本”才敢这样理直气壮。“应该指出,《四库全书》在收录司空图著作时,并非随意而为,而是经过了相当研究的。 ”[9](P113)我们怎么就能轻易地否定四库馆臣的叙录呢?

综上,根据唐五代诗格的发展历程,《二十四诗品》中的文字产生于晚唐是完全有可能的,联系司空图本就有用四言诗句来论诗的创作实践,则《二十四诗品》的外部创作大风气与作家的自身素质同时都具备了。后来,随着司空图《一鸣集》的散佚,这部分内容失名单行,约在宋元之际被命名为某某“品”。那个单行本,很可能就是《诗家一指》说的“中篇秘本”、毛晋《津逮秘书》中的“秘书”、《四库全书总目》中注的“内府藏本”。大千世界,千头万绪,这条线索是完全有可能存在的。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它是有一定支撑的,不是凭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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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耶简“司空厌弗令田当坐”文书研究
论江淹作品所体现的儒家倾向
游滕王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