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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文化视域中的白先勇《孤恋花》解读

2019-03-05王俊虎

关键词:娟娟叙述者文本

王俊虎,郝 婷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在叙事作品研究中引进非结构性因素,可以说是当代文学批评从“文本”过渡到“话语”阶段的“共识”。[1](P4)国内的学者孟悦、戴锦华率先将“性别”这一非结构性因素引入叙事话语研究中,使得“女性”话语开始挣脱以“男性”为中心的话语系统而出现,真正的女性才得以发声。从“性别”这一角度切入与之相关的文本研究,往往会有与其他研究方法得出的结论所不同的见解出现,为文本研究提供一种新的研究视角。《孤恋花》出自当代作家白先勇笔下,最初发表于1970年《现代文学》的第40期,后被收入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中。白先勇曾在采访中提及,《孤恋花》这篇小说的创作灵感来自留日作曲家杨三郎创作的歌谣 《孤恋花》,表现的是身处底层社会的酒女的故事。小说《孤恋花》的选材、立意以及故事本身,无不透露着性别意识的痕迹。从性别文化角度审视 《孤恋花》,细读文本,可以厘清现有评论中的某些疑义,得出与以往研究不同的见解,发掘出隐含在文本深处的另一层意蕴的主题表达。

一、叙事学视角下的性别意识

1.叙述者与文本:女性意识的显露

叙述者是文本中进行叙述的“人”或“主体”,热奈特按其在叙述中是否参与故事,将叙述者类分为“异故事”(不参与)和“同故事”(参与);另一种分法则按叙述者是否在故事内叙述,分为“故事外”和“故事内”。[2](P175)而《孤恋花》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被叫做“阿六”,“阿六”既是故事的参与者,也是故事内的人。文本的主要叙述者“阿六”的身份明显是“女性”,透过叙述者阿六的视角,故事的中心人物娟娟一步一步登场。透过叙述者阿六的回忆,故事的另一个重要人物五宝的形象也逐渐清晰。第一叙述人阿六以平视的态度来叙述娟娟和五宝,而且故事内部的第一叙述人阿六和第二叙述人娟娟和五宝,都受制于故事情节的发展,叙述者与被叙述者在文本中的位置是平等的。透过阿六的自述和回忆,两个底层酒女一生的经历、情感、命运一点点呈现了出来。

将“女性”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也是故事的主要参与者,并以平视的态度叙述故事中的另外两位“女性”角色,最终形成了一个讲述底层女性悲剧命运的文本。从这个角度看,《孤恋花》无疑是一部典型的女性主义文学作品,作品中的女性意识十分突出。

2.作者与叙述者:跨性别视点

叙述者的位置所呈现的是叙述者与故事整体的“外在”关系,而视点指的是故事采取的“内在”叙述视角。《孤恋花》中的叙述者的身份是女性,作者叙述故事所采取的视点也很明显是女性的叙述视角,但这样一部女性主义色彩十分突出的作品,却是出自一位男性作家的笔下,由此可以说,这是一部跨性别写作的文本。

从叙述立场上看,文本中处处透露出作者对女性主体性的表现,作者无疑是站在女性立场上发声的,他所控诉的是华三、柯老雄一类人所光顾的那个视女性为玩物而肆意践踏的欢场地狱。当阿六听到俞大傀气急败坏地骂道“婊子”时,作者写阿六的想法时这样写道:“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浪,我就是听不得这两个字,男人嘴里骂出来的,俞更龌龊。 ”[3](P142)作者在写阿六听说五宝没娘时的心理反应时,写道:“从那时起,我便对她生出了一股母性的疼怜来。”[3](P146)看着外出陪宿回来的娟娟一身憔悴,一睡就是一下午时,阿六心疼不已,而且感同身受。作者在写阿六的心理活动时写道:“我知道,男人上了床,什么下流的事都干得出来。”[3](P146)在文本中,作者借叙述者之口,表达了对男人用“婊子”这一字眼辱骂女人的反感,作者写阿六面对没娘的五宝时自然而然流露的 “母性”,以及对外出陪宿的娟娟的感同身受,无不都是女性所特有的性别经验的显露,这都表明作者选取了女性视点作为文本的内在叙述视角。细读文本的这几处描写,可以明显看出作者的声音与文本中的女性叙述者的声音融为一体,作者与文本叙述者站在了同一立场,故而作者在文本中对女性身份的体认不言自明。

从情感取向上看,故事的叙述者是女性,故事中涉及的情感是叙述者“阿六”先后与“五宝”、“娟娟”这两个女子间的同性爱情。文本中几次提及“成家”这样的字眼,以便将故事中的同性恋情与普通的女子间相互扶助的友情相区分。小说中,阿六以前在上海时,她和五宝有一个共同的心愿,等攒够钱“成一个家”,并且赎个清倌人回来养。而在五宝死后,直到碰到娟娟,她才又起了“成家”的念头。而这两段女子间的情感的执笔者本人的情感取向其实是男性。1980年代末,香港 《PLAYBOY》的蔡克健对白先勇的专访中,白先勇第一次公开谈论了自身的同性恋话题。但凡读过白先勇先生怀念亡友王国祥而作的《树犹如此》,一定会被其中“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的深情所打动。而难得的是,在小说中,透过阿六的“眼睛”看故事中的男性和女性时,我们明显可以看出作者对女性的欣赏。刚出场的娟娟,一头披肩长发,一身黑色旗袍,外披小白褂,留给读者一种娴静美好的印象。而残暴毒辣的恶魔柯老雄,有着猪鬃似的硬发,一对猪眼睛,满口金牙,鲤鱼腮,还一身狐臭,让人恶心至极。至于那个痴情乐师林三郎,眨着烂得快瞎的眼,拉着破旧的手风琴,给人一种既邋遢又潦倒的感觉。而作者在描写阿六与五宝、娟娟之间的感情时,用自然贴切的笔触将女性之恋的温馨美好十分细腻地呈现了出来。阿六眼中,初来万春楼的五宝天真活泼惹人疼:“她甩动着一头短发,笑嘻嘻地咧开嘴。我把她兜入怀中,揪住她的腮,亲了她两下”[3](P146)。 发现五宝手臂上留下一排被华三烟枪烙下的焦火泡子,阿六心疼不已,“看她痛得厉害,总是躺在她身边,替她揉搓着,陪她到大天亮。 ”[3](P144)阿六初次将喝醉的娟娟带回家后,对宿醉醒来的娟娟给予细心的照顾:“我起来熬了一碗红糖姜汤,拿到床边去喂她。她坐起身子,我替她披上了一件棉袄。 ”[3](P145)细读文本中的这几处描写,明显可以看出作者已然超越了性别身份的局限,用心去感知和描绘小说中人物的不幸际遇和复杂情感。小说从叙述立场到情感取向上,无不体现出作者的跨性别视点。作者白先勇身为男性,却能够摈弃主流话语的偏见,放下知识分子惯有的道德审视的目光,去描绘和展露底层社会欢场女子的生存状况和真实情感,为那些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欢场女性发声,从这一点上讲,身为男性的作者无疑给予了女性最大意义上的尊重,故而 《孤恋花》的写作是难能可贵的。

二、与命运抗争的女性形象的重塑

在社会空间为男性所独占、家庭伦理结构也由男性占绝对支配地位的前提下,那些为社会、家庭所放逐的女性除了或主动或被动地进入欢场,除了出卖自己的色相以及与之有关的艺能之外,似乎缺乏更为有效的谋生手段。[4]故而,在《孤恋花》所勾勒的文本世界当中,失去家庭庇佑的底层女性难以逃脱沦为满足男性欲望工具的命运,可作者却在小说中塑造了三个不甘心仅仅是作为满足男性欲望的工具而活着的女性。出身底层的她们,得不到家庭的庇护,不得已依靠出卖肉体为生,却没有因此而麻木到完全丧失自我,沦为男性发泄欲望的工具,她们依然有着自己的生活追求。投身欢场不过是她们谋求生存空间的途径,而当这一谋生方式成为她们实现生活愿景的最大阻碍时,她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与之抗争。

1.欢场世界的超俗者——阿六

《孤恋花》中描写的三个女性形象中,阿六的处境相对好一些,她摸爬滚打多年,终于当上了五月花的“女经理”。从阿六的身上,隐约可以看到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金大班这一类旧上海交际花的影子,她们都能周旋在不同类型的人身边,八面玲珑的背后,还留有一丝悲悯。而不同于尹雪艳的是,阿六生活在底层社会;不同于金大班的是,与金钱相比,阿六更看重情感的归宿。经受了欢场多年历练的阿六,凭借着自身的聪慧和谋略,基本上获得了自保能力,她泥着老板,终于得到了经理的职位,不必出卖皮肉也可勉强维持生计。而与此同时,见识了太多罪恶和不幸的阿六,并没有变得麻木,她的内心依然善良柔软,比常人多一份悲悯。阿六和娟娟只是打过几个照面的交情,可当她看到醉倒在洗手间的娟娟时,却毫不犹豫地把娟娟带回了自己家照顾。当了经理的阿六,并没有借助手中权势去压榨手下的酒女,反而宁愿自己过着拮据的生活,也不忍心克扣手下那些酒女的皮肉钱。

不管是在万春楼还是五月花,阿六都有能力自保,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可她并不甘愿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麻木地在这片充斥着男性欲望的烟花之地生存,而是选择了向命运抗争。所以初到台湾时,阿六并没有选择更容易混得开的五月花,而是搭着俞大傀这伙黑帮人跑单帮。后来,码头发生了几次事故后她便赔光了所有,无奈之下,她只能再次重操旧业。在《孤恋花》所勾勒的男性中心的社会中,底层女性除了卖身,几乎无法谋生。可阿六不愿认命,于是加入“跑单帮”这一男性主导的谋生途径中去,然而,她的突围和抗争最终还是失败了,所以她对为自己再次踏入欢场而感到惋惜的卢九说,“那也是各人的命吧”。阿六接受了自己不够幸运的命运,却并不认为卖身就该是所有和她一样的底层女性的唯一命运。阿六的抗争虽然失败了,但是她的抗争行为的意义却是不可忽视的,她这一抗争行为,意味着文中的女性形象不是被动地接受男权社会预留给底层女性的谋生空间,而是去主动争取人生的其他可能性。

2.肉身逃离者——五宝

在《孤恋花》中,关于五宝的事迹,主要出自阿六的回忆与讲述。五宝与阿六初识的地方是在上海的万春楼。五宝来自扬州乡下,她没有娘亲,十四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卖到了上海的万春楼。初次见面时,阿六眼里的五宝活泼单纯,即便经历了从小没有母亲、长大后又被拐卖这样不幸的遭遇,脸上还依然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在阿六的照拂和陪伴下,五宝对生活有着许多美好的期望。龟公华三未出现之前,万春楼只不过是五宝用肉体换得金钱的交易所,是她借以谋生的地方。五宝有自己关于幸福人生的设想,她的心愿是等攒够了钱,一起和阿六买栋房子住在一块儿,俩人成一个家,再养一个清倌人。可后来,龟公华三丧心病狂而又无止境的性虐折磨,一点点磨灭了五宝对生活的所有期望,五宝眼里的万春楼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不断地凌虐着她的肉体,吞噬着她的灵魂。浑身伤痕、陷入绝望的五宝冷笑着对阿六说,“这是命,阿姐。”最终,不愿继续忍受华三折磨的五宝选择吞鸦片自尽,亲手结束了这不幸的命运。

身处男权中心社会的五宝,从小失去了母亲的庇佑,长大后又因为被拐卖到青楼而失去了家的庇佑,只能依靠卖身谋生。而唯一带给五宝温暖与依靠的阿六,也不过仅仅能够勉强自保。所以在面对华三这个嫖客的兽性摧残时,五宝已然无处可逃。五宝虽然嘴上说着“这是命”,可还是不甘心认命,而是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来逃离华三这个可怕的恶魔,来抗争这不公的命运。而五宝那瞪着眼睛、嘴里塞满鸦片膏子的凄厉死相,像是对华三这样人面兽心的丑陋男性的无声诅咒,更是对欢场这一惨无人道的黑暗地狱的无声控诉。当生活的所有美好希冀都被残酷的命运无情碾碎时,绝望的五宝不再对这样的人生有所留恋,她以决绝的死亡实现了肉身的逃离。

3.精神逃离者——娟娟

小说中的娟娟,也从不曾感受过来自家庭的温暖。娟娟的母亲是个疯子,父亲把母亲拴在自家的猪圈里,却不让娟娟知道她的身份。娟娟后来从阿姨口中得知母亲的身份时,去给母亲送饭,差点被发疯的母亲咬死。娟娟在十五岁时,被父亲强奸,有了肚子后,又被人面兽心的父亲拉到大街上辱骂,父亲竟然还污蔑她偷人。长大后的娟娟对阿六讲起自己的经历时,声音空空洞洞,讲完便嘿嘿地干笑。娟娟到了五月花后,面对酒客的玩弄,一点也不反抗,仿佛将自己的这副皮囊抛掷了一般,嘴角总是扯出一个凄惨的笑。在小说里,五宝没能实现的“成家”心愿,有一大半在娟娟身上实现了。阿六花了一生的积蓄,还搭上了五宝留下来的遗物,终于为自己和娟娟买下了一个小公寓。可这看似平静安稳的美好生活,本就经不起更多的风浪,终究被又一个“华三”——柯老雄的出现所打破了。后来,染上了吗啡瘾无法摆脱柯老雄的娟娟,口中无奈地说着“没法子呦”,但却并没有就此沉沦。当她遭受柯老雄这个变态嫖客一次又一次的兽性摧残时,并没有如凤娟一样就此妥协,落得被玩弄致死的下场;也没有像五宝一样选择“自杀”,以这样的方式逃离这不公的命运;而是在亲手杀死了柯老雄这个恶魔后陷入疯癫,肉身被拘在了疯人院,精神已然实现了逃离。

《孤恋花》中的三个女性形象中,娟娟所面临的不幸更甚,所经受的苦难更深,故而她的抗争也是最激烈的。娟娟看似逆来顺受,实则坚韧有力。发疯的母亲的撕咬没有吓倒娟娟,人面兽心的父亲的作孽也没有逼疯娟娟,她依然坚强地活着。面对如此不公的命运,娟娟报以嘲弄,示以干笑。可离开“家”这个地狱后的她,却又沦落到了欢场地狱。面对柯老雄的无止境的性虐折磨,表面不动声色的娟娟,却在中元节当晚奋起反抗,一举杀死了柯老雄这个恶魔。了结一切后的娟娟最终发疯了,疯人院里的她,忘掉了不堪回首的过往,露出了憨稚的笑,笑容里没有了凄凉的意味,由此实现了精神上的逃离。

作者在《孤恋花》中所塑造的三位底层女性,不同于以往的同类题材小说中所呈现的男权社会的被动者,而是以一种能动者的姿态,拼尽全力想要冲破男性中心社会的重重压制,谋求自我的生存空间。小说中的几个女性都对自身的悲惨处境有着清醒的认识,身为欢场女子的她们,无不想要逃脱男性欲望的挟制,并且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与这不公的命运进行抗争,故而才有了阿六的转行跑单帮,才有了五宝和娟娟唱《孤恋花》时其他人难以演绎的悲苦,直至最后演变为剧烈的抗争——五宝自杀,娟娟杀死了加害于自己的恶魔。《孤恋花》是一出触目惊心的女性生存悲剧,也是一首悲怆动人的女性赞歌,读者在对故事的主角们的不幸际遇深感疼惜之余,也不免为这一个个女子努力活着的韧性与奋起反抗的挣扎而感动。

三、祛魅与颠覆:边缘性的合理性

在人类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经济、文化和宗教的影响,使世界上大多数民族形成了男权中心文化。[5]在男性中心文化观念的影响下,女性往往被视为男性的附属品,被动的存在物。以男性中心文化为主导的主流文化,只认可柔顺、善良、贞洁、为男性牺牲的女性,而那些丢失贞洁出卖肉体的欢场女子,则被主流文化排除在外,成为边缘化的存在,逐渐沦为主流文化语境中的“失语者”。而《孤恋花》的创作逸出了主流文化的语境,把目光投向一群身处边缘地带的 “失语者”,从普遍的人性角度出发,消解了主流文化与边缘文化之间的二元对立,让边缘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对话成为可能。

1.祛除欢场女子身份的神秘性

欢场世界一直以来都是被男性中心文化所遮蔽的灰色地带,欢场女子作为男性中心文化所确立的温柔贤惠、忠贞善良的女子形象的对立面,也是被中心文化有意遮蔽的存在。也正是在这样的遮蔽下,欢场女子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引人注目的同时却又为人所不齿。以往的许多男性作家笔下的欢场女性形象,往往是作为“被看”的“他者”而呈现的,是需要“改造或救赎”的对象。而《孤恋花》的写作则不同,作者并没有凌驾于小说人物之上,对五宝、娟娟们的人生作出道德评判,而是让小说中的主人公自己发声。《孤恋花》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口吻,通过欢场女子“阿六”的“眼睛”和“回忆”,将欢场女子眼中的欢场世界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在欢场这一原本充斥着色欲气息的“地下世界”里,生而不幸,不得已出卖肉体为生的五宝、娟娟们身上,看不到情欲的颜色,看到的只是让人心酸和愤怒的道道伤痕。也正是这样看似赤裸的直接呈现,反而使得《孤恋花》的写作消解了欢场题材本身的色欲气息。透过阿六对五宝人生经历的讲述以及娟娟对童年经历的自述,读者不难发现,“家”的缺席是导致五宝、娟娟被迫进入欢场的重要原因。五宝小时候没有娘亲,长大后又被拐卖,无法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和庇佑。而娟娟的“家”和“欢场”这个地狱相差无几。娟娟本以为自己没有母亲,后来得知母亲是自家猪圈的那个疯子,娟娟给她送饭时差点被咬死。娟娟的父亲则是人面兽心,让娟娟怀了孕后竟然当众污蔑娟娟偷了人。在这些故事里,读者所看到的是一个个不幸的女子、一桩桩令人发指的恶行,引发读者关注的不再是五宝、娟娟们的欢场女子身份的神秘性,而是这个身份背后的人本身。小说里,五宝、娟娟们作为欢场女子的身份神秘性由此得以消解;而五宝、娟娟们作为社会底层女性所要面临的不幸命运,以及她们面临不幸的生活态度和所作所为,成为读者关注的重心。

2.对男性中心文化的颠覆

女子之间的同性恋情古已有之,但是在男性中心主义的长期霸权下,这一现象一直都是被主流文化所遮蔽的客观存在。在男性中心文化的主导下,异性恋被确立为唯一合法的婚恋模式。一个人的性别一旦确认,其合法的性欲对象的性别必然是异性。男性中心文化漠视性的复杂多元本质,高扬“阳物崇拜”论,故而备受许多女性主义批评家的指责。在一些女性主义批评家看来,女同性恋是反抗男性中心主义的一种行为,不仅仅是一种“性选择”或“另一种生活方式”,它还是一种对传统秩序的根本批判,是妇女的一种组织原则,一种试图创造一个分享共同思想环境的表现,是女性在同类中寻找中心的尝试。[6]

《孤恋花》是一部相对于男性中心文化而言边缘化到极致的作品,因为《孤恋花》所呈现的中心人物是底层欢场女子,所呈现的情感是女性与女性之间的同性恋情。从题材选取上看,《孤恋花》无疑是对男性中心文化的一种大胆挑战,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孤恋花》的写作并非是为了向男性中心文化叫嚣,而是为了证明边缘性的合理性。小说中,作者对文中的几个女子之间的爱情书写着墨不多,因为作者的本意不是要写一个引人窥探的女同性恋故事,而是意在说明,女同性恋这一边缘现象存在的合理性,并借此实现对男权中心文化的颠覆,试图构建一个容许边缘文化存在的多元文化空间。在小说中,作为男性欲望符号的五宝、娟娟们,在以华三、柯老雄为代表的嫖客的兽性摧残下,身心都受到了巨大伤害,男性欲望成了恐惧、绝望、痛苦的代名词。与男性欲望相对立的是,阿六与五宝、娟娟之间的细腻动人的无欲爱情书写。从前一道出堂差时,阿六和五宝总喜欢配一出《再生缘》,阿六唱孟丽君,五宝唱苏映雪;看到活泼动人的五宝,阿六忍不住揪住她的腮帮亲了一口;五宝、娟娟喝醉后,阿六总会整夜照顾着,不时给她们重新盖好被子;阿六看到五宝、娟娟身上的“七痨五伤”,一边心疼,一边慢慢揉搓;阿六和娟娟住一起后,因为担心娟娟体弱,不许她过多操劳家务,任凭娟娟一觉睡到下午也不忍心叫醒……而这些温馨美好的相处细节,无疑才是女性真正的情感需求。由此看来,五宝、娟娟们投身同为女性的阿六的怀抱,无疑是更符合女性的情感需求的选择。故而,在《孤恋花》中,女同性恋现象作为一种与男性中心文化对立的边缘化现象,其存在的合理性不证自明。

在一些批评家看来,社会性别其实是文化建构的产物。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表露的观点:女人并非是天生的,而是被社会建构成女人。性别政治的作用下,男人与女人,主流与边缘的对立也由此确立。而唯有打破性别的樊篱,才能更好地审视不同文化存在的合理性。而《孤恋花》写作,立足于极度边缘化的欢场女性这一群体,从作者到文本,从视角到情感,无不呈现了突破性别界限的努力,小说通过与主流文化的碰撞,意在打破主流文化一元压制的不合理格局,从而建立起一个多元文化共存的文化空间。

女性题材和同性恋题材是白先勇创作的两大重要题材,而这两类题材所共有的边缘化特征,无疑是作者关注的焦点。透过《孤恋花》这一融合了女性题材和同性恋题材的文本,我们可以看出白先勇创作中鲜明的性别意识,以及他对与男性中心文化相对立的边缘群体、边缘文化的关注与思考,这构成了白先勇文学创作的一个鲜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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