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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宋诗僧惠休考略

2019-03-05孙耀庆

关键词:鲍照

孙耀庆

(河北工程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邯郸 056038)

惠休(?-?),俗姓汤,字茂远。诗名甚著,与鲍照并称“休鲍”。《南齐书·文学传》云:“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休、鲍后出,咸亦标世。”[1]908钟嵘《诗品》云:“大明、泰始中,鲍休美文,殊已动俗。”[2]68可见,二人之创作共同推动了刘宋中后期文学之变革,引领了新的诗歌风尚。

关于惠休之生平事迹,史书言之甚少,沈玉成、曹道衡先生《汤惠休事迹》推测“惠休之卒当晚于鲍照”,“其卒年当在宋季”[3]。徐湛之本传记载云:“(元嘉)二十四年(447年),(徐湛之)出为前军将军、南兖州刺史。善于为政,威惠并行。广陵城旧有高楼,湛之更加修整,南望钟山。城北有陂泽,水物丰盛。湛之更起风亭、月观、吹台、琴室,果竹繁茂,花药成行,招集文士,尽游玩之适,一时之盛也。时有沙门释惠休,善属文,辞采绮艳,湛之与之甚厚。世祖命使还俗。本姓汤,位至扬州从事史”[4]1847。后世论惠休者,多引用此材料。就这条材料来看,我们可获知的信息有三点:一,惠休曾在元嘉二十四年(447年)左右,与时任南兖州刺史的徐湛之相交。据《宋书·州郡志》载,宋文帝时,南兖州之治在广陵,故二人相交应在广陵。二,惠休以诗名世,“辞彩绮艳”,深受徐湛之等人知赏。三,惠休曾被孝武帝敕令还俗,还俗后任扬州从事史。下面,我们即对惠休还俗时间与原因,以及交游情况做一考证。

一、惠休还俗考

刘宋时,佛教传入已久,势力日趋扩大,沙门释氏中不乏鱼龙混杂者,他们骄奢侈竞,玩弄权术。早在文帝元嘉十二年(435)时,丹阳尹萧摩之就曾上奏曰:“自顷以来,情敬浮末,不以精诚为至,更以奢竞为重。旧宇颓弛,曾莫之修,而各务造新,以相姱尚。甲第显宅,于兹殆尽,材竹铜彩,糜损无极,无关神只,有累人事。建中越制,宜加裁检,不为之防,流遁未息。”[5]425所奏获得统治者认可,沙汰沙门,罢道者数百人。然历经数年,沙门侈滥之状不仅未得到控制,反而日趋严重。世祖大明二年(458年),竟有昙标道人与羌人高阇联合谋反之事,于是孝武帝又下诏曰:“佛法讹替,沙门混杂,未足扶济鸿教,而专成逋薮。加倾奸心频发,凶状屡闻,败乱风俗,人神交忿。可付所在,与寺耆长,精加沙汰。后有违犯,严加诛坐,主者详为条格速施行。”[5]49于是设诸条禁,若非戒行精苦者,并使还俗。

惠休,释怀信《释门自镜录》卷上《俗学无裨录·宋彭城寺慧琳毁法被流目盲事(惠休附)》载云:“惠休,字茂远,俗姓汤,住长干寺。流宕倜傥,嗜酒好色,轻释侣,慕俗意。”[6]809唐释神清《北山录》载云:“复有狂狷之夫,弃乎本教,聊览坟索,游行内侮,若豕负涂,洁则忌之。(其有辞亲慕道,割爱为僧,而不知励己进修,全弃教典,专心外习,吟咏风骚,而于本教反生轻侮,故我高德顾之,忌如秽物。所谓辜负先圣无利檀越。沈坠三涂。自贻伊咎也)如宋慧琳、惠休之流也(二子皆江表诗僧,于道德则无取者也)……惠休为文,名冠上才。嗜酒色,无仪法(蜀僧可朋亦然,死于逆旅,尸弃郊野)。孝武以其污沙门行,诏勒还俗,补扬州文学从事,患不得志,终于句容令焉。”[7](括号字为释慧宝所作注文)就上述两条史料来看,惠休乃是嗜酒好色,行无仪法,无视佛门禁律之辈,自然处在孝武帝沙汰沙门之列。因此,惠休是在世祖大明二年(458年),因狂狷傲诞、素无戒行,而被迫还俗。

值得注意的是,惠休在“敕令”还俗后,并未成为寒衣素士,而是步入仕途,转任“扬州从事史”[2]68。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如下:

其一,惠休文才卓著,于当时文坛影响甚大。《南史·颜延之传》:“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延之每薄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8]881钟嵘《诗品》:“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羊曜璠云:‘是颜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鲍之论。’”[2]67这是中国文学史上,颜延之与惠休因诗歌审美内涵认识不同,而产生的一段公案。孰是孰非,谌东飙[9]、许云和[10]等诸位先生已有论述。抛开公案本身,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即继元嘉颜、谢之后,休、鲍已然成为大明、泰始诗风的引领者,其创作引导诗歌走向俗化。此外,惠休于文坛之影响,在后世诗文创作中,可得到印证。江淹有杂体诗三十首,所拟作家如曹植、阮籍、陆机、刘琨、谢灵运等皆为文坛之翘楚,惠休能与这些人并列其中,可见其文学地位甚高。李白《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君同鲍明远,邀彼休上人。鼓琴乱白雪,秋变江上春。”杜甫《留别公安太易沙门》:“隐居欲就庐山远,丽藻初逢休上人。”白居易《广宣上人以应制诗见示因以赠》:“道林谈论惠休诗,一到人天便作师。”齐己《寻阳道中作》:“欲向南朝去,诗僧有惠休。”罗隐《寄处默师》:“香炉烟霭虎溪月,终棹铁船寻惠休。”等等,已将惠休视为“诗僧”的代称,盛赞其文才。其于刘宋及后世文学之影响,可见一斑。

其二,孝武帝对佛教持有双面态度。一方面,他从政治、社会安定的角度出发,力图对沙门进行控制,申严佛律,整顿不端,肃清异杂。史书载:“孝建元年,世祖率群臣并于中兴寺八关斋,中食竟,愍孙(袁粲)别与黄门郎张淹更进鱼肉食。尚书令何尚之奉法素谨,密以白世祖,世祖使御史中丞王谦之纠奏,并免官。”[4]2229“八关斋”,是指在斋日奉行八戒(戒杀生、戒悭吝、戒淫邪、戒妄语、戒饮酒、不着华香脂粉、不为歌舞倡乐、不卧高大床),袁粲与张淹因饮酒破戒,孝武帝竟给予免官之重罚。而另一方面,他从扶持精英文化、精英人才的角度出发,对于声名卓著的僧侣又采取了刻意保护的态度。范晔于元嘉中谋反被诛,牵连甚广,其门遭十二人丧,无人前往营理,释昙迁因曾与之游狎,于是“抽货衣物,悉营葬送”,孝武帝得知此事后,非但没有治昙迁之罪,反而对徐爰说:“卿著《宋书》,勿遗此士。”[11]501求那跋陀罗,“博通三藏,语言机智”。孝建元年时,刘义宣谋反,挟求那跋陀罗随军同行,其间求那跋陀罗与刘义宣多有书信往来。孝武帝截获求那跋陀罗后,不仅没有降罪于他,反而礼遇有加,供给衣物、车乘,敕住中兴寺[11]130-138。惠休,“秉笔造牍,文辞斐然,非直黑衣吞音,亦是世上杜口。于是名誉顿上,才锋挺出,清艳之美,有逾古歌,流转入东,皆良咏纸贵,赏叹绝伦”[6]809。其还俗后不仅未被流徙,而且还被引入仕途,授予官职,是因统治者重视其文才,对其进行了有意识的保护。

二、惠休交游考

就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材料,惠休所结交之文士有徐湛之、鲍照、吴迈远、谢超宗等。

1.惠休与鲍照

在刘宋文坛上,惠休与鲍照以“休鲍”并称,这不仅因二人诗风相近,还因二人相交甚深。李白《赠僧行融》即云:“梁有惠休,常从鲍照游。”就现存诗歌来看,鲍照有《答休上人》与《秋日示休上人》两首,惠休有《赠鲍侍郎》一首,可见二人常有诗歌赠答之事。那么,二人相交于何时何地呢?

因鲍照两首诗均以“休上人”称惠休,故吴汝纶有言:“此二诗盖(惠休)未还俗作,当在文帝时,文帝末年已见乱机,故其言如此。”[12]290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论《秋日示休上人》曰:“岂亦效休上人耶?‘东西望楚城’,意明远与休同客荆州时作也。”[12]289二人指明休、鲍相交之时,惠休尚未还俗,且二人同客荆州。丁福林先生《鲍照年谱》考鲍照一生两次客居荆州,一是在元嘉十二年至元嘉十六年(435-439),时任临川王刘义庆国臣;一是在大明六年(462年)秋后,时为临海王刘子顼军府参军,掌书记之任[13]40。而鲍照第二次客居荆州时,惠休已还俗,不应以“休上人”相称,故二人相交应在鲍照首客荆州时,即元嘉十二年至元嘉十六年(435-439)之间。而元嘉十六年四月,临川王刘义庆改任江州,镇浔阳,鲍照随之,故二人相交应是在元嘉十二年至元嘉十五年之间。又据鲍照诗题“秋日”,以及“枯桑叶易零,疲客心易惊”等诗句来看,二人赠答时正值中秋节令。而据丁福林先生考,鲍照抵荆州时已是元嘉十二年深秋九月了[13]40,不可能一达荆州,即与惠休酬答,故二人相交应是在元嘉十三年至十五年间。另据《宋书·州郡志》:“荆州刺史,汉治武陵汉寿,魏、晋治江陵,王敦治武昌,陶侃前治沔阳,后治武昌,王暠治江陵,庾亮治武昌,庾翼进襄阳,复还夏口;桓温治江陵,桓冲治上明,王忱还江陵,此后遂治江陵。”[4]1117故二人相交应是在荆州之治江陵。

2.惠休与徐湛之

元嘉二十四年,徐湛之任南兖州刺史,惠休以“善属文,辞采绮艳”而深受徐湛之知赏。关于徐湛之,《宋书·徐湛之传》载:“湛之善于尺牍,音辞流畅。……伎乐之妙,冠绝一时。”[4]1844《高僧传·僧镜传》:“释僧镜,姓焦,本陇西人,迁居吴地。至孝过人,轻财好施……住吴县华山,后入关陇寻师受法,累载方还,停止京师,大阐经论。司空东海徐湛之重其风素,请为一门之师。”[11]293《高僧传·慧通传》:“释慧通,姓刘,沛国人。少而神情爽发,俊气虚玄,止于治城寺。每麈尾一振,辄轩盖盈衢。东海徐湛之、陈郡袁粲敬以师友之礼,孝武皇帝厚加宠秩。”[11]301可见,徐湛之尊崇佛教,喜好文学,礼遇僧侣与文士,其到达广陵后,听闻惠休之诗名,必会招揽结识。而惠休流宕倜傥,亦会欣然前往依附。就“湛之与之甚厚”来看,二人相交甚深。元嘉二十六年,徐湛之入为丹阳尹,徙任京都。故二人相交时间在元嘉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间,地点在南兖州之治广陵。

3.惠休与吴迈远

吴迈远,为人傲诞,文才泛泛而喜好自夸。《南史·文学传》载:“又有吴迈远者,好为篇章,宋明帝闻而召之。及见曰:‘此人连绝之外,无所复有。’迈远好自夸而蚩鄙他人,每作诗,得称意语,辄掷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数哉!’”[8]1765宋明帝谓其只擅连绝,其余诸体兼不佳。元徽二年(474年),桂阳王刘休范起兵造反,吴迈远曾为其撰写檄文,“桂阳之乱”平定后,吴迈远被诛灭九族。丘巨源《与尚书令袁粲书》论及于此:“且迈远置辞,无乃侵慢,民作符檄,肆言詈辱,放笔出手,即就齑粉。”[1]895

关于二人相交情况,钟嵘《诗品》:“吴(迈远)善于风人答赠。汤(惠)休谓(吴迈)远云:‘吾诗可为汝诗父’。以访谢光禄(谢庄),云:‘不然尔,汤可为庶兄’。”[2]69察吴迈远现存诗歌,如《长相思》《长别离》《杞梁妻》等多为男女相思之作,缠绵婉转,这与惠休的《怨诗行》《江南思》《秋思引》等艳情诗如出一辙。性格相仿,诗风相近,因此才有“吾诗可为汝诗父”“汤可为庶兄”之趣说。

4.惠休与谢超宗

谢超宗,谢灵运之孙。《南齐书·谢超宗传》 云: “谢超宗,陈郡阳夏人也。祖灵运,宋临川内史。父凤,元嘉中坐灵运事,同徙岭南,早卒。超宗元嘉末得还,与慧休道人来往。好学,有文辞,盛得名誉。”[1]635“慧休道人”,即惠休。由此,谢超宗在元嘉末(约453年),曾与惠休有过交往。谢超宗承陈郡谢氏佛学积淀,十分礼遇僧侣。《高僧传·道慧转》:“释道慧,姓王,余姚人,寓居建邺……善大乘《明数论》,讲说相续,学徒甚盛,区别义类,始为章段焉。褚澄、谢超宗名重当时,并见推礼。……慧以齐建元三年卒。……陈郡谢超宗为造碑文。”[11]305《高僧传·道盛传》:“释道盛,姓朱,沛国人。幼而出家务学,善《涅盘》《维摩》兼通《周易》,始住湘州。宋明承风,敕令下京,止彭城寺,谢超宗一遇,遂敬以师礼。”[11]307可见,谢超宗颇有谢灵运之遗风,不仅好为文辞,还十分礼敬僧人,其与惠休相交,一方面是因惠休之诗才,另一方面也与惠休之佛学造诣有关。

明朱右《白云稿》云:“予尝观晋唐来高僧,以诗名者概不少也。若支遁之冲淡,惠休之高明,贯休、齐己之清丽,灵彻、皎然之洁峻,道标、无本之超绝,惠勤、道潜之滋腴,虽造诣不同,要适于情性,寓意深远,至于今传诵不衰。”[14]刘师培《中古文学史讲义》云:“晋宋之际,若谢混、陶潜、惠休之诗,均自成派”[15]。惠休作为一代诗僧,自成一派,不仅引领了大明、泰始文学的俗化风尚,还深刻地影响了后世诗人的创作,成为李白、杜甫、白居易、齐己等竞相歌咏的对象,颇具经典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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