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左思、鲍照对门阀制度的批判
2018-01-06陶冬
陶冬
摘 要:门阀制度在魏晋南北朝一度占据主流地位。这种畸形的政治制度既孕育了王谢等世家大族的几世辉煌,也催生了寒素阶层的凄苦呐喊。左思、鲍照,一个出生于门阀制度刚刚形成的西晋,一个生活在门阀制度逐渐衰落的南朝,门阀制度影响了两人的一生。他二人在经历过门阀社会的黑暗之后,发出了自己的呐喊之音,左思直击现实,指出门阀制度由来已久。鲍照委婉含蓄,借自己的怀才不遇表达对现实的不满。本文通过分析作为寒士代表的左思与鲍照对门阀制度的批判,探寻其原因,对比其异同,试图阐述这种批判对文学的影响。
关键词:左思 鲍照 门阀制度 批判
一、前言
左思、鲍照,作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寒门诗人,他二人在很多方面有共同点,同样出身寒门,仕途坎坷,在他们二人身上,有很多可供比較的地方。尤其是在对门阀制度的批判上面。左思和鲍照都体会到门阀社会的黑暗,他们在自己的诗文中均表达了自己对门阀制度的痛恨。
门阀制度是封建地主阶级特权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种表现形式,门阀即为“家门阀阅”的简化,所谓“家门阀阅”就是按照门第的高下来确立等级,门阀制度就是按照门第高下等区别士族与庶族在政治、经济、社会地位上的不同,以维护世胄阶层利益的等级制度。门阀制度形成已久。
政治上,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的施行和三国时期实行的“九品中正制”,是门阀制度成型的促进因素。经济上,西汉后期土地兼并现象的愈演愈烈为门阀制度的形成打下了经济基础。由此出现的世家大族不仅手握巨资,甚至于人才的任免权也把控在他们手上。久而久之官场便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门阀制度萌芽于东汉后期,初步形成于曹魏,确立于西晋,鼎盛于东晋及南北朝前期,衰落于南北朝后期。无论是左思生活的西晋,还是鲍照生活的南朝,门阀制度都影响了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左思、鲍照对这种畸形的制度是深恶痛绝的。所以他们把自己的愤懑表现在诗文中。
二、左、鲍诗文对门阀制度的批判态度对比
左思对门阀制度的批判集中体现在其《咏史》诗中,《咏史》诗名为“咏史”,实为“咏怀”,左思借古讽今,强烈地道出了对门阀制度的不满。鲍照对门阀制度的批判主要体现在其《拟行路难》十八首中,其他诗词偶有影射,但只是侧面烘托。左思、鲍照对门阀制度恨之入骨,所以对其大加讨伐是两人的共同点。然而,左思直截了当,直言门阀制度的不公,鲍照旁敲侧击,委婉揭露门阀制度的黑暗。
(一)左、鲍对门阀制度的批判的共同之处
左、鲍对门阀制度都持批判态度,他们二人把门阀制度“出身决定官阶”的潜规则表述得一清二楚。然而,无论是左思还是鲍照,在当时的社会上都只是一介寒士,力量之微,并不足以改变现状。虽有呐喊,却是人微言轻。对于社会的不公平,他们无力改变。左、鲍虽愤慨直击现实,却也对现实无能为力。
1.愤慨直击现实的犀利
左思、鲍照在面对门阀制度这个共同的“敌人”时,二人均发出了激烈的愤慨之音。门阀制度占据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它是那个畸形社会得以维持的根本。但是对于寒素阶层来说,这也是不公正的来源。左、鲍作为典型的受害者,毫无疑问是要对其加以讨伐的的。二人犀利地指出了门阀制度的由来,并且道出了门阀制度对寒士阶层的迫害。
左思在《咏史》(其二)中,直接指出了门阀制度的“由来非一朝”,直击黑暗现实的根本。其诗曰: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余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在该诗中,作者用“涧底松”和“山上苗”的对比来影射寒门之子与士族之后的发展,以此映衬门阀制度的不公。说到底,决定一个人的走向的其实就是“地势”,亦即“出身”。
鲍照在《拟行路难》(其四)和《瓜步山揭文》中,也把“地势”决定“走势”的规则说得很透彻。其诗曰: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
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惑?吞声踯躅不敢言。
人的出身决定了以后的发展,人生的境遇就像水流一样,“各自东西南北流”。地势决定了走向。门阀制度就是这样,这种不公平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左思、鲍照在这里直接点出了决定一个人人生境遇的就是门阀制度只重门第不重才华的畸形规则,门阀制度的运作机制就是“门第决定一切”。毫无疑问,两位诗人在揭露黑暗现实时,犀利点破门阀社会的不公,这种不公平造成了文人心中的失意,这是心理层面上的。在物质层面上,寒士愈发贫贱,这种积贫积弱的现状又加剧了失意。
2.面对黑暗现实的无奈
左鲍二人虽敢于直面现实,对黑暗的现实社会发出有力的控诉,但是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他二人除了呐喊之外,更多的却是直面现实后的失意与无奈。左思在经历了异地迁任却终究位列下品的失望时,选择消极隐退。《咏史》八首是他积极入世到消极出世的心路历程的最直白的体现。虽然他试图对门阀社会的黑暗做出抗争,但是作为一介寒士,在面对门阀世族的强大力量时,他是无能为力的。虽然惋惜人才得不到重用,但是他却不能改变这种现状,壮志难酬,只好退而求其次,去追求“英名”。
鲍照何尝不是这样,在鲍照生活的刘宋王朝,政治关系错综复杂,统治者猜疑无度,政治环境险象环生。寒士虽有受到重用的机会,但那只是对于少部分人而言。宋武帝刘裕及其子刘义隆大加引进寒门子弟,鲍照也曾做到诸如“中书舍人”这样的位置,南朝前期也曾出现过“宋齐二代,士庶不分”[1]的局面。但是,统治者引用寒素阶层并不是出于爱惜人才,而是想借寒素阶层的力量打压前朝的世家大族。总的来说,南朝时期,士庶之别已被大多数人接纳,寒素阶层缙绅高位的少之又少。不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持续存在着。鲍照曾一度对政治局面与仕途前景产生过幻想,也立下了“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的远大志向。但人才埋没,寒素阶层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现实使鲍照产生失意之感,再加上政治环境太危险,这种失意之感变得更强烈。作为失意寒士的代表,鲍照对这种不公平现象无法视而不见,但是对政治的忧思恐惧又使他敢怒不敢言,所以只有含蓄吐露心声,通过表达自己的怀才不遇之感侧面揭露黑暗现实。可以说,左思和鲍照虽然敢于揭露现实,但在黑暗的社会面前,更多的是“人生有命”的宿命论感慨和“吞声踟蹰不敢言”的无奈。左思的隐退,鲍照的妥协,都表明了他们对不公平现实的无能为力。究其原因,是寒士的微小力量难以撼动门阀世族的地位。
(二)左、鲍对门阀制度的批判的相异之处
左思、鲍照虽然都对门阀制度进行了批判,但是相比较而言,左思更加直接,鲍照则相对委婉。在《咏史》中,左思直接点明门阀世族的优越特权不是一朝一夕所形成的,这种反抗是直接有力的。左思对造成寒士阶层“白首不见招”的门阀制度进行了直接有力的批判,《咏史》(其二)就是典型代表。而鲍照则是借自己的失意侧面烘托。在鲍照的诗文中,有借怀才不遇之感来表达不满的,如《拟行路难》(其六)曰:
泄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
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惑?吞声踟蹰不敢言。
在这里,诗人失意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怀才不遇,心中苦闷,只能“空叹息”,想到干脆回归家园,但这只是一时的幻想而已,对于鲍照而言,执著于仕途才是他的毕生追求。但即使奋进于仕途,还是有志不能施展。此外,在鲍照诗文中,还有一类是借边关战士受到不公平待遇来展示社会的黑暗的,如《代东武行》中的立下战功的士兵却受到“爵轻” “恩薄”的待遇,这是诗人借边关将士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来揭露社会的现状。还有一类诗,是把自己的怀才不遇与劳动人民所受的苦难相结合,如《拟古》第八首:
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涧阴。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
岁暮井赋讫,程课相追寻。田租送函谷,兽蒿输上林。
河渭冰未开,关笼雪正深。笞击官有罚,呵辱吏见侵。
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
在这里,诗人将自己“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的遗憾与对下层人民的悲惨遭遇的同情结合在一起,通过对整个社会的黑暗面进行抨击,从而也表达出自己对门阀制度的不滿。鲍照不直接点破这是由门阀制度造成的,而是通过真实的画面再现社会的畸形制度。
鲍照表同情怜悯之心于贫苦大众,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在左思的诗文中很少见,甚至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人群中也很少见,这一点是左思无法比拟的。鲍照切身体会过坎坷的人生,也更能理解下层人民的苦痛。诗人将思想与生活相结合,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力量。左思直接对准门阀制度,鲍照旁敲侧击,但两人发出的反抗之音均是不可小觑的。
三、左、鲍犀利批判铸就文坛辉煌
左思一生悲苦,倾注满腔热血于《咏史》,向世人展露自己的心路历程。《咏史》实为“咏怀”,左思以古衬今,道尽人世悲凉。鲍照苦闷沉吟,既悲且壮,借“拟古”之名,道尽人生行路之艰难,道尽众苍生之苦楚,道尽一世的悲愤与委屈。左思上承“建安风骨”,铸就“左思风力”。鲍照恢复乐府“即时写作”的功能,充分发挥诗歌的言志作用,在南朝文坛独占一隅。总的来说,左、鲍上承建安,下启南朝,在魏晋南北朝文坛上铸就了辉煌。
(一)“左思风力”铸就不朽风骨
左思上承建安风骨,下启南朝余绪。钟嵘在《诗品》中评价左思的诗歌特征是“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喻之致”。[2]左思诗文中的这种“讽喻”和“野”也成就了“左思风力”。此外,在左思诗中,亦不乏风骨,《咏史》是汇聚左思风骨的代表。左思咏史,实为咏怀,以古衬今。左思将自己对门阀制度的不满,强烈地抒发出来,《咏史》八首是左思心路历程的体现,八首《咏史》相互构成一个整体,《咏史》(其一)抒发“骋良图”的远大志向,《咏史》(其二)由理想回归现实,直视现实的囚笼,抗议埋没人才的门阀制度,《咏史》(其三)表达自己“视富贵为浮云”的心态。《咏史》(其四)暗示自己立功无望,不如追求不朽英名的追求。《咏史》(其五、其六)暗示自己将效仿许由,高渐离,荆轲等人睥睨四海,去追求更高远的志向。《咏史》(其七)抒发了怀才不遇、人才被弃草泽的愤懑。《咏史》(其八)歌咏贫士的生活。从《咏史》(其一)“骋良图”再到《咏史》八的“达士模”,左思的最高理想破灭了,所以他不得已选择了隐士生活。从《咏史》(其一)到《咏史》(其八)这个梦想破灭的过程,左思寄寓自己的悲愤于其中,有力地控诉了门阀制度埋没人才的现实。而这种控诉造就了“笔力豪迈”的左思风力。左思“陶冶汉魏,自铸伟词”,[3]在西晋文坛上大放异彩,“建安风骨”在左思这里也得到了继承。此外,左思平衡了立大志与求隐逸的矛盾,因此他也成为后世作家推崇的对象。正是左思这种敢于对不合理制度进行批判,敢于向不公平的现实发出反抗之音的精神,才成就了气势雄壮、笔调挺拔、多现实之音的左思风力。再者,左思这种立足现实,表达心中所思所想的朴质风格在西晋浮华艳丽的靡靡之音中大放异彩。左思的这组咏史诗,突破了《咏史》的狭隘观念,突破了古人咏史的既定体制,而以表达统一主题,面对历史和现实而生的不平之感为宗旨来选择史事。《咏史》诗非左思独创,但是不得不说,《咏史》诗在左思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发展。
“左思风力”在西晋文坛独树一帜,左思“笔力豪迈”的思想,高洁的人格,是三张二陆两潘所不能相媲美的。沈德潜在《古诗源》里如是说;“太冲胸次高旷,而笔力又复雄迈,陶冶汉魏,自制伟词,故是一代作手,岂潘陆辈所能比拟”。[4] “左思风力”不止在西晋,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都是可以占据文坛一隅的。
(二)鲍照“发唱惊挺”谱写人生
在南朝文坛上,鲍照是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的。作为失意文人的代表,鲍照将自己的怀才不遇注入诗文中,将现实与自身感悟相结合,重拾诗歌的抒情性,感情饱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失意文人的人生悲剧。在“性情渐隐,声色大开”的刘宋时期,鲍照诗歌强烈的抒情性在南朝是不可多见的。在东晋重理向南朝重情的转变中,鲍照是起了关键的作用的。
鲍照根据自身抒发感情的需要,大力创作七言诗,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七言诗歌的发展。鲍照将自己一生的怀才不遇通过诗歌表现出来,创造出了《拟行路难》这样的杂言七言结合体,形式不一,风格多变,增添了文学形式的多样性,为后世七言诗的出现奠定了基础。鲍照自己创作的七言诗也取得了很大成就。后人在评价鲍照七言时,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如明人王夫之在《古诗评选》里就说道:“明远乐府,自是七言至极”。[5]
鲍照还恢复了乐府关注下层百姓生活的传统,鲍照拟汉魏乐府古体创造的一些诸如“代” “拟”开头的拟古诗,是其诗文的一大成就,在这些诗中,鲍照将笔端触向劳动人民的生活,这在南朝文坛是不多见的。鲍照将自身遭遇与贫苦大众的遭遇相结合,目的虽是表达自己的怀才不遇,但是这种悲天悯人式的情怀在魏晋南北朝实属罕见,鲍照对诗歌的现实功能的重视也是同时期诗人没有做到的。
在“元嘉三雄”中,鲍照体恤下层人民的艰苦,所以他的诗文中不仅有对门阀制度的疾呼,也有一份悲天悯人的普世情怀。怀才不遇是其诗歌的主要基调,所以鲍照诗歌形成了一种俊逸、恳切之感。所以后人评价鲍照为“俊逸鲍参军”[6]。明人陆时雍在《诗镜总论》里说:“鲍照才力标举,凌厉当年,如五丁凿山,开人世之所未有。当其得意时,直前挥霍,目无坚壁矣。骏马轻貂,雕弓短剑,秋风落日,驰骋平罔,可以想此君意气所在”。[7]简单说来,鲍照的诗风是俊逸刚健,不拖泥带水,所以有的时候又显得“颇伤清雅之调”。[8]但是鲍照这种立足于现实的精神,悲天悯人的情怀不仅使得他在当时就声名远扬,并且在后世也得到推崇,尤其在唐代,鲍照被许多大诗人所接受,前者有李白专学之,后者有杜甫“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9]的赞美。而杜甫那种敢于揭露现实,敢于用生命对黑暗现实进行控诉的精神,毫无疑问是受到鲍照的很大影响的。
左、鲍对门阀制度进行了有力的批判,揭露了门阀社会的黑暗。但是左、鲍尤其是鲍照的文学地位在当时并未得到文学评论家们的客观评价,钟嵘在《诗品》中就将鲍照的诗歌列为中品。在当时,左思、鲍照的社会地位也没有谢灵运、颜延之等人高,左思不仅由于其出生寒微而得不到重用,而且也因为他貌丑口讷而受人歧视,鲍照“才秀入微”,遭遇了诸多的不公平。然而,左、鲍这种振聋发聩的呐喊在后世得到了许多人的肯定,这种批判在文学史上也留下了崭新的一页。
四、结语
在“损不足以奉有余”的魏晋南北朝门阀社会里,左思、鲍照作为寒士代表,势必以自己的切身体会为例向世人道尽门阀制度的黑暗,在他们的诗文中恳恳切切地表达出了自己对门阀制度的感受,这种批判力度是前所未有的,毫不夸张地说,门阀制度影响了两人的仕途。一个在西晋的小朝廷里受人忽视,没有任何成就,庸庸碌碌,待理想和斗志被磨灭完之后落寞地退隐官场,潜心研究典籍。一个在刘宋王朝由治而乱的统治下,沉沦下僚,犹如飞蛾扑火般奋勇挣扎,虽几度易主,享得一时荣耀,但终究被埋没在草泽中,悲壮地死在兵荒马乱中。
注释
① 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② 钟嵘.诗品[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③ (清)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1963.
④ (清)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1963.
⑤ (明)王夫之.古诗评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⑥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⑦ (明)陆时雍,李子广.中华经典诗話.诗镜总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4.
⑧ 钟嵘.诗品[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⑨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