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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晚期理学传承剪影

2019-03-05王建生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程氏程颢程颐

王建生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责沈文贻知默侄》(以下简称《责沈文》)作为北宋晚期家族长幼间学术交流的文献,其内容、价值绝不囿于家族一隅,在两宋思想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责沈文》是陈瓘向其侄孙陈渊传授治学心得的书信,现摘录于下:

适越而北辕,越不可至;徙越人而置于齐里,则越语可易而为齐。然则气质一定,不能易其习者,非以其不学欤?气质之用狭,道学之力大,习其所自习者未尝察也。天气而地质,无物不然,人藐乎其间,亦一物耳,物与物奚以相远?或哲或愚,不系其习乎?思诚之道,莫先于学;务学之要,在于求师。颜子之不迁不贰得于孔子,希颜之人将孰师焉?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夫叶公有知人之明,有谋国之忠,爱贤而得民,慎微而忧远。其事皆有可指,其遗语之记于《缁衣》者亦可观焉。楚国之贤,谁出其右?子路非慢贤者也。鲁有仲尼,而彼不知焉,则于其问也,何足对哉?陈良楚产也,而能使北方之学者莫或先之,故孟子以良为豪杰之士,为其能悦周公、孔子之道而已。不知仲尼,则虽贤如子高,亦孔门之所不对也,为士而稽古者可不鉴哉!

予元丰乙丑夏为礼部贡院点检官,适与校书郎范公醇夫同舍。公尝论颜子之不迁不贰,惟伯淳有之。予问公曰:“伯淳谁也?”公默然久之,曰:“不知有程伯淳耶?”予谢曰:“生长东南,实未知也。”时予年二十有九矣。

自是以来,常以寡陋自愧。得其传者,如杨中立先生,亦未之识也。崇宁之初,兄孙渐就学其门,时予在合浦,始获通问。予之内讼改过,赖其一言。渐于是时,亦以所闻警予之缪。予始忽其言,久而后知其为药石也。今渐来天台,考其学益进,闻其言益可喜。陶染薫铸,有自来矣。举修步于南溟,观洪澜于北壑,此可远之基也。始之不谋,何以得此?古之善学者,心远而莫御,然后气融而无间;物格而不二,然后养熟而道凝。山上有木,其进也渐,合抱之干,岂一朝一夕之所可俟哉!人之患在不立其基,基立而不勉,亦何以愈于彼乎?物之终始,可不严哉!始识而终成,同乎一默,非言语所能究也。予以多言取祸,尚未诛殛,戴恩自幸,不知岁月之久,而生死之有二也。既老且病,手痺目昏,简编笔砚,殆将捐弃。今于渐之行,不能忘言,作《责沈》以贻之,喜渐之能谋其始,而笃之使有成也。政和三年八月九日。[1]111

陈瓘南剑州沙县人,青少年时期在家乡读书,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23岁时中进士;是时程颢48岁,任开封府属县扶沟知县[2]227。《责沈文》中明确交待:元丰五年(1085)夏,陈瓘为礼部贡院点检官,与范祖禹同舍;恰在本年六月,程颢以疾终于汝州[2]276。陈瓘与程颢之间并无政治、学术思想上的交集,故从未听闻程伯淳为何许人,遑论知悉他的学说、理念!在陈瓘的追忆式的自述中,范祖禹成为他接触程颢及其学派的点拨者、中转者。范祖禹自熙宁六年(1073)始,随司马光在洛阳书局修书(即后来的《资治通鉴》),在洛阳长达12年[3]。而在熙宁五年(1072)至熙宁十年(1077)间,程颢以监洛河竹木务的身份居住洛阳[2]189-201。司马光、范祖禹、程颢、邵雍等居洛名士的交游唱和、诗书往还等,铸就了宋神宗变法时期西京洛阳文化史上的再度辉煌。也正在洛阳修史时期,范祖禹对程颢、程颐的学术旨趣、人格性情有更深入、更透彻的了解。所以,当论及颜回在儒学中的地位及人格价值时,范祖禹很自然地将程颢比附为颜子,这也是对程颢极具历史定位性的概括。

据程颐所撰《明道先生行状》,程颢卒于元丰八年(1085)六月十五日[4]637。范祖禹向陈瓘推介程颢时,程颢已经去世。范祖禹将程颢比为颜子,可谓是对程颢儒学史地位的盖棺论定。巧合的是,元丰八年(1085)八月八日,也就是程颢去世后50余天后,程颐撰写了《明道先生行状》,其中有这么几句高度概括的语句:“辨异端似是之非,开百代未明之惑,秦汉而下,未有臻此理也。谓孟子没而圣学不传,以兴起斯文为己任。”[4]638这段文字被反复引用,旨在证明程颢直承孟子、开启儒学的新时代。在这点上,范祖禹与程颐声气相应,从中可看出程颢亲友圈对其生平事业予以总括的共同努力。

陈瓘行将而立之年,却不知当今儒学之巨擘,深感惭愧。他并未停留在惭愧、感叹中,而是用切实的行动来弥补视界的短缺,用恶补的方式来“立”起一己之学,“自是每得明道先生之文,必冠带然后读之”[5]837。在《责沈文》中,陈瓘还介绍了他倾心程氏之学的其他努力,比如与程门高第杨时的交往。

据陈瓘所言,崇宁初因侄孙陈渊就学于杨时之门,他才与杨时建立直接的学术往来。清人张夏编《宋杨文靖公龟山先生年谱》崇宁三年(1104)的事目中,列“答陈莹中论华严书”,结末又说:“又和了斋自警六诗,并书寄之,陈公读之,深喜所言中其病。乃复书称以先生,先生更答书逊谢。”[2]152杨时鞭辟入里地论述儒家君子之道迥异于佛教宏旨,以《孟子》辟《华严》,故陈瓘在《责沈文》中云“内讼改过,赖其一言”,所指正是陈、杨二人关于修道门径的讨论。

若以崇宁三年(1104)为时间点,是时杨时任荆州教授,陈瓘谪居廉州合浦,曾作《了斋记》[2]40-44、446。是时陈瓘48岁,上距初闻程颢之名已过去20年;崇宁三年(1104),对元祐党人及元符末年上书人的党禁,才刚刚开始。崇宁二年(1103)四月,诏毁刊行《唐鉴》并三苏、秦、黄等文集;追毁程颐出身文字,其所著书令监司觉察。崇宁三年(1104)六月戊午,诏重定元祐、元符及上书邪等者合为一籍,通309人,刻石朝堂,余并出籍,自今毋得复弹奏[7]367、369。无论是屏居洛阳龙门止四方学者来问学的程颐,还是身在荆州的杨时、陈渊师徒,以及编管廉州的陈瓘,都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责沈文》作为亲友间私人性的寄语,却传达出官方高压态势下程氏之学的生命力。杨时乃程门高弟,他在北宋晚期对程氏之学的坚守,已充分体现独立不羁、不趋时、不冒进的品格;陈瓘作为程门圈子外的士大夫,他对程氏之学的认知、评定,更显示他的洞察力以及矢志不渝的笃行精神。

陈瓘在《责沈文》中,用援古证今的叙事手法,预见学术思想界的未来走向——程氏之学方兴未艾。叶公沈诸梁不识孔子,自己却不闻程颢,皆非贤者所为,宜为后世有识者深诫。至写作此文时,即政和三年(1113)八月,陈瓘57岁,因《尊尧集》被贬台州,老病相侵,勉励侄孙陈渊一心向学,持守学脉正传。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主体性意旨之外,却包含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自程颢→杨时的儒学谱系。这一谱系并非陈瓘有意构筑,他本意是要用来说明文末的主旨:期望陈渊能学有所成,在程氏之学的体系中终有所立。不意这一谱系却明显地附着于文章的浅表层,这样明显的附着折射出多维的思想史光棱。

陈瓘并非理学中人,更非杨时之门人,但南宋以降便有淆乱事实者。吕本中为杨时所作《行状》中,说“邹、陈以师礼事龟山,胡公实传其学”[8]卷十,邹指邹浩,陈指陈瓘,胡公指胡安国,这种有关陈瓘师事的说法很快就被澄清,胡安国、胡宏等人有详细的辩白,即《龟山志铭辩》[8]卷十。直至南宋中后期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仍采用了这一说法:“至大观以后,(杨)时名望益重,陈瓘、邹浩皆以师礼事时,而胡安国诸人实传其学。”[9]200从《责沈文 》可看出,陈瓘乃私淑洛学者。全祖望的概述很有道理,称“私淑洛学而未纯者,陈了斋、邹道乡也”[10]1205,而纵览陈瓘与杨时之书信,或曰杨时乃陈瓘敬重之学侣较妥。

陈瓘私淑洛学,并未与程颢有直接的往来。他对程颢的尊崇,源于君子三省其身的自律以及对程氏学说的折服,故以为程颢是当代儒学贤者,又可谓是儒学史上开宗立派的人物,由此勾勒由程颢→杨时→陈渊的谱系。无独有偶,比陈瓘《责沈文》早一年,即政和二年(1112),程端中在程颐文集的序中说道:“道之在天下,民日用之,圣人虑后世不足以知之,载之六经,丁宁教告,纤悉具备;宜若人见而知之,然自秦汉以下,泯没无传。惟伊川先生以出类之才,独立乎百世之后,天下学者士大夫翕然宗师之。圣人之道蔽曀千四百年,至先生而复明。”[4]后序指出程颐直承孔孟之道,秦汉以降,扬雄、韩愈不足挂齿。两个事例放在一起,可看出北宋晚期程氏门人圈构筑道统、梳理谱系的努力,而明乎是时之思想文化语境,更能理解新思想的生命力。

陈瓘、程端中各表一端的谱系,不自觉地引出理学史上的千年公案,程颢、程颐学说思想之分别,牟宗三等认为大程的心体“即存有又活动”,而小程的性体则“只存有不活动”[11]。他们的各表一端,恰恰反映了程氏之学在北宋晚期党禁中传承的某些特点:纷乱无绪、各自为政。也正因为散在四方的无绪状态,为其蓄势待发提供了良好积淀。在《责沈文》中,行将而立之年的陈瓘因没听说过程颢深以为愧,而二程中的小程似乎并未进入他的视野,多少有点不合陈瓘本人的学行。

《责沈文》中“古之善学者,心远而莫御,然后气融而无间;物格而不二,然后养熟而道凝”可视为陈瓘学术思想的纲领,意在将平生体悟所得金针度人。要之,此论融合了《孟子》《大学》之精义。陈瓘箴言从根本上来讲属于修身养性的实践论,构成其内在理路的四种要素:心、气、物、道,在原始儒家孔、孟以及陈瓘之前的宋儒周敦颐、张载、二程等都有阐述。《孟子·公孙丑上》中,孟子向公孙丑辨析过心、志、气三者关系,并形象地概述了“浩然之气”的特征、功能:“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12]62就目力所见,程颢曾在《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专门论述心性问题:“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4]460程颐也在《颜子所好何学论》说过:“凡学之道,正其心,养其性而已。中正而诚,则圣矣。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4]577在修养论方面,二程皆主张从心开始,起点相同,门径略异:大程“心”为本体,观照万物,廓然大公,物来而顺应,其思想导源于《孟子》养气论;小程则遵循《大学》正心诚意的门径。陈瓘还曾引述过张载论“心”之见:“六经之道,心物混一,则象亦心也。心自心,物自物,则象岂心乎?心物合则诚明一,诚明一则天地良知不见乎小大之别。此横渠先生之说,而学者之所宜信也。”[1]103

陈瓘这段学术思想的剖白,特异之处就在于明心→养气→至道中,横插了“物格而不二”。《大学》中八条目的顺序: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关于“物格”的解释,朱熹说的比较透彻:“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13]4“物格而不二”也就是大程所谓的“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综合陈瓘这段文字的内涵及渊源,可推断他的思想更多地受《孟子》、程颢的影响;《大学》“物格”论亦有影响的痕迹,所插入的“物格而不二”,无意中打破了《大学》八条目的井然有序。说到底,“物格”在其思想体系中,如同“气融”“道凝”一样,只是“心远”结果的表现之一,同属于第二层级的范畴概念。因此,我们可以说,陈瓘的思想与程颢的心体论是一脉相承的。

陈瓘煞费苦心向侄孙陈渊传授的心经,在陈渊那里是否有回应或思想的印痕?陈渊曾在《与胡少汲尚书书》中满怀深情地追述问学经历:“渊少时学于叔祖了斋,其后二十五六岁,始获承教于龟山杨先生,因授室焉。凡出入于两公之门者,盖莫如渊之久也。”[14]卷十八在学术思想上,陈渊对陈瓘、杨时可谓兼收并取。他在《答晦之叔书》中曾说:“故惟止而求定者,乃期于虑而得也。至于虑而得,则洒扫应对之际,莫非妙用,而天下国家盖不足为矣,而况于一身乎!”[14]卷十五所谓的“定”“得”,主要源自《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存诚斋铭并序》中的一段文字直接表明陈渊学术渊源:

余尝问所以为道之方于龟山杨先生,先生曰:“《大学》之书,圣学之门庭也,是可读而求之。”余退而学焉。观其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其本在于诚吾意而已。其说简而尽,其理直而周,其用要而博,虽不敢疑,而未知其必可行也。已而质之先生,先生曰:“是固然。”又辱教之曰:“《中庸》之书,大道之渊源也。是可读而知之。”余又退而学焉。至其论至诚不息,其极至于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则作而叹曰:“呜呼盛矣!诚若此,天下国家其不足为也已。”又从而考之,则天之所以高明,地之所以博厚,山岳之所以峙,江海之所以流,莫不以此。盖尝收视反听,一尘之虑不萌于胸中,表里洞然,机心自息。既自以为知之矣,又以谓其致之也不凝,则其居之也必不安;其养之也不熟,则其发之也必不粹。斯道也,其可须臾离哉!以其不可违也,而莫之违之,故吾诚尝存焉。[14]卷二十

杨时所授至道之要,正是《大学》《中庸》。杨时同时代的胡安国在《龟山志铭辩》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杨时所见在《中庸》,自明道传授。”[8]卷十值得强调的是,杨时对陈瓘学行文章有极高的评价,《题了翁责沈》云:“了翁以盖世之才,迈往之气,包括宇宙,宜其自视无前矣。乃退然不以贤知自居,而以不闻先生长者之名为愧,非有尊德乐义之诚心,而以自胜为强,何以及此?高文大笔著之简册,使世之自广而狭人者有所矜式。”[15]266从中可看出儒学内部成员间相互推许:陈瓘敬重杨时,杨时对陈瓘虚怀如谷、尊德礼贤、克己诚心,何尝不礼重有加?“以不闻先生长者之名为愧”,虽为概述文字,若联系上文反复论及的《责沈文》,可断定先生长者名字中一定有程颢。陈瓘《责沈文》本来是写给侄孙陈渊的,而从上引题跋可看出,《责沈文》显然得到杨时的积极回应。

除了《责沈文》,陈瓘还曾为陈渊“默堂”写过箴言——《默堂箴》[14]卷十八,勉励他劬劬正道,发扬儒学。陈渊的《赠别杨至游三首》其三,颇能体现他的思想宗尚,诗云:“应悟濂溪真古佛,始知伊洛是醇儒。”[14]卷六坚信伊洛之学乃儒学正宗;该诗真可谓陈渊笃信理学的庄严宣誓。陈渊在日常生活中积极践行理学精神,如《看论语四首》其三:“陋巷从容一事无,不因邻斗出吾庐。箪瓢岂是忘忧物,自是从容乐有余。”[14]卷五从中可看出他对孔颜乐处的追寻;汲汲于圣学工夫,在日常践履中识得从容之乐,这也是理学家的基本素养。

北宋晚朝的思想界,呈现出异彩纷呈的局面:除了官学即王安石新学外,儒学尚有其他派别,如陈瓘、司马光后学、邵雍后学,等等,也在思想界发生着影响;二程之学只是非官方学术中的儒学的一个支派而已。陈瓘在《责沈文》一文中,通过自述他对程颢由无知到推尊的思想历程,说明二程之学逐渐获得有识之士的认同;他向侄孙陈渊度以金针,希望陈渊能将程颢伊洛之学与陈氏家学融会贯通,成长为洛学传承序列中的节点人物。陈渊果不负乃祖陈瓘所望,尽心修为,成为杨时门下首座弟子[10]1264。

值得一提的是,《责沈文》的影响并不囿于陈氏家族一隅,在两宋理学思想的传承中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张栻在《跋了翁责沈》中盛称“虚中克己,皆可以为后世师法”“斯文之传,诚有补于世教”[16]710,所以,张栻将此文刊刻在桂林学宫,让万千学子瞻拜学习。据朱熹《跋陈了翁责沈》一文,可知在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桂林、建业、延平及沙县等地皆有《责沈文》的石刻,后人观瞻此帖,能感受到陈瓘“克己尊贤、虚心服善之意”“尚足以为激贪立懦之助”[17]3882。张栻、朱熹等作为南宋理学大家,极力彰显《责沈文》有益世教,更充分印证了它的价值和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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