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史上的金元词论*
2019-03-03李春丽
李 春 丽
(包头师范学院 文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金元时期无论在中国历史进程中还是在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历程中都是一个特殊时期。金元词亦是词史发展中的一个特殊阶段,地域性、民族性使其具有独特的风格,且具有了自身的文化意义及文学特质。词学史上,对金元词的认识经历了一个由词体共性到时代个性,由词人个案到词坛群体,由浅层风格到深层规律的变化过程。金元时期、明清时期、民国时期均有独特意义的阐述,为金元词步入现代研究领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一、金元时期
金元时期的金元词研究,属金元词的当代品评。金代魏道明《萧闲老人明秀集注》是比较早的金代文人词笺,对蔡松年词所及之时人“详其仕履始末,又遗闻轶事,零篇断句,往往有之”(王鹏运《明秀集跋》)[1]444,保存了许多宝贵的金词研究资料。元好问编选的《中州乐府》,凡金词家36人,124首,以人系词并附以小传,使词集具有了一种“金人小史”的性质。元统一后,出现的《乐府补题》、《名儒草堂诗余》以及《天下同文》(后三卷所选基本为南宋遗民词)。金元人通过文献的整理体现词学思想,展开对词人词作的分析品评,由此认识、发掘和确立金元词地域性和民族性的审美特质。概言之,有三方面:
第一,以“性情”论词,树立词坛风尚。
金人推崇苏轼,已然成为一种时代风气。王若虚认为“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均是抒写性情之具,且推苏词为“古今第一”:
陈后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茅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2]1798
王若虚推崇苏轼,认为陈师道对苏轼的评价不足为道,“诗词一理”才是正格。文中提到的茅荆产即茅璞,文伯起名商,蔡州人,著有《小雪堂诗话》,二人都是王若虚的朋友。王若虚援引二人之言,以为苏轼词不同流俗,为“古今第一”,且“辞气迈往”“落笔绝尘”。在对苏词推崇中,表达了金人的词学审美理想。
王若虚对金代词人词作多有点评,体现了他的词学审美标准。在《滹南诗话》(卷下)中其论蔡松年词曰:“公咏花词,亦喜用‘醒心香’字,盖取其清澈之气,以涤除恶味耳。”[3]16指出蔡松年咏物词清澈脱俗,有“落笔绝尘”之意。
元好问明确推崇富于阳刚之气的豪放词风,他的《新轩乐府引》阐发了其“吟咏性情”的词学观:
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自今观之,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性情,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4]764
元好问认为苏轼词以抒写“性情”为根本,超越了前人的创作。虽有言情之作,但并无宫体之艳。苏轼之词风影响了后来的黄庭坚、晁补之、陈师道、辛弃疾等人,他们的词普遍具有“清壮顿挫”的风格,情思高妙,能发人深思。另外对那些拙直而不加修饰的朴拙之作,元好问也认为是“因病成妍”,即因为不加雕饰而具有了自然之美。
元好问的词学审美理想体现在《中州乐府》的选词方面。他在《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七)强调“中州万古英雄气”,即表达了自己选词的标准。《中州乐府》选录词人纵贯了整个金代:选录金初期的词人5位,选词共22首;金中期的词人12位,选词共56首;贞祐南渡之后的词人19位,选词共36首。但是从所选词作来看,较多选录了具有清劲、豪放词风的词作。从初期的蔡松年(录词12首),到中期的党怀英(录词5首),南渡时期的赵秉文(录词6首),都是选录词作较多的词人,他们的词主体风格都是属于清雄豪迈一派。《中州乐府》中还收录完颜从郁、完颜璹两位女真词人,并推完颜璹为“百年以来,宗室中第一流人也。”[5]273在《如庵诗文序》给予完颜璹很高评价:“吟咏情性,留连光景,自当为缓忧之一物;在公则又以之遁世无闷,独立而不惧者也。”[4]757认为诗词是“吟咏情怀”之作,在完颜璹则又是词人独立无惧精神的陶写之具。元好问生活在浑厚苍雄的河朔地区,北人豪放质朴、慷慨任气的禀性决定着他们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更倾向于接受符合北方传统审美观的自然、朴质、豪放之作。
元中后期的虞集在论及金代文学时曾说:“中州隔绝,困于戎马,风声气习多有得于苏氏之遗,其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强调了基于北方地域文化环境的社会风气习俗对于作家文学风格特色的决定作用,同时也指出金代文坛受苏轼的深刻影响。
第二,元好问提出“吴蔡体”“国朝文派”的概念,是对金词独特美学价值的认识和定位。
金初词坛,被称为是“借才异代”时期。清人庄仲方曰:“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昉而言始文;太宗入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后先归之,而文字煟兴,然犹借才异代也。”[6]这些由宋入金的文人,带来金初文坛的“煟兴”,吴激和蔡松年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元好问《中州乐府》收录吴激词5首,蔡松年词作12首,并高度评价曰:“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与吴彦高,号‘吴、蔡体’”[5]22,肯定了吴激和蔡松年导夫先路的词坛地位。
吴激词主要特色在于学习苏轼,以词“吟咏情怀”,如《诉衷情》:“夜寒茅店不成眠。残月照吟鞭。黄花细雨时候,催上渡头船。鸥似雪,水如天,忆当年。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华颠。”景象清寒疏朗,抒情洒脱中有悲慨,一洗脂粉气。元好问评曰:“乐府‘夜寒茅店不成眠’‘南朝千古伤心事’、‘谁挽银河’诸篇,自当为国朝第一手”[5]13。
蔡松年学苏而自成一体,其《念奴娇》(离骚痛饮)写道:“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直是性情之语,奔腾雄迈。元好问评此词为“公乐府中最得意者,读之则其生平自处为可见矣”[5]22,即指出其词直抒性情之特色。
元代词人王恽对蔡松年词也极为赞赏:
乐府尚豪华,然非纨绮中人,未免邻女效颦耳。《明秀》一集,以崇高之余,发而为词章,如饮内府酒,金沙雾散,六府为之醺酣。方之逢麹车而口流涎者,固有间矣。(《秋涧集》卷七十二)[7]
指出《明秀集》不尚豪华、不效纨绮而以“崇高”为内在精神,令人读其词如饮醇香美酒,五脏六腑为之沉浸馥郁。并且用了杜甫《饮中八仙歌》中“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路上碰到装载酒曲的车,酒味引得口水直流,为自己没能封在水味如酒的酒泉郡而遗憾)的典故,来说明蔡松年词的强大感染力。
“国朝文派”也是元好问在《中州集》中提出的重要概念,他说:“国初文士如宇文太学、蔡丞相、吴深州等,不可不谓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党竹溪次之,礼部闲闲公又次之。自萧户部真卿倡此论,天下讫无异议云。”[5]33所列“国朝文派”词人,包括海陵朝时期的蔡珪、赵可、刘仲尹,金世宗时期的党怀英、刘迎、王庭筠等一大批词人。“国朝文派”的提出是对金代文学在文学史上地位的确认,从词史的角度看,是对金词独立审美品格的定位。
第三,元人推尊元好问,体现了金元词坛一脉相承的北方风气。
元代北方词坛以元好问及追随者为主体,刘秉忠、王旭、姚燧、王恽、白朴、刘因、刘敏中等词人的创作颇具北词风貌,以豪爽高迈为其主导审美倾向。刘敏中曾以元好问和苏、辛等大词人并举,他说:“(词)逮宋而大盛,其最擅名者东坡苏氏,辛稼轩次之,近世元遗山又次之。三家体裁各殊,然并传而不相悖”[8],体现了元代北方词人远承苏辛、近取遗山的创作追求。
元初王博文盛赞遗山词:“近时元遗山每游戏于此,掇古诗之精英,备诸家之体制,而以林下风度消融其膏粉之气”[1]463。朱晞颜《跋周氏埙箎乐府引》亦云:“宋亡以来,音韵绝响。士大夫悉意诗文名理之学,人罕及之,惟遗山《中州》一集近见流播,寥寥逸韵,独出骚余,非有高情远韵者不能学也。”[2]2060郝经称元好问“天才清赡,邃婉高古,沉郁太和,力出意外,巧缛而不见斧凿,新丽而绝去浮靡,造微而神采粲发,杂弄金碧,糅饰丹素,奇芬异秀,洞荡心魄,看花把酒,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9]以上论述,论及元好问的词学传承、词风特色、词坛地位,足见元代词坛对元遗山的推尊。
元代庐陵凤林书院刊刻的无名氏编《名儒草堂诗余》,搜集摘选至元、大德年间南宋遗民之作,以刘藏春、许鲁斋冠其首,厉鹗在其后记中以为“厥有深意,似以二公词为元词之开启。”刘秉忠、许衡上承遗山,词具北方风范,以二公为元词之开启,可知元代词坛风气。
二、明清时期
明清时期是金元词接受认识的深化期,不仅对金元词人、词作文献的发现和整理研究成绩显著,而且在认识金元词的北方地域文化特征、阐发金元词的词史价值和意义等方面有重要的发展。
明代杨慎的《词品》全面地关注金元词,金代如蔡松年、吴激、元好问、邓千江、王可予等,元代如刘秉忠、姚燧、詹天游、滕玉霄、丘处机、张翥、杨维桢等词人,都有论及。表明明人已经开始关注金元词的发展和价值。
清代词学中兴,清代词学家以治经、治史的态度研究金元词,对金元词及词学批评的文献进行发掘整理,其成就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与元代词学家相比,清人见到了更多的金元词文献,既有词人词作,也有本事词话,还有历代词学家的分析评论。高起的平台,广阔的视野,使清代词学家的金元词接受研究更有深度广度。
明清人论析金元词有共识,亦有分歧和争论,不少见解颇有见地和价值,并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
第一,对金元词在词史上的地位和价值的认识。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种意见:
其一是认为金元词为衰微期,价值不高。清初的毛先舒从词的发展历史的角度立论:“填词缘起于六朝,显于唐,盛于宋,微于金元。”他认为词史的发展,两宋为高峰,金元开始走下坡路。晚清的江顺诒更是简单地说:“元明之词不足道”(《词学集成》卷一),几乎无视元词的存在。清代中期凌廷堪云:“慢词北宋为初唐……南渡为盛唐……宋末为中唐……金元为晚唐。”(《赌棋山庄词话》续编二引)这是借用以诗学的初盛中晚的话头论词,以南宋比盛唐为极盛,金元比晚唐为衰微。
其二是认为金元词与南宋词一脉相承,同样值得肯定。清代中晚期的张鸿卓说:“五代北宋尚秾,意多含蓄,南宋金元尚渊雅,语少婉约,时运之别也。”(《绿雪轩论词》)蒋敦复说:“词以无厚入有间,此南宋及金元人妙处。”(《芬陀利室词话》卷二)以上两则皆将南宋词与金元词并提,视为一体不加区别。
其三是将金元词分而论之,重金词而轻元词。晚清的陈廷焯云:“金词格律犹高,不流薄弱,虽不逮两宋,固远出元明之上。”[10]245“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10]1163“词莫盛于两宋,至有明一代风雅扫地矣。然明词之失,谁之作俑?论古者不得不归咎于元。”[10]255与一般论者往往将金元合而论之不同,陈氏将金朝与元朝分而论之,对金词评价较高,对元词却基本否定,认为元词是明词衰颓的始作俑者。
第二,对部分金元词人给予高度评价。清代词学家无论是对金元词持肯定的态度还是基本否定的态度,都对部分金元词人给予高度评价,甚至与唐宋典范词人相提并论。这样事实上起到了肯定金元词价值的作用。
如评金代词人元好问。陈廷焯评云:“遗山乐府为金词之冠,足以平睨贺、周,俯视百代。”[10]245又云:
遗山词以旷逸之才驭奔腾之气,使才而不矜才,行气而不使气,骨韵铮铮,精金百炼,别于清真、白石外自成大家。遗山词自是一片感喟,却超逸有致,每举一篇知非稼轩,非放翁,非改之,非竹山也。[10]252
陈廷焯充分肯定元好问词独特的风格,将元好问与在词史上享有盛誉的北宋词人贺铸、周邦彦及南宋词人姜夔相提并论,评价极高。晚清刘熙载云:“(元好问)疏快之中,自饶深婉,亦可谓集两宋之大成者矣。”(《词概》)将“集大成”之誉属之元好问,评价之高更是无以复加。
再如评元代词人张翥。刘熙载云:“张仲举词,大抵导源白石,时或以稼轩济之。”(《词概》)认为张翥具有姜夔和辛弃疾词的优长。陈廷焯评云:“张仲举出,直追南宋,远祖清真,取法白石,为一代之冠。后人论词并称宋元者,赖仲举一人耳。”[10]255不仅认为张翥是元词之冠,还认为他提高了元词的地位。陈廷焯又云:
仲举词自是祖述清真,取法白石,其一种清逸之趣,渊深之致,固自不减梦窗。南宋自姜白石出,词乃有大宗,后有作者,总难越其范围,梦窗诸人师之于前,仲举效之于后,词至是推极盛焉。自仲举后,明代绝少作者,直至国朝词,为之中兴,益信仲举之词,风骨之高,直绝响三百余年。[10]272
这段话是对上引朱彝尊“姜派词人”群之语的引申之论,认为姜夔之后有两位最为杰出的追随者,一位是南宋的吴文英,另一位就是元代的张翥,甚至认为姜、吴、张三人将词推向“极盛”,张翥地位居于词坛高峰之巅。
第三,探讨金元词的风格特征。对金元词题材风格的认识,金元人已经开了先河,明清人对此兴趣更浓。
明人杨慎尤其对金元豪迈词风多有称赏,最为推崇金初人邓千江《望海潮》词:“金人乐府,称邓千江《望海潮》为第一。”其词曰: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营屯绣错,山形米聚,喉襟百二秦关。鏖战血犹殷。见阵云冷落,时有雕盘。静塞楼头,晓月依旧玉弓弯。看看定远西还。有元戎阃令,上将斋坛。区脱昼空,兜零夕举,甘泉又报平安。吹笛虎牙间。且宴陪珠履,歌按云鬟。未拓兴灵,醉魂长绕贺兰山。
词的上片形容地势之险和军威之盛,暗含了对太守的赞美之意。起势雄险,气氛森然,隐隐如见刀光。下片写部队击败敌人,凯旋班师,最后的招取英魂,表达了对阵亡将士的深切怀念。全词奇伟雄壮,跌宕起伏,典型地体现了豪迈壮阔的北词特征。
明代陈霆评海陵王词:“倔强怪诞,殊有桀骜不在人下之气。”明末卓人月等人所辑《词统》评张翥《六州歌头》(孤山岁晚)一阕,称其有“飞鸿戏海,舞鹤游天之势”;评完颜亮《鹊桥仙·中秋待月不至》为“霸气逼人”。诸多评语,都显示了对金元词豪迈风格之识见。
清初贺裳《皱水轩词筌》以地域特色评析金代词人元好问:“元遗山集金人词为《中州乐府》,颇多深裘大马之风,惟刘迎《乌夜啼》为最佳。”[11]703“深裘大马”之语,形象地用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性概括了金源一代豪迈之词风,隐含了地域文化对词体创作的影响。《四库总目提要》评析段克己、段成己兄弟“二妙”词曰“大抵骨力坚劲,意致苍凉,值故都倾覆之余,怅怀今昔,流露于不自知”,所云“骨力坚劲,意致苍凉”与“深裘大马之风”精神相通。
对金元词的独特风格论析最为精到的是晚清四大家之一的况周颐:
自六朝已还,文章有南北派之分,乃至书法亦然。姑以词论,金源之于南宋,时代正同,疆域之不同,人事为之耳,风会曷与焉?……南宋佳词能浑,至金源佳词近刚方。宋词深致能入骨,如清真、梦窗是,金词清劲能树骨,如萧闲、遁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南或失之绮靡,近于雕文刻镂之技。北或失之荒率,无解深裘大马之讥。[11]4456
此段论述,重点指出金词与南宋词的差异,即“南与北确乎有辨”。值得注意的有三点:其一,指出宋金的南北地域之分,“时代正同,疆域之不同,人事为之耳”,“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疆域异形,气候异温,山水异姿,南北词人受环境影响而铸就“秀”与“清”的不同风格。其二,概括了宋金词风的不同特征:“南宋佳词能浑,至金源佳词近刚方。宋词深致能入骨,如清真、梦窗是,金词清劲能树骨,如萧闲、遁庵是。”所谓“浑”指词中情景的浑融无迹;所谓“刚方”是指景物或情感的突显。“入骨”乃指情感潜移,感人至深,北宋周邦彦、南宋吴文英的词可称典范;“树骨”是指情感爆发,刺激心灵,金代词人蔡松年、段克己可谓代表。其三,指出宋金词各自的弊病:“南或失之绮靡,近于雕文刻镂之技。北或失之荒率,无解深裘大马之讥。”南宋词弊在绮靡、雕琢,文过于情;金词粗率恣意,情过于文。况周颐从南北地域差异的角度探讨宋金词不同风格形成的原因,并对宋金词的风格特色和弊病进行了比较研究,论述角度之新,深度之深,视野之开阔皆超过前人和当代人,可谓金词风格特征认识的集大成者。
第四,明清人十分注重对金元词源流的考察,尤其对金元词豪放词风的源头关注更多。不少金元词人深受苏轼、辛弃疾的影响,金元词坛苏辛之风颇为盛行。杨慎《词品》卷五云:
姚牧庵《醉高歌》词云:“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西风吹起鲈鱼兴。已在桑榆暮景。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中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几个当机自省。”牧庵一代文章鉅公,此词高古不减东坡、稼轩。[11]522
牧庵乃元代大儒词人姚燧的号。这首《醉高歌》词悲凉与旷达交织,颇有苏轼、辛弃疾的精神气质。
朱彝尊评元初词人白朴云:“兰谷词源出苏、辛,而绝无叫嚣之气,自是名家。”[1]467明确白朴词的风格源出苏辛。陈廷焯评论元代词人萨都剌《木兰花慢》(古徐州形胜)曰:“天锡词自是稼轩、放翁一派,风骨虽少逊,而词气雄迈,亦不亚苏、辛也。一笔撇开,结笔只宜写景,自有神味”[10]272,将萨都剌归于稼轩一派。况周颐评刘因说:“余遍阅元人词,最服膺刘文靖,以谓元之苏文忠可也。文忠词以才情博大胜,文靖以性情朴厚胜”[12]82。以刘因比苏轼,评价甚高。况周颐又评元初词人耶律楚材曰:“高浑之至,淡而近于穆矣,庶几合苏之清、辛之健而一之。”[12]79
苏辛的豪放旷达词风不仅对两宋词人有影响,在金元所居的北国更是受到追捧。明清词学家充分肯定金元词坛的苏辛影响,其意义在于对金元词有别于南宋词的独特美学意义有了深刻认识。
三、民国时期
民国时期,金元词的认识从传统词话的评析转而为学术意义的研究。这种转变主要表现在西方学术思维的引进,文献整理的系统性,观点阐述的逻辑性,研究方法的现代性,表述方式的章节化。
民国时期对金元词的审美批评在明清人研究的基础上有所拓展,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金元词的评析,进入到词史书写,步入现代研究领域。
民国时期,刘毓盘的《词史》(1930年)、吴梅的《词学通论》(1932年)、王易的《词曲史》(1932年),是具有代表性的三部词学研究著作,均辟专章讨论金元词,改词话形式而为研究专著形式,金元词研究步入现代学术领域。此外,胡云翼《词学ABC》、《中国词史略》、梁启勋《词学通论》、孙人和《词学通论》、顾宪融《填词百法》等,均有论及金元词。
总体来看,民国时期对金元词的整体评价偏低。如吴梅即言:“金元诸家,惟吴、蔡、遗山为正,余皆略事声歌,无当雅奏。”[13]105刘毓盘的《词史》对金词评价不高,认为“论金人词者,前则曰吴氏,后则曰元氏。其余诸家,则录以备考尔。”[14]122胡云翼在《中国词史略》中说:“元词之传于今,有作集可读者,尚有六十余家,可见当时的作品在数量上仍然是很可观的。但要找出几个伟大的作家来,却很困难了。”[15]尽管如此,站在词史书写的高度上,民国学人依然从整体上推进了对金元词的认识和研究。
其一,金元词人更多纳入研究者的视野。刘毓盘《词史》从“史”的角度列举了金元时期的著名词人及其代表词作,以期“综其得失,以识盛衰”[14]122。其点评的词人有金人宇文虚中、吴激、蔡松年、蔡珪、金主亮、刘著、赵可、金世宗、释悟它、金章宗、党怀英、刘仲尹、刘迎、王庭筠、赵秉文、完颜璹、陈参政、张中孚、刘昂、折元礼、邓千江、王特起、高宪、王予可、冯登、段克己、元好问等,元人刘秉忠、许衡、谢醉庵、司马昂夫、赵与仁、赵淇、宏范、仇远、黄子行、赵雍、詹玉、释中峰、张雨、刘因、梁曾、吴澄、许谦、白朴、萨都剌、虞集、许有壬、张翥、袁易、吴镇、倪瓒、顾德辉、陶宗仪、邵亨贞、舒頔等,按照时间顺序枚举,以点带面,通过对词人词作的点评来展现金元词史的发展轨迹。对更多金元词人的观照,表现了学术思维的自觉。
吴梅《词学通论》论金代词人16家,元代词人14家。在论述诸家创作的同时,考索金元词人轶事,丰富词坛史料。如他在论述金人赵可时,汇集了赵可应举、夜览太宗神射碑受赏、所做册文受到章宗赏识三件轶事。[13]112在论述元人白朴时,又汇集了元好问抚养白朴的逸闻轶事。[13]131这些记述丰富了词人生平材料,也使得词坛背景更为立体。
同时,对金元典范词人给予了重点关注。如吴梅对张翥词给予极高评价:
仲举词为元一代之冠,树骨既高,寓意亦远,元词之不亡,赖有此耳。其高处直与玉田、草窗相骖靳,非同时诸家所及。如〔绮罗香〕云:“水阁云窗,总是惯曾经处。曾信有、客里关河,又怎禁、夜深风雨。”刻意学白石,冲淡有致。又〔水龙吟〕《蓼花》:“瘦苇黄边,疏蘋白外,满庭烟穟。”用黄边白外四字殊新。又云:“船窗雨后,数枝低入,香零粉碎。不见当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系以感慨,意境便厚。船窗数语,更合蓼花神理,此等处皆仲举特长。规抚南宋诸家,可云神似。[13]128
吴梅对张翥甚为推崇,目为“一代之冠”。并指出其传南宋衣钵,高处可与张炎、周密相抗衡。且举数首词,指出其刻意学白石,具“冲淡”之致;富于感慨,意境深厚;规抚南宋,可谓神似。
其二,关注元词发展嬗变的历史。如吴梅对有元一代之词进行了评价:
开国之初,若燕公楠、程钜夫、卢疏斋、杨西庵辈,偶及倚声,未扩门户;逮仇仁近振起于钱塘,此道遂盛。赵子昂、虞道园、萨雁门之徒,咸有文彩,而张仲举以绝尘之才,抱忧时之念,一身耆寿,亲见盛衰。故其词婉丽谐和,有南宋之旧格。论者谓其冠绝一时,非溢美也。其后如张埜、倪瓒、顾阿瑛、陶宗仪,又复赓续雅音,缠绵赠答。及邵复孺出,合白石、玉田之长,寄“烟柳斜阳”之感,其〔埽花游〕〔兰陵王〕诸作尤近梦窗,殿步一朝,良无愧怍,此其大较也。[13]119
吴梅立足于词史,对元代词坛进行了通评。从元代开国之初的词人开始评述,燕公楠(字国材)、程钜夫(文海)、卢挚、杨西庵,只是偶尔作词,未成风气。到钱塘人仇远振起,词道遂盛。于是有赵孟頫、虞集、萨都剌诸人登场,文采出众。而至张翥“以绝尘之才,抱忧时之念”,其词婉丽谐和,有南宋旧格,冠绝一时,元词达到极盛。其后张埜等人复续雅音。邵亨贞出,“合白石、玉田之长,寄烟柳斜阳之感”,其佳作尤近梦窗,可谓张翥之后元词的后劲词人。对每个时期的变化和特色都有着准确的点评,对整体词坛又有贯通的认识。
刘毓盘则以张翥为中心勾勒了元词的发展脉络:
宋元人词至张氏而极盛,周旋曲折,纯任自然。出仇氏之门,故无一语可入北曲。……张氏没后,元室亦衰。能曲者愈多,而词人愈少。王降而风,可以闚世变焉。若洪希文《去华山人词》,李孝光《五峰词》、袁易《静春堂词》、沈禧《竹窗词》、袁士元《书林词》,名皆出其下。[14]136
认为元词至张翥而极盛,张翥继承仇远词学,周旋曲折,纯任自然。元词之衰是自张翥没后,能曲者多,能词者少。此后洪希文、李孝光、袁易等人虽均有词卷,而名皆在张翥之下,元词即此走向衰落。寥寥数语,元词的发展轨迹清晰可见。
第二,从文化交融的角度揭示金元词美学风格的形成和特色。
如前所述,清代的词论家已然认识到金元词不同于南宋词的典型风格特色,并从地域的角度加以论析。民国学人承清人之论,从文化的角度进行了深入分析。
刘毓盘的《词史》注意到汉文化对金词的影响,其曰:
女真立国,专尚武功。自与宋通和,宋使被留者,以文化开其国。元好问《中州集》录二百四十六人,自完顔璹、耶律履二人外,则为汉人也。敦元釪《全诗补》补一百十二人,自完顔匡、完顔奉国、术虎邃、乌林达爽、温迪罕某五人外,亦为汉人也。词则《中州乐府》录三十六人,自完顔璹、完顔文卿二人外,则亦为汉人也。[14]108
指出金代是女真民族建立的王朝,“专尚武功”是游牧文化的特色。然与宋通和,吸纳汉文化,并羁留使者,开始了文坛的“借才异代”。《中州集》所录汉人为多,即是汉文化对金词深刻影响的明证。
吴梅也论及到地域文化对词体的影响:
完颜一朝,立国浅陋,金宋分界,习尚不同。程学行于南,苏学行于北。一时文物,亦未谓无人。[3]105
指出女真完颜一朝,从文化立国的角度,与宋大不同。南宋理学盛行,而在北方金国,出现了“苏学行于北”的盛况。
文化背景的不同,自然而然带来了文学风格上的不同。陈匪石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概括了金元词对苏词的接受,指出金元词独特的风格:
金据中原之地,郝经所谓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者,迥异南方之文弱。国势新造,无禾油麦秀之感,故与南宋之柔丽者不同。而亦无辛、刘慷慨愤懑之气。流风余韵,直至有元刘秉忠、程文海诸人,雄阔而不失之伧楚,蕴藉而不流于侧媚,卓然成自金迄元之一派,实即东坡之流衍也。[11]4961
此段论述颇为人重视。而其主旨在于梳理了自金迄元,承继东坡词而来的一派。金词因地域文化影响而“迥异南方之文弱”,元词亦不同南宋之“柔丽”,且至刘秉忠、程文海等具有雄廓、蕴藉之致,形成不同于南宋词的独特的风格流派。
在文化认知的基础上,对金元词人的“雄”、“豪”之风,也多有论及。如吴梅论完颜亮词曰:
完颜一朝……间有操翰倚者,亦目为习诗余技,远非两宋可比也。综其传作言之,风雅之始,端推海陵,南征之作,豪迈无及。[13]106
指出完颜一朝倚声之学虽有衰颓,不及两宋。但海陵之作,却自有特色,“豪迈”之风,无可企及。
吴梅对白朴词也给以高度评价:“其词出语遒上,寄情高远,音节协和,轻重稳惬,凡当歌对酒,皆自肺腑流出,真如天籁,因以‘天籁’名集。”[13]131吴梅以“出语遒上”“寄情高远”“肺腑流出”概括白朴天籁词的特点,也是对白朴词北宗风格的认可。
赵尊岳《填词丛话》对元好问、白朴词评赞曰:“元则遗山、天籁,惟以雄胜。”又曰:“易代之感,文人往往有之,《补题》诸作,终嫌其晦。不如遗山奋笔直写,劲卓有力。颦眉龋齿,或不如粗服乱头者。于此可以知之。”不仅指出二人词作“雄胜”之特点,而且对元好问奋笔直书、劲卓有力的创作特点给以“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之誉,认为远超于“颦眉龋齿”之婉媚效颦之作。
金元词总体上虽不及两宋,但却是中国词史上重要的一环,其历史地位不容忽视。考察近千年词学史上的金元词研究,有三个特点值得重视:第一,对金元词文献的整理,有一个从简单随意到系统严谨的过程,金元词文献的深入整理和研究在清代和民国成就斐然。第二,对金元词特质的认识有一个深化的过程,从将其视为唐宋词的附庸到对其历史、地域、文化、风格各个方面特色的认识,从而使金元词在中国词史上确立自己特殊的地位。第三,随着对金元词研究的深化,词史和词学史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对金元词史的认识也深化了对金元文学史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