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虫记
2019-03-02叶克飞
叶克飞
【“禾虫过造恨唔返”】
某日在外吃饭,想求一味钵仔禾虫而不得,不得不慨叹“禾虫过造恨唔返”。
“禾虫过造恨唔返”是一句南粤俗语。广东方言中的“造”,为农作物每年收成次数的量词,清代屈大均曾在《广东新语·文语·土言》中有“一熟曰一造”的解释。禾虫恰恰也有极强的季节性,每年农历三月、五月和八月才会大量出现,故以“造”论之。农历五月是荔枝成熟之时,此时的禾虫又名“荔枝虫”“早造虫”,虽然体瘦且色青量少,形态尚不够丰腴,味道却也鲜美;而到了农历八月,正值金秋,禾虫也被称为“金花虫”,此造的禾虫体态丰腴肥嫩,是一年中的上品。
这里的“恨唔返”,“恨”是心痒的意思,“唔”为不,“返”即回来之意。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禾虫若过了季节,再馋也吃不着,后悔也没用。
禾虫学名叫做疣吻沙蚕,分布于广东、福建和浙江,常见于沿海或河口的浅滩和水稻田中。它极为细小,一般只有三四厘米长,宽度只有半厘米左右,呈节状,多毛,有“状若蜈蚣软如蚕”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微缩版蜈蚣,而且脚比蜈蚣还多。其身色杂,绿色红色和黄色算是主色,青蓝紫等几色则是点缀,不过煮熟后则是蛋黄色。若一群禾虫蠕动,足以令密集恐惧症患者逃跑。但像我等食客,见了禾虫就垂涎至迈不动步,绝对不会逃跑。黄廷彪曾写《见食禾虫有感》诗,其中有“秋风鲈鲙寻常美,暑月鲥鱼亦逊他”的句子,我是极赞同的。
以往,禾虫都是作为农业害虫出现在大众视野,它们喜欢侵蚀稻谷的根部,损害收成,农民们便将禾虫捕捞食用,发现其滋味竟也不错,于是逐渐有了食用禾虫的习惯。
当年在小说里常见这样的桥段:男主角带女主角去吃东西,神神秘秘端出一碗肉羹,女主角只觉异香扑鼻,忍不住大块朵颐,吃完后问这是啥,男主角说是蛇羹,可怜的女主角就大口呕吐……古龙在《陆小凤》中就写过这么一段,“受害者”是薛冰。但近三十年来,粤菜在大江南北高档食府中几成标配,吃蛇压根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我也没见过几个不敢吃蛇的人。我身边的粤省食家,倒是更喜欢用禾虫来戏弄人。不少外省来客稀里糊涂吃下禾虫,大赞奇香好吃,但若是被带去看看食物“原型”,倒有不少人立现苦相。当然,也有许多百无禁忌的识货之人,继续大吃不误。
所以,面对禾虫,人们往往是两个极端:大赞好吃,或绝口不吃。有不少大食家,对各种矜贵食材熟视无睹,偏偏对禾虫挂怀,甚至称此物之香,天下无双。
这“天下无双”之物,虽然样子可怕,但却最是爱洁,甚至可用来考量环境污染的程度,尤其是水质,一点点污染都不可。据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时一次可捞数百斤禾虫,但如今水质变差,禾虫产量也跟着大减,因此价格年年攀升,成了最贵的虫子。记得大概十年前,禾虫亩产锐减,价格飙升,珠三角乃至港澳的食家们仍趋之若鹜,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还有一年,因咸潮(天然水文现象,由太阳和月球对地表海水的吸引力引起。当淡水河流量不足,令海水倒灌,咸淡水混合造成上游河道水体变咸,即形成咸潮)来得早,农历九月便突然袭来,导致南粤沿海滩涂成熟的禾虫提前破土,禾虫破土后,若不及时捕捞,就会自己“爆浆”身亡,众多食客为此惋惜不已。
我与禾虫最近距离的接触,是在中山神湾镇竹排村磨刀岛。向以饱满肥美著称的神湾禾虫,便出产于这里的大片禾虫滩,这也是目前珠三角最主要的禾虫产区。当日天色极好,禾虫滩在阳光下和微风中闪烁着波光,不远处还停着一艘私家游艇,原生态与现代文明的奇异碰撞,在午后的空旷天际下却显得宁静。据说禾虫出造的景象极为壮观,当造之月的农历初一和十五都是“水头起”的日子。捕捞都在晚间,禾虫随着潮涨,密密麻麻浮游于水面,在月光下色彩斑斓,潮落时,它们又随着流出禾田,农户只需守住出口打捞即可。可惜我生性太懒,好吃而不好求索,从未得见这盘中餐当初落网时的景象。
【多样的禾虫菜式】
禾虫作为盘中餐,其实历史悠久。《本草綱目拾遗》中就有记载:“禾虫,闽、广、浙沿海滨多有之,形如蚯蚓,闽人以蒸蛋食,或作膏食,饷客为馐,云食之补脾健胃。”此外,《广东新语》还有一段记载比较详细:“夏暑雨,禾中蒸郁而生虫,或稻根腐而生虫。稻根色黄,禾虫者,稻根所化,故色黄。大者如筋许,长至丈,节节有口,生青,熟红黄。霜降前禾熟则虫亦熟。以初一二及十五六,乘大潮断节而出,浮游田上。网取之,得醋则白浆自出,以白米泔滤过,蒸为膏,甘美益人,盖得稻之精华者也。其腌为脯作醯酱,则贫者之食也。”
“得醋则白浆自出,以白米泔滤过,蒸为膏”,即以醋将禾虫裂开,倒出内浆,用来蒸蛋,《本草纲目拾遗》也有大同小异的说法,只是蒸的食材有所拓展,即“滴盐醋一小杯,裂出白浆,蒸鸡鸭蛋牛乳最鲜。”
这种做法到了如今,演变为禾虫蒸蛋。在众多禾虫菜式中,此味在我看来最是寡淡,也最为不喜——我一向不爱蒸蛋,蒸得嫩仍嫌无味,蒸得老更是口感粗糙,与之同蒸的禾虫越多,我便越觉可惜。
我最爱的是另一种主流做法——钵仔禾虫。值得一提的是,不管何种烹饪方法,事先都得洗,洗禾虫也是趣事,两手拉细绳在盆里一兜,禾虫即攀挂于绳,再放入干净盆中。烹制钵仔禾虫,要先将生油淋入装禾虫的盆中,大群禾虫在油中蠕动,胆小的人不捂眼才怪,这一步可使禾虫喝油,更为丰盈饱满,并自动爆浆。非粤省人对“爆浆”二字的认知,恐怕多来自于周星驰电影《食神》中的“爆浆牛肉丸”,其实禾虫的爆浆才是名副其实,细长身子爆裂开来,体内浆液流出,这也恰恰是禾虫的真正精华。我曾见过一次整盆禾虫爆浆的场面,如烟火般噼里啪啦,那景象令人难忘。待禾虫爆浆后,要加入鸡蛋、陈皮、蒜蓉和榄角拌匀(有些地方会将禾虫剪碎再拌匀),盛入瓦钵后蒸熟,冷却后再行明火烘干,之后洒胡椒粉,即成一味闻之奇香、入口便欲罢不能的钵仔禾虫。
烹制禾虫,陈皮和胡椒粉这两样是标配,二者可以辟腥,又可提味,陈皮更是越陈越佳。广东本土特有、时常入菜调味的榄角亦不可或缺。另一味菜式蒸禾虫糕亦是如此,洗净禾虫后,隔干水分,淋上生油后,加蒜蓉、盐、榄角和陈皮等搅拌,配上鸡蛋和粉丝后蒸熟,再撒胡椒粉即可。相比钵仔禾虫,无非是少了烘干这一环节,少了些火气,多了些清香。
不过,如今有些酒楼对调味料的使用唯恐不多,胡椒粉尤为滥用,用多了必会破坏原味。而且,酒楼使用的大多是超市的瓶装胡椒粉,滋味远不及生磨胡椒粉。至于有些厨师以酱油入禾虫菜式,更是最具破坏性的糟糕做法。
无论是禾虫蒸蛋,还是钵仔禾虫与禾虫糕,都少不了与鸡蛋搭配。若不想用鸡蛋,又贪恋锅气,还有一味生炒禾虫可选。此菜的第一步骤类似温水煮青蛙,将禾虫洗净后,放入装有清水的锅中,禾虫尚不知水会渐热,只顾游动,等水烧热后,迅速将禾虫捞起,与备好的猪肉丝、青椒丝、冬菇丝、粉丝等同炒,炒毕后洒上胡椒粉和炸芝麻,卖相和香气均是一流。不过此味考究厨师功力,有些酒楼的厨师不太懂行,以急火快炒,三下五除二就端上来,实在暴殄天物。其实生炒禾虫最需小火慢炒,慢慢等禾虫爆浆,再至浆液凝结,且禾虫身体还要保持原形。
南粤菜系以清淡少油、突出食物原味见长,禾虫亦有此类清淡菜式,比如水瓜煮禾虫,又如用来煲汤。我曾喝过的禾虫汤,记忆中有这样三种:禾虫莲藕眉豆汤、禾虫猪展花生眉豆汤和禾虫丝瓜汤。以莲藕、花生和眉豆煲汤是广东家常汤谱之一,不过加上一味禾虫,立时便有奇香。
用来煲汤的禾虫,有新鲜禾虫,也有禾虫干。前者以香见长,后者则以鲜取胜。禾虫身娇肉贵,古时又难保存,所以农户得到禾虫后,先是速速做成钵仔禾虫,收获季节常常是举村钵仔飘香,还有剩下的,则制成禾虫干。禾虫干除用来煲汤外,还可用来蒸五花肉,滋味远胜虾酱蒸五花肉。《顺德县志》就有记载:“禾虫,制之作酱或腌咸晒为干,味皆美。”
这里所说的“制之作酱或腌咸晒为干”,后者指禾虫干,前者则是如今少见的禾虫酱。前两年曾遇一香港食家,在中山停留半月,只为求一瓶禾虫酱,却苦求不得,黯然离去。
前文提到的《广东新语》中,有“其腌为脯作醯酱,则贫者之食也”的说法,指出禾虫酱是当年的穷人食物。清代李调元的《南越笔记禾虫》也称“贫者多腌为脯,作醯酱以食之。”旧时没有污染,禾虫易得,农户丰收后,常将吃不完的禾虫捣烂,以一层禾虫一层盐的方式腌制禾虫酱,用来下饭。
可如今,禾虫成了稀罕物,新鲜的一出来就被粤港澳闻风而来的食家抢光,哪里还有多余的禾虫用来做禾虫酱?所以,如今的禾虫酱极为矜贵,再也不是农户用来下饭的作料。我曾吃过一味禾虫酱焖三黎,三黎即鲥鱼,也是最贵价的鱼类之一,二者同焖,香气逼人。不过三黎出水即死,新鲜三黎必然天价,那次所吃的三黎实则是冰鲜,于食家而言,还是个遗憾。只是,同时获得新鲜三黎和禾虫酱的几率,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与中山神湾镇相邻的珠海斗门县,亦有禾虫出产,禾虫干、禾虫饼和禾虫酱号称“三宝”。禾虫饼的最大妙用,是作为煲仔饭的材料,无论是腊味煲仔饭还是排骨煲仔饭,加上几块禾虫饼,揭盖时便有大惊喜。
除以上所说外,禾虫还有不少其他菜式。当年陈梦因著《粤菜溯源录》,就开列过一张禾虫宴清单,其中有金菜禾虫汤、莲藕煲禾虫汤、禾虫栗子炆烧腩、腌咸禾虫蒸腊肉、禾虫焖柚皮、干烧禾虫、炒禾虫、禾虫炒蛋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禾虫焖柚皮,柚皮即柚子皮,橘子皮用来制陈皮,我们见得多了,而柚子皮作为食材,则是南粤农家菜特有,清香扑鼻。
有趣的是,禾虫虽出产天然,但作为经济作物的历史极为悠久。清代就有竹枝词记录农户售卖禾虫的盛景:“夏云积雨暮天红,落网安兜趁晚风;晨早埋街争利市,满城挑担卖禾虫。”
因为有经济利益,也因为好吃,禾虫一度还引发血案。据明朝嘉靖年间的《香山县志》记载,禾虫“其利颇多”,但禾虫当造时,顺德一些大户常常驾船来抢收,与香山本地居民冲突,甚至“相毆至于杀人者有之”,成为“濒海为害”,当局不得不禁止顺德的禾虫船入境。可见禾虫之美味,甚至到了出人命的地步。
即使是1949年至改革开放前的年代,禾虫也曾成为“出口明星”。盛产禾虫的中山、新会等地,均是著名侨乡,旅居海外和港澳的侨胞们对禾虫极为挂怀,所以,禾虫一直有出口记录,起初是出口禾虫干、禾虫糕,1968年时更是以保鲜包装出口澳门市场。
禾虫并非不能养殖,但养殖毕竟不如天然。其实,要想得到天然禾虫,也并不是太难,只需保护滩涂原生态,确保土层和水质干净,农田不用农药化肥,禾虫自会出现。
【恨不能日啖沙虫三百根】
有段时间,我经常去某海鲜大排档,点一份钵仔禾虫、四条狮头鱼、一碟蒸沙虫,再加一份青菜一碗白饭,便快乐似神仙。
若以滋味而论,奇香的禾虫担得起“天下无双”四字,至于狮头鱼和沙虫,则以鲜美见长。
与禾虫类似,沙虫也是许多内陆朋友望而生畏的“暗黑食材”。它是生活在海边的一种软体生物,仅从形象而言,它倒是比禾虫好得多,通体白色(也有通体浅紫的,多产于湛江),像一根肠子,一般十余厘米,无毛,身上因为肌肉的交错排列而呈方格状。它的学名也因这方格而来,名为“方格星虫”,又叫“海肠子”。
它与禾虫一样,同样对环境十分挑剔,最怕污染。近年来沙虫减产严重,就与污染有关。在人工养殖方面,它倒是大有突破,但对于食客而言,养殖怎比野生?它多生长于沿海带沙泥质的海域滩涂中,涨潮时会钻出,退潮时会回洞,横卧沙中。其“沙虫”之名,一是源于这生存环境,二是因为旧时的人们认为它以沙为食。沙虫体内确实有带着沙粒的肠子,烹饪前若不将之清理干净,就无法食用,但要说它“以沙为食”却不确切,它实则是以沙粒中的硅藻为食,沙粒本已极小,硅藻更是无法用肉眼看到,旧时没有显微镜等手段,人们当然无从辨别。
沙虫身体构造简单,如同一根管子,各部位均可食用。所以烹饪前的步骤仅有一个,就是将体内沙粒洗净,即俗称的“翻沙虫”。但这仅有的一步难度颇大,决不能动刀,因为若将虫体剖开,沙粒反而会进入肉内,更难洗干净。一般来说,“翻沙虫”的工具是竹签,将竹签从沙虫头部穿入,尾部贯出,再顺着竹签将沙虫腔内翻转,除去肠子,然后再入水洗净,整个过程都不会破坏沙虫外观。
据说沙虫营养价值极高,富含蛋白质,多肽成分,含17种氨基酸及12种微量元素,可抗氧化、抗菌、抗辐射、抗病毒、抗疲劳……不过对于吃货而言,这些都不如“鲜嫩”二字重要。沙虫号称“天然味精”,无须其他调味品,已极有滋味,对于热衷食物原味的真正食家而言,这可谓宝贵特质。
国内最好的沙虫出自广西北海,此外,如广东湛江、海南海口等地的沙虫也极出名。至于菜式,因沙虫鲜嫩,蒸、煮、煎、炸、灼、炒以及煲汤煮粥均可,自是洋洋大观。
我最喜欢的是最简单的做法——白灼沙虫。其实饮食一道,最考究功夫的往往是简单的“蒸、煮”二字,越是简单,越见厨师功夫和食材品质,亦契合“食材原味才是至味”的食经。在很多菜系已沦为“地沟油菜系”,食材品质已难保证的今天,能够考验食材新鲜程度的蒸煮做法也相对健康。
白灼沙虫完全凸显了沙虫的鲜嫩原味,其鲜香可用土鱿类比,但滋味远胜土鱿,至于爽脆口感则似鹅肠,又远胜鹅肠。说起鹅肠,倒是想起个趣事,有回吃焖鹅,厨师以沙虫干为辅料,揭锅时让人惊喜,沙虫干吸收酱汁,鹅肉也吸收了沙虫干的香气。有朋友大吃沙虫干,最后说了句“这只鹅的鹅肠怎么这么好吃?”引来一桌笑声。
如果你实在喜欢调料多于白灼,那么以“蒜蓉蒸沙虫”也是常见做法,以粉丝摆碟后,将沙虫洗净,用盐腌制5分钟,再用清水冲洗一下,铺于其上,洒上蒜蓉、姜末、盐和油,入锅蒸熟即可。蒜蓉有提味之效,粉丝亦沾染沙虫清香,不可弃之。
这两种吃法,装碟时均是成排而上,一根根沙虫整整齐齐躺在盘中,让我恨不得这样一排排吃下去,日啖沙虫三百根——不过以沙虫的高蛋白,吃上三百根必然是满足了口腹之欲,却吃坏了肚子。
还有一种吃法并不常见,但可最大程度突出沙虫的爽脆,即类似刺身的冰冻沙虫。做法其实也很简单,“翻沙虫”后将之放入沸水中,以大火汆之,然后过凉水,其后再浸入冷上汤,在冰箱内冷藏30分钟,上碟时置于碎冰之上,蘸芥末与酱油食用即可。
这种吃法还有个变种,我曾在外地吃过一回,菜单上将之称为“醋泡沙虫”。区别主要在调料,从芥末酱油变为陈醋,醋中还有姜丝、辣椒末、芥末和蒜蓉等,吃的时候也改蘸为泡,浸泡后的沙虫会有明显收缩,此时入口更为爽脆。
不太喜欢煎炸做法的我,倒是对油炸沙虫和椒盐沙虫颇有好感,想必是因为它兼具香气和爽脆口感的缘故。爆炒也是常见做法,以西芹或芽菜来炒,滋味都甚美。海南有三色沙虫,也是爆炒而成,可算名菜。所谓“三色”,除沙虫的白色外,还有青椒和红椒,很是好看。
海南还有一种沙虫菜式也使我念念不忘,叫做“边炉沙虫”。所谓“打边炉”,在两广及海南地区即“火锅”之意,“边炉沙虫”的做法同样极简,煮一锅清水,先放点排骨和文蛤吊味,水开后放入沙虫,一两分钟后即可食用,无需其他任何调料。文蛤滋味本已鲜美,与沙虫更是绝配,那煲本为清水的汤,也鲜美甘甜,妙不可言。
相比之下,更为主流的沙虫汤反倒显得失色。它以沙虫、鱿鱼干、粉丝和黄花菜等煲成,秘诀是沙虫血和胡椒粉。这两大秘诀确实惹味,但要说原汁原味,绝对比不上“边炉沙虫”。
新鲜沙虫还可用来煲粥或煲汤。沙虫粥可算是粥中上品,沙虫入粥前要先以油微爆,一锅白粥中哪怕仅仅加上几条沙虫,也能立时变得鲜美。其他辅料亦可随心所欲,红豆沙虫粥胜在清甜,瑶柱沙虫粥则胜在鲜味。至于煲汤,排骨、鸡肉和鱼头等均可与之同煲。
相比新鲜沙虫,沙虫干则另具风味。它爽脆不及新鲜沙虫,但香气更为浓郁沉厚。沙虫干入菜前最好剪成段状或条状,然后火炒(无须放油),这样可以将自身香味炒出来。再将沙虫干放进清水中浸泡,之后即可入菜。此物用来煲汤最佳,汤料可蘸酱油食用。还可做沙虫干浸鸡,先以沙虫干、鸡骨煲汤,然后弃鸡骨放鸡肉,煮熟后可食。若是爱酒之人,香煎沙虫干可算是极好的下酒菜。
值得一提的是,浸泡沙虫干的清水不能丢弃,以沙虫干煮汤或煲粥时,将这些清水倒入,有奇香。
最后还得辟个谣:不少人说厦门著名小吃“土笋冻”的主材料土笋即为沙虫,我也曾这样以为,后来才知道二者有所不同。学名方格星虫的沙虫体型较大较长,煮汤后不会结冻,土笋的学名是革囊星虫,身体有杂色,体型相对较小较短,因为富含胶原蛋白,所以熬煮后冷却会结冻,即成土笋冻。
【肥白竹虫似芝士】
第一次见到竹虫那日,我在大排档例牌点了爱吃的盐擦三黎、盐水鲈鱼,经理指着一盆肥肥白白、手指般粗细、缓缓蠕动的纺锤型虫子问:“这个要不要?竹虫!椒盐和酥炸都可以。”
来就来,谁怕谁。于是,便点了一盘酥炸竹虫。
竹虫形似蜂蛹,但通体白色,酥炸后一条条置于盘中,泛着油光。当日在座的都是真正的吃货,一个个毫无惧色,一人几筷子,满盘竹虫便被消灭。
那味道,多年后仍讓我挂怀。酥炸也许并不是它最好的做法,因它体形饱满,体内油脂本已丰富,酥炸的外层多少有些重复,亦抢了食材自身的味道。不过,即使如此,甘香仍可瞬间溢满口腔,细细嚼之,有芝士的味道。后来,我又在各地吃过几次竹虫,次次有惊喜。
所谓竹虫,“未成年”时期也叫竹蛆——既然是蛆的一种,许多人恐怕听了名字便已丧胆。“成年”后(以破蛹为界)则叫竹蜂,又名竹象,也称象鼻虫,是一种长相极其丑陋的甲虫。在盛产竹虫的广东广宁,竹虫又称“笋蛆”。作为一种害虫,它专门吃幼嫩竹笋,开始是米粒大小,渐渐长成手指般大小,寄生于竹筒中,自竹尖开始逐节向下,最后吃到根部,便是其最肥之际,自此停食成蛹,之后便破蛹而出。
人们所吃的竹虫,即是其寄生之时、破蛹之前,以停食时捕捉为最佳(多为农历十月份)。竹虫吃过的嫩竹往往会断裂,只要在竹林中看到掉落地上的断裂竹笋,基本都是竹虫所为。这种竹子倒是还会继续生长,但不再有竹梢,即俗称的“无尾竹”,因内部已被竹虫蛀空,坚韧度有限,所以人们以竹制造工具时,都不会选这类无尾竹。
竹虫大致分布在福建、广西、湖南和四川等省份,广东、浙江和江苏等地亦常见。因为竹虫多半是一笋一虫,偶有一笋两虫,所以除产地外,在其他地方都相当矜贵。据说它蛋白质含量远超鸡蛋,又富含氨基酸,在西双版纳等地一直是极佳的滋补食品。而且它不饱和脂肪酸含量为55.9%,吃它亦不用担心肥肉问题。若不是外形可怖,估计很多女孩子会喜欢。
炸竹虫的步骤极为简单,先是以70℃的热水将竹虫烫死,其后炸三分钟,至深黄色即可装盘。撒上椒盐的话,即为椒盐竹虫。亦可用平底锅煎之,注意翻动即可。煎炸过程中唯一要注意的是火不可太大,否则会挥霍体内蛋白,只剩空壳。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炒竹虫。因竹虫自身已极肥美,炒时不宜多油,调料也无须太多,否则会冲淡原味。这种做法能够突出竹虫自身的甘香,若以滋味类比,顺德有一味炒牛奶似乎可以相较,甘香中带清甜。
若是下酒,焖竹虫也是好办法,香气更为浓郁,不过因为调料多、油相对重的缘故,滋味失之繁复。
不过,传说中的竹虫最佳吃法,我尚未尝试过,那便是生吃。据说旧时竹农因痛恨竹虫危害,所以抓住后便生嚼泄愤,结果却吃出大好滋味。以我对竹虫的了解,这种吃法确实有其道理,此物肥美甘香,富含蛋白质,即使加热后,那种浓郁的芝士般的香气亦留于尺颊,长久不散,若是生吃,原有滋味不遭任何破坏,风味只会更佳。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