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海南密战

郝在今

解放战争的收官之战，是渡海攻岛。

战到1949年底，大陆已经没有国民党的“反攻基地”了。“代总统”李宗仁11月20日逃亡香港岛，“前总统”蒋介石12月10日飞往台湾岛。国民党此时的出路，只剩下保住东南沿海几个小岛。困守孤岛，蒋介石却还有保命之术：陆军虽然不是解放军对手，论海军空军却是绝对优势。

老蒋下达封海令

1949年6月19日，新政协第一次全体会议在北平闭幕。第二天，蒋介石下令：封锁解放区各港口。

解放军虽然占领大陆，但沿海岛屿大多还在老蒋手中。从渤海的长山列岛到东海的舟山、台湾，一直到南海的海南岛，形成一道封锁整个中国海岸的锁链。老蒋要凭借海空优势绞杀大陆，北起辽河口南至闽江口的沿海所有港口，一切海外商运均予停止，而且严禁一切外籍船舶驶入。解放区渔船、货轮一旦出海，就会遭遇国民党海军炮击。埃及货轮从上海出港，被炮火阻止停船检查。连英国商船“安其斯号”都遭到飞机轰炸。对于这种违反国际海运规则的禁令，美国政府予以默认，美国在中国内战中一向偏袒国民党。苏联控制的旅顺港，则不在禁令之内。显然，老蒋封海的对象还是国内对手，不让解放军出海作战。

一时间上海人心惶惶。英文报纸刊登恐慌消息：“国民党在吴淞口布水雷！”

长江船只不敢出海，外来船只不敢进入黄浦江。上海缺米、缺煤、缺水、缺电，市民纷纷外流……老上海蒋介石笑了：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几天运转不灵，垃圾都可以把新政权臭掉。封海还不过瘾，蒋介石又命令空军轰炸上海、南京。蒋介石命令蒋经国抢建舟山的定海机场，从这里起飞可以轰炸半个中国！

眼看老蒋在沿海忙碌，北平的毛泽东告诉沿海：“立脚点须放在长期被封锁的情形下考虑并解决问题。”“帝国主义者及国民党封锁我们一个长时期，不仅有对我不利一方面，还有对我有利一方面，我们可以利用被封锁情况，动员广大群众，克服困难，巩固阵地。”

缺少飞机军舰的共产党，有办法削弱对手的装备优势。

1949年9月19日，几声枪响，舰长副舰长被击毙，长治号军舰起义了。这条驱逐舰原为日本海军宇治号，排水量1350吨，有120主炮三门。在中国海军中，“重庆号”之外就属“长治号”最大，现在是海防第一舰队的旗舰。1949年9月15日“长治号”驶出舟山定海港，停泊在长江口外的吴淞口，奉命卡死中国沿海最繁忙的海运出口。舰长胡敬瑞是海军司令桂永清的亲信，下令抢劫出港民船，众军官在甲板上分赃享乐。长治号的福建籍水兵不堪军官压迫，陈仁珊、林寿安、李春官等同中共上海局策反干部取得联系，在舰上发展了43名起义成员，关键时刻果断发动起义。起义的长治号驶进长江和黄浦江，停泊在上海，这是中国沿海最繁忙的海运出口。在外滩码头，受到华东海军副司令曾国晟的欢迎。长治号起义震惊台海，国民党飞机追踪轰炸，长治号不得不在南京采石矶自沉保舰。解放军陆军渡海作战急需冲破封海。可是，没有制空权的华东海军，还无力出海支援攻岛。

朱德总司令建议：派人去苏联学习空军，同时购买飞机，连同现有的空军组成一个攻击部队，掩护渡海，准备明年夏季夺取台湾。正在莫斯科访问的刘少奇与斯大林谈判，双方商议：开办大学为中方培训管理人才、修建乌兰巴托到张家口铁路、在大连建设海军学校……毛泽东请周恩来召集有關方面商酌，中央军委决定：组成空军领率机关，派刘亚楼去苏联商谈。刘少奇会同刘亚楼，同苏联方面商议，计划训练千名飞行员、购买100至200架战斗机、40架轰炸机和大量高射炮……

攻岛作战必须有准确的情报

海空军的建立非朝夕之功，陆军那边等不及了。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的开国大典在北京举行；24日，华东15兵团渡海攻击金门岛。金门之战是解放军在解放战争中最大的损失，杀敌九千，自损九千，金门岛没打下来，从此堵在闽江口外。

失败往往比胜利更有教益。解放军总结金门的教训，有高级指挥轻敌，部队作战准备仓促，前线指挥不统一等诸多原因，其中重要的一条是情报不准。

进攻，首先要掌握敌军部署。前方指挥部没带侦察电台，只能通过望远镜观察对岸。判断守军不足12000人，败军残部，战斗力不强，也没什么工事。审讯俘虏发现有18军的官兵，这可是国民党的头等主力。截获的敌军电报表明，18军确实从汕头登船，但目前正在海上徘徊，兵团司令胡琏请求撤到台湾。根据这个情报，10兵团决定：抢在胡琏登陆之前攻打金门。其实，还有一个情报没有截获：蒋介石回电下令胡琏坚决迅速支援金门。那海上徘徊的不是胡琏的18军而是另一个军。敌情估计严重不足。几天之间，金门岛守军已经增加到6个师，而且举行了反登陆演习，演习场同解放军的登陆场重合。

渡海作战，情报不止是敌情，还应有水情。解放军渡海的船只不够，只能待第一梯队登陆后，原船返回再运第二梯队上岛支援。可是作战部门不了解潮汐规律，船只登岛靠岸后回不来。解放军胜利之师士气强旺，渡海登陆的第一梯队打得很猛，如果第二梯队及时跟进，完全可以夺岛成功。可惜，好不容易找到几条船，只能上去区区四个连，后续部队只能望海兴叹，眼看着登岛部队全军覆没。

金门惨胜，蒋介石稍安止慌。那金门岛是这台湾岛的前沿防御阵地，金门一日不开，台湾一日难下。

初次攻岛证明，渡海作战离不开准确的情报。可是，海岛环境给情报的传递带来极大的困难。小小的海岛，无线电侦测便于发现和破坏秘密电台。只能人力传送，可国民党军警只要把住港口和船只就能抓捕秘密交通员。

潜伏台湾的中共秘密情报组织“台工组”，有个秘密情报员苏艺林在警备司令部任作战参谋，可以拿到蒋军在沿海岛屿的兵力部署情报。可是，派出的交通员迟迟未归，也不知情报送到没有。台工组负责人于非决定亲自出行，1949年6月于非再次飞到香港。上次到香港没能找到秘密情报组织，这次要冒些险了。于非去找九龙宝山路的《新文艺》，他曾经给这个杂志投稿，知道这里是党在香港的半公开机构。于非认识的冯雪峰不在，但见到邵荃麟同志。

经过组织安排，于非乘坐一艘挪威轮船，从香港乘船北上天津。到北平得知，于非的关系已经转到中央情报部。邹大鹏、李克农、罗青长等领导热情接待于非，传达了聂荣臻副总参谋长的指示：为了配合解放台湾战斗的胜利，要不惜一切代价，获取台湾和大陆沿海岛屿的军事情报。这是当前超越一切的头等重要的任务。

领受最重要的情报任务，台工组成员特别兴奋。1949年10月1日，台工组秘密聚会收听新华社广播，于非、肖明华、马学枞、于凯四人，斟满红酒，聆听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大家判断，新中国成立了，解放军渡海攻打台湾岛在即。短时间内，台工组6次通过香港向北京送出情报。舟山防御图、海南岛防御图、台湾兵要地图，都在渡海作战之前送达……

海南这边有“内应”

没能打下金门岛的解放军，却开始攻打更大的海南岛。

海南岛是中国沿海仅次于台湾的第二大岛。国民党军队从大陆败逃，华南地域逃往台湾岛，两广地带逃往海南岛。金门岛没丢，不但鼓舞了台湾岛的士气，还使遥远的海南岛也有了固守的希望。省主席陈济棠专门邀请美国记者上岛，希望美国把援助平分给台湾和海南两处。蒋介石也希望海南与台湾互为犄角之援，不顾派系成见，起用粤系上将薛岳为海南防卫总司令。

薛岳是国民党军中头等战将，早年是孙中山警卫营长，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薛岳追击了两万里。抗日战争中薛岳指挥三次长沙会战，跟强悍的日军打了个平手。解放战争薛岳任徐州公署绥靖主任，因战败被老蒋撤职，正在赋闲却意外地重掌军权。薛岳手中现在还有海陆空三军，陆军11万人，军舰和炮艇25艘，飞机45架。善打防御的薛岳设计了“伯陵防线”，陆军在海南岛的滩头设置三重防御阵地，海军前出巡海，空军空中威慑，有信心再现金门防御。

攻岛这边，也充分记取金门教训。最高统帅毛泽东第一次出国到苏联，1949年12月16日到达莫斯科。紧张准备对外谈判的毛泽东，心中记挂国内的海南之战，18日早晨致电前线司令员林彪：“渡海作战，完全与过去我军所有作战的经验不相同，即必须注意潮水和风向，必须集中能一次运载至少一个军（四五万人）的全部兵力，携带三天以上粮食，于敌前登陆，建立稳固滩头阵地，随即独立攻进而不要依靠后援，因为潮水需十二小时后第一次载运船只方能返回运第二次，而敌可用海空军切断我之运输，故非选择时机一次载运一个军渡海登陆，并能独立攻进，建立基地，取得粮食，便有后援不继，遭受重大损失之危险。”

“以免重蹈金门覆辙！”毛泽东特别提醒，不可轻敌，要研究过去教训。

对于陆军这些旱鸭子，渡海还确实要过几个关口。海南这边，40军参谋长宁贤文久经战阵，这时却偷偷用石头砸伤自己的腿，自伤避战。43军总结了“七怕”，怕晕船、怕淹死、怕军舰、怕飞机……

四野十分重视金门教训，林彪专门派人去三野取经，前线部队也详尽调查敌情水情天气情况。情况越清楚，渡海信心越足。

何以渡海攻岛？毛泽东判断：解放台湾必须增加海空力量，还有——内应。

内应来也！缺少海空力量的共产党却并不缺隐蔽战力，全党全军各系统纷纷派人潜出，为大军渡海打前站……

海南这边还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情况——内应强悍。

1950年1月，符振中乘船到达雷州半岛。接应的40军喜出望外，敌军严密把守的滩头，我们的人居然能够过海。

雷州半岛对岸的海南岛，已有一支“中国人民解放军琼崖纵队”。共产党领导的武装，自1927年起一直在海南23年红旗不倒。红色娘子军的故事就诞生在海南，到了解放战争时期，冯白驹司令员领导的琼崖纵队已有兩万人武装。这次，琼崖纵队参谋长符振中亲自渡海，岛上情报详尽无遗。当前，薛岳的策略是一方面派海空军控制海面，一方面调集陆军围剿琼崖纵队，企图先消灭“内应”再抵御“外攻”。根据敌情，四野15兵团邓华、赖传珠、洪学智决定，先派小部队偷渡，支援琼崖纵队作战。

有无内应就是不一样，海上有琼崖纵队带路，滩头登陆有琼崖纵队背后袭击敌人防御阵地，15兵团的两次偷渡都成功了。

三十部侦察电台笼罩海峡

其实，海南作战的有利条件，不仅有“内应”，还有“情报”。潜伏在台湾警备司令部的苏艺林，拿到海南岛防御部署地图，台工组负责人于非亲自返回大陆，将情报送达中央。

除了人力情报，还有技术情报。四野有个二局，专门负责无线电技术侦察。从东北到广东，二局兵强马壮，40部电台，300专业干部，随时侦听敌军电报，接连破译敌人密码。即使在迅速变动的作战进程中，解放军也能随时掌控当面敌情。攻打海南时，二局的局长和副局长都到北京开会，就由处长胡正先带队负责情报保障。胡正先1930年12岁参加红军，1934年学报务，长征过草地还在学习。经历西路军苦战到新疆，又跟苏联专家学了一年。1938年在军委三局，领导要调胡正先去二局，胡正先不愿意。在三局搞报务可以到处跑上前线打仗，在二局就是侦听破译只能关在窑洞里。但是共产党员还是要服从分配，胡正先调到二局搞侦听。年轻机敏，胡正先的能力得到领导器重，从延安调到东北。东北野战军情报处长钱江办训练班，还让胡正先教收发报。

二局的工作不止是破译，大量情报来自台情。作战时候情况紧急，敌军往往等不及密码通信，直接喊话指挥。只要熟悉敌军暗语，通过侦听就能判断敌情。打锦州前，局长曹祥仁带胡正先向司令员林彪汇报分析敌情。听了一个小时，林彪手一挥：“打！”攻天津，胡正先发现敌特的潜伏电台，说共军指挥部在杨柳青要飞机轰炸！得到情报的前指及时转移。

久经战阵的四野二局，擅长机动灵活作战。15兵团驻扎雷州半岛，兵团首长要胡正先随军出征。熟悉专业的胡正先报告首长，行军途中电台反而不好持续工作，不如留在广州侦察，随时向雷州前线报告。

海南敌军一共能有多少作战指挥电台，胡正先手中就有30多部侦察台！蒋介石从台湾指挥海南靠无线电通信，四野二局总是率先截获国民党的无线电信号，比海南薛岳还快半个小时以上。从1950年1月开始，胡正先指挥二局昼夜侦察，始终掌握全部战况。“共军围住我军舰了！”“不行了快撤！”敌军的即时动态全部被我掌控。

既有情报又有内应，解放军这只猛虎就插上了两只翅膀，飞越海峡。1950年4月16日大部队乘船起渡；22日薛岳飞离海南岛；23日解放军攻占海南首府海口；5月1日解放军追到三亚，只见海边巨石刻字——“天涯海角”。解放军警告战犯的常用语言正是：“我军务必追至天涯海角！”广州召开庆功会，首长表扬：“打海南头功是你们！”胡正先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了……

海南大胜，大陆沿海局势大变。5月1日海南全岛解放，5月13日舟山敌军主动撤离。那舟山群岛是国民党的海空基地，轰炸机从舟山起飞半个小时就到上海，1950年2月26日大轰炸曾给上海市造成重大损失。舟山解放，大陆沿海的军事态势，就从防守转为进攻了。

成功的渡海攻岛作战创造了成功的经验：内应+情报。

解放军向来具有密战优势，再补上海空军的短板，谁还能阻挡解放军渡海攻岛呢。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