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和谈记

别轶

有宋一代，文化上登峰造极，中华历史上不少杰出的名臣名相、文学大家都叱咤于此时。陈寅恪曾经评价：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然而，军事上一塌糊涂的宋朝，以开国之师，居然不能混一宇内，而有高粱河君子馆之败；靖康之耻，开了中原王朝皇帝被异族俘虏死于异域的先例；建炎南渡，中兴之主为了向异族求和，居然杀害了本民族最强悍的将军和民族英雄；最后崖山陆沉，整个民族第一次彻底亡国。

宋朝还有另外一个特质。这个朝代，一直陷于和不同的异族和谈、签约、毁约、再和谈、再签约毁约的自我循环，从开国一直到灭国。靖康年间的宋金和谈，是直接把北宋推向覆亡的一次城下之盟。

既谈且打

靖康元年（1126）正月初八，金国东路军元帅完颜宗望率领大军，从燕云十六州出发，一路势如破竹来到了开封城下。在这之前，金国的大军刚刚剿灭了当时东亚大陆面积最广阔的辽国，活捉了末代皇帝耶律延禧。

完颜宗望本人是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次子，战功卓越，才智和经验都正处于人生巅峰，他即将在开封城下进行忽谈忽打、又谈又打的高超政治表演。

开封城内，防守方是宋钦宗赵恒，这是个倒霉皇帝，在大难临头之时才被父亲推上前线挡灾。著名的花鸟画家、瘦金体的开创者、宋徽宗赵佶，已经在金军合围之前带着侍卫跑到了河南商丘。

唯一的好处是，太上皇的逃跑，迅速给开封城的政治帶来了巨大的空白。宋钦宗赵恒也没有放过这个机遇，在金国人的压力下，宋朝官场迅速开始了自我调整，赵恒整合了开封城内各派力量，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班底和帮手。

金军突击至开封城下时，宋钦宗集结的力量分为两派人，一派以李纲为首，支持者大部分是军队和开封民众，他们代表了宋朝的主战力量；另一派以宰相李邦彦为首，以当朝文官为主要势力，代表主和的声音。

宋金两军的首次接触，是以小规模的城防接触战开始的。金军先是在夜色掩护下，从开封城外的水路开始进攻。李纲主守，他选派敢死队，先是用长钩将金军火攻船拖到岸边，用大石砸沉在水中。然后又在金军进攻的西水门河道内，放置大石、条木，阻止金军的运兵船靠岸，派兵与金军先头部队激战一昼夜。

到了正月初九白天，金军放弃水门，开始直接攻击开封酸枣门和封丘门的城墙。李纲火速集结禁军，带来一千多名弓箭手登上城楼，击退了金军的第二次进攻。

至此，第一轮接触战结束，金国人马上改变策略，开始和谈。战场从城墙转移至皇宫内院。

漫天要价

金国使者拜见了宋钦宗，给了他一丝和平的希望。完颜宗望写信告诉宋朝君臣，之所以发兵攻打宋朝，是因为宋徽宗罪孽深重，给予了金国不公平待遇。现在知道宋徽宗已经退位，两国可以继续和平，希望宋朝派使者去金营谈判。

金国人对和谈的对策是漫天要价，他们开出的价码如下：（一）宋尊金皇帝为伯父；（二）归还在之前战争期间，从燕云十六州逃难至宋朝境内的百姓；（三）黄金白银各一千万两，绢一千万匹；（四）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五）以亲王、宰相为质。

让我们分析一下，金国人开出的这一轮价码到底狮子大开口到什么程度？

唐宋八大家中的苏辙，在宋哲宗初年担任过户部侍郎，留下了当年宋朝全年收入的详细记载：

今者一岁之入，金以两计者四千三百，而其出之不尽者二千七百；银以两计者五万七千，而其出之多者六万；钱以千计者四千八百四十八万贯（除米盐钱后得此数），而其出之多者一百八十二万（并言未破应在及泛支给赐得此数）；绸绢以匹计者一百五十一万，而其出之多者十七万……

宋朝的基础货币是铜钱，黄金白银使用频率不高。大体上黄金一两值10贯铜钱，白银一两值1贯铜钱。先不看支出，苏辙担任户部侍郎期间，户部全年收入黄金4300两，银5万多两，铜钱4800万贯，还有绢100多万匹。无论怎么算，都和金国要求的黄金白银各一千万两，绢一千万匹相差好几个数量级。

也就是说，以中华文明历史上最富裕发达的北宋时期，一年的国家收入，连金国所要求的零头都付不了。

除了钱，金人还要割地。完颜宗望的军事眼光毒辣，太原、中山、河间三地在宋朝地图上从西到东一字排开，是大宋北方的重要军事屏障。完颜宗望率领东路军能长驱直入来到开封城下，是攻破了三镇中的中山府。而就在这个时候，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还在围攻太原城，攻不下太原就没法来到开封城下与西路军会师。

主战失势

面对金国人这种明显的漫天要价，宋朝一方居然产生了激烈的争执。

主战派一方，李纲敏锐看出了金国人的目的，宋史李纲列传中记载了他当时的观点：金国人索要的钱财，全天下都拿不出来，就更别说开封城。北方三镇，是国都的屏障，开封四战之地，四周一马平川，如果失去了三镇，金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宋朝连立国之本都没有了。

李纲建议找一个舌辩之士去金营谈判，采用拖延战术，等到四面八方的勤王大军陆续到来，而金国军队孤军深入，到时不得不退兵，那时战和主动权在我，就算再签协议也会有利得多。

李纲是在民族危亡时刻力挽狂澜的英雄。修宋史的元朝人给了李纲独一无二的荣誉。在宋史中，圣人范仲淹的传记里附带了他的儿子范纯仁；王安石、司马光的传记里也有他们的亲属门人；文章盖世的苏轼、武功第一的岳飞，也只有单人列传。只有李纲，他的传记成了章回体，独占了李纲上、李纲下两篇列传，两宋四百年间独此一份殊荣。

李纲在关键时点的判断完全正确，以后历史发生的事情，也一一验证了他的观点。只可惜他没有意识到，皇帝和文官同僚注定无法实施他的计划。

宋钦宗自从女真人打到开封城下，就每天胆战心惊，只希望尽快与金国人谈好价码，早日结束战争。皇帝懦弱，下面的宰执大臣们就更有投降之意。以李邦彦为首的宋朝文官认为：金军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下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

他们没有任何反对，全盘接受了金国所提出的、明显带有试探性质的议和条件，就为了期盼金军早日班师。文官们很快拟好了国书，宋朝承认金国皇帝是兄长，派出了张邦昌、康王赵构（未来的宋高宗）作为人质去金营谈判，同意交割三镇土地。

但是，金国人要求的钱财是天文数字，就算把开封城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来这么多钱。这难不倒宋朝的官僚，他们集体出动，从皇宫开始搜刮，先把天子服饰、车马、宗庙祭祀用具、后宫器物，甚至政事堂、枢密院、六部以及所有政府机构的办公仪仗用品，全部卖掉，收集了30万两黄金、800万两白银。

接下来，把手伸向官场和民间，先是把蔡京、童贯、高俅这些奸臣及其亲属党羽的家抄了，再把京城名妓如李师师的家当也全部没收，最后把历年给太监们的赏赐都收回来，特别是黄金制品，一个不落都要回来。凡此种种，又收集到20万两黄金、400万两白银。

从五代十国开始，开封城近300年所积累的财富，就这样轻易地在正月十二日被全部打包送给了金军，只换来了半个月不到的安宁。

极限施压

在此期间，从大宋各地赶到开封勤王的军队逐一到达，宋军人数增加了十万有余。最重要的是，长期在西部与西夏人血战，作戰经验丰富的西军也赶到了开封，带领大宋西军的是种师道和姚平仲。

兵有了，将也有了，宋钦宗的腰杆应该也挺直一把了吧？但他是真怕金国人，从开封城搜刮出来的金银珍宝，还是源源不断被送到城外的金国大营。而远道而来的勤王兵马，就在城墙内外眼巴巴看着这出滑稽大戏。

皇帝羸弱至此，可以想象这些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冰天雪地开封城的宋朝士兵，士气会低落到什么程度。

意料之外的是，软骨头皇帝突然雄起了一次，原因是金国人在开封城四周开始集体盗墓，他们把开封周边皇室宗亲的坟墓挖开，把尸体暴尸荒野，把陪葬的金银财宝拿走。皇帝发火了，士气已经低到极点的军队有机会走上了前台。这一次他们的任务是夜袭，由姚平仲带兵，好歹要给金人一点颜色看看。然而战果却是悲剧，可能是由于情报泄露，也可能是完颜宗望确实战场经验丰富，金军早有准备，宋兵被反偷袭，全军覆没，姚平仲不知所踪。

完颜宗望利用这个机会，再次对宋朝君臣进行了外交上的极限施压。他在自己的营地中召来了张邦昌和赵构，对他们破口大骂，让赵构带话回去，要求宋朝就夜袭事件作出解释，不然就等着他率兵冲进城去亲自找宋钦宗要说法。

宋朝的和谈派吓得肝胆俱裂，这些人纷纷埋怨李纲、种师道居然敢反击，这是破坏和谈的罪行，是会害了所有人性命的。就这样，完颜宗望的政治勒索再一次起效，宋朝罢免了主战派的首领李纲和种师道。

开封城内，议和派的话语权本来趋弱，主战派给完颜宗望惹了不少麻烦，现在居然被自己人罢免。如今，宋朝所有主战的政治力量，都被完颜宗望在城墙之外用计强压下去。开封城理论上已不设防，他完全可以对这个千古名城予取予夺了。

城内民变

朝廷已经靠不住了，拯救开封城的只能是普通百姓。开封作为中国历史上最繁华的名城，在北宋顶峰期有150万居民。他们目睹了皇帝、首相、文官集团的政治表演，民怨一直都在积聚中。现在主战派被罢免，成了一根导火索，开封城的情绪就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在太学生陈东的带领下，十万开封军民来到皇宫前，向朝廷请愿，要求罢免投降派，恢复李纲和种师道的官职。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民变之一。面对这样规模的民变，朝廷最初的处置方法愚昧不堪。李邦彦自认为是宰相，平时作威作福惯了，面对人潮的质问，他居然还敢摆官架子，指责民众们犯上作乱。火上添油，人潮愈加愤怒，砖头瓦块像雪片一样向他飞去，李邦彦抱头鼠窜。打跑了李邦彦，民众情绪越发激昂，他们敲响了皇宫门口的登闻鼓。赵恒派了十多个亲信太监出来赶人，很不幸地，这帮太监赶上了民众愤怒的风口浪尖。军民一哄而上，所有太监都成了一堆碎肉。

这个时候，赵恒才真的感到惧怕。完颜宗望远在城外，而他现在要是不对子民妥协，皇宫门外的十多万人随时会冲进来，到时门口的那堆碎肉估计就是自己的下场。皇帝迅速妥协，李纲和种师道官复原职。看到李、种二人出现在城门上以后，人群逐渐散去。

这次民变让腐朽的宋朝官场对民心有了畏惧，让主战派重新占据了对外行动的舞台，也让远在开封城外的完颜宗望重新评估了开封城潜在的力量。他直接下令退兵，带着搜刮来的无数金银财宝，退回幽州。

靖康和谈至此结束。金国人在开封城下凭借并无决定性的军事胜利，仅仅依靠几次攻城战、反偷袭，就成功吓唬住了宋朝。再用谈判、施压、威胁等手段，得到了他们攻灭整个辽国都没有得到的巨额财富。而宋朝一方，不仅输掉了开封近百年积累起来的财富，还输掉了整个民族的信心。

金国人觉得，这种财富来得太轻易。他们的贪欲膨胀了，被这种低成本、操作简单、高回报的敲诈活动迷住了。对于宋朝而言，靠割地赔款送走的敌人，会很快回来。时隔不到一年，金国人再次南下，开封城破陷落，北宋灭亡。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