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围墙里的故事
2019-03-02耿朔
耿朔
南浔镇上的二月早春,沿岸柳树蒙上了一层新绿,在南市河的蒋家桥头一坐,看水中倒映的桥影,看桥上过往的人影,然后低头吃一碗撒着虾米和胡椒的本地馄饨,滋味鲜美。
这自然是江南小镇上的平常事,让人会一时忘了具体的所在,只知是醇正的水乡图景。但当站起身,望见对岸张石铭故居高高的围墙,便会想起这个小镇的独特之处来:它的趣味大半并不在这流水小桥的温柔之中,而在那些围墙里。
南浔并不难寻,就在苏浙两省交界的河湖围抱中,隶属浙江省湖州市,从我皖东南的家乡出门上高速便可直达。它的历史很有些年头,得益于赵家王朝南渡以来的经营,从南宋起成为“水陆冲要之地”,因为滨靠浔溪河而得名“浔溪”,后浔溪之南商贾聚集,屋宇林立,而又有了“南林”这个名字。到了理宗淳祐十二年(1252年)在此建镇,便各取南林、浔溪两名的首字,始称“南浔”,从那个年代起,“耕桑之富,甲于浙右”就是人们对于南浔的称美。
除了交通之便成为苏南浙北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外,南浔本地更以特产“辑里湖丝”扬名中外。若时光倒回百余年前,上海外滩的洋行里、码头上,堆放的货物中时时可见湖丝的影子,它和茶叶、瓷器一样,曾在过去的日子里扮演了中國贸易出口的主要角色,据说同治年间,上海的91家丝行中,7/10为南浔丝商所开。
明代晚期到清末是南浔的极盛期,货物集散,生丝外运,合力促使着无可计数的财富滚滚流进小镇,民间有“湖州一个城,不及南浔半个镇”的说法。光绪年间,江浙一带又流传出“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俗语,“财产达百万以上者称之曰‘象,五十万以上不过百万者,称之曰‘牛,其在二十万以上不达五十万者则譬之曰‘狗”,以动物体型之大小,喻南浔富商之巨细。
这个中国最大的丝绸商人群体,在造就商业传奇的同时,也构建了一座座大宅、花园、梯号、会馆,它们中有不少留存至今,使得南浔在江南古镇中独树一帜。
【刘镛:南浔“四象”之首】
游南浔,通常是从南边开始。穿过刘氏家庙门前那两座漂亮的石牌坊,就是小莲庄。
去年夏天水佩风裳无数,留到此季便是满池的残荷。这荷池似近方形,广约七亩,是苏州那些城市园林难求的广阔。湖之四岸簇拥各种建筑小品,西岸有长廊,壁间嵌有几十方碑刻,为园主珍藏的《紫藤花馆藏帖》和《梅花仙馆藏真》,为了打破长廊的笔直呆滞,又于北、中、南三端各置一亭。南岸则以曲廊串起滨水的一些建筑,最主要的是“退修小榭”。东岸原有的“七十二鸳鸯楼”在抗战中被毁,遗址之上柳竹间杂,唯有盘干虬枝的紫藤一株,当是百年旧物。北岸是一道堤岸,堤上树木茂盛,隔开了荷池和鹧鸪溪,也隔开了园外的喧嚣。临池逶迤一线的湖石假山,高低错落,于中央捧出水亭一座,犹如点睛。
小莲庄的主人是刘镛,当然并非早年前那部热播电视剧里的刘罗锅,而是清末南浔“四象”(分别为刘镛、张颂贤、庞云曾、顾福昌)之首的大商人。当地有“刘家的银子,张家的才子,庞家的面子,顾家的房子”之说。
刘镛年轻的时候当过铜匠,曾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修补铜勺铜锅,以贴补家用,后来进入镇上的谈德昌丝行打工,每年也只赚10元银洋。但不出几年,刘镛凭自己的精明,已经悟出了经营丝业的门道,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是资本。湖州历来是鱼米之乡,老百姓家家植桑养蚕,生丝货源稳定、充足,只要有资金,就能在当地大量收购蚕丝,再转卖给从上海来湖州收丝的洋行买办,这样一进一出,可赚大钱。史载,当时正值“欧洲诸国开商步(埠)于上海,大购湖丝,岁出口八九万包,业是者赢获过多”,刘镛要开创自己的事业,就必须摆脱受雇于人的境地。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刘镛辞别了谈德昌丝行,凑钱合会,筹集资金,与同乡邢赓星、张聿屏合作,各出资200银元合伙开起了丝行。
吃苦耐劳、开明善断是刘镛经营成功的一大因素。刘镛创业之初,资金不足,无法凭财力与人角逐,只能靠勤奋和智力在商场拼搏。他常常天不亮就起身,至半夜还不得休息,一有机会便“赴时雷动”。
刘镛财势的发展速度是惊人的,仅仅过了16年,即至同治元年(1862年)刘镛36岁时,200元的资本已连续翻倍,上升到了数十万之巨,家底雄厚,不仅捐了蓝翎光禄寺署正,而且开始在上海购地建屋。在此过程中,其中一个合伙人撤资离去,另一合伙人不幸去世,丝行的业务,全由刘镛“一手出纳”。
刘镛到上海的这一年,正是曾国藩、曾国荃围攻太平天国的天京的年头,两年后,天京城破,曾国藩在清廷的授意下大办江南盐业,发售盐票(即经营盐业的执照)以充实国库,小票值200银元,大票要500银元。刘镛又不失时机地盐、丝并举,与“为洋商舌人”(即丝通事)的徽州朋友唐漾荷一起,开始了盐业经营,这是他新辟的第二条主要生财之道。不几年,从票盐到场盐,到置炤产盐,淮阳一带盐业的产销都由刘镛一手经理。
有人估算,刘镛的家产,在19世纪90年代时已达到了两千万两白银,而当时清政府的年收入才是七千万两白银。
刘镛发迹后,深感有钱财无文化的心灵窘境,遂亟力教子读书,应试科举,这座刘氏私家园林,就是其构造书香门第的苦心所在。
小莲庄的营建,从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开始,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完成,历时四十年之久,成为中国园林史上掉尾的大作,也吸纳了其时的社会风尚,在古典式园林中嵌入了西洋元素,成为有趣的收关一笔。这里的嵌入,并非是西式柱头、落地玻璃镜、自鸣钟这些物件,它也无力像皇家在长春园的北部一带造出完整的西洋园林,却是将西洋建筑联缀于东方的亭台楼榭之中,参差相合,别开生面。荷花池畔有一座名为“净香诗窟”的四面厅,这里曾是园主人接待文人雅士,吟诗作对的地方。
继续前行,便来到了牌坊前面,这里便是刘家的家庙了。这里有两座“御赐牌坊”,第一座就是积善牌坊,是由光绪皇帝赐的,共分成五层,第一层上面有圣旨二字,第二层为“乐善好施”四个大字,主要是因为光绪三年,河南、江西等地发生水灾,刘镛出资30万两白银用来赈灾,于是皇帝赐建了牌坊。刘家人官职最大的是刘镛的长子刘安澜,官居一品工部郎中,只是英年早逝,他的夫人刘邱氏为其守寡,终身不改嫁,于是便有了家庙中的第二座贞节牌坊即“钦旌节孝”坊。两座牌坊之间的是刘家人祭祖的家庙,家庙门槛也很高,足有40厘米,因为祭祖的时候,只有刘家十岁以上的男子才能进去,而刘家女子们只能望而却步了。
【嘉业堂:首屈一指的藏书楼】
稍大的江南园林,总会在看似不起眼的角落布置一个园中园,往往是设计者匠心最到之处,仿佛是在展示天外有天、园外有园的妙手。小莲庄的东南角上,也有一座内园,规模不及主园的几分之一,但和上面说到的艺圃“浴鸥”比起来阔朗了许多,因此以假山为主,曲池为辅,用小杜《山行》的诗意叠凿出山环水绕的氛围来,登山的小径蜿蜒其上,一半是青松,一半是红枫。登到山顶,隔着围墙的漏窗又可瞧见墙外的荷花池,似隔非隔,将断未断。
刘氏家庙的另一侧,是座藏书楼,大凡略知中国明清以来藏书史者,都知道这就是有名的“嘉业堂”。江南一地,从前藏书楼甚多,宁波天一阁,苏州春在堂,常熟绛云楼、脉望馆、汲古阁、铁琴铜剑楼,温州玉海楼等,都是为人熟知的,它们多在城市。小小的南浔镇,却也一度集中了数座藏书楼,如张氏的适园、刘氏的眠琴山馆、蒋氏的密韵楼,可见斯文之盛,而嘉业堂是其中翘楚。
嘉业堂起建于1920年,是江南藏书楼中的后起之秀,它的建造者是刘镛的孙子刘承干。前面说到刘镛对子孙勤勉读书的寄愿,确实得以实现,刘承干之父刘锦藻是刘镛的次子,刘锦藻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乡试中举,光绪二十年(1894年)与南通张謇同榜登甲午科进士,此后几年中被清廷留任京官,担任工部主事、行走、郎中等职。“读书簪绂”“外商内儒”向来是南浔商人普遍认同的价值取向,刘锦藻曾撰写《续皇朝文献通考》,并为乡土奉献了一部《南浔备志》。
而刘承干的身世有点特别。由于刘镛的长子刘安澜28岁时英年早逝,后嗣无子,所以祖父做主,将四岁的刘承干过继给安澜遗孀邱氏。于是,伯父母就成了刘承干的继父母。当1899年刘镛去世后,他一下子继承了刘安澜名下的巨大家产,成为富甲一方的贵公子。
刘承干中过秀才,与罗振玉、王国维、缪荃孙、叶德辉等有过交往。他爱书如命,凭借雄厚财力,立志收罗天下书籍,几年间就收购了十多家的藏书,如甬东卢氏的“抱经楼”、独山莫氏的“影山草堂”等,其中多为书商主动送上门的,也有相识的藏书家介绍转卖的。 刘承干深知藏书之不易,鉴于前人“聚而旋散”,想起苏东坡曾说过:“李公择的书不藏在家中,而成藏在原来住过的寺庙僧舍”,决心耗银三十万,于小莲庄的西侧起楼。
嘉业堂是一座回字形建筑,正立面白墙黑瓦,往里是一个大庭院,四围一周中西合璧的带走廊砖木二层楼房,多为藏书的库房,包括“宋四史斋”“诗萃室”“希古楼”等书斋及阅览室、刊印房、工作室等。正堂悬着一块溥仪御赐的“钦若嘉业”九龙金匾,这正是嘉业堂得名的由来,不过当时溥仪年方三岁,这匀圆丰满的四字,是由帝师陆润庠代笔。从前曾看过的苏州拙政园里“十八曼陀罗花馆”七字大匾和合肥逍遥津公园大门上“古逍遥津”匾额,都是这位清末书法名家的手笔。
藏书楼所有的大书厨,都是用上等老杉木制作,朝向庭院的房间均设落地长窗便于采光和通风,一望有齐整之感。这样宏大的规模,不免想起当时人之谈:“惟衡明近日储书之富,嘉业殆不愧巨擘矣。”楼体对防火、防潮、通风等要求十分严格,周密设计,精心构筑。四周河水围绕,利于防火、灭火;一楼房间皆用专窑烧制的青砖铺地,青砖下铺垫专烧反钵,钵下再铺细沙,青砖离地一尺多高,加上层层阻隔,地下潮气难以上升;一楼底层高四到五米,既通风又隔热。珍藏之各善本书盛于木臣中,匣内复衬板,也是防潮的有力措施。
刘承干在15年间,共耗资30余万元搜集图本,据刘承干自撰的《嘉业藏书楼记》称,藏书最多的时候,有13万部60万卷以上,其中有很多海内孤本、善本。刘承干唯书是嗜,是个难得的爽快人,甚至被鲁迅戏称为“傻公子”。他的“傻”,表现在嘉业堂对读书人完全敞开大门,只要有名家或熟人的介绍,就可来此借阅和誊抄书籍,甚至连一些宋元的刊本也不惜拿出,有时还允许借出去翻印。有的人在嘉业堂里抄书,一住就是数日,刘承干还给他们提供膳食。更了不起的是,他对收入囊中的这些珍奇并不限于独自把玩,一改历代藏书家秘守深藏,唯恐人知的方式,而是付之雕版,印行成册流传于书林。刘承干对此一丝不苟,印一书,先必请相关专家鉴定,得到推荐以后,再请该领域的权威学者校订后方才刊印,而且雕版选用上好的红梨木,纸张的要求也很高,因而嘉业堂刊印的书籍以版本珍贵质量精致而驰名,更是惠泽了无数路途远隔不能亲见好书的学子。刘承干也一跃成为民国时代最大的藏书家和刻书家。
从曹丕首揭“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后,这几乎成了中国读书人医治不愈的痼疾,口诛笔伐的事迹比比皆是。刘承干的态度行为,真是不一般的境界。因此,鲁迅其实是颇为欣赏他的:“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许多知识。”
然而盈满则亏,长期的巨额开销使得富可敌国的刘家也渐渐难以支撑,嘉业堂只鼎盛了十多年,大约在1934至1935年間,刘承干的精力重新转移到经商之上,已开始零星出售藏书。抗战期间日军一路南下烧杀抢掠,南浔镇上处处是废墟,但西南隅的刘氏家庙、小莲庄和嘉业堂却同免于兵燹,个中原委不甚分明。目前主要有两种说法,第一种姑且称之为“送书得福说”:由于在藏书楼全盛时刘承干常送书给日本的松崎鹤雄,因而日军侵华后,松崎关照他的妻舅“牧少将”——如到南浔,应妥善保护嘉业堂。后“牧少将”任杭嘉湖地区日军司令官,故未毁书楼。
另一种为“九龙金匾保护说”,主要认为当时驻扎在南浔的日军因见到藏书楼有溥仪题字的九龙匾,了解到刘家与溥仪的关系,因而未破坏书楼。这两种说法孰是孰非呢?且看刘承干先生在《求恕斋日记》中的自述:“当日兵战时,曾为松崎鹤雄号柔甫,是王壬秋弟子,通中文,昔在大连曾与往还者,函致上海派遣军总司令松井(渠为妻舅)嘱为保护,由松井派牧次郎(杭嘉湖司令官)到南浔出示保护,并见今上御匾,行立鞠躬,颇客气。”由此可见,目前流行的两种说法不尽正确。
此外,《申报》记者许寅曾提及书楼未毁的另一原因:那就是日本人收罗中国古籍一重版本,二重全帙,而藏书楼的大量珍本已被刘承干运往上海,且留余的书又被抽去首卷,日本人因此认为书楼价值不高,于是为了宣传的需要,借松崎与刘承干相识的关系,做了个顺水人情。
刘承干移居上海后,又几度大规模卖书,嘉业堂的衰败已不可逆转,对刘承干来说,嘉业堂“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到了1949年,遵照周恩来总理保护天一阁和嘉业堂的指令,南下的解放军接管了嘉业堂,并派驻一个排的战士予以保护,留在原地的藏书后来归入浙江图书馆等机构。浙江图书馆和嘉兴地区图书馆派了大批工作人员来楼整理混乱不堪、尘封蠹蚀的藏书,经四个月的时间方才整理就绪。刘承干一直活到1963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仍有几次卖书的记录,一度蔚为大观的嘉业堂藏书,至此散失殆尽。
【“懿德堂”的西洋建筑风格】
小莲庄和嘉业堂都是刘家的大作,而往东走不远,就看能到南浔另一豪族张家的产业。在清末民国,张家主要操办盐务,据说当时江南吃的盐一半来自张家,同时开典当行和酱园,还在上海投资银行和钱庄,而他们名下的沪上地产数量更是惊人,像大世界、天蟾舞台、大上海电影院、杏花楼、一品香等,都是大名鼎鼎的去处。
许多年前,我曾在电视上惊鸿一瞥看到过张石铭旧宅里某个厅堂装饰的一排蓝玻璃,逾越了时光的灰尘而来。
那个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后来游广州陈家祠和苏州拙政园“卅六鸳鸯厅”时,对它们那里的蓝色玻璃窗爱不移步之时,心下还在惦记南浔镇上的这抹冷艳色调。
张石铭旧宅又名“懿德堂”,在小莲庄往东不远的南西街上,懿德堂的主人张均衡,字石铭,他的祖父是“四象”之一的张颂贤,堂弟就是国民党元老张静江。其父张宝庆体弱多病,“年未三十,因得怔仲之疾,逐到沉绵不能治,卒年四十三”,去世时张石铭才16岁。因此,大小家事由他的母亲桂太夫人操持。1903年分家时,张石铭已32岁,独自继承了大房的全部遗产,身价上千万,这使他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
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至三十二年(1906年),张石铭花巨资在南西街上建起这座坐西朝东,分南、中、北三部分,前后数进,占地5135平米,建筑面积6137平米,各式房屋224间的大宅子。也是南浔镇上保存下来最大最完整的一处住宅。
张宅正厅上悬挂着清末状元张謇所书“懿德堂”匾额。“懿”是对妇女的尊称,古代女子多德便是“懿”,因张石铭从小由母亲带大,为了表示对母亲的尊敬和孝心,故有此名。还有一副抱柱联“罗浮括仓神仙所宅,图书金石作述之林”,是清宣统皇帝的老师郑孝胥所书,上联说张氏旧居的建筑豪华、精致,仿佛神仙住的地方;下联赞许张氏的人生爱好,金石、碑刻、藏书无所不能。花厅正上方悬挂着“以适其志”匾额(仿制品),为康有为所书,出自张翰(西晋文学家,齐王执政时任大司马)“人生贵得适志”之意。张石铭甲午中举,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参与康有为“公车上书”,提出拒签和约、迁都抗战、变法图强三项主张。戊戌变法失败后,张石铭便以聚集古书、收藏碑刻,经商聚财,养心修志取适于己。他的这段经历与张翰有点相似,故康有为所书“以适其志”是有所指的。
从大门进入,前面的数进是地道的中式风格,从正厅转后是“女厅”,俗称“小姐楼”,是家中女眷的住处,这里的砖雕、木雕、石雕、玻璃雕(法国进口的蓝晶刻花玻璃)堪称“四绝”。桂太夫人平时济贫救灾、造桥铺路,热心慈善事业,是远近出名的“慈善老太”。更富有戏剧性的是她颇有经商头脑,断然买下上海的“洋泾浜”地皮和垃圾山。当时被人一度视为笑话,讥讽她“乱弹琴”,将大把银子扔在黄浦江里。1914年,洋泾浜被填平建成爱多亚路,也就是今天的延安东路,垃圾山也被当作土方,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1917年,富商黄楚久租用张家垃圾山旁的地皮建造了著名的上海“大世界”。 这时,人们才惊奇地发现,桂太夫人凭借卓越的经商目光和远见,创造了南浔史上的佳话。
再往里的第三进,有个庭院,靠墙立着一块广东英德产的假山石,此石姿态轻盈异常,整个呈展翅欲飞状,所以叫做“鹰石”。有名的芭蕉厅,就在庭院的那一头,是昔日张家家庭聚会的场所。芭蕉和荷叶,从来都是听雨的雅物,时常在靠墙的窗下布置一两株,印到纱窗上也是好看的颜色。
张宅处处可见的雕刻,尤其是门楼上的镂空砖雕,梁枋、雀替、窗户裙板等处的木雕,在我去过的多处建筑中,当属上品,比晋中那些大院里来得巧致;与徽州民居的雕刻相比,又更优雅地多了些书卷气。花厅内的东阳木雕《西厢记》,更是一刀成形,涂上一层桐油,呈现强烈的立体感,不知能否与东阳本地著名的卢宅木雕比美。
據传,张石铭并不想真正做官,花钱捐了兵部车驾司候补、江苏道员等名分,只要有书读、有画看、有石玩、有文朋诗友往来,便觉此生足矣。他与国画金石大师吴昌硕、篆刻家丁辅之、王福菴等有文墨之交,为西泠印社的主要赞助人之一,至今西泠印社还留有他书写的对联石刻。张家不仅是名重一时的儒商巨富,还一门三代出了四位著名收藏家——藏书家张石铭、张芹伯,古钱币收藏家张叔驯与书画鉴定大家张葱玉。
张石铭旧宅中,西洋建筑风格占了很大比重。这跟张石铭早年在大上海与外国人打交道有关。许多窗户的玻璃,都是采用法国进口材料,用玻璃浮雕和颜色的搭配,构成一个色彩迷离的世界。这样大胆的建筑特色,在晚清民国尚未完全开化的江南水乡中,实不多见。
旧宅的里端,即第四进院落,基本是法式洋房建筑。在这个院子里,还有一个大型的室内舞厅,偌大舞厅被切分为四周的舞池和中间的乐队池,墙上有壁炉,地面铺砌铺法国产的绘制当地乡村风景的彩色地砖。
百年前那些夜晚,当这个典雅的中国水乡小镇慢慢进入静谧时,在张宅这个据称江南最早的私人舞厅里,音乐奏响,高朋满座,笑语喧哗,舞姿翩翩。那个西风漫进的岁月,留给后人太多风流臆想,它经历沧桑留下的具象,不是只在上海、广州、天津这些大都市里才能寻到。
【小镇见证近现代历史进程】
小小南浔镇,从来都不是远离政治的温柔水乡。
南市河北流,汇入一条东西横延的河流,即京杭大运河,当年进出南浔的大宗货物和商旅多数都选择这条水道。如今两岸依旧连绵着旧式民居,有名的“百间楼”在另一条河边,沿河的民居做出外廊或披檐,可遮阳避雨,让人想起华南的骑楼来。南浔的故事并没有轻手轻脚地就此归于平淡,它还留待着最后一个高潮。走过不近的一段路,张静江故居的高大白墙出露在面前。
张静江是张石铭的堂弟,作为南浔张家最为亨达的一位,他那些身份为人熟知:他是国民党元老,蒋介石曾经的“导师”。早年参加孙中山所领导的同盟会,为革命捐款效劳,孙中山先生曾说:“自同盟会成立后,始有向外筹资文举,当时出资最勇而多者张静江也。但其巴黎之店所得六七万元,尽以助饷。”
张静江的一生有太多的传奇值得回味,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那年在西湖避雨,偶然走进北山路上老房子改建的“西湖博览会博物馆”,方知百废待举的1929年那次盛大的西博会,正是由时任浙江省主席张静江费尽心力促成的。那可不是过过场的花架子,而是有各类展馆、展室、商店上百个,从六月开始持续了四个月,参展展品14万余件,多来自国内各省市,少量来自海外,而参观人数突破了2000万,纷至沓来的海内外代表团竟达1000多个,“西博会”的总收入更是多达50万以上。可以说,奖励实业、倡导国货、振兴文化、推介西湖的诸多目的,都达到了。
这一切,都与张静江曾经出洋见过世面有关,但将纸上的宏图变为西湖上的商品和人流的能力,恐怕更来自于南浔家乡商业氛围的自幼熏陶。
这座宅子张家于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而建,为典型的江南大宅格局。我直奔主厅“尊德堂”而来,这座厅堂装饰淡雅,黑色的柱子、梁架和隔板,加上白色的墙体。中堂悬挂着的“岁寒四友”图是一幅手指画,是民国著名画家谢公展所画,在第一届西博会举办期间赠送给张静江。画的两侧是一副对联,系孙中山手书:“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落款是“静江二兄雅属”。这两句出自唐末僧人贯休当年云游至吴,献给钱王的一首诗,只是原作为“十四州”,心下有志的吴王钱鏐看了大加赞赏,惟觉气魄不宏,意改为“四十州”,却招来贯休留下四句诗:“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吟罢飘然入蜀。
这段本在颂扬读书人不低头的传统情节,到了孙文這里,终于再次被修改,“花醉三千客”的厅堂可以望见主人的名士风范,“霜寒四十州”的行踪更留下他一路的侠客品格,张静江配得上这样的“大言”。
从张宅出来,已是下午四点的光景,再看看这水乡的景色,运河稍显宽阔,方便走大船的通津桥、洪济桥也高高耸起,拱形桥洞在空中和水中联成了整圆,这种疏朗的风光,很像无锡南门外清名桥以及绍兴城西府山下一带,这便与其他纤细的小镇有所区别了,更不用说这一日下来读到的墙里故事。
南浔由表及里,都使得它从众多水乡镇子里脱颖而出。懂它的人,自然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