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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逻辑及其治理路径

2019-03-02刘玉珍

云南社会科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能量精准干部

刘玉珍

一、研究缘起:精准扶贫的治理之困

消除贫困是世界各国面临的难题和挑战。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央先后制定并实施了系列扶贫政策,诸如《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国发[1994]30号)、《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01-2010年)》(国发[2001]23号)、《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11-2020年)》(国发[2011]23号)等,旨在消除贫困。经过多年的扶贫实践,中国的扶贫治理取得了显著的成就。《我国的减贫行动与人权进步》指出:改革开放30多年来,7亿多人口摆脱贫困,农村贫困人口减少到2015年的5575万人,贫困发生率下降到5.7%。①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的减贫行动与人权进步》,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页。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并在实践中实施的“精准扶贫”战略,正是在对以往扶贫政策与实践进行反思的基础上而作出的一次重大创新。

在精准扶贫实践中,技术治理的价值不断被强调,技术和文件成为精准扶贫实践中的重要面向。②杜月:《制图术:国家治理研究的一个新视角》,《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5期。技术治理通过将贫困的社会事实化约为简单清晰的数字、图表和文件,在工作实践中日益占据重要位置。技术治理突出表现为利用现代方法和技术将复杂现象清晰化和简单化,如网格化、数字化、制图术等。由于技术治理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进程中得以广泛运用,国家治理呈现出日益理性化、规范化和技术化的特点。技术理性可以提高政府工作效率,但是过于强调工具理性、效率则会引发愈发严重的“异化”现象。已有学者关注到精准扶贫中技术治理存在的困境,诸如“瞄准偏离”“数字扶贫”“资源浪费”等现象,这与政府在技术治理实践中忽视了农民的生存伦理,进而难以完全应对复杂的现实情境有关。价值理性或情感维度在扶贫工作中相对缺位,③王雨磊:《缘情治理:扶贫送温暖中的情感秩序》,《中国行政管理》2018年第5期。因此,在精准扶贫的实践中应该更加重视情感的维度。

围绕精准扶贫的政策与实践,学界从精准扶贫的概念内涵、运行机制、实践困境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并取得了丰富的成果。学界对精准扶贫概念内涵的界定虽然存在差异,但均认为精准扶贫的关键在于精准识别、精准帮扶、精准管理和精准考核,从而才能精准脱贫。在运行机制方面,研究者认为精准扶贫工作中需要发挥市场机制、多元协同机制、扶贫资源整合机制、精准扶贫考核机制等。①林俐:《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背景下精准扶贫机制创新研究》,《经济体制改革》2016年第5期。研究者通过对精准扶贫政策的影响因素与实践情况的考察,指出精准扶贫存在“权威缺失”、贫困文化、扶贫对象参与程度低②尹利民、赖萍萍:《精准扶贫的“供给导向”与“需求导向”——论双重约束下的精准扶贫地方实践》,《学习与实践》2018年第5期。等方面困境。因此,扶贫需要综合考虑技术手段、政治因素和文化因素,③李棉管:《技术难题、政治过程与文化结果——“瞄准偏差”的三种研究视角及其对中国“精准扶贫”的启示》,《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1期。实施分类管理,采取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融合的精准识别和帮扶机制。④邓维杰:《精准扶贫的难点、对策与路径选择》,《农村经济》2014年第6期。必须肯定,相关研究成果具有重要的理论贡献,更是指导了精准扶贫的实践过程。但亦不难发现,学者们在强调了制度、技术等因素重要性的同时,却相对忽略了作为主体的“人”及其情感的维度。因此,将情感带回分析之中,探析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逻辑及其治理路径就非常必要了。

受到西方理性主义的影响,情感在早期被认为是一种个体现象而非社会现象,隶属于心理学等学科的研究范畴。与心理学关注个体的情感不同,社会学注重考查社会结构和文化如何影响个体的情感唤醒和变化过程。⑤[美]乔纳森·特纳、简·斯戴兹:《情感社会学》,孙俊才、文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页。在古典社会学理论中,马克思的异化观念、韦伯的情感行动、涂尔干的集体意识等理论均隐含着情感议题。然而,情感研究在西方学术话语体系中总体上是处于边缘地位的。直到20世纪70年代,情感社会学方才成为一门新兴学科出现在西欧和北美,并在近40年的研究中取得了长足进步。国内的情感社会学研究起步较晚,但近年王俊秀、成伯清、郭景萍、何雪松等学者在情感社会学研究方面亦颇有建树。

情感是把人们联系在一起的“粘合剂”,情感是维持和改变社会现实的能量……情感对社会的结构和文化具有重要的效应。⑥[美]乔纳森·特纳、简·斯戴兹:《情感社会学》,第159页。同时,情感也是国家治理体系中的基本元素,⑦何雪松:《城市文脉、市场化遭遇与情感治理》,《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9期。在一定意义上,几乎可以说情感治理是内在于中国治理传统的。情感治理是指以情绪安抚和心灵慰藉为目标的制度化或非制度化的情感回应,有社会心态、群体心理、个体情绪三个层次。⑧何雪松:《情感治理:新媒体时代的重要治理维度》,《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1期。作为一种治理手段,精准扶贫中的情感治理通过干群之间的社会互动及其情感能量⑨情感能量是柯林斯提出的,是其仪式理论的核心,包括积极和消极两种。情感能量是指人们进入一个情境时的感受、情操和感情。与暂时情绪不同,情感能量持续的时间较长,具有跨情境的稳定性。情感能量是一个从高到低的连续统,是互动的驱动力,是衡量行为的重要变量。柯林斯关注赋予人们多种情境中高水平或低水平的持久的情感能量,认为情感能量可以使人们热情高涨或一落千丈。通常人们追求体验积极的情感能量,避免体验消极的情感能量。的传递,实现对于主体情绪安抚和心灵慰藉的情感目标,进而以此为基础,推动精准扶贫政策与实践目标的达成。通过干群之间的社会互动,以及其中情感能量的传递,通过扶贫对象、扶贫干部以及扶贫过程中的情感治理策略,消解多元主体的负面情感,强化主体在扶贫实践中的情感投入,通过情感联结来实现群众对于干部及其代表的国家的认同。

情感是国家进行政治宣传和社会治理的工具,是国家重要的合法性来源。事实上,中国的情感治理从未缺位过,情感工作作为国家治理的重要方式一再被使用。裴宜理指出,对于“情感工作”的高度重视是共产党得以战胜国民党的一个关键要素。⑩裴宜理:《重访中国革命:以情感的模式》,《中国学术》2001年第4期。当前,情感治理既被运用于对负面情感的管控中,也被运用于积极情感的再造中。前者如“扫黑除恶”“扫黄打非”,可以依凭“平民愤”的方式释放群众的消极情绪,又可以彰显党和国家的权威,①乔同舟:《被政治化的情感:政治传播中的情感话语》,《理论与现代化》2016年第6期。而在“抗震救灾”事件中,可将民众因灾难带来的心灰意冷的消极情感转化为鼓舞人心的积极行动;②黄旦、钱进:《控制与管理:从“抗灾动员”“议程设置”到“危机传播”——对我国传媒突发性事件报道历史的简略考察》,《当代传播》2010年第6期。情感被纳入新时代《国家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则是后者运用的典型例证,如开展好媳妇、好儿女、好公婆的评选活动以及寻找最美乡村教师、医生等活动③中共中央国务院编:《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62页。,意在激发民众的社会认同,促进积极情感的再生产。简言之,国家是大众心目中的情感与道德维系的对象④项飚:《普通人的“国家”理论》,《开放时代》2010年第10期。,情感维度在国家治理中不可或缺。

在精准扶贫的实践中,纳入情感治理的维度,有利于发挥积极情感的目标定向作用,而规避消极情感的目标破坏作用。情感社会学家较为一致的观点是,情感可以激发后续的行动,而情感能量的积极性或消极性会产生截然不同的行动结果。积极情感的群体归因会增加行动者对社会单位的情感依恋,而消极的归因则会促进行动者的情感分离或疏远。⑤王鹏、侯钧生:《情感社会学:研究的现状与趋势》,《社会》2005年第4期。弗兰肯也指出:“消极情感能够而且经常会暗中破坏目标定向行为,而积极情感则能够而且经常会维持目标定向行为”⑥[美]弗兰肯:《人类动机》,郭本禹等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页。,学者特纳也得出较为相似的结论。可见,情感兼具建设和破坏双重性质。在这种意义上,将情感治理纳入精准扶贫之中,一方面是要在弱化主体消极情感、强化主体积极情感的过程中促进主体的情感再生产,另一方面则是在主体情感再生产的基础上发挥积极情感的正功能,消解消极情感的负功能,推动精准扶贫目标的实现。综合考察当前精准扶贫的实践及其研究,有两个方面亟待推进:一方面,在精准扶贫的实践中,对于扶贫干部、扶贫对象等主体的情感以及扶贫过程中不同主体之间的情感传递存在漠视倾向;另一方面,学术界相关研究由于过度关注制度、技术等理性逻辑,而相对忽略了其中的情感逻辑及其作用。基于此,本研究尝试将情感维度带回分析之中,重点解析农村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逻辑,进一步提出情感治理的策略。

二、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能量及其必要性

在2015年11月的中央扶贫开发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重点回答了“扶持谁”“谁来扶”“怎么扶”三个关键性问题,这为精准扶贫的情感治理提供了建设性的指导意见。2016年12月,《“十三五”脱贫攻坚规划》就“关键三问”进一步做出了详细部署,这则为在精准扶贫中纳入情感治理提供了实践指导。近五年以来,中国的精准扶贫工作正是按照“关键三问”而展开的,易言之,扶贫对象、扶贫主体以及扶贫过程是精准扶贫工作关注的三个重要方面。在扶贫实践中,贫困社会事实的复杂性、多元主体情感能量的消极性以及精准扶贫所面临的实践困境,则是从反面彰显情感治理在精准扶贫中的必要性。

(一)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能量

1.扶贫对象的情感能量

扶贫对象可以分为一般贫困群体和弱势贫困群体。⑦为了将一般的扶贫对象和作为弱势群体的扶贫对象相区别,本文中的一般扶贫对象群体不包括弱势群体。扶贫对象的情感能量表现出如下特征:(1)从乡土伦理的角度看,群众在长期的互动中形成一种朴素的乡土伦理观,对于贫穷具有一定的价值标准:一类是合理性贫困,这一群体多是因病致贫、因学致贫、因灾致贫、因缺劳力致贫等。这类群体多因一些突发或特殊的原因陷入贫困中,他们为群众所同情。另一类是非合理性贫困,这一类群体多具有消极懒惰、不务正业、挥霍无度等行为表现,他们不为群众所同情且容易被群众边缘化。非合理性贫困的村民缺乏进取意识,“等、靠、要”倾向严重,容易陷入“因穷而要-因要而懒-因懒而穷”的恶性循环。在国家资源不断输入乡村的当下,如若一些群众公认的“懒汉”获得政策扶持和优待,群众不公平感则易被催生。非合理性贫困的村民一旦建档立卡,就意味着将他们从乡村的主流社会中独立出来并容易被边缘化。他们的情感状态主要表现为不求上进、颠倒是非、好贪小便宜等,他们也易因负面的、否定性的、消极性的心理感受而产生不满、挫败、无助、怨恨甚至对抗情绪,不配合干部工作,进而影响到扶贫的进程与效果。而合理性贫困的村民,他们得到政策扶持虽然受到群众所认可,但是因身陷窘境,多存在受挫、悲观、失望等消极情感。(2)农村老人、妇女、儿童、残疾人,这四类弱势群体受身体条件、生理特点及年龄等方面的制约,存在经济能力、发展潜力、社会权利等方面的弱势①万兰芳、向德平:《精准扶贫方略下的农村弱势群体减贫研究》,《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因而多处于社会的边缘位置。与一般贫困户相比,弱势群体通常更容易生成消极、不满、怨恨、主动性差、自信心不足等负面情感。柯林斯和肯珀研究指出,那些一直以来很少获得成功体验的人,充满了负性情感体验,其正性情感能量的储备也较少。②[美]乔纳森·特纳:《人类情感——社会学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165页。因此,在精准扶贫的实践中需要密切关注贫困群体的情感能量,同时考虑弱势群体的差异化需求,方能优化扶贫过程,提升扶贫效果。

2.扶贫干部的情感能量

精准扶贫政策的执行主要依靠各级扶贫办。面对基层高强度的繁杂工作,省、市、县三级干部,尤其是乡镇扶贫干部时常会产生不良情感并可能将其带入工作中,进而影响到人际关系的处理和工作进程的推动。总体而言,由于精准扶贫的实施难度大、检查考核多,身处一线的扶贫干部对扶贫工作需要持续地增加投入,而对扶贫以外的家庭以及其他工作的投入则会减少。其结果则是:在长期的工作中,由于无法兼顾家庭及其他工作,扶贫干部会产生对于家庭的愧疚感、对于其他工作的失败感,这类消极情感的滋生将会影响精准扶贫工作的可持续开展。因此,扶贫干部本身的情感状态也应该受到重视。

精准扶贫需要特别关注基层扶贫干部的情感能量,主要涉及扶贫工作队、驻村干部和村级干部三类扶贫干部。具体而言:(1)扶贫工作队的情感能量。作为村级外生力量,易受到结构性排斥,与村干、村民、组织之间的协调难度大,但需要完成的任务又几乎涵盖了全部农村工作,因而容易身陷权责不匹配,游离于乡村社会之外③王晓毅:《精准扶贫与驻村帮扶》,《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的困境。由于实践成果与预期效果之间可能存在的差距,扶贫工作队的热情和信心易被消耗和抑制,产生精神紧张、意志游移的情感状态,具体表现为无力、畏难、焦虑、抵触甚至怨怼心理。(2)驻村干部的情感能量。在压力型体制下,任务层层下放、传导后终由驻村干部负责实施。驻村干部代表着国家与群众进行互动,执行国家意志,群众正是在此类互动中形塑了普通人的“国家情感”。驻村干部不仅需要在摸清扶贫对象的具体情况后,制定和实施扶贫方案,还需要随时应对各级检查。诸多事务缠身使驻村干部分身乏术,“五加二”“白加黑”是对他们工作的真实写照。可见,驻村干部一方面是工作任务重和心理压力大,另一方面是收入和工作量不匹配,晋升机会少。正是在二者的张力中,驻村干部的悲观、失望、愤懑等消极情绪可能会应运而生,主要表现为丧失激情,抱怨、抵触、逃避工作,合作意愿低,用消极、冷淡的态度对待群众。(3)村级干部的情感能量。作为“官末民首”的村干部,其日常工作空间受到乡镇政府和村庄群众的双重挤压,可谓是一种“夹缝中的生存”状态。在政府方面,在村庄被纳入财政补贴的范畴后,村干部在行使正式组织权力的过程中受到政府的软性控制,村级组织的日常工作亦受乡镇政府的监督;在群众方面,村干部又是村庄自治组织中的一员,在村民协商的基础上,处理村庄事务,实现村庄善治。在“乡政村治”的背景下,和谐的干群关系是村干开展与主持村庄事务的基础。资源输入是精准扶贫实践的路径,其中涉及的利益分配难免会引发村庄内的利益冲突,进而可能会造成干群关系紧张。村级干部需要在政策目标与村民利益间寻求平衡。简言之,村干部的工作特点大致可概括为:一方面,艰难地徘徊于乡镇干部与普通村民之间,另一方面,待遇低却又工作事务多,难度大,容易被干部和群众误解。因此,纠结、愤懑、畏难但又不得不执行的矛盾性心理是村干的日常情感状态。

3.扶贫过程中的情感能量

精准扶贫的整个过程伴随着干群的互动。干群的互动过程会影响到彼此的情感能量,而情感能量的性质则会影响后续的行动与行动策略。当前,群众强烈的表达意愿与多样化的诉求共存,干群互动表现出差异化、复杂化等特点。这些特点要求干群之间保持一定的互动频率,客观上对干部的工作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目前,干群互动主要是以基层干部与扶贫对象的互动为主,县市级以上的干部与扶贫对象互动频率较低。干群互动有利于情感能量的传递,情感的黏合性柔化了帮扶与被帮扶的关系,推动干群关系由行政性向情感性转化。但是,情感能量本身的性质则决定了情感传递的效果:消极情感能量的传递是一种恶性循环,积极情感能量的传递是一种良性循环,前者是在帮扶过程中应极力避免的,而后者则是在帮扶过程中所尽力追求的。由此可见,在帮扶活动开展之初,干群双方情感能量的性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干群互动的效果,如果其中一方的情感能量是消极的,那么干群关系就有可能陷入消极情感能量传递的旋涡,这种恶性循环直接对精准扶贫的过程和效果造成负面影响。通过一定的策略,推动情感能量以一种积极的而非消极的方式在干群间传递正是情感治理的价值所在。

(二)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治理的必要性

前文的分析表明,在精准扶贫的实践中,扶贫对象、扶贫干部的情感能量是影响其行为的重要驱动力,而扶贫过程中的干群互动中也有情感能量的传递,在这种意义上,情感能量的性质及其传递会在很大程度上促进或阻碍扶贫工作的进展并进而影响到扶贫效果。因此,精准扶贫中的情感治理不可或缺,其必要性体现在:

1.贫困社会事实的复杂性,需要在精准扶贫的实践中纳入情感治理的维度。

贫困问题的复杂性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第一,贫困群体致贫原因极为复杂,针对其中由于缺乏积极性、主动性而致贫的部分群体,需要通过情感传递激发其内生性动力,才能推动贫困群体在“内因”和“外因”的共同作用下实现脱贫,正如习总书记所指出的,扶贫要同扶智、扶志结合起来,智和志分别是内力和内因。①习近平:《在深度贫困地区脱贫攻坚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7年9月1日,第2版。“智”和“志”正是扶贫对象的积极情感能量,“扶智”“扶志”正是唤醒扶贫对象积极情感能量的情感治理过程。也就是说,情感治理对于那些“智”“志”较为薄弱的扶贫对象具有特别的重要性。第二,扶贫干部在扶贫工作中也会产生畏难、怨怼等消极心理,这也需要通过情感治理调动扶贫干部的积极情感,才能以更好的精神状态投入到扶贫工作中去。

2.多元主体消极性情感能量的生成与传递,需要运用情感予以治理。

扶贫对象与扶贫干部之间的情感交流,情感治理有利于在情感再生产的过程中调适主体情感结构以及情感能量的传递模式。由于扶贫工作的艰辛与复杂,扶贫对象、扶贫干部在扶贫过程中生成的消极情感,可能通过情感传递而导致消极情感的扩大再生产,从而阻滞扶贫工作的顺利开展。情感治理则可以通过弱化消极情感,强化积极情感实现情感结构的调适。在精准扶贫的工作压力下,扶贫干部难免会产生消极情感,而贫困群体也会有“不胜其烦”的负面心理,而这正是情感治理的发挥空间。通过柔性的情感治理唤醒扶贫干部与贫困群体的积极情感,加强干群之间的情感联结,从而推动多元主体积极情感的再生产。

3.扶贫实践陷入技术治理等治理模式的困境,需要情感治理予以破解。

技术治理由于对于技术的过度倚重,即使其“精准性”达到了一定的精确度,但是其可能忽略乡土社会本身所具有的“模糊性”和“情感性”,因而需要情感治理来柔化治理中刚性的“技术”,实现柔性治理和刚性治理共同聚力的复合治理。情感治理是精准扶贫的题中应有之义,在精准扶贫的政策制订和政策实施层面,纳入情感治理具有充分的必要性与合理性。换言之,只有情感治理在精准扶贫的政策和实践层面得以落实,才可能取得良好的扶贫效果。

三、迈向情感治理:精准扶贫政策和实践中的情感回归

(一)精准扶贫政策中的情感回归

中国历来重视扶贫工作,将消除贫困作为国家发展的重要目标。精准扶贫的政策与文件直接体现了中央层面对于情感治理维度的高度重视以及对于贫困群体的深切关怀。从政策实施的效果来看,只有将人民的诉求作为政策制订的前提和基础,人民才会高度认同政策精神,政策才具有权威性和可行性。换言之,政策合法性与人民对政策的认同有关。①陈喆、陈丽园:《公共政策如何通过新闻报道构建合法性——以〈广州日报〉广州BRT项目报道策略为例》,《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中央层面的精准扶贫政策体现了中央对于人民群众情感需求的关注,用“情感化”“柔性化”的表现形式展示了中央层面对于情感治理的重视,具体可从十九大以来的三大引领性政策一窥其要义所在:(1)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完善基层民主制度,保障人民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监督权”“从人民群众关心的事情做起,从让人民群众满意的事情做起”“以乡情乡愁为纽带”等;(2)乡村振兴战略中提出,“农业强不强、农村美不美、农民富不富,关乎亿万农民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满怀热情关心关爱农村基层干部,政治上激励、工作上支持、待遇上保障、心理上关怀”等;(3)2019年中央一号文件指出,“引导教育‘三农’干部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倡导求真务实精神,密切与群众联系,加深对农民感情”,“培养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三农’工作队伍……落实关爱激励政策”,“关心关爱扶贫干部,加大工作支持力度,帮助解决实际困难,解除后顾之忧”等。不仅如此,事实上自1949年以来,尤其是20世纪80年中后期开始,党中央先后制定并实施了多项扶贫政策,均在不同程度上强调了情感的治理维度。因此,国家层面的政策规定,体现了中央对于情感治理维度的高度重视。

然而,与中央政策规定高度重视情感维度形成对比的是,在精准扶贫实践中存在对于情感治理重视程度不够的困境。情感治理要求精准扶贫的实施应与国家政策的“群众路线”相一致,将党中央的情感关怀落实到基层,实现情感治理常态化。当前,精准扶贫实践中难以将情感治理落到实处,一方面在于政策制订环节对于政策传递与执行中的阻碍缺乏预见,可能造成“制度悬浮”;另一方面,基层事务杂、工作多,随时要应对各级评估和检查,一定程度上会导致对于情感治理的漠视。因此,精准扶贫的情感治理不应该仅仅停留在中央政策文本层面,还应该纳入地方政策文本中,更是应该落到实践层面,方会取得更好的扶贫与治理效果。

(二)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回归

1.扶贫对象的情感治理

扶贫资源有限性决定了帮扶对象的数量。贫困户在贫困程度、家庭特点、致贫原因等方面存在多元差异性,精准施策既是精准扶贫实践的重要内涵,更是取得良好扶贫效果的必要前提。精准扶贫在注重“物质”扶贫的同时,同样应该关注“精神”扶贫。作为扶贫对象,贫困群体和个体的情感治理策略如下:(1)加强扶贫对象情感卷入。“人们根据他们在互动进程中的卷入情况来评估情境……当人们感受到被卷入时,将体验到积极的情感,而当感受到被逐出时,则体验到消极情感”②[美]乔纳森·特纳、简·斯戴兹:《情感社会学》,第135页。,扶贫干部与贫困群体在扶贫实践中的互动必不可少,在互动中增进情感交流和情感共鸣,这则是扶贫实践的情感基础。因此,扶贫干部与贫困对象的相互卷入有利于双方积极情感的生成与治理。(2)鼓励扶贫对象积极参与。扶贫工作应该改变自上而下的“输血”式扶贫,树立参与式的扶贫理念,具体实施时可以通过调动贫困户参与扶贫活动的积极性,让他们做扶贫工作的行动主体和决策主体,培养他们对扶贫工作的认同感,从而有利于开展扶贫工作,推动扶贫进程。扶贫干部应深入基层,积极听取群众意见,满足群众的情感需求,进而激发群众的积极情感,促进情感凝聚。(3)关注扶贫对象情感状态。扶贫干部应充分尊重贫困户的主体性,赋权于贫困户,积极鼓励他们发挥创造性和能动性。扶贫干部还应主动听取扶贫对象的意见,理解他们的生活处境,减少他们的焦虑、失望等消极情绪,增强他们对村庄的归属感,进而融入村社中。扶贫实践中遇到问题要针对扶贫对象的不同特点进行处理,给予他们情感上的关注。通过情感安抚、政策关怀等方式激发他们的潜能和内生动力,培育他们的“造血”能力。上述情感策略均有助于化解扶贫对象的消极情感并增强其积极情感,进而理顺干群关系,激发他们的情感认同,提升扶贫的实践效果。

2.扶贫干部的情感治理

扶贫干部作为嵌入型村官,扮演着监督者、协调者、引导者和协助者四重角色。①孔德斌:《嵌入式扶贫的悖论及反思》,《理论与改革》2018年第2期。精准扶贫政策实施后,扶贫干部成为了连接国家与贫困户的中介,干部驻村帮扶有利于突破农村税费改革后的村庄治理困境。“六个精准”的要求对基层扶贫干部的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由于扶贫干部亦存在治理的必要性,对于扶贫干部的情感治理策略如下:(1)疏解扶贫干部工作压力。精准扶贫时间紧、任务重、责任大,面对压力型体制的层层加压和政治锦标赛的主动施压,基层干部的工作压力倍增引发情感的变化,多重压力聚合遭遇基层干部的软抵抗。②李尧磊、韩承鹏:《驻村帮扶干部何以异化?——基于石村的个案调查》,《党政研究》2018年第6期。在政策执行中,上级应在日常工作中注重情感激励,加强与扶贫干部在思想、情感方面的交流,使扶贫干部感受到组织和领导的关注和肯定。同时,政府还应建立更加公平的晋升机制,保障扶贫干部的薪酬待遇,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专心于扶贫,把扶贫工作任务落实好。(2)培育扶贫干部情感管理能力。加强扶贫干部心理健康教育,培育他们的自我情感管理能力。扶贫干部既要善于应对工作中的困难,也要注重情感方面的自我慰藉。(3)转变扶贫干部的工作态度。基层干部深入扶贫第一线,良好的工作态度可以促进群众的理解和认可,培育良好的干群关系,更是会提升扶贫效果。一方面,可以通过提升村干以及扶贫对象的配合能力,以及增强扶贫干部之间的相互合作,消解消极情感的滋生空间,推动干部积极情感的生成;另一方面,良好的扶贫效果也会提升扶贫干部的成就感与获得感。(4)严格要求扶贫干部划清公私边界。扶贫干部与村民之间,通过人际交往、感情交流以及日常细枝末节的非正式互动,容易建立私人感情。在具体扶贫实践中,干部需要划清公与私的关系,处理不当则会出现资源分配不合理的现象。扶贫干部与村民之间的互动交往、情感联结是好的,但是要划清公私边界而不超越边界。

3.扶贫过程中的情感治理

情感治理在精准扶贫的实践中体现为一个双向的过程,包括自上而下的情感下沉与自下而上的情感反馈。通过互动双方的情感连接可以做到彼此的理解和认同,扶贫干部以情感为载体的扶贫实践可以获得扶贫对象的认可和支持,他们的消极情绪也得到了宣泄和转化。情感治理有利于柔化扶贫工作中的矛盾,理顺和修复情感关系,解决技术治理带来的困境和难题,提升治理能力和扶贫效果。情感治理还是群众心态的“润滑剂”,可以引导他们以理性的方式表达和释放情感,推动扶贫对象的情感由消极向积极转化。

扶贫过程中的情感治理主要包括三个方面:(1)建构良好的干群关系。良好的干群关系可以促进扶贫工作有效开展。干部应积极与扶贫对象沟通,形成干群双向沟通机制。扶贫干部深入一线,可以通过形式多样的活动与基层群众建立良好的干群关系,也可以充分利用现代通讯技术,诸如利用“两微一端”新媒体等方式,加强干群情感互动,拉近干群距离。(2)建立常态化的干群对话机制。扶贫工作中,应该增进干群的情感沟通、情感联结,逐步构建起干部与群众连接的情感纽带。扶贫干部应该尊重贫困群体主体性并注重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激发贫困户的内生动力。扶贫干部还应鼓励扶贫对象多元化的情感表达和理性化的情感宣泄,进而建立常态化的干群对话机制。这种做法有利于化解群众积压在心中的不良情绪,促进群众情感释放和利益表达,汇聚民心。(3)加强干群的情感联结。当刚性的治理被情感柔化后,扶贫对象对干部的抵触情绪就会减弱,政策执行难度便会降低。扶贫对象在感受到干部的情感投入后,会更加肯定干部的付出并给予回应,增强他们对干部的理解和信任。在干部方面,群众的肯定、回应与认同,既增强了扶贫干部的积极情感,也在调适扶贫干部情感状态的同时完成了情感的双向流动,实现了精准扶贫的政策目标。干部应积极发挥情感在社会治理中的团结功能,注重对村民进行情感培育、情感激励,促进村民的情感表达、情感满足,进而达到情感共鸣、情感慰藉的效果,达到“在社会治理中使得社会正向情感最大化,实现以社会情感为基础的社会凝聚”③王俊秀:《社会治理也是社会情感治理》,《领导文萃》2017年第15期。的治理效果。

四、小 结

以既有研究为基础,本文尝试从情感社会学的视角审视精准扶贫的政策制订与实践过程。通过对扶贫实践中扶贫对象与扶贫干部在扶贫过程中的情感逻辑进行解析的基础上,阐释了在精准扶贫实践中实施情感治理的必要性,再进一步提出在精准扶贫中实施情感治理的策略。

精准扶贫的实践需要迈向情感治理,将情感纳入到精准扶贫的政策和实践中,方可取得更好的扶贫效果。《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的建议》提出力求到2020年“我国现行标准下农村贫困人口实现脱贫,贫困县全部摘帽,解决区域性整体贫困”。当前,中国正处在脱贫攻坚的全面冲刺阶段,时间紧、任务重,将情感治理纳入精准扶贫可以提升扶贫的进度和效果。精准扶贫的实践普遍遵循数字化、规范化的技术治理路线,而相对忽视了情感治理,其不足之处是:在自上而下的国家治理中,缺乏自下而上的反馈机制。与“自下而上”的命令式的“硬治理”不同,情感治理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干群共同参与的“软治理”。精准扶贫迫切需要情感回归,进而实现脱贫任务,提高国家的治理水平。情感治理,在根本上可以理解为一种“民心”治理。正如《孟子·离娄上》中的精辟论述:“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56页。可见,国家层面精准扶贫政策的制订与实施,正是对于贫困群体情感的积极回应,既能推动贫困群体在经济上脱贫,进而赢得民心,又可以在贫困群体积极情感的再生产过程中,进一步提升精准扶贫的实践效果,实现物质脱贫与精神脱贫之间的良性循环。

精准扶贫是一种多元协同治理,需要情感治理和技术治理相结合。多元协同治理既是基层治理现代化的体现,也是国家治理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情感治理作为一种以人为本的治理方式,在基层实践中难免存在主观的感情色彩,同样也面临着困境。②罗朝明、王晓涵:《激情、节制与好生活:西方情感治理话语的兴起》,《江海学刊》2018年第4期。而技术的运用可以解决治理中的诸多难题,技术治理依然是精准扶贫实践的重要方式。因此,情感治理需要与技术治理等其他治理方式相结合,纳入常态化、制度化的实施机制。

同时笔者也注意到,就治理目标与效果而言,情感治理理念的引入,有利于建构情感治理和技术治理相互融合,“软治理”和“硬治理”相辅相成,柔性治理和刚性治理共同聚力,政府、市场、社会多主体协同合作的贫困治理新格局。情感治理“并不是要低估法治、政策与制度的重要性,而是要考虑法、理、情三者之间的结合”③何雪松:《情感治理:新媒体时代的重要治理维度》,《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1期。。虽然本文研究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治理,但情感治理可以更广泛地运用到国家和社区治理之中。情感治理启发人们在理论和实践中多角度思考,精准扶贫研究应该实现从“技术”到“伦理”的范式转换,④何绍辉:《从“技术”到“伦理”:精准扶贫研究的范式转换》,《求索》2018年第1期。而“范式一改变,这世界本身也随之改变了”⑤[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01页。。本文关注精准扶贫中的情感治理逻辑,期待对于精准扶贫进一步的实践以及在其他领域的可能实践有所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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