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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族共同体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建构
——基于南疆“民族团结模范”尤良英的个案分析

2019-02-26

关键词:麦麦范畴民族团结

高 卉

(石河子大学 政法学院,新疆 石河子832003)

2014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指出:“加强中华民族大团结,长远和根本的是增强文化认同,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①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2014年4月。这是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概念的首度提及,此后,习近平总书记又在多个场合对这一概念进行了深度阐述。推动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既是对历史与现实双向维度的深切呼应,也是对“上位”“下位”两个范畴的有机整合,对于化解市场经济和族际流动背景下的利益分歧,扭转因集体生活瓦解而导致的社会“原子化”倾向,具有重要意义。

如何对这一历史命题作出回应?在国家制定的宏观政策和微观个体的努力之外,本文试图从另外一个角度提供解答。通过对南疆地区一位民族团结模范尤良英持续的田野调查,本文发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事实:私人范畴与公共领域范畴虽有着两套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但在日常生活中其界限往往是模糊的,关键在于能否找到沟通二者的一个交汇点,使它既可以是私人范畴的,又可以属于公共领域范畴。具体到本文分析的个案中,尤良英在农场内与民族群众的交往,可以看作是一个共同体建构的日常生活实践,它对应着私人范畴的亲密关系与情感互动;而尤良英其后获得的“民族团结模范”“全国人大代表”等身份,则是符号化的官方意志,它代表了国家的在场,标志着这一实践正式进入公共领域范畴,并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组成部分。特殊之处在于,这两个范畴通过尤良英最终达到了一种巧妙的通融,而这个通融的过程将是本文力图呈现的;更深层次来说,对于以上内容的阐述,还将会帮助我们重新认识“共性”与“个性”、 “全局”与“地方”、以及“公”与“私”、 “一”与“多”等诸多关系,从这个意义上看,它也有助于启发和拓宽我们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路径的研究。

一、普通民众参与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路径

关于“共同体”的内涵,滕尼斯在其《共同体与社会》中有着精辟的阐述。滕尼斯认为,共同体是自然发展起来的对内外同时发生作用的现实的、有机的联合体,是建立在传统习惯法和共同记忆之上的、由各种相互关系组合而成的综合体。共同体不是它们的各个组成部分加起来的总和,而是有机地浑然生长在一起的整体。人类社会正是由不同的共同体组合而成,“通过这种积极的关系而形成族群,只要被理解为统一地对内对外发挥作用的人或物,它就叫作是一种结合。关系本身即结合,或者被理解为现实的和有机的生命—这就是共同体的本质。”①[德]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滕尼斯更进一步指出,文化共同体属于人类社会共同体中的高级形式,本质上是一种精神共同体。“所谓文化共同体,即是基于共同或者相似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心理定式而形成的社会群体,是一种特定文化观念和精神追求反映在组织层面上的有机统一体。文化共同体以文化价值的同质性为纽带,引导和规范个体采取或者实施相同或者相似的行为规范。”②[德]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党中央和习总书记在“中华民族”概念后加上“共同体”一词,意在进一步确认并强化中华民族之“实”—— “中华民族和各民族的关系,是一个大家庭和家庭成员的关系”③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2014年4月。,明晰“中华民族”作为共同体意义上的内部各民族与国家的关系定位以及战略目标,从而为推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铸牢稳固基座。

那么,中华民族共同体如何得以建构?显而易见,这需要国家与民众的“上下共同发力”,国家层面的制度建设与政策引导非常关键,而普通民众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践行也同样不可或缺。但长期以来,学者们对这一命题的分析和论述,大多是基于前者的视角,对于后者则着眼较少。“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④[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央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事实上,只有通过普通民众在日常生活中的实践,才能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真正落实。“日常生活”并非只是一个朦胧的社会学概念,它其实涵盖着丰富的内容。比如,玛丽·道格拉斯对日常生活进行文化上的界定,其关于“洁净”与“危险”的研究,就是从文化意义上分析日常生活中的分类现象;⑤[英]玛丽·道格拉斯:《洁净与危险》,黄剑波,柳博赟,卢忱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历史人类学家阿格妮丝·赫勒则认为,日常生活具有重复性、自在性、经验性和实用性,因此可以把日常生活界定为“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生产要素的集合”,此外,日常生活也是包括文化的发生、发展乃至变化的本源等在内的人类一切活动的基础;⑥[匈牙利]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民族志写作对于日常生活的着眼则更加普遍,阎云翔在《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和亲密关系》中,把研究重心放在中国乡村的私人情感和家庭生活上,研究视野从公共领域一直延伸到私人情感、性、节育和性别的选择,这是对中国农民日常生活全景式的展示。⑦[美]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

本文所阐述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建构,是围绕民族团结模范尤良英展开的。尤良英,女,汉族,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师(阿拉尔市)十三团11连的一名普通职工。从2005年开始,尤良英十年如一日,对麦麦提这个维吾尔族困难家庭进行了无私的帮助和照顾。不仅先后借出20余万元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发展生产,而且在10年间16次跨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到麦麦提所在的皮山县手把手教他们种植技术,最终引导麦麦提一家和村民们走上了勤劳致富的道路。由于在民族团结方面的贡献,尤良英先后被授予师市、兵团和自治区“民族团结进步模范”称号,2015年成为全国基层13名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之一,并应习近平总书记邀请参加国庆宴礼,2018年当选为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本文将以尤良英为线索,讲述她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全过程,并探讨在这一过程中,私人范畴和公共领域范畴两个层面事物的互动与演变。

二、共同体建构的日常生活实践

(一)手足相亲:接触的建立与信赖的生成

2005年8月,尤良英夫妇承包的棉花地获得了丰收,在招录拾花工时,她结识了麦麦提图如普·穆萨克一家。麦麦提是和田地区皮山县木奎拉乡达里格村的村民,距尤良英的农场有千里之远。短短两三个月的棉花采摘期很快结束,转眼到了2006年1月,这一天,尤良英在家中筹备年货时,接到了麦麦提拨来的电话。原来,麦麦提的妻子生了急病,他借遍所有亲友,仍差1万元手术费,因为觉得“之前给干活的大姐人不错”,他转而求助于尤良英。在后来的访谈中,尤良英告诉我们,她当时心里也很疑虑,因为当时家里并不富裕,何况还是借给一个不熟悉的人。但她还是很快拿定了主意,“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找我(借钱)”,把钱及时汇给了麦麦提。两个月后,麦麦提的妻子痊愈回家,为了感谢尤良英,麦麦提邀请她和丈夫到家里做客。尤良英欣然应约,但麦麦提家的状况却让她震惊:杨柳枝盖的屋顶(更确切地说是顶棚)散发着霉气,泥土糊的墙壁上满是裂缝,屋里陈设非常简陋,土炕上凌乱地摆放着几床棉被,地上坑坑洼洼,房屋周围寸草不生,目光所及都是石头。尤良英更进一步得知,因为妻子的病,麦麦提还欠着2万多元的债务,家里一大群小孩嗷嗷待哺,就连招待她的晚饭,也是麦麦提走家串户,借遍半个村子才准备齐全。尤良英被深深震撼了,她坐立难安,决心帮助他们改变。之前的“借钱”事件,解决了两家人的信任问题,在征得麦麦提的同意后,尤良英将他们一家人带到了团场。

(二)守望相助:认知的转变与文化协商

社会认知是社会成员行为的基础,其形成过程与结果受外部社会环境诸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到达团场后不久,麦麦提就和尤良英在给棉花打顶这件事上发生了分歧。棉花打顶是尤良英摸索出的一项增产技术,是指在棉花结桃前,将棉花的树冠摘去,使其重新打结分枝,这样原先的直杆就变成了放射状,可以大幅度提高结桃量。麦麦提以前没有接触过棉花打顶,对这种做法感到费解,尤良英几次跟他解释也无济于事。眼见劝说无果,尤良英也没有强制要求麦麦提,而是让麦麦提做好标记,各人按照自己的方法种植,最后以收成定输赢。等到收成时,尤良英打过顶的棉花结桃多、开花饱满,产量远远超过麦麦提。麦麦提在事实面前终于心服口服,对于尤良英传授的这些技术,后面自然而然就很接受了。

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其内涵概括而言即是指人类生活中所展现的内容,人的社会化过程,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文化植入人的自我结构、促使个体不断发现自我、确认自我和世界的联系并建构自我生活意义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文化的象征指向和调适功能渗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环节,对人具有潜移默化和深远持久的影响。在2006年刚来团场的那段时间里,由于语言不通,麦麦提一家和团场职工沟通很不方便。尤良英找来光碟和手掌书,两家人利用业余时间一起学习。麦麦提刚来时,不适应劳动节奏,经常干半天歇半天。对于钱财的观念也很松弛,有钱时就喝酒吃肉,钱花光了就只吃馕,没有细水长流的意识。尤良英告诫他要勤俭,并想出了一个办法,她购置家具时,特意叫麦麦提来看,麦麦提看见买了这么多漂亮的家具,心里很羡慕,尤良英趁机跟他讲存储的好处,并跟麦麦提约定,以后每个月把一半工资交给她保管,年底再归还。麦麦提接受了这个建议。

家庭是社会关系的起点,而麦麦提家却有“男尊女卑”的现象。在麦麦提的村庄,女人们的地位普遍不高,她们家务繁重,而权利却很少。麦麦提很少帮忙做家务,偶尔喝醉酒还会打骂妻子。尤良英不赞同这种做法。她跟麦麦提约法三章,如果无故打骂妻子,就要扣工资,“团场里是女人说了算”;她花钱买来鸡和土豆,给麦麦提一家加餐,但必须由麦麦提自己下厨,妻子可以在旁提供指导,几番周折,麦麦提学会了做饭,开始懂得女人的辛苦。在这些日积月累的相处和熏陶中,他和尤良英的关系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从当初的熟人、朋友,逐渐变为了带有亲情意味的“姐弟”。

(三)私人关系的延展:从“个体”到“群体”

涂尔干认为,在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实现有序、和谐社会生活,需要依靠社会团结(抑或称为社会关联),社会团结或者社会关联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机械关联,它存在于同质化高的人群和传统型社会,实现基础是同一民族或社群的熟悉度或外在权威的秩序维护;另一种是有机关联,它建立在社会分工和个体差异基础上,因相互间需要的整体嵌合性特征形成“利他主义”意识和社会普遍观念。①[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东译,北京:北京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在两家人一起生活的五年里,麦麦提还清了欠债,还有了点积蓄,他本人也掌握了技术,开始有余力帮助其他人。在他的带动下,远在达里格村的亲友同乡,也纷纷来团场种地、拾花,尤良英给予他们相同的对待,大家也逐渐把对方当作自己的“阿达西(朋友)”和“图坎(亲人)”。在2017年的田野调查时,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年轻的新面孔,他叫艾力,是一个维吾尔族的孤儿,之前在乌鲁木齐做建筑工,几年前,他被麦麦提介绍到尤良英这里。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汉语,技术上也足以独当一面,“这是我的另外一个弟弟”尤良英自豪地和我们介绍。艾力有很多汉族朋友,闲暇时会经常走动。就在去年,他把妻子和孩子从老家接了过来,把家安在了团场。

中国人在人情关系的处理上,大多数时候都很遵循对等和回应,譬如“投桃报李”、 “来而不往非礼也”等。民族群众在冬季放牧上有诀窍,这些经验也慢慢传授给了尤良英和团场职工;能歌善舞是他们的长处,每逢节日聚会,必然要来几首麦西来甫和十二木卡姆。时间久了,尤良英和团场职工,都有了几家维吾尔族“亲戚”。2014年,尤良英的果园遭受了大霜冻,麦麦提带人连夜抢盖地膜和防护网,并日夜守在果园里,直至果园安然渡过难关。2015年7月,麦麦提的家乡发生了地震,尤良英带着她和团场职工筹集的1.5万元现金前去帮忙,刚一进门,她就发现屋里多了几个陌生人,原来麦麦提把儿子结婚用的新房腾出来,借给了村里房屋倒塌的汉族村民。

随着时间的推移,尤良英(以及团场职工)和麦麦提们,不仅建构起了稳固的亲密关系与情感互动,而且在对待彼此的态度上有了默契,私人范畴的交往按“自发”的逻辑展开,并在日常生活的空间中持续深化。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活共同体和情感共同体,也伴随着日常生活的实践而逐步显现。这种共同体,建构在以尤良英为灵魂的交往事实之上,它的范围和影响开始外溢,因而尤良英越来越成为一种一般经验和抽象精神的象征,这也日益引起了官方层面的关注和兴趣。

三、导向与示范:“民族团结模范”授予的意义和效应

(一)社会关系的延伸与共同体的升华

美国学者杜赞奇在对20世纪上半叶中国华北农村基层社会的研究中,提出了“权力的文化网络”观点,他认为,特定地区自上而下的政治设计和顶层构想,必须依靠地方基层的社会文化组织才能得以实现。①[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社会文化组织在这里更多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它的现实载体是流动着的社会关系。和谐民族关系和民族团结稳固机制的建立,在国家层面的推动之外,离不开社会成员心理维度上的认可与接纳。这种认可深度依赖于他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并与他们在社会关系网络和社会情感网络中的坐标息息相关。前文已经提到,尤良英和买买提等人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建构起来的的共同体,是把亲密化的社会关系从“个体”延伸到了“群体”,但这远不是终点。社会关系流动的特质在于:群体关系作为个体关系的集合,本身又在更大范围内,成为嵌套在国家关系网络中的子集。与个体关系不同的是,群体关系涉及的是“共同体”的建构与维护,这与国家关系所对应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具有内在一致性。到这里为止,农场内共同体进入公共领域范畴的要素已经具备,只要再赋予其一种符号身份,这一生活情感共同体就能实现真正的“升华”。

(二) “名” “实”互动与“民族团结模范”的诞生

公共领域范畴并非只存在于官方的文件中,很多时候它是建构在对于民间事实的涵括之上。就如同“民族团结”本身虽就是社会中一个普遍的事实,但我们必须树立一系列“民族团结”的典型个人和案例,才能将这些社会事实由内而外凝练升华,使之具备实际操作上的概括性和仪式上的庄严感,并成为一个有名有实的公共政策空间。而这种公共政策空间一旦生成,则又会赋予既有之社会事实以新的内涵和追求。这种“名”与“实”的奥妙关系,其实体现着私人范畴和公共领域范畴的一种互动:日常生活需要官方意志的承认与 “正名”,而官方意志的施展,又脱离不开日常生活这一现实土壤。“民族团结”这一公共政策空间的塑造,同样遵循着这种互动。各民族群众自发交往的事实一直存在,但仅有此事实还远远不够,必须将其深度凝练升华为一种普遍经验和符号,真正赋予这种自发交往以官方层面的“自觉”之“名”。基于这个道理,作为一个民族团结官方符号的“尤良英”也就应“实”而生。

从2015年起,由于在民族团结方面的贡献,尤良英先后被授予师市、兵团和自治区民族团结进步模范称号,2015年成为全国基层13名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之一,2018年当选为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成为“民族团结模范”后不久,“尤良英劳模工作室”即宣告成立,工作室面向南疆各民族群众,通过“尤良英”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为他们提供就业帮扶和技术培训。2016年3月,以尤良英为法人代表的阿拉尔边疆红果品农民专业合作社正式注册成立,这是在阿拉尔市政府的指导下进行的,合作社共有汉族、维吾尔族社员共16人,计划“通过对红枣种植、加工、包装和销售等全产业链的整合经营,打造一个各民族果农共同团结致富的尖刀企业,探索一条将南疆地区丰富的林果业资源转化为经济效益的新路径”,在这个目标下,合作社还制定了颇为专业的 “五年发展计划”、“吸纳社员和就业人口”以及“经营管理规定”等细则。2017年,尤良英牵头的“民族团结一家亲”爱心团队在乌鲁木齐市成立,这个爱心团队的宗旨,是“帮助在生活中遭遇困难的各民族同胞,为他们提供包括技能培训、医疗救助等在内的援助”,目前,爱心团队的队员已经达到1800多人。在最近一次的田野调查中,我们还了解到,尤良英民族团结专项帮扶基金,也正在有关部门的酝酿筹措之中,该基金“主要面向那些有创业构想和创业能力的少数民族同胞,为他们提供起始资金和相应指导……这一基金的帮扶范围,预计将涵盖整个团场辖区及周边的民族群众”。

(三)“日常生活”空间的拓展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

成为民族团结模范后的几年时间里,尤良英的足迹遍及天山南北。由她本人做报告的主题宣讲,前前后后已有500多场。在我们访谈时,尤良英的微信响声不断,她告诉我们,这些人都是在宣讲会上添加的。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从棉花的修剪、果园的养护,到今年的天气、行情,直至兵团和国家的政策。究竟有多大作用?尤良英自己也无法估计,我们后来获悉的一个事例是,她最早联系的皮山县,虽然地处南疆腹地,但麦麦提的数百村邻中,很多人都已脱离了贫困。

由一个私人范畴的热心肠者,到被塑造成为一个“民族团结”的官方符号,这种推动尤良英个人身份转变的行动并非起于偶然,而是深深根植于现实的需求。众所周知,日常生活中个体成员之间的印象、态度和行为,与各民族之间的印象、态度和行为,并非总是完全相同,前者可能是基于你来我往的现实接触,而后者往往表现为一种抽象化的概括和归纳;此外,公共领域范畴与私人范畴、官方话语与民间话语,在力量、范式和对象上并不对等。①崔延虎:《多元文化场景中的文化互动与多民族族际交往——新疆多民族社会跨文化交际研究之一》,《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在这种背景下,推动尤良英个人身份转变的官方逻辑和行动,也就变为了一种必然。更深层次来看,“尤良英”这个民族团结模范的塑造,实质是把公共领域范畴的身份和符号,植入到了日常生活,“尤良英”并非独自一人,在她的身后,还铺垫着一整套的政策机制,她的全部举动,都不再是一种自发的个人行为,而是代表了国家的在场。国家意志以这种形式实现在场,其意义还在于,它并没有打破私人范畴和公共领域范畴的界限,也没有干预这两个范畴内事物的平衡,而是通过“尤良英”这个民族团结模范,巧妙地把私人范畴建构起来的共同体,引入到公共领域范畴,成为宏观层面上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组成部分,借以实现更大的抱负。

四、结语

在多民族聚居区,人们之间的关系具有多样性,也不可避免会存在一系列差异,但这种差异性并没有隔绝人们的交往,与之相反,对差异的包容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对于自身文化和特色的维持,与对共同体的建构可以并行不悖。而将这两者结合起来的最好载体,就是人们生息繁衍的日常生活。从理论上看,中华民族共同体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建构,包括以下两方面内涵:一方面,它与“共同体”本身是一种文化变量的特点相适切,可以保障普通民众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自我发育;另一方面,它则预示存在着这样一种蹊径——不同民族普通民众假如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建构了 “共同体”,那么本身即意味着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最终落实。从现实中看,民族间经济文化联系的日益紧密,以及长期以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交往事实,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暗含的发展性观点相符;除此之外,普通民众在日常生活中的实践,也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提供了一种方法论支撑,并与其所预设的“上下共同用力”的逻辑主线不谋而合。综上所述,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构,需要有普通民众的积极、普遍参与,只有通过他们的日常生活实践,才能予以真正落实和深度实现。

最后,是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意义。中华民族共同体在某种程度上即意味着多种关系或事物,譬如“上位”与“下位”、 “同”与“异”、“公”与“私”的整合与通融。由前文对“尤良英”私人范畴和公共领域范畴两个身份的叙述,我们不难发现,尤良英和民族兄弟在日常生活中的实践,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最初起点;而官方将“尤良英”塑造为一个民族团结符号的行动,则让这种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努力具备了不被破坏的保障。也因为如此,尤良英这个“民族团结模范”,其实具有双重内涵,一方面,国家意志主导下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通过她在私人范畴实现了在场,另一方面,她让一个私人范畴的共同体正式“登堂入室”,进入到了公共领域的范畴。如果说,尤良英和民族兄弟在私人范畴的交往事实,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提供了经验和“群众”,那么,“尤良英”作为一个民族团结符号的出现,则意味着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一整套稳定机制和成熟逻辑的最终落成。“尤良英”恰如一座桥梁,她让官方身份和国家符号植入日常生活,也让私人范畴的情感联系与国家在场无缝衔接,并在此节点上,实现了私人范畴与公共领域范畴的“合二为一”的默契和互补。从一般经验上看,尤良英这个“民族团结模范”的生成基础,来源于一种日常生活实践,而它最终的实现形式,又是新塑造出的一整个公共政策空间。这无疑会给我们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提供一个新的理论和路径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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