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时期《西游记》在英语世界的传播研究
2019-02-24王文强汪田田
王文强,汪田田
(1.中国矿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江苏徐州221116;2.蚌埠医学院外文教研室,安徽蚌埠233030)
一、引言
18—19世纪,西方国家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飞速发展,而中国却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中悠然前行。1840年,英国发动“鸦片战争”,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在英国船坚炮利的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被迫于1842年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此后,清政府被迫与西方列强先后签署了《望厦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中国的国门被一步步打开,大批西方的传教士、外交官进入中国,他们不仅是“西学东渐”的主体力量,同时也承担着向西方世界介绍和言说中国的工作,大量的中国古代典籍、文学作品在这一时期传向西方世界。①根据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本时期有关《西游记》的英语介绍肇始于1854年,而1911年为其译介的终点。虽说已有学者对这一时期的《西游记》译文做了整理和分类,但多数只是简述译者姓名和翻译章节,并未对译者翻译动机做深入探讨,而且大部分文献还存在着信息缺失甚至有误的问题。法国汉学家考狄[1]1778(Henri Cordier)在《西人论中国书目》(Bibliotheca sinica:Dictionnaire bibliographique des ouvrages relatifs à L’Empire chinois)中仅是提到了《西游真诠》的两则法译文②;台湾学者王尔敏在其《中国文献西译书目》中提到本时期《西游记》英译文有两则[2]193,分别为詹姆斯·沃尔(James Ware)的《中国的仙境》(The Fairyland of China)和吴板桥(Samuel Isett Woodbridge)的《金角龙王;或称皇帝游地府》(The Golden-Horned Dragon King;Or the Emperor’s Visit to the Spiritual World);王丽娜女士1980年于《文献》发表的《<西游记>外文译本概述》在王尔敏研究的基础上,增添了翟理斯的《西游记》译文,即“第九十八回‘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中的一段文字”[3]。此后,王丽娜的研究发现被国内学者广泛采用(如王卓[4]、郑锦怀、吴永昇[5]、王镇[6])。有两点需要指出的是:首先,我们所说的《西游记》外文译本,是指西方或是中国译者基于小说《西游记》(包括其复杂的明代、清代刊本)进行翻译而产出的译本,即这些译者所用的翻译底本为小说《西游记》,而非游离于小说之外的西游故事(如杂剧、戏曲等形式)。其中,被王丽娜视为“最早《西游记》英译文”的《金角龙王》就是一个典型的西游故事,吴板桥所用的底本为南通僮子戏中的唱词“巫书”③,因此它并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内;其次,相较于直接以小说《西游记》为底本的“显性”英译文,国内外学者普遍对本时期《西游记》在英语世界的“隐性传播”缺少关注。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指的“显性传播”,是指本时期刊载在报纸、期刊上的《西游记》译文,这些译文多是对原著章节的直接翻译,原著的主要人物也出现在其中,更有个别译文配有原著的插图,读者可以较为容易地注意到这部小说的存在。而所谓《西游记》的“隐性传播”,是指在本时期颇有影响的著作中,作者就小说内容、典故等方面予以介绍,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它在英语世界的传播。鉴于其重要的影响力,本文首先探讨《西游记》在这一时期的“隐性传播”,继而简要概述作为“显性传播”的《西游记》译文,最后从译者身份、翻译目的着手,试图归纳出本时期《西游记》译文的特点以及不足之处。
二、晚清时期《西游记》在英语世界的“隐性传播”探究
从1854年4月29日至11月4日,英国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分12次将自己的文章《中国佛教概略》(Notices of Buddhism in China)刊登在《北华捷报》(The North-China Herald)上。在1854年7月1日的版面上,艾约瑟首先介绍了历史上玄奘印度取经、荣归长安后继续从事佛经翻译的经历。之后,艾约瑟引出了《西游记》这部小说。他这样评价道:“《西游记》又称《西游真诠》(Si-yue-chen-ts’euen),作者显然是一个道教徒,他灵活地使用道教、佛教中的神话故事,以此创作了自己的这部作品。”[7]从中可以看到,在《西游记》“丘作论”④甚嚣尘上的背景下,艾约瑟无疑也受到了影响,因此他将这部小说的作者名头归到了道教徒丘处机身上。其后,艾约瑟对小说中的玄奘做出高度的评价:“他是一位英雄,为了能从印度求取真经,而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漫长且危险重重的西行之路。之后他将这些佛教经典译成汉语,从而实现在中国传播佛教的目的,这是作为佛教徒最崇高的理念。”[7]阅读《西游记》可知,小说中的唐僧几乎完全丧失了历史上真实玄奘的豪勇之气,吴承恩着意塑造的英雄为孙悟空,而非唐僧。在这篇文章中,艾约瑟也没有提及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这三个人物形象。尽管艾约瑟对这部小说的介绍并不准确,但是就目前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来看,这是最早在英语世界介绍这部小说的文字。
1867年,英国来华传教士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的《汉籍解题》(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由上海美华书馆出版。在这部著作中,伟烈亚力言简意赅地介绍了《西游记》这部小说:
《西游记》共计一百回,讲述的是七世纪玄奘和尚西去印度求取真经、途中所经历的神话冒险故事。该小说作者据说为(reputed author)丘长春(即丘处机,笔者注),元代时曾因类似原因被派往印度,归国后用同样的名字——《西游记》,记载了自己旅途中的所见所闻。[8]162(笔者译)
通过这段评论,我们可以认识到其中的不实之处,⑤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在当时《西游记》“丘作论”盛行的年代,伟烈亚力用笔极为谨慎,“据说”一词表明作者对“丘作论”观点的怀疑态度,可以说难能可贵。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西游记》在这一时期的屡被译介与《汉籍解题》有着直接的联系,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首次著录《西游记》《东周列国志》《说岳全传》《西洋记》《双凤奇缘》等作品后,这些作品均受到在华人士“青眼有加”的待遇。举例来说,就是《双凤奇缘》(Chao Chuin)这部艺术水平较低的小说也在1905年由《亚东杂志》刊出了前十九回译文。因此,“这些作品成为走向西方读者的第一批中国小说,与《汉籍解题》的著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9]可以说,正是通过伟烈亚力的这部权威之作,《西游记》在晚清时代的英语翻译正式拉开了帷幕。
《西游记》在民间不断流传,这些故事也走进了蒲松龄的文学创作视野中。在《聊斋志异》中,作者共创作了三篇与《西游记》相关的作品,分别为《齐天大圣》《西僧》《刘全》。1880年,英国著名汉学家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的《聊斋志异》英译本(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由伦敦德拉律出版社(T.de La Rue&Co)发行。译本选译了这部小说中的164篇作品,其中就包括《西僧》(Arrival of the Buddhist Priest)与《刘全》(The Pious Surgeon)这两则故事。在翻译《刘全》这篇译文时,翟理斯详细解释了“刘全进瓜”这一典故:
唐朝太宗皇帝身陷地府之时,他曾许诺还阳后派人来此献瓜。重回阳间后,他便张榜“纳贤”。碰巧此时,一个叫刘全的人看到妻子将金钗施于化缘僧人,便怀疑她为与僧人私通,盛怒之下毒打了妻子,妻子含冤自缢。刘全愧悔莫及,借冥府进瓜探妻。他的举动逐渐被后人所神话。[10]351(笔者译)
在解释完这一典故之后,翟理斯注明:“参照《西游记》第十一回。”[10]351由于翟理斯崇高的汉学地位和《聊斋志异》受欢迎的程度,这在一定程度上传播了《西游记》的相关背景知识。以波乃耶(Dyer Ball&J.Dyer Ball)父子的《西游记》译文为例,在詹姆斯·波乃耶为译文添加注释时,他便多次参照翟理斯的《聊斋志异》英译本。其中,詹姆斯对“刘全进瓜”的解释所参照的正是翟理斯的说法。[11]
1886年,翟理斯出版了《远东事物参照词汇表》(A Glossary of Reference on Subjects Connected with the Far East)一书的修订版(初版于1878年⑥),《西游记》出现在“四大奇书”(Four Wonderful Works)和“小说”(Novels)这两条新增条目下。作者认为,“《三国志演义》《西游记》《金瓶梅》《水浒传》这四部小说深受中国人的推崇”[12]80。在“小说”条目下,翟理斯这样解释:“中国人一般将小说分为奸、淫、邪、盗四类,它们分别对应《三国志演义》《金瓶梅》《西游记》和《水浒传》。”[12]80其中,代表“邪”的《西游记》所讲述的是“迷信”。在1900年本书的第三版中,翟理斯在保留上述信息的基础上,增添了“小说最先出现在蒙元时期”[13]195这句话。在1901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翟理斯延续了他对《西游记》为“迷信小说”的看法[14]276。
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是美国基督教公理会派遣来华的传教士。在华期间,他深入天津、山东等地了解中国民众的生存状况,留下多部与中国有关的著作,如《中国的文明》(Chinese Civilization,1885)、《汉语谚语俗语集》(Proverbsand Common Sayings from the Chinese, 1902) 等。其中,他的《中国人的德行》(Chinese Characteristics)最具影响力。该书是19世纪有关中国国民性的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位列来华传教士的必读书目之首,而且是各大学有关远东课程的必读书。[15]114在这部著作中,他这样评论《西游记》:“在中国名著《西游记》中,其主要角色是从石头里蹦出的一只猴子,渐渐地他进化成了人的模样。在中国一些地方,这只虚构的猴子被人们当作雨神祭拜。”[16]297明恩溥之所以提到《西游记》,其主要目的是借这部小说讽刺中国人的迷信观,“从这个例子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人并不能辨别何谓真实,何谓虚幻,因此总是将二者混为一谈……对中国人将虚幻的猴子视为求雨对象的行为,我们西方人不能理解”[16]297-298。可以说,明恩溥对这部小说的认知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本时期绝大多数《西游记》译者的观点:在他们看来,这部小说是中国人迷信观念的直接佐证。
三、作为“显性传播”的《西游记》英译文
1884年,《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在第13卷第2期刊登了名为《海龙王和算卦先生》(The Sea Dragon and the Fortune Teller)的译文,由波乃耶父子合译完成。其内容正是《西游记传》卷一的“魏征梦斩老龙”“唐太宗阴司脱罪”以及卷二的“刘全进瓜还魂”相关情节。目前,学界已有专文探讨了波乃耶父子对这则译文的译介研究⑦,因此本文不再赘述。
《中国评论》还于1887年第16期第3卷刊登了题为《中国民间传说》(Chinese Folk Lore)的文章,它由两部分组成。其中第二篇为《文学宝藏》(The Marvellous in Literature),由G.泰勒(G.Taylor)翻译。该译文选取《西游记》前七回的内容,以孙悟空为中心人物,讲述了孙悟空破石而出、拜师学艺、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的相关情节。1889年第17卷第5期的译文题为《玄奘的离奇身世》(The Marvelous Genealogy of Hsuen Tseng),即《西游记》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的译文。该译文以唐僧为中心,讲述了他的身世以及为父报仇的故事。1890年第18卷第4期的译文名为“The Adventures of an Emperor in Hell”,即《皇帝地府历险记》,译文讲述了“魏征斩龙”“唐王游地府”“刘全进瓜”这些内容,为《西游记》第十回到第十二回的选译。该段译文的特色是译者详细叙述了唐王在阴曹地府所见所闻,如对“十八层地狱”的翻译,上述两段译文同样由G.泰勒译出。
1898年,乔治·甘霖(George T.Candlin)的《中国小说》(Chinese Fiction)在芝加哥出版。甘霖认为中国小说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分别为历史小说(historic)、神话小说(mythic)与人情小说(sentimental)。在阐释神话小说时,他列举了四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分别为《平妖传》(The Exorcising of the Devils)、《聊斋志异》(Diversions of a Studio)、《封神演义》(The Apotheosis of Spirits)以及《西游记》(The Western Excursion)。甘林选取“四圣试禅心”(A Curious Game at Blind Man’s Buff)、“孙悟空三借芭蕉扇”(The Quenching of the Burning Mountain)这两个情节,进行相对详细的翻译。值得一提的是,甘霖从上海广百宋斋出版的《绘图增像西游记》中选取“四圣试禅心”“行者一调芭蕉扇”“孙行者三调芭蕉扇”这三幅插图,将它们插入自己的译文,这着实对读者理解原著内容大有裨益。插图的使用不仅可以给读者提供最直接的视觉感受,同时也可以提高他们的阅读兴趣。
1901年,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在伦敦和纽约出版。在这部著作中,他这样评论《西游记》:“这部小说文笔流畅通俗,深受人们的喜爱。”[14]281继而指出这部小说与《大唐西域记》的不同之处,“它以玄奘西赴印度求取佛经为背景,然而,除小说主角使用玄奘这一名号、旅程目的均为求取佛经以外,二者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西游记》是中国人喜闻乐见的小说典型”[14]281-282。其后,翟理斯言简意赅地介绍了石猴(即孙悟空)访仙寻道、官封弼马温、大闹蟠桃会、二郎神擒悟空这些情节后,选取小说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的后半部分(即孙悟空困囚五行山)、第九十八回“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中的“无底船渡凌云仙渡”翻译。
1905年,詹姆斯·沃尔在《亚东杂志》(The East of Asia Magazine)上翻译了《西游记》的部分章节,译为《中国的仙境》。在序言部分,译者介绍了这部小说的成书背景、出版年份,并对小说人物进行了点评。译者将译文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孙悟空溯源”(第一至七回的节译);第二部分“唐僧来历”(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第三部分为交代取经缘由的第十、十一回(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游地府太宗还魂);第四部分为师徒“西天取经”的经历,译文打乱西行路上劫难的次序,从《西游记》中节译第十三回“唐僧落坑折随从”(陷虎穴金星解厄)、第十四回“唐僧收服孙悟空”(心猿归正)、第十九回“悟空降八戒”(云栈洞悟空收八戒)、第二十三回“四圣试禅心”、第二十一回“大战黄鼠精”(须弥灵吉定风魔)、第十五回“降服白龙马”(鹰愁涧意马收缰)、第二十七回“三打白骨精”(圣僧恨逐美猴王)、第二十八回“孙悟空复仇猎户”(花果山群猴聚义)、第三十一回“智胜奎木狼”(孙行者智降妖怪)、第二十二回“收服沙和尚”(木吒奉法收悟净)、第九十九回“通天河遇老鼋”(九九数完魔灭尽)和第一百回(径回东土,五圣成真)。尽管这篇译文对原著的翻译上大都比较简略,篇幅上也只有短短的十八页,我们认为它仍旧有着重大的意义,它意味着沃尔走出了以往《西游记》译者的“片段式”译法阶段,而是从原著整体上出发,试图给西方读者提供一幅《西游记》的“全景图像”,这样的尝试值得肯定。
1911年,翟理斯应邀为高恩国际图书馆编译《中国神话故事》(Chinese Fairy Tales),该书被收入“高恩国际图书系列”(Gowan’s International Library Series)。翟理斯选取《枕中记》(The Magic Pillow)、《石猴》(The Stone Monkey)以及《聊斋志异》中的《香玉》(The Flower Fairies)、《鸲鹆》(The Talking Bird)、《骂鸭》(Theft of A Duck)、《崂山道士》(Learning Magic)、《种梨》(The Wonderful Peartree)、《画皮》(The Painted Skin)等总共 12个故事。其中,《石猴》即是《西游记》第一回至第七回“猴王溯源”的翻译。阅读译文我们发现,翟理斯对这一故事的阐释有着两个显著的特点。首先,翟理斯对原著的相关情节进行了大幅缩译,译者仅仅用了不到四页的篇幅讲述原著前七回的故事;其次,翟理斯对原著的情节、甚至人物采取了“改写”的翻译策略。如翟理斯删掉了原著的“玉皇大帝”,通篇用“如来佛祖”(Lord of Buddha)取代他。在翻译孙悟空与如来佛祖打赌的情节时,翟理斯“顺手”改变了原著中“被压五行山”孙悟空的结局,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返回你的花果山,今后好自为之”⑧。之所以这么做,我们认为这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减轻目的语读者的阅读负担;二则是翟理斯有意将这则故事与《中国神话故事》其它简短的故事形成均衡的布局。
四、晚清时期《西游记》的译者身份探析
在本时期的《西游记》英译者中,目前学界已有专文对翟理斯(吴伏生[17]103-105)和波乃耶(蔡乾[18])的生平进行介绍,本文将不再讨论。由于刊发这些《西游记》英译文的期刊、杂志、书籍并没有对其他译者做专门的介绍,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湮没在漫漫“西游英译史”的长河之中。以G.泰勒为例,《中国评论》只是简略说明了他所从事的职业,“1877年入职大清皇家海关总税务司(Chinese Imperial Maritime Customs Service)”,甚至对其真实姓名也是“讳莫如深”。我们认为,译者的身份与翻译目的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使确定译者身份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
再次回到G.泰勒的真实身份这一话题。通过检索《中国评论》,笔者发现他曾多次发表释疑文章,不仅如此,除翻译《西游记》部分章节外,他的译文还包括《笑林广记》(Celestial Humor:Selections from the‘Hsiao Lin Kuang’)、《乾隆游江南》(A Chinese Haroun Al Raschid)、《粉妆楼》(Heroes and Villains in Chinese Fiction)中的一些片段。根据英国汉学家杜德桥(Glen Dudbridge)的研究,G.泰勒的姓名全称为乔治·泰勒(George Taylor),“1877年来到中国后,被调往南岬(The South Cape)担任守望灯塔的职务。1882年被调往鹅銮鼻,协助建鹅銮鼻灯塔”[19]3。在此期间,他与台湾土著居民频繁接触,并撰文记录他们的生活状况和风土民情。⑨1889年,泰勒被调往上海,从事文案工作。
詹姆斯·沃尔为美国基督门徒教会(Disciples of Christ)成员,于1890年接受派遣,与妻子丽莉·沃尔(lillie Ware)一同在上海传教。其主要负责在教会学校向学员传教布道,以让更多的中国人皈依基督教。⑩除在《亚东杂志》上刊登《西游记》英译文以外,沃尔于1906年在该杂志上还发表了《一位著名的书法家:朱夫子》(A Famous Penman:Chu Foo Tsz)的短文。在这篇文章中,沃尔对朱熹书法技艺大加赞赏,在拓印并翻译了朱熹的代表书法作品“鸢飞月窟地,鱼跃海中天”之后,作者继而从《中庸》《诗经》中探源,指明这句话的来历⑪。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沃尔具备一定的中文水平。
乔治·T·甘霖全名为乔治·托马斯·甘霖(George Thomas Candlin),为英国卫理公会(Methodist New Connexion)成员,1878年他被派遣到中国卫理公会“华北教区”(North China Mission),先后在辽宁、山东北部、天津、唐山等地传教,在华共计46年之久。甫到中国,他便全身心学习中文,凭借其过人的天赋和勤奋,他在汉语典籍、诗歌和小说上有着很深的造诣,《中国小说》便是其代表作品⑫。除此之外,甘霖还撰写了英国卫理公会在华传教士殷森德(John Innocent)的传记《殷森德:华北传教记》(John Innocent:A Story of Mission Work in North China),该书于1909年在伦敦出版。
五、晚清时期《西游记》译者的译介动机考察
19世纪中期,随着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远东地区日渐引起了西方世界的专业学者、传教士和普通民众的关注。作为远东地区最重要的国家,中国在这一时期理所当然地成为西方国家关注的焦点。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大量与远东、中国相关的报刊、杂志应运而生,这些期刊既包括在英国本土发行的专业刊物,如《皇家亚洲学会会报》(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也有西方人在香港、上海所开办的英文报刊,如《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北华捷报》(North-China Herald)、《教务杂志》(The Chinese Recorder)等等,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和介绍是这些近代外文报刊重要内容。在他们看来,这些文学作品不仅是了解中国的“窗口”,同时也是反映中国人思想状态的“镜子”。因为阅读这些中国小说,“可以更好地洞察该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风俗礼仪、处于不断变化状态的语言特征。同时,小说是大部分人获取历史知识的唯一渠道,而且它影响了个人性格的塑造”[8]161。
就本时期《西游记》英译文译者来讲,除翟理斯有着很深的汉学积淀外,其他译者大多是“业余的汉学家”,他们的身份多是传教士或者领事馆工作人员。翻译目的论认为:“弄清楚翻译原文的目的以及译文的功能对于译者来言至关重要。”[20]79与本时期近代外文报刊对中国古典小说的译介目的一样,《西游记》之所以受到关注,也与西方人将其视为“了解中国的窗口”的原因相关。受到具体历史语境和译者特殊身份的影响,他们译笔下的《西游记》在很大程度上被涂抹上了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加上作为“神魔小说”的代表作品,这部小说被视作了解中国人信仰、思想状态的工具,原著的文学性在很大程度上遭到了“抹杀”。在沃尔翻译的《西游记》序言中,译者这样写道:
通过“中国仙境”这一故事,我们大致可以掌握中国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崇拜对象。他们所信奉的神明受制于时间和空间,这些神明们具有人一样的情感。总之,他们不过是永生的人类而已。因此,中国人既不爱戴,也不尊敬他们。之所以要崇拜他们,原因在于中国人被带有奴性的恐惧感所支配。《西游记》中有着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他们有好有坏。然而,对一般中国人来说,他们坚信这些妖怪是真实存在的,因此这些中国人一生的行为举止都要求听取神明的安排指示。[21](笔者译)
通过沃尔的评论,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译者的翻译动机:掌握中国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崇拜对象。另一方面,译者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基督教文化优越感,而对中国人的信仰不以为然。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这样的情况可以说并不鲜见。因而在绝大部分来华传教视眼里,基督教文化是“任何地区建立真正文明、进步社会的根本条件”[22]135。而晚清中国人的信仰(尤其是迷信观)成为他们大力鞭挞的主要对象。
甘霖不仅将神话小说视为中国小说的重要分支,更是将其看作东方民间传说的源头。而之所以要了解这类小说,译者给出自己的解答:“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对那些让中国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复杂迷信观念知根知底。”[23]30不惟本时期《西游记》的译者,传教士在译介其它中国神魔小说时也存在类似的倾向。如甘路德(J.C.Garritt)认为传教士有责任去阅读诸如《封神演义》类的作品,原因是“它们展示了中国人的思想状态,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中国人无知的迷信观念,而且会让我们知晓与其迷信观念作斗争的方式”[24]。尽管中国人“有着高度的文明,对现实生活中很多事物也都相当了解,但他们对永恒精神的认知依旧被死寂的黑暗所笼罩,只有我们圣主耶稣的福音书才能带给他们真正的生命与不朽”[24]。
六、晚清时期《西游记》译介之不足
作为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西方在华人士无疑为《西游记》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然而,受制于译介者的汉语文化水平和对中国古典小说的有限认知,他们译笔下的《西游记》存在着一些诸多不足之处。其中,细节错误频现是这时期《西游记》英译文典型的特点。
以沃尔的《西游记》译文为例,小说第一回写到孙悟空寻师学艺前,曾在南赡部洲海边遇到渔民,“他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25]6。而译者的翻译如下:“He approached cautiously and then,suddenly changing himself into a tiger, he sprang ashore……”[26]其中,“ 妆个虎”意思为“扮个鬼脸吓人”,很明显译者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在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中,译者用简略地笔触概述了“云栈洞悟空收八戒”这一情节。原著孙悟空与猪八戒斗得天昏地暗,不分胜负。在孙悟空亮明西天取经者的身份后,猪八戒才算“正式归降”。而翟理斯却是这样写道:“在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的路上,石猴降服了一只猪精。石猴将自己变为一颗药丸,并设计让猪精不小心吞进肚子里。这样,石猴抓住机会从他的肚子里进行攻击,最终成功降服了他。”[14]284泰勒在翻译《西游记》中“江流僧复仇报本”这一故事时,也出现细节上的错误。玄奘讲经参禅,难倒了一酒肉和尚,被骂作:“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25]67玄奘悲痛不已,这时方丈拿出唐僧母亲殷温娇留下的血书、汗衫,交待他去江州寻母认亲。母子相见,谨慎的殷小姐问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唤温娇……”[25]68泰勒将这段对话处理为:“What was your mother’s name?”“Huan Wan-chiao”[27],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译者将“唤”视为温娇名字的一部分,因此出现了翻译上的失误。再以波乃耶父子的《西游记》英译文为例,在对阴间判官崔珏的翻译上存在问题。首先,前文使用名“珏”(Yuh),后面改称“崔判官”(Judge Tsuy)或“崔”(Tsuy),这会给没读过原著的读者造成错觉,从而将其理解为两个不同的人物。其次,译者将“珏”(jué)的发音误认为“Yu”。
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作为一部皇皇巨著,《西游记》包罗万象,蕴含着丰富的中国文化。在这部小说的英译史上,不惟上述译者,就算是举世公认的一流汉学家也“未能幸免”,比如英国著名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的《西游记》译本《猴》(Monkey,1942)为经典之作,然而他的译本中也存在将“赤脚大仙”译为 Red-legged Immortal这样堪称低级的错误。因此,挑错式批评不能抹杀译者的功绩,更不是笔者的目的,探究产生这些误译现象的原因才是研究的宗旨所在。我们认为,这一时期的《西游记》译文之所以出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除却这些译介者对中国语言、文化缺乏了解的因素,还与以下这个原因息息相关:这一时期以传教士、外交官为译介主体的译介群从整体上缺乏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精确了解和认知⑬,这也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西游记》被视为“迷信”作品的原因。
七、结语
“近代中西交往的特殊历史条件决定了中西文化交流无法在最高层次上通过双方最优秀的学者来进行,而只能借助传教士之手,从这个意义上说,由传教士承担西学东渐的任务是历史的必然选择。”[28]472这样的说法显然同样适用于传教士、外交官所承担的中学西渐任务,他们以《中国评论》《中国丛报》《亚东杂志》为主要平台,大量向西方译介中国古典小说,为中国文学在西方世界的传播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就《西游记》在这个时期的译介来说,传教士作为译介主体,他们的宗教价值观和强烈的传教目标使他们无法客观地介绍《西游记》。这部小说被多数传教士视作了解中国人信仰、思想状态的工具,原著的文学性在很大程度上遭到了“抹杀”。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传教士李提摩太于1913年出版的《西游记》(A Mission to Heaven)英译本对这部小说的有着很高的评价,但是他的出发点在于“援佛入耶”,这在本质上与之前传教士对《西游记》的译介动机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将其作为传播基督教的工具。可以说,这一时期《西游记》的译者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传播主体。尽管如此,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特殊群体,以传教士为主体的译者们为《西游记》的“西游记”做出的努力仍是不容忽视的。
注释:
① 从史学层面上讲,晚清时期指的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至1912年宣统退位这一时期。实际上,在这一历史时期到来之前,马礼逊、郭实腊等最早来华的基督教传教士已经开始关注中国古典小说。根据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早在1822年,英国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在其编纂的《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中就将《西游记》中的部分谚语、成语收录其中。《华英字典》在引文方面别出心裁,除广泛从中国古代典籍中引用例子外,而且从中国古典小说中收录了大量的例句。其中,马礼逊从《红楼梦》《三国演义》《好逑传》这几部小说中引用的例子最多。需要指出的是,在编者所选的大量例句中,他为部分中国古代典籍标注了引文来源,而对那些从小说中所搜寻的例句,马礼逊则没有标注。然而,由于马礼逊所引用的一些句子具有较高的识别度,拿《红楼梦》来说,这部小说中耳熟能详的人物(如宝玉、黛玉、凤姐、探春等)多次在该字典中出现,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判断其来源出处。而《西游记》则不同,《华英字典》中并没有出现我们耳熟能详的“孙悟空”“猪八戒”等小说关键人物,而是收录了小说中的部分谚语、成语。在这部小说的英译史上,作为其英译的起点是无可厚非的。然而,与上述三部小说相比,马礼逊对《西游记》中语汇的借用难以望其项背,加之编者并没有标明引文的出处来源,这在一定程度上遮盖了西方读者对这部小说的发现和阅读。因此,本文将英国传教士艾约瑟对这部小说的介绍作为《西游记》走入英语世界的正式开端。有关《华英字典》对《西游记》词汇的收录考证,请参见王文强2019年的博士论文《<西游记>英译史研究》,第23-25页。
② 由法国汉学家西奥多·帕维(Théodore Pavie)从《西游真诠》中选译,分别为“Le Bonze Kai-Tsang sauvé des eaux, histoire bouhhhique”(玄奘和尚江中得救);“La Legende du Roi des dragons,histoire bouhhhique”(龙王的传奇故事),载《故事小说选》(Choix de Contes et nouvelles,1839);L’ Apologue à la Chine et dans l’Iude parLéon de Rosny(中国寓言故事),载于《东方学刊》(Journal des Orientalistes,1857)。
③ 有关吴板桥“金角龙王”的考证一文请参照《“不崇永生上帝之荣,反拜速朽世人禽兽昆虫之像”:论吴板桥对神书西游故事的英译(1895)》,作者为吴晓芳,载2018年第25卷第2期《当代中国研究》。该文更进一步地得出“巫书”为吴板桥译文底本的结论,笔者表示赞成。但是其所认为“南通僮子胡锡苹藏存的手抄本《袁天罡卖卦斩老龙记》是目前最接近吴板桥当时使用的底本”,并在翻译时参照了小说《西游记》的观点,笔者并不赞同,原因是该文作者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并不了解“巫书”以及中国民间俗文学的特点。在查阅所搜寻的5个“卖卦斩龙”版本后,笔者已撰文论证《绘图斩龙卖卦全传》为目前最接近译者使用的底本,目前正在投稿。
④ 关于《西游记》的真正作者一直是学界争论的焦点。现存《西游记》的最早版本为金陵唐氏世德堂刊行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署名为“华阳洞天主人校”。康熙二年(1663),著名学者黄周星与书商汪象旭合作,对明百回本《西游记》在文字上润饰修改,并更名为《新镌全像古本西游证道书》,并首次提出小说的作者为丘处机的观点,此版本在清朝广为流传,尽管期间有些反对的声音,然而“丘作论”一直是有清一代的主流思想。
⑤ 1220年,丘处机奉成吉思汗诏令,从登州昊天观出发,历时六个月到达中亚大雪山(今阿富汗境内的兴都库什山),向成吉思汗传授长生之道。丘处机的同行弟子李志常将丘处机生平、途中所见山川地理、人情风俗编纂为《长春真人西游记》。因此,丘处机一行的目的地为大雪山,而非印度;《长春真人西游记》作者为李志常,而非丘处机。
⑥ 翟理斯的《远东事物参照词汇表》初版于1878年并发行。根据笔者查证,该著作共计183页(包含“附录”部分)。就“四大名著”来说,翟理斯只是对《红楼梦》(HUNG-LOU-MÊNG)词条部分进行了解释。参见1878年《远东事物参照词汇表》第62-63页。
⑦ 具体请参见:蔡乾:《波乃耶父子<西游记>节选译介考论》,载《国际汉学》,2018年第1期,第57-67页,第204页。
⑧ 翟理斯的“译文”为:Now go down to earth,and learn to keep in your proper place,参见第10页。
⑨ 《中国评论》于1886年第14卷(第121-126页;第194-198页;第285-290页)刊登他的《台湾的土著居民》(Aborigines of Formosa),并附有描述当地土著居民的10幅木版画,这些版画生动直观记录了他们的生活状况,给我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资料。
⑩ 参考资料来源于狄德满(R.G.Tiedemann)的《在华基督教会指南》(Reference Guide to Christian Missionary Societies in China,2009:54)以及拉哈曼(W.J.Lhamon)的《基督门徒教会的领地与势头》(Missionary fields and forces of the Disciples of Christ,1898:37)
⑪ 此句来源于《诗经·大雅·文王之什·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⑫ 参考资料来源于弗兰科·特纳(Frank B.Turner)于1924年10月1日刊登于《教务杂志》(The Chinese Recorder)的《缅怀尊敬的甘霖博士》(In Remembrance:Rev.G.T.Candlin,D.D.)
⑬ 泰勒在翻译《西游记》前七回之前,他还介绍了包括《东周列国志》《水浒传》等古典小说,在介绍《水浒传》时,译者这样评论:“这部小说写于700多年前……作者提到了欧洲(书中写作‘大西洋欧罗巴国人’,笔者注)。小说中有位名叫唎哑呢唎(Lianili)的欧洲军官,据说以商人的身份在广东定居,他将现代科学的作战方法传授给了儿子白瓦尔罕。”(Taylor,1887:167)很明显,译者错误地将清代道光年间的《结水浒传》(又名《荡寇志》,绍兴人俞万春所作)等同于《水浒传》这部小说。在翟理斯的代表著作《中国文学史》中,同样存在着很多细节错误。例如,翟理斯将屈原的《卜居》《九歌》统称为《离骚》,实际上应该属于《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