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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满地,茶还未凉(外四篇)

2019-02-22梅一可

贡嘎山 2019年5期
关键词:桐花巷子茶馆

梅一可

“三唱三叹儿时曲,一曲别离又相遇。台上戏,台下的人可记取。台上花开又一季,台下风雨几时起。花解语,笑春风,数传奇……”

耳机重复地播放着这首《解语花》,心中总有万千思绪似繁花落尽,又被东风吹起。三月春,桐花开了满树,在桃李争相斗艳的时节里,唯有街边的桐花深得我心。

我依稀记得,街角处有一株上百年的桐树,桐树旁开着一间老旧的茶馆。至于茶馆的名字,我已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每当桐花开得最茂盛的时候,茶馆的老生也开始唱戏了。锣鼓敲得响亮,妆容化得精致,铿锵有力的戏腔引得台下喝茶的闲人拍案叫绝。

懵懂无知的年岁,大抵是听不懂戏曲里唱的悲欢离合。然而我是个爱听故事的孩子,常能听到喝茶的大人们讲一些逸闻趣事,所以总爱有事没事就往茶馆跑。拿乡间的话来说,龙门阵摆得最热闹的地方,一定是茶馆了。

从崔莺莺和柳梦梅到李香君血溅桃花扇,从窦娥带来的那场六月飞雪到杜丽娘慕色还魂,每一个故事都动人心魄。尽管听不懂故事中人的爱恨情仇,我的脑海里却总是幻想着那些人的画面,仿佛自己就是那故事中的人,体会着别人的人生。

喝一杯盖碗茶,听几段故事,童年的时光飞逝得那样快。一晃经年,我早已不是当初吃茶听曲的孩童了。

如今故地重游,桐树还在,桐花落了满地。茶馆里冷冷清清,只余三两老人,还在固执地守着这街上一隅,不肯离去。

我轻轻摘下耳机,放慢了脚步,走进茶馆。店家很热情地迎客,为我沏上一壶碧螺春,同我闲话几句,朴素温和一如当初。大抵是听出我的口音是本地人,以为我是归家的游子,便亲切了几分。

一番叙话后,我了解到茶馆这些年的生意一落千丈,心中不免些许慨叹。在现在这个时代,灯红酒绿充斥着生活,年轻一辈几乎都离乡背井,余留在故土的大都是六七旬老人。曾经喝茶听戏的人们,已不见了踪迹。曾经的老生,也是眉鬓斑白,不知去向。或许隐于乡间某处,又或者已经离开了人世。

杯中茶未凉,清甜地发烫。倘若生活是一杯胭脂烫,我仍愿毫不犹豫地饮下。那烫人的温度,是人心,亦是世味人情。斜阳半倚,老旧唱机还在声声作响。《皂罗袍》唱得多好:“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桐花洒落桌上,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我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隔壁桌那三两老人,已在黄昏前归家。蒼颜华发,谁能想,他们曾是那般的意气风发。是人都会老去,人老便爱念旧。不念旧,就怕记忆没了,旧,怕没了。世间的无常,很多时候都叫人无奈,可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愿意守着岁月,简单地度日。比如,茶馆老板,还有那仅剩不多的喝茶老人。

我从不曾想过,以前一意孤行地远离故乡,到如今风尘仆仆地归来,在小镇上小憩几日,却依旧还能喝到记忆中的热茶。一样的味道,同样的温度,只是比少时多了几分世味,多了几点乡思。

桐花满地,茶还未凉。有茶可饮,有曲可听,有人可见,有花可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又还有什么事是不能以平常心度之的呢?

时不知归

偏生喜欢旧物。插花要老旧的瓶瓶罐罐,喝茶要老旧的杯盏器皿,连衣裳也得有旧时的韵味,才算欢喜。

许是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喜欢盘扣,喜欢民国复古风,喜欢七八十年代的老歌,还得是粤语才偏爱。喜欢雨后湿漉漉的泥泞小路,氤氲着水雾才显旧气。

天气是旧的,云朵也是旧的。旧旧的才好,旧得波澜不惊,旧得清透明绝。若是碰上一位扎着两个麻花辫的老太,就更生欢喜了。

时间,是一辆从南驶向北,又从北开向南的绿皮火车。月升日落,大漠孤烟,炊烟绿萝人家。一双鞋,踏尽河山万里;一双眼,看尽世事沧桑。我有一张单程的火车票,绿皮车上,驶向坟墓,而不知归。

旧茶尚未喝完,新茶已然晒好。茶也是旧的才好喝。煮一壶陈年的普洱,这时节,桂花开得尚好。采摘来做些许桂花糕,配上一盏滚烫滚烫的普洱,自有幽怀于心,得天趣是为必然。

雨后观花,秋草在石阶旁摇曳生姿。爬满青苔的石墙,是一种老旧的苍绿。我以前是不大喜欢绿色的,觉得太过生机盎然,觉得绿叶红花的映衬是最显俗气的色调搭配。后来,偶然间见过一园子秋草的颓唐,一棵棵树的老叶凋零。才晓得,原来苍绿是这样地令人心惊。

触目是凄败满地,赏心只有片刻之时。可偏生就是欢喜这样的倾颓,像误食了罂粟的旗袍美人,将死之际,艳骨顿生。

光阴也是旧的。日子长了,小巷青烟里的烟火岁月,旧了一灶台的煤灰。柴门背后挂着的碎花围裙已褪了色,房檐上结着厚厚的蛛网。屋前麦田里的稻草人,风吹日晒,屹立不倒,还在守着一个金黄色的梦。风一吹过,就吹皱了一地秋深。

红砖黛瓦,苔绿晕染一水缸的黑。春联卷角,门上的铁锁生了锈,剃头匠的屋里呀,只剩一张半大的玻璃镜,还泛着清冷的幽光。眉鬓白了,头顶秃了,背也驼了,老头的手脚可还利索着哩。手起刀落之间,碎发纷纷落下。

街东的黄花槐枝繁叶密,亭亭如盖。秋天是旧的,秋天的景况才这般萧索。大雁南飞,江天一色孤舟渡。

腕上的银镯子也是旧的,一直认为,戴银饰品的女子必是干净的,低眉顺眼,温婉娴静。喜欢镯子的另一个名称,“跳脱”。诗词亦是旧的,“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古典的情结解不开,思旧的人儿泪阑干。

旧物不言,时不知归。记忆,像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思绪就在这场雨中蔓延开来。绵延不绝的是河流,境移事迁,心念是否还能够持恒如一?此题无解。

醴泉无源,芝草无根,时间无涯。“人之有生也,如太仓之粒米,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一波。”人还是旧的好,老友知心意,闲话家常,身轻似云浮。新朋未得话中趣,谈笑之间,心中总得思量几番,才敢畅快直言。

生性喜旧,唯步行贪新。林中小径,柏油大路,时间的长廊上,我一直在走,没有尽头。

与风时

时逢朔日大雪,西南并未雨雪霏霏。干冷的风张牙舞爪,无飞鸟栖枯枝,无山花摇曳生姿。

涪江两岸,不见候鸟迁徙。行人垂钓二三,也不知是效仿姜太公,还是其他。这样的季节钓到鱼的概率,实在堪比在川西等一场雪。

我喜欢一个人行走,越是偏僻无人的地方,越是想只身前往。空气湿冷湿冷的,温度低低的,江水冰凉冰凉的。骨子里还透着致命的清冷,像一朵霜花,生来就易逝。

白日里的涪江只有一种颜色,没有夜幕下的霓虹晚照,流光溢彩只属于夜深。风是萧索的,冬草没有一股腐烂的气息,被江风这么一吹,反倒是清新的。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在现世待得久了,干净已不复存在,人都是这样,为了适今而合宜于今,悄然中丢失了很多纯粹的东西,那是生命的本真。

你说这一川江水干净么?并非是,雨打风吹,不舍昼夜地东流。你眼前所见江水,却不是上一秒所见。深蓝底下所掩盖的污秽,是看不清的。亦如人,一秒是一个样子。光鲜亮丽,华服锦衣,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本色。

在江边捡起一颗石子,平凡无奇,圆滑到稍不注意就会从手中滑落水里。它当是棱角分明才对,日夜躺在这里,被水冲刷,一点点地磨平棱角,为了适应这水中环境,适应这个它栖居太久的地方,久到已记不清年岁。任凭乾坤颠倒,浪里沉浮,漂泊不知归路。

人的一生太短,短到如蜉蝣,朝生暮死;人的一生又太长,长到如江水,不见尽头。

生存二字,锋利如刀光剑影,片刻即见血。是人都想安稳地度过平淡的一生,偶尔莳花弄草,偶尔设茗听雪,好一个纳天趣、具幽怀。但我们都心照不宣,世事如棋局,从一开始就做了棋子。

有人睡在夜里,有人栖在风里。成年后的世界,吃酒非关酒,闻香不是花。芦苇风中荡,已没了诗意,少有人叫它蒹葭。有遗恨吗?自然是有的,涪江水,万古流。

零星小雨絮花一般打在脸上,不疼,刺痛的是风。风凛冽而又温柔,只是今日的戾气有些重了。

一个作者内心的真实写照,是他笔下的山河日色,是文字勾勒出来的一笔一画。那就是一幅画,芸芸众生,千姿百态。

今夜,我当是睡在风里,萍踪浪迹。是风带着我去流浪,去漂泊,从南至北,看尽大好河山。人之于宇宙,犹如浮萍之于江河,渺如尘埃。既知总会身死形灭,又何须徒增烦恼万千。

但行欢喜事,莫问尘世忧。禅家无往,无所沾滞,一念不生。看过了花间露,即知事如草上霜,匆匆易逝。你我都一样,众生也一样。时间易逝,生命易逝,煩恼易逝,欢喜易逝。一个空字,替代了所有的欲言又止,百转千回。

水之妙在风起波生,因风而起,因风而静。我在水上,与风眠。

两处沉吟各自知

午睡初醒,有南风透窗纱而过。林间的几声雀鸣,低回婉转,有茶香浸在了薄笺上,浸湿了我的心房。

一支笔在手中无处安放,欲写一封信寄向远方,却又不知该如何落笔,终是难绘出故人的模样。

已经有多久没写信了呢?我都快忘了已过多少个春秋。有时候,记性坏可真不是件好事,在忘却俗世纷扰的同时,连同那些弥足珍贵的记忆也渐渐地弄丢了。思索几番,能回忆起的,也只剩零零散散的模糊片段,鸡零狗碎般的破落。

这些年,一路走来,确实是悲欣交集。从陌路到相识,再从相识到陌路,看似只有两步,其实中间隔着万水千山。最初看到弘一法师“悲欣交集”这四个字的时候,我还太过年轻,年轻到没有任何底色,也没有惨绿的过往。那时根本无从理解这四字的深意,即使是现在,亦无法全部参透。

悲莫悲兮生别离,而欣,大抵是喜相逢吧。人生多少遗恨,海棠无香,鲥鱼有刺,红楼梦未完。这个世界本来婆娑,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又哪能真正体会到快乐呢?

流年暗中偷换,我们都换了各自的容颜。每日晨起,看着镜中自己,却不识镜中人,似乎总有一种雾里看花的错觉。不是因为换了新衣,也不是因为化了妆容,我不认得的,是那双神色空洞的眼睛,像是林泉干涸,江水殆尽,毫无生气可言。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年少向往轮回,以为踏过奈何桥,渡过忘川水,饮下孟婆汤,便可忘却前生。然而,轮回不是前世,轮回也不是来生,轮回只在眼前。林清玄先生说:“如果人生不是浩荡前行,就是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年轮记不了经年旧事,南风捎不走一川相思。已逝的青春岁月里,多少事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多少人是折不断的一枝镜中花,打捞不起的水中月,终是空空也。年轻真好,喜欢一个人就是桃花初绽,一旦泛滥必成灾。红红的一片,燃得炽烈,燃得触目惊心。即使燃尽成灰,落了残红一地,亦是美的。美得颓唐,美得消瘦。

忽然想起以前在雪小禅的书里看过一句话:“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比岁月衰退、容颜易逝更可怕的,是那种一眼就看到老死的时光。人有时需要参悟,可又怕把什么事都看透了。仿佛一日看尽江河日色,洞穿了无尽的荒漠和苍凉。

落笔陈句,不敌新词半首。这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写到了夜深,寄给了我自己。日昃月满,晨夕旦暮,皆以无常度。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我已不是我,你记得也好,忘却也罢,都已不重要了。

时针停停走走,唯草木还候我,在当年黛瓦白墙的阁楼。若有时间,我定是要去深山古寺听一段佛言的,敲几声木鱼,扫几阶昨日的叶落,把凡尘业障俱消。此后转身离去,各安天涯。

若他生相逢,还可在桃叶蓁蓁的渡口,与我对饮一盏清茶。

巷子里

久病初愈,外出透透气。恰逢国庆,车水马龙的盛况,着实令我迈不开步子。

马家巷是绵阳一条著名的小吃街,这条巷子到底有多老,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吃的很多,慕名而来的人更多,充斥着整条窄窄的巷子。就好像牙膏用剩了,卯足劲儿地挤,才挤出那么一点儿来。

停在一处卖冷沾沾的转角,一个低着头夹核桃的老人吸引了我的注意。麻色的夹层衣,半黑白的短碎发遮掩了三分之二的脸,头埋得低低的。一双布满老茧,指甲里还残存着淤血的双手不停地夹着核桃,指甲盖微微泛着红。不知是被这忽然而来的秋凉给冻红的,还是被血迹给染红的。

路过的人越来越多,挤得我找不着地儿落脚,慢慢被人群越挤越远,直至我看不清那位老人。人海,早已淹没她的身影,在这狭窄的巷子里,是那样的,那样的毫无存在感。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味道,浓郁的孜然并没有令我食欲大增。一个繁华都市的背后,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落寞。那是老人,和被时光渐渐遗忘的老行当。

绵阳不止马家巷这一条老巷,也不止巷子里这一位卖核桃的老人。核桃是鲜的,嫩得出水,自得一尘不染。而人,不知是花甲之龄,还是年过古稀,苍老得那么直白。

印象中,故乡的老屋后也有一棵大核桃树。每年处暑,核桃便熟了,老树枝头挂满了沉甸甸的青核桃。听外公说,核桃延年益寿,是有名的长寿果,抗衰老、降血糖,功效颇多。于是,捡拾落地的核桃,就成了我和同村孩童的趣事之一。每每总是把裤兜装得满满的,怀里还抱了不少,生怕漏下一颗。

回到自家院子里,核桃洒了一地。剥开青色的果衣,还有一层更厚的壳。那时候啊,最喜欢用柴门夹核桃,只听得木门“咯吱”一声,核桃壳应声而碎,露出乳白色的果实,鲜鲜的。尝一口,微微甜,嫩嫩的脆。纵是撕下外层的软皮耗费了不少时间,也觉得不打紧了。

老树年年结果,叶子黄而复青。时间无声地掩埋掉了经年往事,只剩下一地的烂核桃,无人捡拾。腐在土里,糜烂在树根。

巷子是旧的,巷子里的人却是新的。寂寂秋风不染尘,卷不走这巷中的烟火气息,捎不来故土的一片叶落。巷的尽头,是三行诗印刻在心上眉间,“留在巷尾的光阴\斑驳记忆的碎片\来日里,逐一拾起”。

还有多少故事被遗忘?是街角卖黄果兰的老头,还是99号红春卷的味道,让你一一捡拾起被时间丢掉的过往。又或者,只是这位萍水相逢的、卖核桃的老人。天下何处无核桃,人间处处有核桃树,但故乡老屋后的核桃是孤本。

原路折回,巷子里的人渐去渐远。她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在那无人问津的转角处,低埋着头,不停地夹着核桃。三輪车上的核桃数,不增不减。我看不清她短碎发下藏着的那张脸,唯有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的手,始终让我记忆犹新。

日子是贫瘦的,人也是贫瘦的。山河依旧,岁月无间,便纵是人山人海,目光所至,都为过客。老街,还是老街。

胡竹峰先生在其《闲饮茶》中说:“时间如水,人在水上飘,沉不下去。”江湖里沉浮,起落不定,可人们丢失的那些属于本真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路灯渐起,尘烟向晚。巷子里灯火通明。小城的岁月慢慢悠悠,有人在金灿灿的夜里,做着一个稻香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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