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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史主义视角与新时期桂剧的现代内涵

2019-02-22鹿义霞

歌海 2019年6期
关键词:新历史主义边缘民间

[摘    要]新时期以来,随着“戏剧观”大讨论的深入与新历史主义社会文化思潮的浸染,桂剧的创编呈现出新的面貌。人物塑造方面,剧作注重揭示暗涌在主流历史之下的隐秘的人性史,对几乎定型化的历史人物予以多声部的表达;传统题材整编方面,剧作更倾向于书写游离于正史之外的被忽略、被压抑的边缘声音,在“史诗性”品格之外触摸历史的另一种真实;叙事重心方面,众多剧作家纷纷将个体的生活和命运作为关注重点,并以此表达了对人的本身以及人性、人情的观照与反思。同时,新时期桂剧注重以民间和个人的视角去观望历史,世俗性、偶然性成为情节的重要推动力量。

[关键词]新历史主义;桂剧;多声部;边缘;人本民本;民间

新历史主义社会文化思潮呈现出明显的批判性、解构性、颠覆性等后现代主义特征,标志着当代西方学术思想的一次重要转向。中国新时期文坛的诸多探索在一定程度上颇受其影响,比如“重写文学史”的提出、新历史主义小说的葳蕤。尤其是新历史主义小说,以历史重写、人物重置、文化审视、视角转换、叙事探索、语言实验等方面的诸多颠覆震撼着文坛。其宏观与微观、主流与边缘、庙堂与民间、集体与个体的辩证思考深深地影响了同时代和后来的作家们,桂剧作家亦不例外。无论是新编历史剧、创编剧还是实验剧,新时期桂剧都表现出新的精神向度与审美气象,贯注着鲜明的当代意识。

一、以小写的、复数的“历史”取代大写的、单数的“历史”, 在生活的漩流中挖掘更广阔的表现空间

新历史主义宣扬“文本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本性”,认为置身特定场景、拥有特定立场的人们所书写的历史难免会带有个人的局限性、主观性或选择性、规避性,进而会影响后来者对过去的理解与阐释;历史是多维的,充满需要阐述的空白点,应由各种叙述组成。在这种思想理念影响下,新时期桂剧有意越过主流历史,而将目光投向另一种历史细部,探索缺席的、或有意无意被遮蔽的部分,从而揭示暗涌在主流历史之下的隐秘的人性史,对几乎定型化的历史人物予以多声部的表达。《七步吟》就是这样的作品。

关于曹植、曹丕与甄宓的故事,太多的文本倾向于重点书写厚黑学中的“宫斗”角逐,揭示曹丕之绝情与无情,曹植之才情与悲情,渲染亲情在权力场中的惨淡,展示真情在欲望战中的碎裂,于是,几位主角渐渐成为类型化、扁平化人物。1986年推出的《曹植》、1994 年推出的《曹操父子》、1995 年推出的《曹植与甄宓》、1996 年推出的《曹植与甄洛》、2010 年推出的《七步诗》、2011 年推出的《水月洛神》等作品虽然时间跨度较大,涉及众多剧种,人物定位却基本一致。在这样的背景下,新时期桂剧《七步吟》就显得难能可贵。剧作者吕育忠将笔触伸向人性的暗箱,倾力探索其复杂与幽微,将曹丕、曹植、甄逸女塑造为兼具复杂性、多面性、立体性的有血有肉的人物,打破了二元对立式的人物定位,从而使生活在具体历史环境中的人更真实可感。作为一位王者,曹丕既有遮不住的威严霸气、出众的文治武略、超常的胆识胆魄,也有轻率武断、刚愎自用的缺点;作为一位陷入情感漩涡中的人,曹丕有痛苦压抑、失落沮丧的一面,也有妒忌猜疑、阴暗狠毒的一面。在第二场的送别叙旧、第三场的《洛神赋》事件中,曹丕一边试探、威逼、挽留着甄宓,一边由爱生恨、渐萌杀心。作为一位文人,曹植既有横溢的才华与骄傲,所谓“骨气奇高,词采华茂”,也有面对复杂局势的优柔寡断与识人方面的朴素单纯;作为政治场域中的人,曹植既有高远的志向,所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也有不得已的迷惑、彷徨、隐忍、警惕。剧作开篇,面对曹操传旨两个儿子之后又作的试探“擅闯宫门者斩”, 曹丕与曹植就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格。作品深入挖掘情欲、物欲、贪欲、权力欲、嫉妒心等在人物性格逻辑与故事前进方向中的重要作用,将情爱场与权力场中的因爱生隙,因权生恨,写得真切动人。

《七步吟》努力突破历史“贬丕赞植”的定论,对人物进行再表述,“从狭窄的政治史观摆脱出来,把历史题材扩展到人性的广阔领域,并能深入到历史生活的底蕴——人的内心生活”①,从而呈现出人物的复杂性、丰富性和多面性。

二、以边缘话语质疑中心话语,消解历史的崇高与构成,在“史诗性”品格之外触摸历史的另一种真实

与正史相对,新历史主义更倾向于书写游离于正史之外的被忽略、被压抑的边缘声音,使得历史剧在惯有的大事件、大英雄、大气魄、大境界等悲壮崇高基调之外更接“地气”。在它看来,“任何一部历史文本都无一例外地受到话语虚构性和权力性的编码,因而需要通过多元化来体现历史的真相”②。新时期桂剧《大儒还乡》《泥马泪》《秦英小将》等作品带有明显的新历史主义印痕。它们或取自歷史题材或取自神话传说,却渗透着浓郁的现代理念,潜藏着深远的济世情怀,对历史的再解读与对现实的新思考熔铸一体。

《大儒还乡》(编剧齐致翔、杨戈平、王志梧)位居“2005-2006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剧目”,剧作家描述了乾隆时期东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陈宏谋的故事。作为贤臣硕儒,陈宏谋一生政绩辉煌,史料记载中几乎看不到污点。一直以来,他都是作为清官、名臣、学者、大儒形象传世的。剧作家抛开主流叙事,从缝隙中取材铺展,展示出主流意识形态的弊端与裂隙。陈宏谋的生前好友、诗人袁枚在《陈榕门先生遗书(传五)》中偶然提及“有买南丝充秦绸秦绢以为眉者”,这一细部成为故事的引爆点。陈宏谋力推的“南桑北引”工程,曾经被视为一大政绩,怎奈却是典型的面子工程、造假工程、豆腐渣工程,背后隐藏着盘根错节的利益链。其学生佟三秦认为“南桑北引”工程为劳民伤财之举,极力阻止桑蚕政策实施,终被皇帝赐酒毒死,并满门抄斩。剧作以佟三秦之女桑娘刺杀陈宏谋未遂为引子,揭示桑蚕政策的虚假。此剧创新之处在于:(一)生动地展现了人物之丰富性、多面性、复杂性,清官陷入造假工程,是时代使然,也是人性使然,假政绩背后的关系复杂错综;(二)淋漓尽致地描摹了人物内心的痛苦撕扯,在悉心为民与明哲保身、探究真相与随波逐流、推倒丰碑与唯上不唯实的博弈中,挖掘政绩的真正内涵;(三)以当代旨趣审视历史中的人与事,“以新的历史意识耕耘历史生活土壤,启迪今人”③,特别是“人心需要疗救,假政必须戳穿”的理念非常契合当下的民意;(四)开放式结局,陈宏谋在返乡途中离开人世,桑蚕政策何去何从没有定数,打破了读者既有的阅读期待。

《秦英小将》改编自桂剧传统戏《乾坤带》。改编者一改《乾坤带》秦英的配角式人设,将出身皇门的他打造得棱角分明。结尾方面,旧剧沿袭了一家团圆皆大欢喜的模式化设计,该编剧却在情感与理智、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漩涡中铺展情节,为民伸冤、巧取敌情、杀贼立功的他,等来的不是加官进爵,而是银屏公主和兵部大人的沉重囚车。剧作突破了以往同类剧目主旨单一的模式。

在中心话语的周边,边缘话语旁逸斜出,却携带着别样的真实。新历史观影响下的新时期桂剧对传统题材进行了整编和解构,让观众看到了历史的多维。

三、关注个体的生活和命运,更注重从人性、人情角度去理解人物并探照人心,加深对历史与现实关系的思考

传统戏剧习惯于将人物两极对立化,在此背景下,封建礼教之施害者常常被妖魔化处理,与受害者处于完全对抗的境地。新历史主义尤为关注个体的生活和命运,更注重从人性、人情角度去理解人。在此影响下的新时期桂剧亦是如此。比如参加 1984 年广西第一届剧展的《玉蜻蜓》,改编前,张雅云被塑造为骄养成性、气势汹汹、性情暴躁的正妻,用尽手段拆散丈夫与恋人,力图将王秀姑赶尽杀绝;改编后,作品对出身高贵的她也投去同情的一瞥,先失夫后失子对一个旧时代女性而言是极大的悲哀。同是“三搜法华庵”,新时期桂剧却更注重以当代视野审视历史场景中的人物,给予人物以更丰富的理解。剧作中,张雅云一边是骄蛮,一边是痛苦,一边是富足,一边是凄清,生活遭际造成了她的复杂性格。封建礼教给了她婚姻却不给她爱情,受害者与维护者的双重性让这个人物血肉丰满。

传统戏剧在人物塑造方面趋向于帝王将相、英雄豪杰,而新时期桂剧更关注底层人,注重将目光投向普通家庭、普通人物,将平凡的个体拉进了历史的舞台,叙写其生存境遇与精神诉求,探察历史的细部与生活的本色。《血丝玉镯》(1987)讲述了一个古代家庭因赌博而最终家破人亡的故事。作品不落窠臼的地方在人物塑造方面,主人公张三并不是十恶不赦、欲壑难填的人物,而是狡猾中不失天真,凶狠中掺杂良善;在情节设置方面,失散多年的亲人最终相遇,等待他们的并不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与慰藉,而是戏剧化生活中的尴尬与残忍。赌输很容易家破人亡,即使赌赢也没有好果子吃——张三赢来的老婆不是别人,而是自幼被卖出去的亲妹妹。阴差阳错下的人伦悲剧让此剧更富批判的锋芒。

《深宫棋怨》《女县令》《狮醒》《曹操与杨修》《南唐遗事》《新亭泪》等,都是特别注重将当代意识灌注剧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泥马泪》(韦壮凡、符震海、郭玉景、王超等1986年创编)。该剧颠覆了《说岳全传》“泥马显灵渡康王”这一神话故事的意旨。故事本在宣扬皇权天授,浸透着浓厚的封建思想与迷信意识,曾使许多被蒙昧者深信不疑。《泥马泪》围绕李马与泥马做足文章,让人看到阴差阳错背后的权力之手。剧作中,李马背康王渡淤泥河而中箭,鲜血染红庙前的泥马,让人误以为泥马显灵。康王遂将错就错,宣扬皇位“神授”。唯恐消息泄露,一众知情人或被割舌或被杀害。作品围绕“造神”事件贯通古今,反思民族劣根,剖析精神土壤,揭示愚昧之源,富有深远的意境、厚重的质感。作品展演于“文革”后不久的20世纪80年代,饱蘸当代意识,颇有现实针对性。新时期桂剧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反思现实问题,加深对历史与现实关系的思考。周礼先的《三次求关》情节荒诞,反讽色彩很浓——女主角三次请求公安局将她关起,竟是为了躲避“司令”的逼婚和骚扰,从而揭示“文革”派斗带给人们的精神之殇。《妈妈的眼泪》以孩子的角度思考“文革”,提出这样的悖论——多读书真的就能赢来幸福生活吗?妈妈苦劝儿子小宝要努力读书,小宝却认为正因为爸爸读书多才被迫害致死。

与以往的桂剧相比,新时期桂剧完成了从宏观向微观的叙事转变,众多剧作家纷纷将个体的生活和命运作为关注重点,并以此表达了对人的本身以及人性、人情的观照与反思,人本、民本的观念更深地渗透到剧作之中。国家的、民族的发展演变史固然可以铺展跌宕起伏的剧情,每个人的生活史未尝不能打开另一面窗户,为我们带来更多的思考。

四、以民间和个人的视角去观望历史,世俗性、偶然性成为情节的重要推动力量

新历史主义作品热衷于以民间性、个人化视角观照历史、塑造人物,将人物的命运际遇、历史的风云走向置于偶然性的漩涡之中。《瑶妃传奇》《血丝玉镯》等作品皆承载着剧作家的新历史主义倾向。

《瑶妃传奇》(杨波、杨国兴1991年编写)中的朱见深(明宪宗)和纪山莲(瑶妃)被作者进行了世俗化的想象与书写,与传统戏曲呈现的帝妃明显不同。诸多历史剧或者传统戏曲中,宫廷世界多为神秘威严、阶级分明、庭院深深,帝妃形象多为高贵、腹黑、含蓄、玩弄权术。《瑶妃传奇》在依据历史资料基础上进行了现代演绎,打破了脸谱化的定式。此剧中,明宪宗朱见深既有皇家男子严肃、冷酷的气魄,也有普通男子柔肠百结、左右为难、失落怅惘的情绪。面对祖训与民意、愛情与天下的矛盾,他也有犹豫郁结,所谓“皇家也有皇家难,富贵里面藏心酸”。这样的皇帝角色十分鲜活。宪宗之母太后的塑造也是可圈可点,与诸多太后的尊贵、厚黑、掌控欲不同,她更趋向于婆婆角色。尤其是瑶妃,作者倾力最多的不是程式化的争风吃醋、花容月貌、后宫斗争,而是其山野风味与淳朴特色。她不伪装,背着长鼓走进皇宫;她不屈从,在皇宫中也极力追求平等;她有大情怀,真心同情太监、宫女;她个性刚烈,为了反对太监“净身”制度不惜得罪皇权……作为新时期桂剧,《瑶妃传奇》将笔触探向游离于正史之外的野史。作品中,作为核心情节的不是战争的宏大场面、历史的风云际会、英雄的干云之气、正义的荡气回肠,而是人性的复杂多维、个人的历史局限、命运的无力扭转。这一份低徊,虽然不够宏大,却在微观中暗蕴深刻。

叙事立场的民间化,舞台语汇的解构性,从显性政治学到潜在存在论的转变,推陈出新与赋写新编,为剧坛带来了新气象。

作者简介:鹿义霞,女,文学博士,讲师,广西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在站博士后。

本文系广西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研究课题 (项目编号:17FZW003)阶段性研究成果,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62批面上资助项目 (项目编号:2017M623293XB)阶段性研究成果,桂学研究院2018年度课题(项目编号:2018KT02)阶段性成果。

①谭霈生:《中国当代历史剧与史剧观》(中),载《戏剧》1995年第1期。

②罗琼:《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严歌苓小说》,湖南师范大学2015年硕士论文。

③吴乾浩:《当代戏曲发展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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