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与风景的融合
2019-02-22梁冬华
梁冬华
[摘 要]杨诚是当代广西风景油画领域的优秀艺术家。杨诚的风景油画创作,分为自然家园风景、被伤害的石山风景、文化遗产风景等三个主题类型。花山主题系列风景油画的形式美表现为:淳朴原初的南方人文遗产风景、肌理感十足的油彩堆积法和大气磅礴的画面构图;意蕴美表现为:艺术家“澄怀味象”式的审美观照和对生命的哲学追问,以及花山岩画美术母题的传承与创新。杨诚的文化遗产风景油画,发挥了他日臻成熟的画山技法,亦凝聚了他追求画面意趣的艺术观念。
[关键词]杨诚;花山主题系列风景油画;形式美;意蕴美
杨诚,是当代广西风景油画领域的优秀艺术家。他在20世纪90年代末从美术出版界重返画坛,专注风景油画创作,尤其是南方风景题材油画创作,佳绩不断,不仅作品连续进入国內美术界分量最重的全国美展,如作品《净土》、《有一座名叫敢梯的石山》(提名奖)、《春雨时节》(提名奖)和《剩山归途》《金碧漓江游船鸣》等分别入选第九、十一、十二、十三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且举办了多场全国性的个人艺术展,如2010年在中国榜样艺术馆举办的“清醒的风景——杨诚个人油画展”等,获国内外艺术界的肯定和好评。
近期,杨诚的风景油画创作出现新探索,从自然田园风景、现实关怀风景转向文化遗产风景,以世界文化遗产——广西花山岩画为艺术原型,创作出《花山岩画》《花山牧牛图》《花山写生》等系列花山主题画作,并于2018年11月在北京市民族文化宫举办的《庆祝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文化艺术作品展》等重大艺术展中亮相,引起艺术界的广泛关注。本文聚焦杨诚的花山主题系列油画,剖析画作的形式美和意蕴美,以呈现其丰富的艺术面貌。
一、杨诚的人文风景油画创作
风景油画是传统的美术形式之一,它形成于西方,最早作为人物画的背景而附属性地存在,自文艺复兴之后约16世纪开始获得独立发展,产生了现实主义风格的梅因德尔特·霍贝玛、康斯坦布尔,以及印象主义风格的莫奈、塞尚等绘画流派和画家,在西方美术史长廊占据主要地位。
中国的风景油画,于20世纪初自西方引进,结合本国艺术传统进行了民族化的改造,涌现出吴冠中、林风眠、勒之林等一大批优秀画家,成为当代中国美术创作重要的艺术形式。纵观当代中国风景油画界,广西风景油画是一支不可忽略的艺术力量。自21世纪以来,广西风景油画画家聚集在“南方风景”①的艺术品牌之下,主要以亚热带气候形成的广西喀斯特山地、北部湾海洋景观为题材,举办多场展览,作品大量入选全国性艺术展,艺术品质获全国美术界认可。在这当中,杨诚的风景油画,可谓广西风景油画卓越品质的杰出代表。
杨诚的风景油画,并非纯粹的自然风景的再现,而是人文与风景的融合。此融合,首先来自于一种人文地理学的审美观照。人文地理学相异于传统地理学,后者更多是一种单边的自然环境研究,仅聚焦自然科学层面的地球表层地理现象;前者则倡导双边的人地关系,“着重研究地球表面的人类活动或人与环境的关系所形成的现象的分布与变化”①,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交融。在此背景下,从人文地理学的审美观照出发,风景画的创作对象就不仅仅是现实中的自然风景,还包含了与风景密切相关的人类活动,是一种人文地理景观或文化景观。其次,人文与风景的融合还凸显了杨诚作为一位中国艺术家的独特身份。自西方风景油画进入我国美术界伊始,便开始了其民族化改造的过程,艺术家将中国传统艺术的写意精神融入到风景油画创作中,发展出风景油画的写意艺术道路,表露出中国艺术家的身份底色。杨诚牢牢把握住油画写意性这一中国式的艺术表达方式,坦言道“油画虽然是西方的绘画表现形式,但油画写意性追求的是存在于物象之外的意趣、意蕴等精神性的诗性表达”。他所谈到的“物象之外的意趣、意蕴”,实际内涵为“物象(自然风景)之外的意趣、意蕴(人文精神)”,即风景与人文的融合。在绘画创作领域,杨诚亦身体力行地践行其倡导的风景与人文相融的艺术观,无论是其中早期的作品《净土》《金色的山水》《剩山归途》,还是近期的花山主题作品,都无一例外地融入了艺术家对于人类精神家园、文化历史的思考。可以说,杨诚的风景油画,已然超越了通常风景油画的装饰性唯美景色再现,而追求更深层的人文意蕴表达。
杨诚的风景油画创作,可分为三个主题类型:其一,自然家园风景主题,艺术家主要描绘了秀丽的喀斯特山峰、乡村民居、田地耕牛等南方家园景观,笔触细致,具有很强的抒情性,画面中的自然山峰与人们的居住和耕种活动相得益彰,形成一种静谧的和谐美,表现了南方土地上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状态,抒发了艺术家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和艺术观,代表作品有《小路》(2007年)、《山地人家》(2010年)、《金色的山水》(2013年)、《石山下的山村》(2013年)、《泊》(2014年)、《春雨时节》等;其二,被伤害的石山风景主题,艺术家将被利益熏心的采石场场主过度开发的石山以及挖掘机、石料传送带等采石设备入画,笔法粗犷有力,画面有意突出了因采石被剥去表层绿色植被而裸露的灰白岩质山体,呈现出强烈的批判性,形成一种震撼性的悲剧美,揭示了现实生活中人破坏自然环境、毁坏生存家园的丑恶行为,表达了艺术家自觉的现实关怀意识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以《有一座名叫敢梯的石山》(2009年)、《受伤的家园》(2010年)、《伊岭岩·剩山》(2011)、《开发》(2013年)、《剩山归途》(2014年)等画作为代表;其三,文化遗产风景主题,此主题便是本文重点论述的花山主题系列油画作品,艺术家以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目录的崇左花山岩画为创作素材,赭红色的花山岩画人形、动物、器物等符号隐现在巨大的山崖峭壁上,涌动着一股超越时空、源自瓯骆先民的生命意识,彰显出厚重的历史感,形成一种原初的古拙美,展示了原始文明和早期人类活动遗迹在当代的传承,体现了艺术家对于自我文化身份和历史过往的反思。
二、花山主题风景油画的形式美
中国艺术有着“立象以尽意”的传统。所谓的“象”,可理解为艺术的“形式”,关涉到作品的线条、笔触、色彩、造型、构图等具象化的因素,而“意”则是作品的“意蕴”,包含艺术家的审美观念、情感思绪以及对象自身的历史文化内涵。杨诚的花山主题风景油画,既是风景与人文的融合,亦是“象”(形式)与“意”(意蕴)的结合。
其一,花山主题风景油画的形式美,表现为淳朴原初的南方人文遗产风景。杨诚的花山系列油画,艺术原型来自于广西崇左市左江流域的花山及其岩画。花山,当地人称之为“巴莱”,即有花纹的山。这些花纹,由两千多年前的“瓯骆部族或者部落联盟中居住在左江流域的氏族及部落”①所绘制的。他们受祖先崇拜观念影响,用赭红色的颜料,将其举行原始宗教祭祀时集体歌舞的场面描画在山崖的切面上,包括人、狗、铜鼓、铜刀等图案元素,穿越时间的长河流传至今。因此,杨诚在面对花山进行艺术加工和创作时,最大程度地呈现了其作为人类早期社会文化遗迹所具有的原初、古朴和淳厚。在色彩上,杨诚以赭石色作为山体的主色,夹杂少许的炭黑、土黄、赭红分别描绘山石的缝隙、石块、岩画图案等,营造出一种低沉、浑厚的画面意境。在画面上,杨诚不仅描画了花山山体、左江河水等自然景观,还还原了创作花山巖画的古瓯骆人祭祀的场景,他们聚集在花山山脚下的平地上,或敲打铜鼓、或双手高举双脚半蹲、或朝天吹奏长杆的乐器,庄严而肃穆,与山体崖壁上的花山岩画符号相互映衬,仿若一下子带人们回到了那个刀耕火种、万物有灵、与自然依偎生存的早期人类社会,传递出一种原始的自然感和厚重的历史感。
其二,花山主题风景油画的形式美,体现为肌理感十足的油彩堆积法。杨诚爱好画山,亦擅长画山。杨诚画笔下的山,表现出凹凸起伏的肌理。他放弃了传统油画隐藏笔触的技法,而是有意加大笔触的表现力,用画笔将厚重的油彩直接刷到画布上,借助颜料自身的颗粒堆积出山体石块岩层的走势,达到在二维画面上“模拟”出山体三维体积构型的效果,具有较强的立体感。此油彩堆积法,已然成为杨诚最具标志性的艺术技法,贯穿在其自然家园风景、被伤害的石山风景和人文遗产风景主题创作中,尤其在近期的人文遗产风景——花山主题系列作品创作中,使用更为娴熟自如。以往的自然家园、被伤害的石山风景绘画,杨诚仅需表现大山此一对象便达到创作目的,因此可以充分地运用油彩堆积法,去尽情塑造山的肌理和构型。但花山主题的风景创作,除了大山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表现对象——附着在山体崖壁上的岩画,如何处理好山的肌理表现与岩画图案表现二者的关系,便成为杨诚花山主题油画创作的新难题。为此,杨诚探索了几种表现手法:一是岩画图案隐现在山石岩层中,以广西文明史诗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花山岩画》为代表。该作品是一幅600cm×200cm 的大尺寸画作,一座巨大的石山的断崖面呈现在人们面前,断崖面实际由多个呈45度角倾斜的山体岩石层叠加而成,这是过往地壳运动留下的山体运动痕迹,如同被时间雕刻过的山体,堪称大自然艺术师的鬼斧神工,同时在这断崖面的中下部分还紧密地分布着多个赭红色符号,即标志着瓯骆先民生产生活的岩画图案,形成岩画若隐若现地附在山体表层的艺术效果,体现了先有大自然的存在,后有人类活动的产生,传达出一种对于大自然的敬畏。二是岩画图案赫然显现在山石岩层上,以《骆越神话·祈福》为代表,这是一幅210cm×190cm的画作,骆越先民的祭拜祈福活动是画作首要表现的内容,因此出现了特写般清晰可辨的大型花山岩画图案,如腰间别着环首刀的氏族首领人形、铜鼓、狗等,而山的岩石肌理则被简单化处理,仅作为岩画的背景存在,整个作品主要表现了画家对于早期骆越文明的思考。
其三,花山主题风景油画的形式美,表现为大气磅礴的画面构图。杨诚关于山的风景画创作,善于将南方的清秀风格与北方的雄伟气派融为一体,就如评论家所言,“杨诚的画里多了许多阳刚之气,使得他笔下的山不仅有南方的秀美,还有北方的苍茫,唯美之中透露出大气的意蕴”②。尤其在花山主题风景油画创作中,杨诚通过精妙的构图,加强了山体气势的表现,使其画笔下的花山呈现出大气磅礴的气势,暗合了花山岩画背后悠久绵长的文明历史。在以往关于山的风景画创作中,杨诚通常将山峰的形状、山体的造型完整地描画出来,如《春雨时节》中绿意覆盖的大三角形状的山体,《金碧漓江游船鸣》中漓江岸上层峦叠嶂的奇峻山峰群,《有一座名叫敢梯的石山》中被挖掘机挖得遍体鳞伤的锥状石体等。但在花山主题作品中,杨诚却将山的尖顶部分移除到画面之外,仅表现山的主体部分,且以长方形山体直立式构图,形成顶天立地的视觉观感,气势撼人。人们在观赏此花山主题画作时,面对的是一个远超出观者自身体量数倍的对象——花山及其岩画,甚至还能够将目光从画面内的山体主体部分顺延到画面之外,去穷尽和想象画家未描画的山顶部分,不免产生一种扑面而来、压倒性的被征服感。更进一步来看,施压于观者、征服观者的,与其说是画面中庞大的花山山体,不如说是这花山所表征的瓯骆早期文明,而这也正是画家通过巧妙的画面构图所要达到的艺术效果。
三、花山主题风景油画的意蕴美
假如说,艺术作品的形式(“象”)展示着它的审美品质;那么,艺术作品的意蕴(“意”)则承载着其深厚的思想品格。对于杨诚而言,仅仅展现作品形式层面的风景之美,还远未实现其创作目的,他还追求意趣、意韵的表达,将其对物我关系的思考、自我生命的追问融入到作品中,表达出隽永深长的意味。
其一,花山主题风景油画的意蕴美,表现为艺术家“澄怀味象”式的审美观照。宗炳曾在《山水画序》中写道:“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言象之外,畅情而已。”大意是说,在对自然万物的审美观照中,主体应澄清心胸、涤除杂念,在相互平等、非功利的审美关系中体悟对象的生命意志、情趣意念。杨诚作为一位在中国文化艺术语境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家,深受传统艺术精神影响,自觉地以“澄怀味象”式的审美观照来对待周遭的自然与世界。他曾在写生日记中记录道:“我独自行走在群山之间,细细地体会着每个滑过我眼前的物体的生命进程。有时候我会停下脚步聆听奇花异草的诉说、树木的故事、山石的回忆、水的乐曲、风的歌唱,仿佛在与密友对话。我真切地感觉到山中的万物是有生命的,有情感的,他们相互依靠地活着。”①这些真实而细腻的审美感受,对群山万物生命、情感的品味,恰好就是“澄怀味象”传统艺术命题在现代艺术创作中的生动阐释。基于此“澄怀味象”的审美观照视野,杨诚扬弃了传统西方风景油画将对象视为静物、死物的做法,而是将花山及其岩画看为有生命的对象,从而领悟出其深藏的历史文化意蕴。这也正是为何杨诚的花山主题系列作品中,除了作为风景存在的花山山体及其岩画,还经常描绘先民祭拜祈福的场景,以及从山体表层岩画符号跳跃而出、腾云驾雾的狗和瓯骆人等。此补充进画面的祭拜场景和仙化的瓯骆人,实际就是艺术家在审美观照中所感悟到的花山岩画的历史意蕴——瓯骆文化的想象性图像呈现。这些有意味的图像的存在,亦使杨诚的风景画增添了浓厚的人文色彩和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