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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文人胡朝梁交游、创作及翻译考述

2019-02-22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中共江西省委党校 文化与科技教研部,江西 南昌 330077)

胡朝梁(1877—1921),字梓方或子方,号诗庐,江西铅山人。早年求学于江南水师学堂,再入震旦学院习外文,后依江宁提学使李瑞清,任两江师范学堂、上江公学教习,兼提学使署阅卷官。民国元年,任教育部秘书,又兼编译处译员。据同事蒋维乔言,胡朝梁就职期间“视当世之务,虽若弗甚措意,然皆了了于心,偶有议论,或为人治牍,皆曲中事理,条理缜密;盖能素位而行,不欲徒托空言者”[1]624,1919年转为西北筹边使公署秘书处秘书后因身体孱弱而潜心学佛,不久去世,“诗庐实多病,颜色憔悴,又不肯自暇逸,日益羸弱……皖直事起,诗庐睹国事日非,疾乃益甚,遂以辛酉四月,殁于京师。”[1]624大总统指令国务院加以抚恤,“令国务总理颜惠庆,呈汇案核给财政部秘书上办事胡朝梁等一次恤金由呈悉均准如拟给恤。”[2]著有《诗庐诗文钞》,1923年由蒋维乔编付商务印书馆印行,今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均藏。

一、平生交游兼新旧

胡朝梁身处传统、现代的转型期,相与交游的既有旧文士,也有新知识人。

经教育家熊育锡引荐,胡朝梁结识了陈三立,随侍学诗,陈氏将他与同乡后进王浩(然甫)并举:“复有铅山胡诗庐,亦喜效山谷,而有磊砢之气以辅之。诗庐天才不及然甫,然好学而深思则同也,未几竟各以壮年先后并逝。”[3]294胡氏对他们的交往有过描述:“散老(陈三立)逃海上,老益肆于文。有时还故居,居与梁子邻。过江倘见之,为我致殷勤。”[4]1912年,胡氏作《上散原师书》,将诗文集寄呈请教,陈三立有评语十余则,如《立春后十日作》“渐臻仓浑”,如《己酉岁与陈慧安进士相见苏州汽车中,别三年复相见江宁,时慧安为江宁令,赋诒二律》“磊砢自憙,有旁若无人之檄”,如“《邀月》、《对月》二作,纡徐为妍,格浑而气逸”[3]268。陈三立赋有《赠胡梓方》《寄胡梓方京师》《胡梓方自京师屡寄新篇并索题句,别墅萧闲,赋此报之》等。胡朝梁与陈家子嗣来往频繁,有“陈家兄弟文章伯,佳句流传江海间。已尝读之为倾折,亦复强和忘愚顽”[5]34之叹。他与陈师曾年岁相仿,尤为相得。1913年,陈师曾入职教育部,二人成为同事,常集会,屡和诗。陈师曾携妻访胡府,陈妻逝世后,胡氏有诗悼之。1923年,胡朝梁《诗庐诗钞》铅印本刊刻,陈师曾应胡妻之请作序,称“其诗清刻,务脱凡近,文亦如之”[5]204。陈隆恪、陈寅恪也与胡氏相与酬唱,如陈隆恪有《大兄过诗庐赋赠,有“吟诗作赋名心在,问舍求田老境僧”之句,次韵为梓方解嘲》,陈寅恪有《自瑞士归国后旅居上海,得胡梓方朝梁自北京寄书并诗,赋此答之》,胡朝梁则有《陈寅恪至欧洲归,逾年相见京师,则将道西比利亚再游巴黎,于席上赋以赠别》等。

胡朝梁崇仰翻译家严复,作有组诗《寿严几道先生六十四首》,其二云:“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必谓彼不如,群言乱道真。必谓我不如,古籍不复亲。两者胥失之,蔑古尤不仁。前说不可作,异说恣云云。”[4]认为严复的翻译活动沟通了东西方学说,增进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严复对胡朝梁笃志为诗颇赞赏,称其“此日耽吟咏,真成不世贤。眼看文坠地,犹说力回天”[6],认为其诗清刚简质、冲澹傲兀,自是西江法嗣。胡氏请其作《诗庐记》,又有诗“贤豪谬推挽,文酒颇流连。陈(宝琛)严(复)行辈高,雅意特拳拳”[4]记之。

胡朝梁与熊育鍚之弟熊元鏊亦有交游。己酉(1909)十二月三日,他致函熊氏为友人许丹谋职:“友人有许丹者……尝学外国书于上海复旦公学,几载卒业。多所通诵,顾喜佛老之学。今年春来金陵,从杨仁山先生游,以求所谓‘浩漠无为之道’者。不乐久留此,求归南昌,谋一廛之宅,保其母弟。家贫,晨夕之须,虑或不给。愿教授横舍中,月得薄供,以养所亲,于意足矣。……望留意乡闾讲舍中,倘有求师者乎?”[7]又随寄《胡园燕集呈湘绮先生》《挽丁叔雅农部》二诗。冬至日,胡朝梁再函,忆过往、述当下:“朝梁廿年湖海,千里江关,私恨焦劳,远慕清燕。去夏多故,沪局不终,遂来金陵,仍居讲席。幸迩崝庐,相从问字。旧业稍振,嗜古倍勤。吾道精微,西哲远逊。少时外慕,未读陈书。文章本于经术,著述安可空谈。晚学早衰,鲜有弋获。大雅君子,实赖宏匡。世变泯棼,英贤振奋。君失康乐,我痛惠连,各以妙年,化为宿草。”[7]

与胡朝梁结交的名人尚有王闿运、康有为、郑孝胥、梁鼎芬、马其昶、夏敬观、八指头陀、曹蘅、章士钊、陈诗等。他与部分新文学作家也关系密切,是胡适中国公学的英文老师。据胡适回忆,“教员中如胡梓方先生,石一参先生等,也都爱提倡诗词。梓方先生即是后来出名的诗人胡诗庐,这时候他教我们的英文,英文教员能做中国诗词,这是当日中国公学的一种特色”,他与同窗常将爱读的英文诗译成中国诗,请胡朝梁、姚康候评改,“丁末以后,我在学校里颇有少年诗人之名,常常和同学们唱和。……有时候,我们自己从课本里挑出爱读的英文诗,邀几个能诗的同学分头翻译成中国诗,拿去给姚先生和胡先生评改”[8]。1929年5月,他在《吴淞月刊》第二期发表的《中国公学时代的旧诗》再次提及胡朝梁:“那时教员中有胡梓方先生,曾伯兴先生,同学中有汤保民先生,朱经农先生,陈燕昌先生等,都喜欢作诗,故我们颇有倡酬的乐趣。”[9]胡朝梁还为胡适编辑的《旬报》写过发刊词。

胡朝梁是周作人江南水师学堂学长,影响了周氏对《圣经》的认识:“我在南京学堂里时候,听过比我高两班的同学胡朝梁——这是他的原名,后来成为诗人,称作胡诗庐了——的议论,强调《圣书》的文学性,说学英文的人不可不读。”[10]1932年撰写《希腊拟曲序》时,周氏再次说到:“我那时也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从一九○一年后在江南水师学堂当学生,大约是听了头班前辈胡诗庐先生的指点,很看重《圣书》是好文学。”[11]他对胡朝梁的诗才记忆深刻:“江西派的诗人胡诗庐君与杜君是同年,只因他是管轮班,所以我还得见过他的诗稿。”[12]1935年,周作人逛厂甸恰巧购得《诗庐诗文钞》,遂有记:“胡诗庐君是我的同学前辈,辛丑年我进江南水师,管轮堂里有两个名人,即铅山胡朝梁与侯官翁曾固,我从翁君初次看到《新民丛报》,胡君处则看他所做的古诗。民国六年我来北京,胡君正在教育部,做江西派诗,桐城派文,对于这些我没有兴趣所以不大相见。十年辛酉胡君去世,十一年壬戌遗稿出版,有陈师曾小序,即是此册,今始得一读,相隔又已十二三年,而陈君的墓木也已过了拱把了吧。”[13]

胡朝梁与鲁迅是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二科同事,从1912年至1914年,《鲁迅日记》共五次提及胡氏:“1912.5.11 午就胡梓方寓午餐。”[14]1“1913.3.5 午后同戴芦龄往胡梓方家,观其所集书画,皆近人作也。”[14]52“1913.6.2 下午同夏司长、戴芦龄、胡梓方赴历史博物馆观所购明器土偶,约八十余事。途次过钟楼,停车游焉。”[14]66“1913.6.11 下午往许季上及胡梓芳家。”[14]67“1914.1.2 晚五时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同人公宴于劝业场小有天,稻孙亦至,共十人,惟许季上、胡子方以事未至。”[14]99自然,他们也一同执行公务,如1913年10月29日:“查北京图书馆创自前清,曾经学部奏定地址,嗣因鼎革,未及开办。民国肇造,日不暇给。因京城图书馆系举国观听,姑就旧藏书处暂行开馆。今国家粗定,不能不谋所以进行,仰社会教育司转饬北京图书馆暂行停止阅书。并派本部佥事周树人、沈彭年、齐宗颐,主事胡朝梁、戴克让前往,会同该馆馆员王懋铬、乔曾劬、秦锡纯、雷渝、孙渝、王惠醇、杨承煦,迅将所有收藏图书,按照目录检查,装箱封锁。其存款帐册,亦应逐一清理,悉交周树人等按收报部。该馆人员务宜交代清楚,以便迁移,听候改组。该部员等务宜设法进行,勿得疏忽贻误,是为至要。”[15]胡朝梁同胞兄弟胡朝栋(韵仙)也是鲁迅旧识,他1920年赠将往东京的鲁迅诗三首,其引子言:“忆昔同学,曾几何时,弟年岁陡增,而善状则一无可述。兹闻兄有东瀛之行,壮哉大志,钦慕何如!爰赋数语,以志别情,犹望斧正为荷。”其二尤为情韵生动,云:“总角相逢忆昔年,羡君先着祖生鞭。敢云附骥云泥判,临别江干独怆然。”[16]

二、“诗以外无第二嗜好”

胡朝梁嗜诗,“诗以外无第二嗜好”“入官署治文书外,日抱其新旧诗稿如束笋,诣所知数里外,商量不倦”[17]216。有人为之叹惋“笃志为诗,形神俱槁”“呕心协律,竟夭天年”[18]。他将居所命名为“诗庐”,据姚永概言:“铅山胡君朝梁征集并世名公处士、缁流女子,及日本诗人,各写所作,有行必载以自随。入其室,壁上所悬,无非诗也。因名曰诗庐。”“君寄于诗,因求夫同寄者以自壮,固其宜矣。虽然上栋下宇以避寒暑,为身谋也。而君则以庐其诗,有庐而锡以名者,盖欲期永久也。”[19]又严复云:“铅山胡梓方,旧治西学,晚而好诗,神游魄悬,若非诗无以为悦也。课其所作,则后者辄进乎前,逋峭精警。于其乡宋以来诗人以赓续派系无甚媿。民国定鼎,梓方官教育部,质事清简,则益注意于诗,凡时事之变迁,师友离合之赠处,仰观俯思,悲来悼往,莫不形于诗,僦居城西,室中铛窖几研,床书砌花,四壁黏诗稿殆满,食饱扪腹,散行环省,吟啸以为全乐,乃颜之曰诗庐。”[20]陈衍则语:“余以为诗庐有二说:一诗以庐,一庐以诗。子方其由后之说也。诗以庐者,其为庐也常精,或位于山林之间,擅乎亭馆花木之胜,富盛乎宾友之燕集,书画典籍之搜罗,然后诗从作焉。庐以诗者不然,心入诗中,身遂不出诗外。”[21]691胡朝梁常向人索诗,寓所挂满了名流的投赠之作,汪辟疆比之为法式善,有“前诗龛,后诗庐”之说,法式善官至侍讲学士、国子监祭酒,乃乾隆朝名诗人,曾榜其居曰“诗龛”,与友人谈诗、论艺,聚拢一批作家构建了一个颇有声望的文化圈子。

胡朝梁是近代“江西诗派”的后起之秀,深得时人赞赏,如陈衍言:“江西近日多诗人,陈伯严、杨昀谷、胡漱唐外,有夏剑丞、胡诗庐、陈师曾、汪辟疆、刘伯远。”[17]219陈衍称其因习黄庭坚,五七言均不俗,“君生于其乡,师又谷之续。别古体为今,吾国之所独。音业与古异,貌自为唐局。李孟不律师,二杜沈陈属。陈律何锵然,五古古自复。要知杜与黄,万卷胸积蓄。当其欲下笔,万象森瞻瞩。春蹂范奇偶,左右罔不足。七言始骚经,刘项节犹促。式微云兆端,帝力更高躅。柏梁不易韵,杜韩厮二渎。然实骚之流,两句韵一束。但省其兮字,一韵自起伏。又视古乐府,长短句尽劚。试将梅苏李,用韵一细读。显与歌曲流,同流而异澳。”[22]又详细点明了胡诗的渊源、风格和缺失。在20世纪两部著名的诗坛点将录中,胡朝梁均占一席。汪辟疆将其比作“地会星神算子蒋敬”[21]689,钱仲联则比之为“地角星独角龙邹润”,并评:“(胡朝梁)以诗为性命。学山谷七律,兀傲多拗调,五古学后山者,刻挚不易及也。”[23]682钱氏在《近代诗钞·前言》旗帜鲜明地区分了“同光体”三派,“二是赣派,远承宋代江西派而来,以黄庭坚为宗祖,其首领为陈三立,其他尚有华焯、胡朝梁、王瀣、王易、王浩及三立之子陈衡恪、陈隆恪等”[23]545。他所编《近代诗钞》《清诗纪事·光宣朝卷》均录胡诗,并给予好评。

胡朝梁作诗有千秋之志,“往往以一字之谨严,终日苦吟,至于废寝忘食”,自许“诗文虽艺事,吾一下笔,辄作千秋想;不若是,曷由垂世而行远?”[1]624他于诗颇自负,自谓五七言诗在气、体上皆不俗。大体而言,他取径黄庭坚,又能溢出,转益多师,如陈衍指出“近来致力为诗者,梓方、师曾、敷庵,大半瓣香黄、陈,而出入于宛陵、荆公”,即黄庭坚、陈师道之外,亦学梅尧臣和王安石,又远溯以杜甫为师,“不俗在此,仅能不俗亦在此”[17]263。其七律讲究诗法,刻意出奇,如《秋日集何氏园亭》:“霜寒木落雁横天,风物依旧似去年。枯竹鸣廊似有诉,晚山当户自生妍。穷途作吏敢求饱,乘兴题诗何必传。顾我支离亲更老,背人偷眼白云边。”[17]217字面平常,典故常见,但经巧妙的构思,峭刻生新,取得新奇的艺术效果。其诗尤以颈联、颔联“多兀傲不调平仄,然其笔端实无丝毫俗韵”[17]216,如“南山有云欲招我,清夜闻雨能洗肝”(《对南山》),“动足西游轻万里,当筵古抱郁千端”(《赠别陈寅恪》),“风劲似弓张彀满,雪残如带画沟明”(《夜自城外督课归》),“人间何处春可款,门外已报花无余”(《题温叟勺湖款春图》),“落日楼头成苦语,西风江上旧相过”(《挽丁叔雅农部》)[17]217等都承转合洽。其五古学陈师道,恰似说书者言,娓娓而出,如名作《岁暮杂诗》五首,其三云:“证父未为直,誉儿宁非妄。吾家之长男,要为天所贶。一晬频九死,五岁称俊壮。始能举跬步,约略名物状。毁齿诵书篇,十九能无忘。口受佉卢文,清婉鸟弄吭。每效黉舍儿,出入杂歌唱。客来小垂手,既去巧相况。政赖慰眼前,时复加膝上。公卿亦等闲,愚鲁殊不妨。儿其记吾言,吾不视儿诳。”[23]32全诗生动可喜。胡先骕曾引《岁暮杂诗》以反驳胡适“近来学古无好诗”之说,“家常琐事,写来历历如绘,此正诗庐诗之能事,亦正宋诗之能事,浅识者见之,又将引为‘我手写我口’之同调,实则此种闲淡之辞,正由惨淡经营中得来,唯其得于惨淡经营,而不见经营之迹,斯为文艺中之上乘耳。”[24]这批生动可喜的组诗一度入选1931年南京书店出版,江苏省立中学国文学科会议联合会校订的《新学制中学国文教科书·高中国文》。

整体上,胡诗精气内敛、单纯有味而要为可诵,如《夏日即事》:“人生快意是会合,尽日好风来东南。芳塘半亩水清浅,茅屋一间人两三。看水看山殊未厌,栽桑载竹粗已谙。青云可致不须致,我愿食贫如荠甘。”[17]216严复指出该诗“疏宕酋隽,神肖山谷”[17]216,梁鼎芬认为“萧疏兀傲,收处不称”[17]216。如《夏居漫兴》:“双塘之水明如镜,一带垂杨青可攀。得意醉而非醉候,游身材与不材间。有时嚄唶仰天语,消得寻常负手闲。幸是中年健腰脚,短衣匹马好还山。”[17]217格调不俗,有宋诗之致。如《南康赖潇侯学于陆军饮诗庐有诗赋答》:“短衣缚裤叹吾曾,旧稍歌诗看汝能。乡国论才真可数,酒怀作达总难凭。提携万感成孤注,缱绻百年几中兴。闻说旧怜石遗室,故应堂陛最先登。”[17]217诗文同谐,得宋诗之旨。

胡诗近似陈三立,但亦有独到处,如陈衍所言:“往者胡诗庐学诗于散原,而面目不类其师。”[17]443陈诗避熟避俗,以陌生化手法,取不常见之词汇和意象结构作品,胡朝梁也将以文为诗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在炼字炼意上稍逊,以其名诗《述怀》为例:“年年作计随人后,短发长歌只自疑。来日万端付之酒,江南片月为吾私。非关早岁思齐物,合有寒儒瘦到诗。我已穷于孟东野,高天厚地更何之!”[17]217此诗情感饱满,语言略平浅,余味不足,也正合钱钟书精准却不免刻薄之评:“诗庐诗之得失,《石遗诗话》论之至碻。诸体以七律最刻意,以凌厉作势,求瘦硬通神,然每未得细筋健骨,只如菩萨苦行,肋现似屋椽,骨露似竹节,眼陷眶,腹触脊,种种寒薄之相。数首以上,语意略同,且有在散原、海藏、节庵集中作贼之嫌。亦征咏情难笃,吟功尽苦,而诗思无多,诗学不富也。其一二合作,则峭折而能缠绵,颇近后山风味,剧耐讽咏。”[21]699-700有学者解释了胡氏未能成为大家的原因,如汪辟疆认为学识不足导致呆板之弊,“惜书卷不多,未能尽其变化也”[25],有时又因出笔过易而微伤直率。钱仲联则认为,“惟洪声广局,集中少见,近人学宋之通病也”[26]。胡朝梁如郊、岛苦煎苦吟,非以性情、逸气或才学行笔,非自然喷薄而出,就不免板滞生涩了。

三、译作与“译+创”类小说

林纾是中国翻译史上的传奇,虽然不懂外语,却与诸多合作者以“意译”模式“制造”了大量深具影响力的译作。胡朝梁即其合作者之一,二人何时相识已难考索,但不会迟于1913年,该年林纾撰有《胡梓方诗庐记》。他们合译的英国作家“鹘则伟”的《云破月来缘》于1915年在《小说月报》第六卷第五至九号刊出,1916年11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初版,故夏敬观称:“(胡朝梁)于泰西文学亦颇深造,林琴南译小说,多赖其助。”[27]林纾谈过译介缘起:“铅山胡诗庐,为陈散原高足。能诗,喜为古文,彬彬然,见者莫知其精于西文也。过从既稔。忽约余同译是书。”也评价了此书的特点与价值,“情迹既奇,而言情处,尤婉媚令人心醉。畏庐老矣,近来不喜为言情之作,以眩动人心。顾三百篇首列《关雎》,言情而得情之正,无碍也。”[28]有人认为此书无价值:“铅山胡朝梁(梓芳,别号诗庐),英文口述者,他是诗人,同时又是大诗人陈散原的高足,但是没有文学眼光,和林氏合译的《云破月来缘》是没有文学价值的。”[29]这部林纾晚年译作确实不及此前风靡于世的“林译小说”精品,但读后可见它并非如此不堪,小说讲述因白内障而暂时失明的主人公某日半夜独自驻杖出去散心,归时不慎误入杀人现场被诬为凶徒,几经解释得以澄清,却被灌下药扔在距家数里之外的街道,直至次日当成宿醉者被警察发现。当他提及这段奇遇时,仆人或友人却无人信服。几年后,主人公的眼疾逐渐好转,那晚某妇人的凄厉哀鸣却时时困扰他,总让他从梦中惊醒。一日,主人公与朋友出游意大利,在教堂见一绝色女子,为其所惑,归国了仍朝思暮想,不想数月后竟然撞遇于大街上,他经过跟踪知晓女子住地,遂与她同租一屋。此后章节刻写主人公如何追求这位宝菱女士,如何规避危险追查案件真相,如何被朋友出卖险些丧命,最终又与女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整体看来,小说叙述扣人心弦,故事引人入胜,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强化了作品的魅力,虽然难言上乘,与多数林译作品相比毫不逊色。

胡朝梁亦有独译《孤士影》,英国玛林克罗福著,淮阴吴涑润笔,刊于《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九、十、十一、十二号。小说讲述了绩学而才华横溢的海德堡大学讲师克洛第博士品行孤高,溺于寒士生涯,不乐交游,三十余岁仍然鳏居。一日,他接到从纽约寄来的舅舅的遗言和大笔遗产,但素不重金钱的他并不惊喜,反而为此纠结,他未急着去继承财产,而是去游历。在游览某宫殿时他帮一女子捡伞,虽然心仪却因羞于启齿而失之交臂。在舅舅生意合伙人之子巴克的怂恿下,克洛第与其同游巴敦各地,还在其助力下获知女子的真实身份:孀居的俄罗斯伯爵夫人玛珈勒。自始,通过频繁接触,两人心生爱意,克洛第逐渐改变了生活习惯和为人处世方式,并前往纽约继承遗产。总体而言,该小说可读性强,与十九世纪其他爱情小说类似,笔调平实,叙事和缓,有着节制的美学风格。

胡朝梁的自译文与由他充当口述者,林纾执笔所定的译文有较大区别,在语言上,林纾的掌控能力略胜一筹,他熟练地掌握了雅驯文言,对词语的选用精准、恰当,营造出优美的意境,而胡朝梁的译文偏于半文半白,更加通俗,甚至不免干涩。在形式上,胡氏采取正常的自然段划分,在文气的接续上比较适合读者的阅读心理,而林译一般一章为一段,过长,阅读时不免产生倦怠感。此外,胡氏译出了主人公大段的心理活动,这对延展故事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大有裨益,而同期大量译本,包括林译为了故事的紧凑,阅读的流畅多将向来不为中国传统作家重视的心理描写删除。

胡朝梁又以“诗庐”之名在《小说月报》刊发了小说《鹃哀》(1914年第五卷第九期)、《奇觌》(1915年第五卷第十一号)、《情误》(1915年第六卷第一期)、《药悔》(1915年第六卷第二期)、《侠遇》(1915年第六卷第十二期)和《噩忏》(1916年第七卷第一期)等。有研究者将它们当成“自创小说”,但根据题材、内容和小说中的片言只语可以证实它们其实是胡朝梁套用外国故事,融入中国元素的“译+创”类小说。如《情误》讲述拥有五六匹骡子的主人公驿夫燕恩客芮奴工作尽职,为人朴质厚道,虽然被取绰号“骡儿”,还是得乡人喜爱。他爱上了塾师女儿嘉特林那,提出婚配要求,倍感怀才不遇的塾师正计划离开村庄,也正欲托付女儿,加上主人公的经济条件上佳,专断的塾师未征求女儿意见直接答应了。拙于言辞的主人公也未与嘉特林那交流,虽然高兴不已,仍然一如既往地履行工作职责。主人公每次送件都要经过一座藏满“山中君子”(犯事惧捕的亡命之徒)之山,他们原本相安无事,不料订婚消息传出后,一位名叫柏特罗卡萨飞尔的亡命之徒开始威胁他。结婚当日,主人公得知妻子心有另属,无语相对。此后,主人公仍然继续递送邮件,一日被柏特罗卡萨飞尔开枪打死,警察将其逮捕后又放了,因为主人公留有遗言,“使我为人杀,请不罪其人,我有难言之恨,我应自杀,以离此世间者久矣”[30]。小说主旨在于批判爱情、自由得不到尊重,专制的父权给儿女婚姻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如《侠遇》讲述英国外交部官员卡敦纳为了保持对西班牙的了解和知识的及时更新,常变装进入该国,体验民情风俗,获取信息。一次,他在某城咖啡厅闲饮,一年轻人突然闯至身旁的花丛中偃伏,哀词恳切求助。通过交流,卡敦纳得知该人深爱的女子被某登徒子欺骗和挟持,出于义愤他俩合谋杀死登徒子,并计划偕逃他国,被警察追查而逃入咖啡馆。卡敦纳颇为感动,不仅为其掩护,还以体面的方式资助了年轻人。小说表现出一种朴素的正义感,歌颂急人所急的侠义精神。最感人的作品当为《噩忏》,叙写了因受伤而濒临死亡的战士隆嘉尔斯要求见炮兵贝尔林,许以重金后某挑水夫至前线带回了满身泥土的伤卒贝尔林。两人原为好友,同时爱上一位靓丽女子,但此女属意贝尔林,家境富裕的隆嘉尔斯不仅说了贝尔林坏话,还以金钱引诱女子父母答应予于婚配,友人终于反目,不久二人都上了战场,虽然同在一支队伍却处于绝交状态。隆嘉尔斯对背朝自己的贝尔林开始忏悔,告知女子爱的仍是贝尔林,希望自己死后,贝尔林能好好照顾她,他不知贝尔林在刚被带过来时就咽气了。这篇小说流露出对友情的颂扬,以及对真实、忠诚和爱情的赞许。大体上,胡朝梁的“译+创”类小说涉及爱情、传奇和侠义等题材,讲究吸引眼球的或有趣或夸张的故事,形式上仍是简洁的文言体。

另据张元济1916年7月21日日记,商务印书馆曾请胡朝梁翻译小说,未成:“前托胡梓芳译英文小说四种,久未来。托伯恒查示。如不译,即退还,交傅卿。(廿二日事)已寄回,交还图书馆。”[31]除了小说之外,他也有其他译作,如1918年7月由内务部编译处出版的《美国内务行政论》,翻译目的在于“以吾数千年古帝国,一旦随世界潮流之趋势,改为民治,其有资考镜于美利坚者要非一端,而内政设施根据宪法尤当详参美制,以为损益。美国宪法尊为全国无上之法典,各州虽得自订法制,然必与根本大法无毫发抵牾。中央假各州以自治之权,各州亦以统治权奉之中央,故能全国一体,政令之行如流水之就下。无一方专横之虞,有指臂相使之效,吾国不幸,今处俶扰之秋,故为移译是编以饷国人”①胡朝梁《美国内务行政论序》,见:内务部编译处《美国内务行政论》(1918年版)第1-2页。。此书由美国学者威廉摩黎所著,共三卷,卷一分析了“市政府与都市政府”,含行政主旨,公立学校,“市州与国家”,大联盟的起源,“殖民地政府及其特别制度”,大陆联合会议,联盟的条件,宪法的采用等;卷二讨论了“政府之三部分”,涉及立法部,上议院,“关于国会两院之条例”,国会的权力,对中央政府、各州的限制,司法部,宪法的修正文等;卷三探究了“采用宪法后的政府,宪法史与其实地实施法”,领土的开拓,合众国现时的疆域等。为了起到强调作用,译本作了特殊处理,对重要部分加粗、放大,如谈到公立学校的设立引用了林肯之言“征服者,人民之政府,因人民而发生者也,人民所造成者也,则开通民智为共和政府切要之图”②胡朝梁《美国内务行政论序》,见:内务部编译处《美国内务行政论》(1918年版)第10页。,又如谈到世界未来趋势,世界版图必定发生变化,“支那与日本将来不为盎格鲁人所化,必为美利坚人所化”③胡朝梁《美国内务行政论序》,见:内务部编译处《美国内务行政论》(1918年版)第224页。,这些句子被标粗为前后句字体的两倍大小,瞬间攫取了读者的注意,引起思考。此外,据《竞业旬报》第18期广告《本社经济史出世之先声》,他还译过经济类论著。

四、结语

综前所述,胡朝梁在诗歌创作、作品翻译和小说写作上成绩显著,即其短暂的一生不乏斑斓色彩,而关涉他的研究却极少,长期被中国文学史遗忘、失载,或至多成为某些著作中骥尾式的附录。无疑,对胡朝梁及其作品加以研究有助于深挖江西的文化资源,拓宽区域文化研究的视域,学界普遍认为自清以来江西文脉逐渐衰微,至近代赣籍顶尖文学人才断层,而通过对胡朝梁等人的研究可见出仍有一批颇具影响力的佼佼者活跃于文坛。同时,经由对其行为、心迹和认知等层面的解读可以在进入近现代文学场的基础上明晰中国文学古今嬗变的履迹和进路,因为他身处时代的转捩点,兼具传统和现代的双重质素。显然,如胡朝梁般被埋没的文人为数不少,这有赖于有识之士加以挖掘、爬梳,给予文学史定位,并刊行其作品,如此近现代文坛的丰富性和多元化才算真正地得到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