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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世纪朝鲜半岛词人的中国地名运用浅谈

2019-02-22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词人朝鲜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钱锺书称“狄奥尼修斯《属词论》首言诗中用人名地名之效”,备引西人所论之后说:“推厥心理,正复相同。斯亦诗秘通于神秘之一证也。吾国古人作诗,早窥厥旨。”[1]的确,历代诗词使用地理名词的现象,学者也多有阐发①韩成武《唐诗地名的使用艺术》(《河北师院学报》1995年第4期);韩成武《再论唐诗地名的使用艺术》(《河北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张金福《奇逸而峭 壮丽浑朴——谈岑参新疆地名诗》(《中国地名》2006年第6期);白振奎《陆游·地理·空间》(《中国韵文学刊》2008年第3期);沙玉伟《李白诗歌地名运用艺术谫论》(《贵州文史丛刊》2009年第3期);曾纯《从韩翃诗歌中的地名看大历诗风的繁富趋向》(《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11年第1期);汪文国《杜牧诗歌中地名的作用》(《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李德辉《古诗地名的四个层级》(《古典文学知识》2016年第3期)。此外,陈未鹏《宋词与地域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亦有专节讨论宋词中的地名与地域文化表述之关系。历史地理学者张伟然《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中华书局2014年版)则设有《地名与文学作品的空间逻辑》专章讨论诗歌中的地名与文本理解的相关问题。。地理学者认为“(地名)是人们对特定空间位置的文本标识”[2]。如果加入时间维度,以历史地理学的视角看,地名更应当是“人们对特定时空位置的文本标识”。欧阳修“随,春秋时称汉东大国”[3]所指为历史地名,就带有时间维度。而地理名词还有神话世界中想象的地名,如传说故事中的“海外三山”等。

中国诗文用地名进行创作也影响到东亚的汉文学作家。不论是“蓬莱仙岛”“潇湘”这样的虚拟地名,还是洞庭湖、岳阳楼这样的实指地名,都曾在10-19世纪朝鲜半岛的“词文学”作品中出现。如“咸阳三月莺花闹”(金宗直[1431-1492]《一箩金·贺春塘纳赘》)[4]72、“行逢回道士,期会岳阳楼”(金止男[1559-1631]《临江仙》)[4]145、“吴山远,越水楚江深”(李裕元[1814-1888] 《甘州编·双中调遍字题》)[4]304等等,可谓代不乏作。这些词人并非都有机会亲历中国,但他们仍热衷以中国地名表达丰富的文学意涵,并不断踵事增华、变化发展。本文拟讨论这一文学创作现象,总结朝鲜半岛词人用中国地名创作的类型、特点,并略析其原因。另外,本文所论暂时不考虑时间维度和虚拟地名。

一、朝鲜半岛词人作品用中国地名的主要类型

以外语写作的作家,大多会受到自身文化背景及外语文化背景的双重影响。东亚作家创作汉文学作品,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前代汉文作品及汉文化背景的影响。因此,域外汉文学作品的运用层级与中国古诗一样,可分为历史地名、文学地名、地名意象、地面原型等运用层级[5]。高丽、朝鲜词人同时怀有自身文化背景,运用中国地名之“能指”与“实指”仍有别于其他族群文人。总体上说,高丽、朝鲜时代词人作品运用中国地名的主要类型如下:

其一,普通实指地名,亦即作品中的地名所指就是该地名标识的特定空间位置。崔演(1503-1549)有《忆秦娥·赠朴通礼忠元书状之行》《南柯子·赠朴通礼忠元书状之行》两首异调同题之作,也是实指其地的用例。《忆秦娥》写道:

承恩露,行辀暮住松京府。松京府,西连箕壤,乱峰平楚。 整船初渡龙湾浦,脂车遥向燕山路。燕山路,直径辽海,蓟门烟树。[4]122

该词全篇连缀地名,下片燕山、辽海、蓟门皆中国地名。“龙湾”,中国地名虽也有之,徐珂《清稗类钞·地理类》:“自延吉府百四十里经张家塘子至龙湾”[6],此处则当是朝鲜义州之别称。《南柯子》则说:

地到龙湾尽,天从鹤野连。辽阳西去路三千。访古离乡,初赋远游篇。 渭舍霏朝雨,荆门起暮烟。临分搔首意茫然。却羡君行,先我着归鞭。(余以冬至使將赴京,故末句及之。)[4]122

“地到龙湾尽”言朝鲜辖地尽头。“辽阳西去路三千”点明前往北京的路程,所以“辽阳”也是实指。辽阳是关外重镇,又是朝鲜贡使往还必经之地。换头“荆门”虽然也有实际地名,但此处显非实指,而是代称行旅途中的地点,如此才能与上联“渭舍”对仗。实指地名空间指向明确,贴近吟咏主题,便于读者理解背景、落实咏唱内涵。

其二,用为代称,即普通地名经过抽象化、概念化用以指代特定地点。这一用法可以产生曲折效果,使得字面意思不致一览无余,为读者留下一定的回想空间。这种用法若细分又可分为“实指代称”与“假借代称”。

实指代称,其空间指向与实指地名同样明确,是实指地名的文学化别称,是普通地名文学化的起步阶段,即以不同于普通地名的其他称谓来指代同一地理空间。如以历史地名雅称北京为“燕京”;以部分地理名词雅代江西整体地域为“赣鄱大地”;以人名代称山东为“孔孟之乡”等。金载瓒(1746-1827)出使清朝,作《锦堂春·别黄鹤楼》,该词有“雨带晴沙雁阵,炯生远楚渔舟。一声风笛江城远,仙鹤下处楼”[4]258之句。其中“楚”为湖广别称。“江城”,有可能是用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7]1077句意,但“江城”也可代指武昌。词中“楚”与“江城”都用以指称黄鹤楼所在地。

假借代称,其空间指向不如实指地名明确。在指向上,它是实指地名的虚化;在功能上,它是实指地名抽离本意后的文学化。有时候,假借代称也可以是作家具有创造性的个性化运用。如中国诗文例以“长安”代称都城,以“长门”“大明宫”代指宫阙等等,又由都城、宫阙引申出皇权、功名利禄等政治意涵,是常见的“代称”用法。三韩词人也多袭用,如金驲孙(1464-1498)“白日长安回首杳,先春岭上流遐瞩”(《满江红》“昼戟森在眼”)[4]94;李民宬(1570-1629)“把银烛,大明宫里,早朝罢,柳拂赤墀,旗影横斜”(《沁园春·次赵花川韵》)[4]165;李殷相(1617-1678)“问长安、何处是”(《望江东》)[4]186。这三例分别提及大明宫与长安,但描摹的对象并非字面上的宫阙与城市,而代指李氏朝鲜的权力核心。

郑丙朝(1863-1945)于朝鲜高宗十九年(1882)举进士,任东宫侍从官。当时日本人觊觎大陆土地,朝鲜王朝已处于亡国前夕,词人身处其间,又被贬谪,因作《贺新郎·谪居》。该词换头“念琼州路何迢递”[4]337,以中国迁谪之地“琼州”自伤自怜。值得注意的是,以中国地名代称朝鲜半岛的地方,大多数属于“以典型地名代这一类地方”的用法[8]。琼州是中国士人熟知的贬谪之地,而李氏朝鲜时代的巨济岛(今济州岛)也是贬谪之地,二者在地理属性上有相似之处。词人以“琼州”代称谪居之所,避免词作字面上的尖锐突出,弱化贬谪痛感的呈现程度。

另外,也有一些地名代称用法不常见,如姜玮(1820-1884)《鹊桥仙·奉谢黄孝侯钰侍郞以徽墨见赠》就是特例。词中“徽州百笏赠归人,吟笺上、洒来还了”[4]310之句,是用徽州代指该地出产的名墨。姜玮之前,也有类似用法,但其用例较少。如五代入宋的徐铉在《以端溪砚酬张员外水精珠兼和来篇》中说,“请以端溪润,酬君水玉明”[9],句中“端溪”即代指产于端溪的名砚——端砚。

代称(或曰借代、假代等)是较常见的修辞法,地名代称的所指内容丰富,避免了字面上一览无余的弊端,增添阅读者的阅读滞阻,产生审美愉悦。但如果运用过多、过滥,也容易产生审美疲惫。不过,从朝鲜半岛作家运用中国地名代称来看,表现出的灵活、多变,婉曲、多意仍然值得称道。

其三,地名典故。用典是我国文学创作传统中常见的艺术技法,指引用前代故事或有来历之语词,亦即大体可分为语典与事典两类。因其常见,故而也为三韩词人习用。地名典故又是典故中较特殊的一类,它们与人物、故事等裹挟在一起,剥离较困难。

先看其中用地名语典的情况。李洪南(1515-1572)《巫山一段云·公山十景》其五结拍“渭城歌罢更酸辛。朝雨浥轻尘”[4]127化自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名句。前文曾引崔演《南柯子》“渭舍霏朝雨”,典出同源,此皆为语典之例。再看事典的例子:

辽东客,何年化鹤,来语叹人间。(金时习[1435-1493]《满庭芳·华表柱》)[4]76

高耸吟肩。兴在山阴访戴船。(曹友仁[1561-1625]《采桑子·咏雪》)[4]151

“辽东化鹤”“山阴访戴”的典故分别出自《搜神后记》《世说新语》,属于熟典。在这两个典故中,地名也脱离了空间指向功能,而发生意义转移。

地名典故是特殊的地名运用类型,不论是语典或事典,大多脱离地理空间的指示意义,而带有更多文学化的意涵。对于域外汉诗作者而言,这也属于知识结构的一部分,可以通过学习获得并积累。

其四,地名原型。关于此点,李德辉以“潇湘”为例,已阐述得非常清楚。他指出原先泛指湖南地域的“潇湘”,经地域文学书写传统的影响,以及经典作家名篇的示范,产生了“南方极远之地”“江湖隐逸之所”“思妇念远之地”等三重含义,从而也令“潇湘”从地名、地名意象渐次生成地名原型[5]。李德辉所举“潇湘”,在东亚汉文化圈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例证。衣若芬对“潇湘”诗画母题在东亚的传布,及文学意象情境、空间表述、心理意识等众多问题进行了深细的研讨[10]。李齐贤是最早融入东亚“潇湘”文学咏唱的三韩词人。此后,彼国词家模拟李齐贤《巫山一段云·潇湘八景》联章组词,并逐步扩展到本国八景词的创作。

随着“潇湘”原型的普泛化,我们也看到了朝鲜半岛词人脱离“潇湘八景”情境运用该地名的例子。如李衡祥(1653-1733)《满江红·琴无弦》起拍及其后两句:“我有檀琴。本不弦、古调疏响。暗中传、秋风峄阳,夜雨潇湘。”[4]206该词书写隐逸情怀,而“夜雨潇湘”,正取其江湖隐逸之意涵。吴尚濂(1656-?)《长相思·拟古二首》其一:“南云万里归路长。何处是潇湘。”[4]211句中“潇湘”取南方极远之地的意涵,与“南云万里”并观,含义更加分明。

凡此,均说明三韩词人在地名原型的择用上,挥洒自如,其技法相当熟练。但除去上述四种类型是朝鲜半岛词人常用者之外,还有少数地名运用似乎只是为对仗、押韵等诗词字面规则,而没有太多深意。如“楚峽惊心雨,蓬山宿世期”(林悌[1549-1587]《巫山一段云》)[4]141中“楚峽”习惯用法本当作“三峡”,但下文“蓬山”之“蓬”与“三”对仗不工,改为“楚”除三峡本在巴楚地域的字面含义之外,“楚”还有“齐整”之意,与“蓬”字的“散乱”恰好相对。当然,词的对仗本不必讲究平仄,作者大约是受诗格影响,才作出此种发挥。

由于朝鲜半岛作家毕竟是在使用非母语创作,其中国地名运用类型并未突破中国本土作家的运用范围。不过,若从其技法运用的发展轨迹来看,10至19世纪的词家运用中国地名也有显著变化,仍具自身特点。

二、朝鲜半岛词人作品用中国地名的特点

域外汉文学作者尽管与中国本土作家一样用汉语写作,但受其所处社会环境、生活阅历、知识积累等诸多内外因素影响,这必然导致他们在创作时,体现出其族群特点。进入具体的创作过程,还将受到文体规范、书写传统等文学内部要求的影响。因此,三韩词人运用中国地名的技法呈现文学化、本地化的演进趋向。

首先,朝鲜半岛词人运用中国地名,体现其群体关切与民族心理。朝鲜半岛与中国辽东山水相连,人员往还频繁,词家难免将关切目光投入该地。尤其是涉及送人赴华时,有些词家会提到辽东地名,如申钦(1566-1628)《柳梢青·送台徴朝□京师》结拍道:“留作相思,朔鸿关月,蓟树辽河。”[4]158此处“辽”用作形容词,与“蓟”一样泛指北方。但说到赴京师就想到辽东,其平时对中国地方的关注点也就不难想象了。

在写到边关时,朝鲜文人也有用唐人金昌绪《春怨》诗典。如金烋(1597-1638)《浣溪沙·春闺词》有“莺唤春眠近翠栊。晚窗香梦失辽东”[4]174句;沈荣植(18世纪末-19世纪初)《浣溪沙·咏草》有“门闭建章添恨绪,梦回辽塞映愁眉”[4]270句。尽管前例是用典,但典源字面是“不得到辽西”[11],金烋换成“辽东”不仅押了韵,大约“辽东”相对也是个更符合当时习惯的地名。沈氏词作看似从南唐中主李璟的“细雨梦回鸡塞远”[12]中截取,但他却改成“辽塞”。虽然都是说边关,落笔的那一瞬,心头闪动着“辽”地,大约“辽东”“辽塞”才是他们熟知的连接朝鲜李朝的中国边地。而这种不经意的地名运用,流露出作者平常的关切。当然,并不是说朝鲜词家就不写“玉门关”“金微山”等其他中国边塞地名,只是这两例较生动地体现了东国词人的群体关切。

这种关切有时是有现实意义的,如明末朝廷衰腐,后金崛起,辽东局势扑朔迷离。尤其在易代前后,大国国运命悬一线,朝鲜李朝的知识阶层对此感同身受,曹友仁(1561-1625)的《浣溪沙·别体,咏剑》尤其值得注意,其词下片道:

才报蛮烟收海国,复闻胡骑遍辽阳。当道豺狼忧更切,泪沾裳。[4]150

词中深切反映了明清易代战争期间,朝鲜士大夫群体与明朝同仇敌忾的现象。“才报”句写万历东征,中朝两国共同击碎丰臣秀吉的觊觎。“复闻胡骑遍辽阳”句中“辽阳”是实指地名。辽镇遍布胡人的铁骑,极写晚明辽东局势之糜烂。而结拍更将矛头指向了尸位素餐的“当道豺狼”。一片二十余字,不论是对时局的忧心,还是批评,都是同一时期词人较少涉笔的内容。

其次,朝鲜半岛词人运用中国地名,从实指地名逐步文学化的特点。我国诗骚时代就存在地名入诗的现象,文人涉足词体创作自然带入此种创作习惯。不单文人词如此,敦煌曲子词以地名入词之例亦夥,不堪枚举。可以说,中国词人地名运用的技法相当成熟。但是三韩词家用地名入词经历了实指地名到地名文学化的渐进过程,并非一蹴而就。

王氏高丽宣宗王运(1049-1094)是彼国传词最早的作者。但在李齐贤以前,两百多年间高丽词人屈指可数,且几乎不用中国地名。李齐贤以词纪行,创作了大批书写中国名胜的作品,这些作品中的地名多是实指。正如前述,其《巫山一段云·潇湘八景》则是在中国“潇湘文学”影响下创作的。该词在三韩影响极大,后人追和较多,且多有用湖南境内的地名入词的,如李承召(1422-1484)《巫山一段云·次益斋潇湘八景诗韵》词句“岳阳楼上倚清风”(其三《洞庭秋月》)[4]66、“云接苍梧野”(其四《潇湘夜雨》)[4]67,姜希孟(1424-1483)《巫山一段云·潇湘八景》词句“惊寒千阵向衡阳”(其二《平沙落雁》)[4]69、“衡湘万里混西东”(其三《洞庭秋月》)[4]69等。这些词因所咏对象是“潇湘八景”而用潇湘地名替入实指,多少有些板滞,显得较为质实,无甚深意。

与李齐贤同时的韩山君李榖(1298-1351)也曾周游中国,且在元朝中制科。李榖《浣溪沙·真州新妓名词》有“竹西楼回月参差”[4]41之句,以扬州别称“竹西”代歌舞繁华之地,有文学化的倾向。该词作于真州(今江苏仪征),元代其地接扬州,词人也可能因此用扬州别称代指其地。故而,此例意蕴指向多元,不能遽断。但15世纪之前,高丽、朝鲜词中地名典故用例仍不甚多。从金时习(1435-1493)开始,在朝鲜词人的作品中较频繁地出现中国地名典故。如黄良俊(1517-1563),官至星州(在今韩国庆尚北道)牧使,其《蝶恋花》是一阕怀人之作。从词意看,很可能是作于星州。词道:

雨地江山分楚越。客里风光,又逼青春节。郡阁闭门天欲雪。一行云篆纾愁结。 日下天南成远别。缥缈音尘,各怪添华发。聚散怱怱欢电掣。谪仙谩忆吴州月。[4]133

词人上片起句与下片换头处均说两地别离之意,前者以楚、越区别自身和所怀之人的处所;后者“日下”代指都城,“天南”代自身所在处,同样说出天各一方的处境。“郡阁”二字恰指出其职司。作者怀人,本来直接用本国地名即可,但以“楚”“越”区分,具有陌生化效果。全词末句则用典收束怀思,造成婉曲效果。

官至领议政的李裕元作词稍显堆叠饤饾,但其《一箩金·双中调珍宝题》的换头句“峨嵋山月猜娇靥。终夜怊怊,不得交双睫”[4]307颇有趣味。“峨嵋山月”用李白《峨眉山月歌》语典。李白说“峨眉山月半轮秋”[7]441,乃实写峨嵋新月的娟娟可爱,李裕元用该语,字面上有明月照深闺的意思。但藏起李白诗的后半句,让读者有咀嚼的余味之外,又不由使人从半轮新月联想到女子眉毛。再加上“峨嵋”二字本身又谐音“蛾眉”,所指妥帖奇妙。不难看出,“峨嵋”二字在该词中已经脱离了峨眉山的地理指涉,而是文学化多元释读的范本。

再次,朝鲜半岛词人运用中国地名,地名所指逐步本土化。高丽时代,由于词人多用实指地名,以地名入词的本土化问题并不突出。丽末鲜初的金克己(1150-1204?)《望江南》有“江南乐,灵岳莫高焉”[4]19的句子,但词写锦城山,该山位于高丽所设“江南道”的范围,因此词中“江南”并非中国的“江南”。15世纪开始,高丽、朝鲜词中地名用例与日俱增,地名文学化之外,其本土化进程也在韩国词中色彩鲜明起来。

崔演《巫山一段云·新都八景,次权阳村近韵》是一组极具代表性的作品,这组词在地名上“以华代鲜”的用例极多,如该组词其八《北郊牧马》有云:“野接鲁垧外,屯分秦渭边。……影动吴门练,毛凝汉苑烟。”[4]117连用中国地名形成对偶,但这些地名绝非指称中国地方,而是用以指代所谓朝鲜王朝的“新都”汉阳(今韩国首尔)。“秦渭”“吴门”“汉苑”这类地名借代造成陌生化,形成差比效果。但其指代的是本地地理空间,具有本土化色彩。斯后,三韩词人“以华代鲜”的借代修辞法用得越发纯熟,前节所引李民宬、郑丙朝等皆是一时擅场者。

曹伟(1454-1503)《摸鱼儿·新筑小室》云:“结茅斋、仅能容膝,短椽堪庇风雨。绿阴葱蒨成帷幕,正在百花深处。开小户。瞰海阔、天低隐隐丹丘路。算来阿堵。只白水青山,朝烟暮霭,明灭互吞吐。 身如寄,塞北江南且住。何须分别乡土。黄冈暂谪峨嵋老,后日雪堂谁主。潘郞古。今寂寞、无人酬和风骚句。闲中细数。有堕砌繁红,萦帘飘素,一穟篆烟缕。”[4]91该词本来是在说自己离乡索居的境况,上阕对新筑的小室的矮小简陋,室外环境之清嘉幽绝作出勾勒,似乎隐居有乐,甘于清贫。但换头“塞北江南”已是用中国诗文套语,中间又连用“黄冈”“雪堂”地名,及“峨嵋老”代称,使得自己筑室与东坡故事关联起来。“黄冈”是东坡谪居之所,雪堂亦是东坡离乡遭贬时所造。“黄冈”“雪堂”等地名用在作者自身,与实指地理空间的剥离,所指移转到作者谪居之所。作者借东坡筑室的典故婉曲地表达了对怀才不遇,遭君主弃置的不满。中国地名由此实现了在地化、本土化。

高丽、朝鲜词作运用中国地名呈现出的这三个特点,一方面说明三韩词人从早期模拟唐宋词渐次走向表达群体关切和自身情感,另一方面可见三韩词人的国族认同、本土关怀逐步强化。

三、朝鲜半岛词人作品用中国地名现象归因

三韩词人何以用中国地名进行创作?又为何会形成前文所述的特点?从朝鲜半岛与中国的关系看,半岛政权多实行“事大”国策,但是明亡之后,李氏朝鲜朝野又以“小中华”自居,“华夷之辨”思想突出①这一问题历史学界已经有较好的讨论,虽然朝鲜半岛文人内部有不同主张,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策略,但“事大”主张是其主流。代表性的论文有:孙卫国《论事大主义与朝鲜王朝对明关系》(《南开学报》2002年第4期);张春海《论朝鲜王朝前期的“华化”与“土俗”之争》(《暨南学报》2012年第11期);王臻《古代中朝关系史中“事大”与“字小”问题的认识论》(《学术界》2013年第3期);尤淑君《“华夷之辨”与清代朝鲜的事大政策》(《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中国典籍输入朝鲜半岛甚早,而本文讨论的10至19世纪,汉籍东传之势浩浩汤汤②该问题,文学界也已经有很好的讨论,如:张伯伟《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中华书局2011年版)提及汉籍交流者多,尤以《从朝鲜书目看汉籍交流》一章最为集中;李宝龙《韩国高丽词文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在《高丽词文学的引进与传播》一章中也论述了汉籍传入朝鲜半岛的情况,其中还专门谈到词籍传入的例证,并在《高丽词之发源:“唐乐”》讨论《高丽史·乐志》与《唐乐》的问题;杨焄《域外汉籍传播与中韩词学交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9月版)更是以汉籍传播为背景分析词学东传的代表。。私意以为,在此背景下可以从高丽、朝鲜社会与中国的人员往还,对中国的文化认同,地名知识的传播以及文学创作传统等几个方面来考虑。

首先,我们看人员往还。据统计,明代共向朝鲜半岛的王氏高丽和李氏朝鲜遣使159次,其中朝鲜时代就达141次[13],朝鲜方面前往中国的使团就更多了。可见,高丽、朝鲜两朝与中国交流极为频繁,人员往来密集。高丽、朝鲜词人不少曾在中国游历生活,他们的词中多少会留下途经地点的痕迹。如前文提到的李齐贤、李榖和金载瓒都有中国旅行经验。李齐贤饱看华夏风月,词中纪游之作甚多,不涉及中国地名反而是说不通的。李榖传词不多,但前文也提及他有用地名别称指代中国当地的作品。

当这些亲身游历过中国的文人将其经历写成诗文、笔记、燕行录等,就具有知识传播的作用。再加以参与其事者不少是声望极高的文坛、政坛领袖,示范效果,不言而喻。因此人员往还,除给高丽、朝鲜词作带来实指中国地名的运用之法以外,还有知识传播的意义。

其次,从文化认同来说。高丽、朝鲜文人对中华文化的认同鲜明地体现了词人的文化感知度,而中国地名书写只是这种认同的外在表现。因为地名不仅仅是地理名称、地点代号,同时也承载着相应的文化信息、文化意涵。提到江南,人们总有“烟花杏雨”的想象,所以高丽、朝鲜汉文学中的“江南”“吴越”“吴州”等地名多与富贵、繁盛绾结在一起。比如学界讨论较多的“江南”,杨雨蕾曾说:“受中国有关江南诗句的影响,他们在遐想和感念的同时,也有着朝鲜本土江南景象的关照。”[14]事实上,这早在丽末鲜初的词中就有所体现。前文提到金克己《望江南》曾道:

江南乐,灵岳莫高焉。幽谷虎曾跑石去,古湫龙亦抱珠眠。月夜降群仙。[4]19

词人以虎跑、龙湫摹状全罗南道罗州的锦城山,难免让我们疑心他是因中国江南、浙江杭州产生了相似联想。金词中的“江南”实际指称朝鲜本地实象,却受到中国诗文和杭州景象的影响。这隐约表现了词人对“江南”地名意象隐含的经济、文化涵义的认同。

三韩词人笔下的水陆通衢大邑也往往含有繁华富庶的想象。如崔演《巫山一段云·新都八景,次权阳村近韵》其六《西江漕运》:

汴水联唐舶,褒渠簇汉船。帆樯隐隐拂晴天。运谷舳舻连。 万廪堆陈粟,千家起爨烟。熙河岂若宋人然。国富祚长绵。[4]117

词中提到的汴水、褒渠都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漕运通道,词人以之代称西江,是因为它们都承担漕运,有相似之处。而异域地名的运用,造成了陌生化的效果,使得读者需要转换代码进行释读。同时,汴水、褒渠繁盛的水运又与西江形成相似类比,所以词人在下片点破道“熙河岂若宋人然”。熙熙攘攘的西江,难道和富庶的宋代一样吗?这不但是词人的期望,也是一种祷祝。但词人首先要有对汉、唐、宋的发达经济存有想象与认同,才会用汴水、褒渠来进行类比。

又如“长安”“大明宫”“黄冈”“琼州”等颇有政治意味的中国地名书写,包含对中华文化政治空间表达的认知。地理空间本无高下之别,但人们通过空间配置和使用权利等手段赋予其政治意涵。“长安”等地名代表的都城、宫室、贬所性质,都反映着东国文人对中华传统政治空间地理话语体系的认同,他们对宫室、都城、畿辅以及边鄙的地理空间所代表的皇朝政治权利序列之认可。这种认可,实际上也是对这些地理空间背后隐含着的政治文化体制的认同。

从对地域富庶、繁盛等经济表象的认同,到对地名呈现的政治话语体系的认同,东国文人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是具体而深入的。这种认同又反过来促进了相关知识的流播。清代以后,族群自我认同和建构加强,这也间接造成了词人地名书写渐次突出体现朝鲜民族的群体关切。

其三,再看地理知识传播。词人知识获得的路径,同时也是东亚知识传播的路径。地名运用的方式其实也是不同的地名知识传播的结果。词人获得实际地理知识的途径除直接经验外,其间接经验又包含口耳相传与书面获取两种主要途径。

实指地名的知识最具实际效用,能够帮助词人在现实世界活动,写入词篇只是其运用方法之一。前述崔演《忆秦娥》送朴忠元赴京词末自注称“余以冬至使将赴京,故末句及之”,由此可知作者此时并未在中国,他只是想象将来的赴京行程,明确排比赴北京途中的各个节点,词中所用地名连缀成赴北京的路线图,可见作为知识,燕行赴京的旅程,朝鲜士人已经了然于心。往返中国与朝鲜半岛之间的人们口耳相传,是传播这些知识的重要方式。朝鲜使臣前往中国留下众多“燕行录”,其中详细记述沿途地理、风物的内容甚夥。这也就是我们前文说的人员往还具有的知识传播意义。

当然,更多的中国地理知识的间接经验是从汉籍中得来。书籍中的地名知识灿若星海,无法一一备述,但主要应该通过以下几类图书载籍传播。一是历史、地理类书籍,及中国地方志。我国魏晋以来,就有编纂地方志的传统。宋元以后,印刷业十分发达,促进了方志书籍的传播。东国上层又重视书籍蒐集、传刻,李宜显(1669-1745)《庚子燕行杂识》就记录他在北京蒐罗的书籍详单,购书一千余卷,其中包含《西湖志》《盛京志》《通州志》《黄山志》等方志[15]。二是民间日用类书。宋元以来的民间日用类书种类繁多,在大部分交通指南读本及日用类书的《商旅门》中有州府地图、交通路程说明等内容。而这类书籍也通过各种途径流传东国,朝鲜人金正国(1485—1541)《彦谦朝天还赠炷香花笺唐纸〈民生利用〉二卷》诗说:“才说朝天返使车,殷勤寄赠草莱居。香笺玉板徒虚辱,最爱《民生利用》书。”[16]《民生利用》亦即一种日用类书,前述李宜显的购书单也包含《万宝全书》《福寿全书》等各类日用类书数种。这些书籍同样是三韩文人获得中国地理相关知识的途径。

最后,再论文学创作传统的影响。词家以汉文为载体进行创作,难免受到汉文写作传统的影响。而他们学习汉文,熟悉汉文学知识与技法,更在写作时施展开来。我们提到过,汉文学的诗骚时代就有运用地名进行创作的传统,东国文人也有所学习。用中国地名写作的高丽、朝鲜汉文学作品俯拾皆是。丽末鲜初的权近出使明朝,就有《奉使录》以诗歌纪行,创作专门的地名诗。从词的创作看,前文所举运用中国地名写作的例子比比皆是。词家学习汉文学的典范作品,加上本土汉文学创作的传统,使得三韩词家在书写内容上容易接受并实践中国地名的各种运用方式。

从文学技法的角度说,运用中国地名主要涉及文学修辞。指代、用典的修辞方式,是汉文学创作的传统技法。不论何人进行汉文学创作,只要他的作品达到一定的数量、质量,都不可避免地运用修辞技法。崔致远、李齐贤等对东国汉文学影响深远的作家作品中都不乏相关技法。实际上,东国词人对我国集部载籍也极为稔熟,有些词人甚至对说部文献也相当熟悉,如李衡祥(1653-1733)《玉漏迟·上元玩月,次蜀中中秋值雨》,有“请看潞州玉笛,亦广汉宫里一物”[4]201之语。“潞州玉笛”杂用小说故事,《集异记》载叶法善助明皇腾空于潞州城上以玉笛奏曲。这样相对冷门的文献都被注意,就不必说众多熟典的运用如臂使指了。

汉文学创作的意境营造传统也同样影响到三韩词人。如李齐贤在游历关中时留下《蝶恋花·汉武帝茂陵》,其上片云:

石室天坛封禅了。青鸟含书,细报长生道。宝鼎光沉仙掌倒。茂陵斜日空秋草。[4]28

词人在秋季黄昏,伫立一代雄主陵寝前,遥想武帝封禅、求长生的故事,幽古之思扑面而来。末句以“茂陵斜日”直写当地荒烟蔓草下深重的历史感。此情此景的营构,让人不由想起李白词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17]之写古帝陵,用秋季斜阳的时间轴增加历史感喟。二者之间相似度极高,可为其例。

可以说,“别是一家”的词,不同于三韩词人所熟悉的诗文,从词体形式到声调节奏,从遣词用句到修辞手法在考验着朝鲜半岛文人的汉语水平。朝鲜半岛词人多半属于“两班”贵族,高官词家所占比重甚大,汉文水平较高。他们一方面接受汉文写作传统进行创作,有意无意地袭用了中国地名入词之法。另一方面说,他们所处的社会在集体心理、关注焦点、知识构成等又对作品面貌有相当的影响,体现出自身特点。本文只是从一个较小的切口观察域外文人词作书写与中国文化的关系,从一个细微的角度考虑词在域外的流播与变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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