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开发对民族村落发展的多重影响:A村落居民生活的变迁与延续
2019-02-22更登磋
更登磋
(中山大学人类学系 广东广州 510275)
1986 年,在四川成都诞生了我国第一家农家乐——“徐家大院”,这标志着乡村旅游序幕的开启。[1]三十多年来,乡村旅游在中国大地上遍地开花,成为乡村振兴、精准脱贫的重要途径。《中国旅游发展报告2016》的数据显示:2015年全国乡村旅游共接待游客约20亿人次,旅游消费总规模达1万亿元。[2]在这样充满机遇的时代潮流中,地处青藏高原东缘的四川省松潘县漳腊地区上部部落也顺势发展起“乡村生态旅游”。然而,该部落既没有属于自己的旅游景点,也没有传统或现代的手工艺产品,更谈不上拥有注册登记的酒店、餐厅等,唯一凭借的资源是其拥有的区位优势,即地处著名旅游景区九寨沟与黄龙之间的必经道路沿线。这样的旅游开发对当地老百姓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笔者自1997年起,时常进入漳腊地区或走访或暂住,并于2013年寒暑假、2016年8月至2017年9月期间对该地区进行深入的人类学田野调查,揭示并总结了漳腊A村落近年来旅游开发的过程及发生的变化,并进一步讨论旅游开发对民族村落的意义和影响。
因国情不同,各国发展乡村旅游的模式各有千秋,夏林根等认为国外乡村旅游的发展模式可分为休闲观光型和务农参与型。乡村旅游主要包括农牧场、种植园为游客提供吃住,并让游客参与其农牧场与种植园的活动(世界旅游组织,1997)。国内乡村旅游主要分为民俗风情型、农场庄园型、景区依托型、度假休闲型、特色产业型、现代农村展示型和旅游小城镇型。[3]研究认为,乡村旅游将第一产业与第三产业有机融合,在改变乡村经济模式、增加农牧民收入、改善生活环境、提高农民生活质量、推动乡村生产力发展等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已经成为我国转变乡村经济发展方式,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和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新途径。[4]研究还认为,乡村旅游是实现农村可持续发展的一条有效途径,为农村经济持续增长增加新的动力;在不破坏当地的人文与生态环境的情况下,积极引导当地农民参与旅游活动,并使游客消费的绝大部分有利于当地居民,以促进乡村可持续发展。[5]城镇居民为了远离城市的喧哗和工作、生活压力,走到农区“吃农家饭、住农家屋、干农家活、享农家乐”[6]成为乡村旅游开发的新内容。但也要看到,旅游产业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产生正面影响,也会产生负面作用。[7]比如,随着旅游人数和旅游活动的增加,乡村文化氛围变淡了,乡村垃圾和噪声污染增加了。[8]在部分旅游目的地,一方面,外来投资商以较低的成本取得当地居民祖祖辈辈以智慧和节俭守护的景观,以及千百年生产生活中形成的民俗风情等旅游资源的开发权力,进而获得丰厚的经济回报。另一方面,当地人由于自身素质、权力资本和发展机遇等原因,只能靠出卖劳动力得到廉价报酬,难以分享因发展旅游所带来的利益,却要承受环境遭破坏、生活受干扰的负面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当地居民的利益,也导致旅游开发社会成本的上升。[9]
一、A村寨的旅游开发过程
A村寨位于213国道沿线,即九寨沟西线,是往返九寨沟与黄龙的必经之路。村寨地属松潘县海拔最高、田地最少、农产量最低、农作物品种(仅有青稞、胡豆、土豆和豌豆)最单一的地方之一。村民世代以半农半牧、外出经商等为生计方式。改革开放后,牧业生产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可向周边村寨出售畜产品,以获得可观的收入。
90 年代开始有外地老板到当地承包寺院,为游客提供参观、烧高香等活动。由于合同中未涉及功德箱中收入分配问题,经营中双方又未能达成协议,加之民众(信徒)认为此事玷污了寺院的神圣性而强烈反对等原因停止了该租赁活动。2012 年,原来承包寺院的老板再次与村两委对接,在乡党委政府和村两委会的积极引导扶持下,由部分农户成立了“XX 乡村生态旅游专业合作社”,打造乡村生态旅游、藏式家庭旅馆,实施旅游开发。
(一)家庭旅馆
A 村寨的房屋格局基本相同,坐北朝南,独家独院三层楼房,一楼后半部分(通常是北边)圈牛羊、马、猪等家畜;前半用于齐琅(khyim-nang即厨房、餐厅、客厅三合一)、粮仓、一两间卧室、通道、楼梯等,人、畜各占一半;二楼从北往南依次是:东北边为佛堂,西北边是齐琅(khyim-nang即厨房、餐厅、客厅三合一),紧挨着“齐琅”南面有一间储藏室和两间卧室,东面也是两三个卧室,中间大概有两米宽的走廊。占房屋三分之一略强的地方是露天阳台或阳光棚(一楼的房顶),西南面有通往一楼三楼的楼梯、卫生间,楼梯北面阳台西侧隔有一房间叫康琼(khang-chung即小房子),通常作为客房。三楼主要堆放杂物,如冬草、农具等。
旅游专业合作社成员户通过自筹和贷款形式筹集资金,每户投资20万元左右用于改建家庭旅馆。其中一半向银行贷款,政府担保并帮助承担利息的百分之五十;另一半自筹资金部分,多靠卖牛或借款。
经过改造,一楼只保留了齐琅部分,其余都改造成标准或接近标准的客房,带热水器、电视、电热毯、卫生间、喷头沐浴、WiFi 等。极个别人家二楼也改造出两三个房间并接有下水管道,但二楼的房间没有独立卫生间。其余空间用于主人家生活起居,每个家庭一、二楼各有一个齐囊,平时在一楼,逢年过节搬至二楼。
家庭旅馆的合同期为4年,房费有效计算时间为每年旅游旺季的200天,租赁范围内的所有客房纳入统一管理,房东不能私自接纳客源,一旦发现就会被开除合作社甚至村寨传统组织。即便是旅游淡季,房东家来亲戚需要入住也得先请示管理人员,经批准后方可使用。自2012 年8 月开始,房间合同价每间80元/天(含早餐);但第二年开始,入住率、房价就走向下滑状态,房费下降为70 元/天,扣除20 元早餐费和5 元电费,到农户手中仅每间45元/天;到2017 年每间30 元/天;2018 年空着;2019年每间低至20元/天。
经营分工:老板负责客源,房东负责打扫房间卫生,以及其他游客所需服务(合理范围内的),但禁止从事餐饮以外的交易。根据管理规定,如果房东被旅客投诉,前两次批评教育,第三次直接开除合作社及村集体组织。
家庭旅馆的服务多由女性承担,比如收拾房间等。因藏族洁净观认为男子打扫卫生间、床铺、尤其是女性或夫妻使用过的房屋会被污秽,导致男性失去福分、财运等神圣的东西。此外,人们也以男人是否参与此活动衡量该家的媳妇是否贤惠。女性早晚忙于入住退房以及其他服务,当与游客沟通有困难时,偶尔有个别家庭男性帮忙,或请邻里中汉语较好的妇女协助解决。
游客与房东之间不存在结账问题,所有费用老板与村两委对接。几年来合作社第一批成员户赚回本金,并有少量利润,之后加入的农户,有些靠家庭旅馆挣了几千元;有些虽然投入使用,但遇到旅游不景气没有收获;还有的刚改装好尚未投入运营。随着旅游团队趋于小型化、家庭化、自驾游形式,大团客源逐年缩减,持续增长的房间数与游客入住量供求失衡,导致家庭旅馆项目处于瘫痪状态。
2016 年末的村两委竞选,尽管前任村长落选,不再管理家庭旅馆之事,但他依然掌控购物店的经营权。2017 年4 月-5 月,村民与老板经过反复沟通,由前任村长出面与村民口头协定,从6月1日至9月30日,租赁村民们的家庭旅馆费用为每间房30元/天。但由于2017年8月8日九寨沟发生地震,导致2018年全年九寨沟旅游处于停滞状态,所有九环线的旅游业受到严重冲击。直到2019年,村寨有一名导游将个人联系到的游客带至本村,为村中愿意接待或关系好的户轮流安排入住,每间20元/天。
据多名管理人员、业内受访人士透露,家庭旅馆本来就不是老板的主攻和初衷,只是为了掩护购物店而做家庭旅馆,发展乡村生态旅游,目的是为购物店带来客源,使其利润最大化。虽然受地震影响,旅游收入大幅降低,但有女性受访者表示没关系,赚不赚钱房子改装好了,永远是自己的。以前家里来个客人时床位是一大难题,现在逢年过节来客人很方便。男性受访者多沉默不言,一些人认为旅游给我们带来了福利、安逸,但现在没有了,这也不是一两家人的事,整个九环线都这样,只有等待九寨沟恢复重建并投入营业。至于外出打工、恢复农牧生产,大家都觉得太难了,也没必要。
(二)藏银购物店
藏银购物店又称为乡村生态旅游开发经营项目,始于2012年,合同期4年。该项目在2013年10月1日前后经历了两种不同的销售模式:2013年10月前,老板让合作社在村寨合适的空地处修建一大型停车场,被占土地以每亩3000 元/年的租金支付于土地所属农户。但首先选中的位置,因土地使用年限问题未能达成协议而换置,从此该农户未能参与村里所有与旅游相关的活动。
老板从合作社成员户家里挑选出理想的房间,设为银器工艺品销售店。安装摄像头,安排一名从外地请来的讲解员,取藏族名字,着藏装,装扮成本村合作社人员进行推销,她们的月薪几万到十几万不等,取决于个人的销售额。
村民都称她们为“名嘴”,仰慕不已,她们在村民面前也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只有当旅游大巴来到村寨停车场,她们接待游客前往农户家中“参观”时,碰见男村民都叫“阿爸”、女村民叫“阿妈”。对游客说几句所谓的“藏语”:“藏族文化,银子对藏族人的健康养生,没有银子藏族将无法在高原生存”等等,带至各家银器销售店进行实物演示讲解、推销。
当她们带团入户“参观”时,禁止村民参与、靠近,严防村民家的来客,尤其是看似受过教育的来客,一定会让户主请客人出去在外等候,哪怕是自家儿女也一样,待游客参观购物结束后方可进门,笔者在调研中也时常被请出门。有村民私下说说:要不是为了几个钱,怎么能叫她们这样胡乱讲述藏族文化……
需要设多少个银器卖店,由老板在旁人推荐下在全村范围内动态增减。老板不直接面对村民,也不参与租金的分配,只按全村同一价将租金给村委代表。实际设有银器卖店的全额发放,每年2 万元,其余的扣2 千元作为村集体公款,其中的一些做法为村民间产生矛盾埋下了隐患。
因高原气候寒冷,当讲解员带游客到实际设有银器店的农户时,销售前需要生火取暖,每月生火费500-800元不等,根据客量和讲解员登记情况随时波动。另外,与国家或地方旅游质监部门监督松紧也有一定关系。
二、转变:A村寨的危机与“机遇”
2013 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旅游法》有关规定,不允许在民宅、客房销售旅游产品。所以自2013 年10 月1 日起,整个松潘县境内的购物店都被强制关闭,而A村将原分设在农户家中的所有银器购物店,整合成一个大的卖场,设在CZ 仓院落内。为减少旅游质监部门对购物店的严格监管,特意增加了舞蹈表演,雇佣全村(40 户)每户一名妇女,在卖场门口升起篝火,进行锅庄表演。时任管
理人员讲:“当时松潘全县的购物店都被强制关闭了,我们的就因为有到农户家参观、藏族文化展览以及舞蹈表演等因素,没有犯法(新旅游法)而没被关门。”①SPLW,男,五十多岁,为当时的村委书记。这就是如今旅游季节九黄线上村村表演舞蹈的缘由。旅游大巴驶入停车场后,立刻由讲解员们(装扮成本地村民)接过团队,先带到农户家,进入民俗文化“参观”环节,完了再带到银器卖场并鼓动游客购物。
跳舞时间为每天早晨八点至中午一两点旅游车接待结束为止,每人每天有50 元的工资。前三年全村每户每天有一个妇女全程参与,从第四年开始挑选了一部分人全程参与,其余部分按普努②普努,是一种民间组织。单位分组,每半个月轮换一个普努。然而,被轮换者心存不满,认为只能跳舞半个月,而另外半个月无事可做,不仅少挣钱而且浪费了夏季的好时光;另一方面,认为村寨集体之事,凭什么有些人可以天天参与,而一些人被限制?这些问题也是村民间产生矛盾的原因。“8.8”地震后,有人表示,旅游这个东西全部关掉好,免得利益不公平而导致矛盾重重,祖祖辈辈都不是靠旅游生活,日子同样过得幸福,虽然劳累一些,可是大家团结、和谐、淳朴、互助,旅游是种祸害。不过多数人还是喜欢并乐于目前的状态,认为比过去轻松、幸福,不用下地种田、上山放牧。
村寨中未参加合作社、经营家庭旅馆的受访者认为,矛盾主要与时任村长关系不和有关。原因有竞选村长、村支书发生矛盾;因占用耕地时观念不同而发生纠纷;村集体投资时分红不均而产生矛盾等。他们继续传统生产方式,农闲时老少在家,其余成员外出打工或经商,或者家庭男性成员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女人跟随村寨参与旅游活动。对于他们而言,旅游收入只是锦上添花,没了也不影响家庭正常生活。
生态旅游开发以来,“8.8”地震前参与旅游开发户的男人们,每年冬天都到成都、海南、昆明等地旅游避寒。地震后很多人就没有能力再去避寒了,唯有村委和没参加旅游开发的家庭还能继续举家迁往成都避寒、疗养。如CZ 仓,于2017、2018年冬季全家外出疗养避寒,在成都、都江堰等地游玩了一个多月。拥有牛群的家庭,即使不外出游玩、避寒,也表露出一丝高调与满满的自信(认为山上有牛,包里的钱虽然没有富人多但也不必靠人,能够自力更生,旅游那个东西自始至终也跟自己没有关系),对未来的生产生活充满了希望。
(一)生产方式转型
自2013年10月起,购物店须雇本村妇女们(每户一个名额)进行锅庄表演。而男性村民参与旅游业者仅限于停车场所需的两名保安和管理妇女们跳舞的两名保安,两个卫生员(经营时每人每月工资2300 元),此外,别无需求。老板从内地带有员工一百多人,即使需要新招人,老板也从其他地方聘请。近年来该环线所有购物店老板联合约定,除上述表演者与保安、卫生员外,购物店禁止雇用本地人。从而无法实现“农民是乡村旅游的参与主体”[10]的旅游目的地发展新思路。
尽管男性村民无旅游参与权,但大量的村民纷纷放弃了农业生产。别说让游客“干农家活、享农家乐”[11],农民也不愿意干农活了。春耕与秋收时间是银器购物店的旺季,锅庄表演不可停止。另一方面在这两个农忙季中没有女性参与,觉得无从下手(男人耕地时没人撒种子等),有一定劳动能力的孩子们或在学校接受教育,或外出打工。60 岁以上的老人们即使有劳动能力,但让其参与劳动而女主人不参与则会受到旁人的舆论谴责。有的老人有劳动能力,有可能还需照顾小孩,男人们则习惯性地在茶馆里,在妇女们忙于表演时,适当照顾小孩。大家越来越远离了农业生产。
田地荒废后,有本县或邻县人来租赁土地种莴笋等蔬菜,于是大家将能租的土地租给“莴笋老板”①根据当地人的叫法纪录。,租金根据地势肥薄每亩地一年从300 元到900元不等。但是2016年由于市场供过于求而“莴笋老板”亏损惨重,导致2017 年地租每亩地降至150`500 元不等。2018、2019 年九寨沟未能恢复运营。莴笋老板骤减,游客也少了,于是部分农户开始在相对肥沃的土地里种些青稞、土豆,以备来年的食物。成群的野猪是农作物最大的敌人,但谁也不去捕杀,任其撒野。
旅游开发初的两三年里,旅游、地租的收入较稳定,在外做买卖的男性纷纷返乡。据统计原来百分之八十的家庭男性成员都外出做买卖,甚至有些家庭有两三个男人在外地经商。随着旅游业的兴起,越来越多的男人返回家,在松潘县外做生意的还不到10 人。男人在家主要参加一些婚丧嫁娶、宗教仪式,或者周末接送孩子等,其余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茶馆里。这样舒适的生活方式,逐渐被在牧场长年跟着牛群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所效仿。百分之六十以上家庭的牛群已卖,剩下的家庭只有极个别人夏季住牧场放牧,其余时间与其他家庭一样将牛群畅放在牧场,牧人回到家住,过几天根据牛群会转向的位置,或骑马,或骑摩托车或开车到有路的地方徒步上山,把牛群赶到理想的位置,再回家继续到茶馆享受生活。与此同时,女人们上午跳舞,下午收拾客房,或做一些针线活、种一青稞、土豆和蔬菜,打理房前屋后等。男人仅在用拖拉机耕地、运柴火或打粮食时搭搭手,其余的事一概不管。
(二)旅游市场整治、生活方式转变
随着国家对乡村旅游市场的进一步完善与规范,A村寨旅游业随时面临关闭,尤其是201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旅游法》实施以来。有导游、司机认为他们遇到了“困境”,准备或已经改行。[12]村民在旅游开放时,除了跳舞的妇女、保安和环卫员,并没有深入参与旅游发展。在铺天盖地的投诉和旅游质监、记者暗访中,村民既不会去透露信息,也无力为老板提供帮助。于是老板想出“绝招”,当发现旅游质监要来时(他们总会事先得到消息),立刻更换村寨的牌子,导致质监部门找不到投诉者所提供信息中的村寨名而罢休。
村寨旅游只在出现更高级的督查时才暂停,如央视《消费主张》栏目接到很多游客“九寨黄龙旅游线路,旅游变成了购物游,而且商品质次价高”的投诉,2016 年9 月,《消费主张》栏目记者体验了九寨沟黄龙旅游团,三天行程五次购物的旅游套路曝光后,这里所有村寨的旅游活动均被停业。有些老板被执法部门带走,有的带领员工一夜间撤离。村民们这一年的租金也化为乌有,这与市场秩序整顿和中间既得利益者皆有关系。自2016 年11 月起,阿坝州针对旅游市场中的购物市场开展了为期5个月的集中整治。但风头一过,老板又带着所有员工,来到村寨继续银器经营,直到下次被曝光撤离。如2017 年开春时又一村寨被曝光,这次有些村寨只关闭了十几天,有些停了一个多月后陆续进入经营期。2017年5月5日,阿坝州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在马尔康召开新闻发布会,就近期央视关于“不合理低价游”报道,反映出的四川省阿坝州九环线旅游市场问题的相关情况和处置工作进行通报,并正式发布《阿坝州旅游市场综合监管实施意见》,于当日正式施行,其中明确提出在6月15日前取消全州旅游定点购物,不合理低价游禁入。[13]
当2017年“8.8”九寨沟地震后,九环线购物店停业,整个川西北所有与旅游相关行业均处于停滞,甚至“窒息”状态。不仅在四川,在邻省的道路上都能明显感觉到车流量大为减少。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男人多无动于衷,女人纷纷扛起锄头,上山采集各种山药材以补贴家庭开支,甚至为了节省路途时间,三五成群,背上盘缠,夜间住在野外树根下,几天才往返一次。丈夫、子女有工作或经商的妇女们按时参加表演,偶尔参与采集活动。其余的人不仅上山、下地,还有的开始做微商。村寨周边有很多菌类可以采集出售,但村民捡菌子只是自家享用或送人,很少出售,只有假期时有学生会捡来卖给游客。直到2019年秋末,他们才意识到捡菌子比采药材还要来钱快,且不那么劳累。可是发现较晚,大概捡了一周左右,开始降霜,菌类均被霜“打死”了。
近两年来,村寨只有一名男性村民跟随妇女们上山采药。家里有牛的男性村民,休闲娱乐与管理牛群两不误,时而用摩托车到山脚下接送妻子,自己依然不去采药,即便如此,部分妇女认为这样的男人已够体贴。能者继续在外谋生,多数男性村民除了必须参与的集体劳动外,依旧“坚守”茶馆,甚至有人时不时向他的女人要点茶钱。
(三)两难困境
村民们原本以为即使没有旅游业收入,牛群是他们靠得住的生存后盾,既可以卖钱也可以作为食物来源。但是当养牛户减少时,养牛的难度也随之增加了。社会提倡禁止杀生保护野生动物后,山上狼群泛滥,有的养牛户诉苦:家里每年死于狼嘴里的牛不少于几十头(以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小牛为主);另外,偷牛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2017 年冬季,养牛户损失掺重。当养牛者处于少数时,牛群不完全属于主人己有,而是狼、小偷和主人共享的东西。当左邻右舍都因为没有牛群也没有了旅游陷于困境中时,一个常年放牛者道出心声:还是想把牛群卖了,钱可以存在银行里慢慢花,牛放在山上不安全。当人处于经济危机,徘徊在温饱线时宗教也失去他的约束力。
村民想挽回农牧业,但这需要面对的挑战更多,村中有一定基础的家庭为了面子而暂不考虑重返农业,力争外出谋求出路。另一部分人即使不顾脸面也缺乏能力,想从牧没有购买力;想从农,但因连续五六年种植莴笋而过度使用农药,土地肥力减弱,况且库存四年以上的青稞种子已不具有生长力,若种植莴笋又不懂技术,更没有销售渠道。没有旅游,销路也成问题,因为产品必须运到成都等地才能低价销售。如果种胡豆、土豆,又由于野猪的侵扰而时常被毁坏,只有几家在用石头垒砌的院落中种植土豆才勉强有收成。另有一家老人,种植土豆,从种植到收获期间,在土豆地四处放置四个念经的扩音器,白天充电,晚上播放,以防止野猪入侵。但这些方法不具有复制性,无法在所有田地里实施。
有些人家还有四五年前的青稞库存用于磨糌粑,而米、面历来都是靠买,现在也不例外。过去人们有上万斤的存粮,自放弃农业后,已趋于依靠市场供给,现在没有收入后,温饱、生存是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实际问题。
村民无法独立支撑旅游这个行业,九寨沟景区没有开放前,游客也没有必要来这里。2019年9月27 日(世界旅游日)起,九寨沟部分景观恢复对外开放。虽然九寨沟开放了,离开外地老板,村民根本没有办法将游客请到村寨来,不管住宿还是购物,他们都缺乏专业的旅游市场知识。另一方面,改造的客房多在一楼,随着时间的推移设施老化,室内长时间不住人,潮湿发霉。2017 年就有很多房间已经有很大的霉臭味,下水管道堵塞、爆裂等一系列问题频频出现。8年前房间刚装修时,一间房80 元/天(含早餐),待九寨沟灾后重建而旅游开发后还能租出多少价格,可想而知。
村寨中个别外出经商的家庭,自始至终没有回来完全依靠旅游收入而吃饭,既没有过“暴利”也不至于在此次危机中处于两难状态。时任村委没有任何问题,大部分农户仅有的资金用于改造房屋,尚未赚回,甚至还有一部分人负债累累,更不用说有启动资金。外出无非就是靠体力获取劳薪,脱离农业已经数年,再想捡回来并跟上步伐并非易事。当地的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战略应多关注原本贫困和致富路上返贫的人群,引导和帮助大家走出困境。
结语
长久生活于封闭藏族村落的村民既缺乏物质财富,更缺乏对市场活动规则和投资风险的认知与防范,缺乏对新生旅游产业的认知和反应,也缺乏对非农牧生活的知识和适应能力,如果旅游开发的同时不重视加强对村民的防风险引导和教育,后果不堪设想。从生存角度来说:他们放弃了农业、牧业和外出经商,又没能参与旅游业,仅仅依靠投资者所付的租金来维持生活。前几年,家里尚有储存的粮食、肉食以及乳制品等,用所得租金添加一些日用品即可。可是等消耗完储存的东西,又没有农牧产品增加时,全靠购买食物维系生活,若碰上自然灾害或旅游市场不稳定,断了原有的经济来源,又未能找到新的出路,就会陷于生存与发展困境。村民处于两难的境地,人心浮躁,对人情社会抱怀疑态度。当人处于温饱线边缘时,偷窃、抢、骗等不良行为也将随之发生,不利于社会和谐稳定。
从族际印象、族群关系看:这种旅游购物活动把商业利益关系依附在民族关系上,给“汉藏”(藏族通常将游客都称为“汉族”,游客也将所有购物店里的雇员认为是“藏族”)关系造成不良影响,游客认为“藏族”敲诈欺骗他们购物,而且商品质次价高。在网上以九寨环线任意一个村寨名或“九寨沟旅游购物”等关键词进行搜索,会出现一连串的贴吧,以提醒人们不要在此上当受骗。其实真正的当地人是无辜的,他们根本没有与游客交流接触的机会,却背上了骗子的“恶名”。当村民拿不到租金时,对老板和讲解员等产生了不满,他们也憎恨有关藏文化的不实宣传。这些仅仅是少数既得利益者的行为,大多游客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很多游客在购物店被宰的钱数,可能超过了一个农户一年的旅游收入。
随着九寨沟景区的关闭,这种打着开发“乡村生态旅游”的牌子,搞购物店模式的不良商业活动已转向西藏、青海、云南等其他藏区的旅游环线以及各大景区。相关部门应提高警惕,规范、教育和引导开发商与当地居民进行正当旅游开发,杜绝少数既得利益集团伤害居民、伤害民族感情的事件。教育居民在开发旅游业的同时也应适当保持部分传统生产方式,发展多元化生计模式,以免陷入两难境地。上述乡村旅游开发虽然在短时间内使民族地区脱贫致富、走向现代化,但是具体情况和长远后果仍需要认真研究、论证。旅游开发有多种方式,其影响也比较复杂。缺乏当地人参与的旅游开发对民族村落究竟是好是坏,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