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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敦煌西域文献 钩沉民族历史脉络
——访西南民族大学杨铭先生

2019-02-22贡保扎西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藏文吐蕃西域

贡保扎西

(西南民族大学藏学学院 四川成都 610041)

杨铭,本名杨明,男,1952 年生,重庆江津人。1965年进入重庆歌乐山中学读初中。1971年到四川云阳县龙角区太平公社当知青。1972年底回城,在重庆市煤建石油公司下属企业当钳工。1979 年考入重庆师范学院政史系,攻读历史学专业。1983年考入西北大学,师从周伟洲、王宗维两位导师,攻读中国民族史专业西北民族关系史方向硕士学位。其间,曾到中央民族大学进修藏文,学位论文题为《唐代吐蕃对河陇地区的统治》。1986年毕业后,到重庆市博物馆工作,1989 年任古史部(考古部)主任,1995年任重庆市博物馆副馆长。1998年调入重庆市文化局,先后担任博物馆处、文物处处长。2003年9 月,作为引进人才调入西南民族大学工作。2008 年被陕西师范大学西北民族研究中心聘为兼职教授,2009 年增列为该校中国少数民族史专业“藏学”方向博士生导师。2011年增列为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中国少数民族史专业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四川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四川省技术与学术带头人。

主要著作有《氐族史》[1]《吐蕃统治敦煌西域研究》[2]《唐代吐蕃与西域诸族关系研究》[3]《吐蕃统治敦煌与吐蕃文书研究》[4]《唐代吐蕃与西北民族关系史研究》[5]《汉藏文献与西陲古族》[6]《国外敦煌学藏学研究——翻译与评述》[7]《英国收藏新疆出土古藏文写本文书选译》[8]《英国收藏新疆出土古藏文文献叙录》[9]《英国收藏敦煌古藏文文书选译》[10]《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11]《敦煌西域出土的古藏文契约文书》[12]等。在《历史研究》《民族研究》《敦煌研究》《敦煌学辑刊》《西域研究》《中国藏学》《中国边疆史地研究》等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百余篇,内容涉及吐蕃统治敦煌西域、吐蕃与周边民族关系、敦煌西域古藏文文书、氐羌研究、巴蜀研究等多个方面。

由于杨铭先生的著作、论文等在学术界有较大影响,被广泛引用。因此,我们专门就其学术生涯、研究领域、主要成就,以及对相关问题的看法和相关研究的展望等方面,对杨铭先生进行了采访。

笔者:杨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您申报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相关民族、人物事件研究及分年分类辑注”目前进展情况如何?

杨铭先生:我在2017年申请了一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题目是“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相关民族、人物事件研究及分年分类辑注”。这个课题已于2018年3月召开了开题报告会,初步设计的5个子课题分别由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敦煌研究院和南京师范大学等单位的学者承担。其中,我自己也承担了一个子课题,暂定名“《新唐书·吐蕃传》补证——以敦煌西域吐蕃历史文献为中心”。同时,我与贡保扎西教授还共同承担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的子课题,名称是“丝绸之路出土各族契约文献整理及其与汉文契约的比较研究——吐蕃文契约”,现已完成初稿,等待汇集、结题。

笔者: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您是怎样确定您的研究范围和领域的?

杨铭先生:自从攻读硕士学位以来,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唐代吐蕃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史上,所有的研究都是以此为中心展开的。具体说来,我引用敦煌西域出土的古藏文文献,结合相关的汉文文献和其他语种的文献,研究唐代吐蕃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史,重点关注这种关系对双方的社会和文化带来了什么影响。所以说,我研究的这个领域与我的硕士专业背景有关,仍然未出中国少数民族史专业西北民族关系史方向这个大范围。

然而,从2012年《唐代吐蕃与西北民族关系史》出版,并成功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英藏吐蕃文献编目与文书译注》以来,我的研究有了一些变化,重心逐渐转移到对英藏敦煌西域古藏文文书的编目、整理与汉译方面。当然这个转变单靠我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而是在我与多名藏族学者合作以后才逐步实现的。上述研究成果中属于合编、合译的部分就是我与本校老师索南才让、贡保扎西、胡静(尼玛玉珍)、杨公卫(尼玛扎西)等合作的成果,借此机会也向他(她)们表示谢意!

笔者:杨老师,您是怎样走进民族史这一研究领域的?当初您是怎样学习和研读文献资料的?

杨铭先生:1977 年恢复高考,由于我没有完整的中学学习阶段,所以在连续参加三届考试之后,1979年我才考入重庆师范学院政史系,攻读历史学专业。由于当时我已经年满27岁,在班上算老大哥级别,因此我当时就思考,要在历史这一学科中选择一个专业作为主攻方向。选择什么方向呢?当时的校园里有一个报刊专栏,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光明日报》的“史学”版,那个时候刚好国内史学界在呼吁重视中国民族史的研究,尤其是民族关系史的研究,于是我下定决心研究中国民族史。怎样入门呢?那时候没有什么检索系统,更说不上用电脑,所有的文献都得自己去查找,自己去读,看到有用的资料就抄在卡片上。就这样,从大二开始,包括寒暑假,我都泡在学校和市里的图书馆,借阅书籍,抄写笔记。

当时我的阅读大致可以分为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二十四史中“前四史”,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中的少数民族传记;二是近人有关中国民族史的论著。阅读中,我写下了十余万字的资料卡片,其中比较集中的是先秦、秦汉到三国的民族关系史的内容。记得当时自己对羌族史很感兴趣,于是就把《后汉书》中的“西羌传”全文抄下来,并作了地名索引,准备今后继续研究,可惜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列上日程。

那时,我还利用一切机会向校内外的专家请教。记得我当时给南开大学的王玉哲先生写过信,王先生回了信,说民族史研究大有前途,鼓励我从事相关的研究。我又专程到北碚,登门向西南师范学院的邓子琴先生请教,同时还向给我们上课的重庆市博物馆的董其祥先生请教。在诸位先生的鼓励下,我开始尝试撰写文章,写出了《秦汉时期的羌、汉关系》《论孙中山的民族意识》等初稿,这些稿件到本世纪以后,才逐步修订发表的。

笔者:您说研究中国民族史的轨迹是,先氐羌,继而吐蕃,然后是巴蜀,请对此作一详细的介绍。

杨铭先生:我之所以这样说,如前所述,是由于我本科期间首先关注的是羌族、氐族,研究生时主攻吐蕃对河陇的统治,之后在博物馆、文化局工作,当然要关注地方历史和文化,这是自己工作、学习环境的变化使之然,并不是一条研究民族史的必然路径。但从中似乎可以悟出一点道理,就是只要你掌握了史学研究的方法和文献,只要肯坐下来花功夫,就一定能够有所成就。

当然自读研以来,我的研究主线一直在于唐代吐蕃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史,以及敦煌西域出土的古藏文社会历史文书,这两者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前者的研究需要后者提供史料支撑,后者可以不断为前者提出新的挑战和课题。从具体内容来看,我的研究在于深入地考述了吐蕃统治敦煌及西域时期的军政机构,统治胡、汉诸族的政治和经济政策。同时,深入研究了吐蕃与西域诸族的关系,包括吐蕃与青藏高原诸民族、天山南北诸族、河西走廊诸族的关系,吐蕃与这些民族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交流和相互影响。

笔者:据说,您师从周伟洲和王宗维,师承马长寿先生以来的勤奋加严谨的学风。那么,能具体谈谈您在这个师承关系中所受到的影响以及在民族研究中体现出来的结果吗?

杨铭先生:众所周知,从马长寿先生到我的业师周伟洲均是著作等身的史学大家。马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在四川藏区和彝区作民族社会调查,取得了很多成果,这里就不具体说了。1952年全国院系和专业调整后,他主动申请从复旦大学调到西北大学工作,在高校取消社会学、民族学系科的情况下,在历史学的框架内继续从事民族研究,撰写并出版了《突厥人和突厥汗国》《南诏国内的部族组成和奴隶制度》《北狄与匈奴》《乌桓与鲜卑》《氐与羌》《从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关中部族》等著作,在民族史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周伟洲先生是马先生的民族史硕士生,后来居上,作品更多,他早年撰写的著作有马长寿先生的遗风,如《敕勒与柔然》《南凉与西素》《汉赵国史》《吐谷浑史》《唐代党项》等。后来,研究领域逐渐扩展,出版了《长安与南海诸国》《西北民族史研究》《陕西通史·民族卷》《中国中世西北民族关系研究》《边疆民族历史与文物考论》《英国俄国与中国西藏》《新出土有关中古胡族文物研究》等综合性著作。

我虽不才,但也勤奋好学,自研究生毕业以来发表的论文、出版的论著数量也不少,从这一点上来说貌似有马先生、周先生“著作等身”的特点。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外在的形式,真正推动我的动力是自攻读硕士学位以来,我一直力图学习和继承自马长寿先生到周伟洲先生那种博学加严谨的史学研究方法,譬如马先生结合民族学调查、考古发现来研究中国民族史的方法,周先生结合考古、文物研究中古民族史乃至近代中外关系史、民国西藏史的方法,这些都给了我多角度、多方法研究唐代吐蕃史以重要的启示。

笔者:我们知道,您研究的重点之一是吐蕃统治时期敦煌的历史文化,并对敦煌西域所出的吐蕃社会历史文书作了深入的考证。与其他学者相比,您从事这些研究有何心得呢?

杨铭先生:因为我是一个汉族学者,而且我的起步是传统的史学研究方法,譬如我在大学本科时,就先读唐人刘知己的《史通》、清人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当代学者张舜徽的《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王树民的《史部要籍解题》等,然后研读《诗经》《尚书》《左传》《战国策》乃至《文选》等介于文学与史学之间的古典作品,以及二十四史中的少数民族传记等。因此,可以说我对汉文文献是比较熟悉的,加上我在研究生阶段的民族史、民族学以及民族理论方面的训练,在撰写硕士论文时集中收集和阅读了出自敦煌和新疆的吐蕃文书和汉文文书,在这样的基础上来研究吐蕃进出敦煌西域的历史,研究吐蕃与西北民族的关系,就比只从藏文文献研究吐蕃史,或仅从汉文文献研究西北民族史,具有更宽阔的视野和掌握多语种文献的优势。

这里举一个有关地名“马圈”的例子。在一件被编为Ch.87.xiii的敦煌古藏文文书《孺人致沙州僧统书》中有一个藏文地名rta-zor,因为托马斯不知道它能够对译汉文的什么地名,所以就没有翻译,直接用的转写。由于我读过高嵩的《敦煌唐人诗集残卷考释》(宁夏人民出版1982年版,第1页),里面有一首被吐蕃往青海押解的唐人写的诗,题名《冬出敦煌郡入退浑国朝发马圈之说》,开头说“西行过马圈,北望近阳关”。很明显这个“马圈”就在敦煌的南面,是当时从敦煌南下经当金山口去青海的必经之地,与《孺人致沙州僧统书》中“大尚论(zhang lon chen po)的驻地马圈(rta zor)”相符。因此,我们在翻译托马斯的《有关西域的古藏文文献与文书》时,便把rta-zor翻译成“马圈”,这样就和汉文记载的地名对应起来了。这样的例子很多,究其原因,是因为敦煌古藏文文书必然要反映当时当地的地理和历史内容,如果你对汉、藏文献都有一定的掌握,就能把它们对应起来,反之则不能。

笔者:请您谈谈您研究吐蕃统治敦煌西域的情况和心得。

杨铭先生:我在这方面的主要成果是《吐蕃统治敦煌西域研究》,原名为《吐蕃统治敦煌研究》,是饶宗颐主编“香港敦煌吐鲁番研究中心丛刊”之七,1997年由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2014年,作为余太山、李锦绣主编“欧亚备要”丛书之一,商务印书馆再版。我想此书能够再版,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是该书出版于上世纪末的台湾,印量较少而不易获得,大陆的一些学者或图书馆至今尚未得以入藏;二来自认为此书的研究内容,在当时的学术界大概也算得上是有初创之功的,至今仍有参考价值。

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 年),“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从河、陇各地抽调了大批驻军,此时吐蕃军队乘虚而入,于广德元年(763 年)前后占领唐陇右诸州;到贞元七年(791年),又攻占了唐河西数州之地及四镇之一的于阗。若从公元8世纪中叶吐蕃进据陇右算起,到唐宣宗大中二年(848 年)张议潮起事,推翻吐蕃在敦煌及河陇的统治时止,吐蕃统治这一地区近百年之久。吐蕃攻占这一广大地区后,是如何进行统治的呢?这个问题不论是从民族关系史,还是从隋唐史的研究来看,都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譬如:吐蕃在河陇地区设置了什么样的军政机构?吐蕃时期敦煌的部落及土地制度如何?吐蕃是怎样统治鄯善、于阗的?吐蕃与吐谷浑、突厥、回鹘的关系等等,均需要作进一步的探讨。

我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着力在吐蕃史与敦煌史、西北民族史的相关领域上下功夫,利用敦煌古藏文文书近年来不断影印出版、国内外藏学界研究成果不断问世的有利条件,对吐蕃统治河陇及西域这一重要历史阶段,作了全方位的研究。著名学者饶宗颐在为拙著《吐蕃统治敦煌研究》作序时就说:“杨铭先生以蜀人而留心藏事,频年纂辑,绩学忘疲。既致力于《大事记年》,尚论吐蕃与突厥之关系;取婼羌古戌堡简册,钩索地名,穷其原委。复与周伟洲先生合作,研究《吐谷浑纪年》残卷,解谬辨疑,抉发尤多。可谓覃思精通,妙达神恉者矣。”至少可以说,饶宗颐先生对笔者的频年笔耕不辍,精心钩沉,相关成果至少对读者有所启发,给予了肯定。

2009年,日本学者武内绍人在《东洋史研究》第67期第4号上发表《古代チベット文献研究の现阶段》一文,提出了国际藏学界研究古藏文文献的三个时期:第一期是从20世纪初叶到20世纪中叶;第二期是从20世纪中叶到后半叶;第三期是从20世纪后半叶到现在。其中,第三期的特点是以研究古藏文文献为出发点,进而结合其他文献研究吐蕃统治敦煌西域的历史问题,其中活跃于这个时期的东方学者有“今枝由郎、武内绍人、杨铭等人”。虽然我自己知道与国内外活跃于学术第一线的学者尚有不小的差距,但武内绍人的这篇学术评论文章,至少反映了笔者在相关领域内发表的一些成果,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的关注。

笔者:在您的研究中,吐蕃与其他民族的关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能否从早期的文化交往来谈一谈吐蕃与其他民族的互动关系?

杨铭先生:说到吐蕃与其他民族在物质和文化等方面的互动,在《唐代吐蕃与西域诸族关系研究》和《唐代吐蕃与西北民族关系史研究》这两部著作中我设置了一些有关的章节,如“吐蕃与西域诸族的制度交流”,考证了吐蕃的万户制度是源于吐谷浑的,或者说是通过吐谷浑传入吐蕃的。同时,也讨论了吐蕃与突厥的交往。《贤者喜宴》说,吐蕃在建立各项制度时,从北方的霍尔和回纥取得了法律及事业的楷模。这里的霍尔和回纥指的就是回纥和突厥,有学者认为,松赞干布时将吐蕃全境的行政区域划分为五个茹,每个茹又分为二个支茹,设茹本(军事长官)二人,这种设置与突厥的官制十分相似,应是借鉴突厥而形成的,这一点我也赞同。

之所以说赞同,不仅仅是基于汉、藏文献的记载,还在于经过这么多年来的研究,我逐渐认识到吐蕃的发展具有一些自身的特点。也就是说,吐蕃作为一个古代政权也好,民族也罢,一方面受中原汉文化的吸引向东面扩张,同时由于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又活跃在中亚广阔的舞台上,与突厥、回纥、粟特等有着密切的交往,因而在其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笔者:请您简要介绍一下整理、翻译敦煌西域出土古藏文文献的情况。

杨铭先生:这方面主要有《英国收藏敦煌古藏文文书选译》(民族出版社,2018年)、《英国收藏新疆出土古藏文写本文书选译》(新疆人民出版社,2014 年)和《英国收藏新疆出土古藏文文献叙录》(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年)三部著作,是我与其他老师一起完成的。

《英国收藏敦煌古藏文文书选译》选编了出自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现藏于英国国家图书馆的57件古藏文文书,其中包括托马斯在《有关西域的藏文文献和文书》第二卷中译注的37件,近年来新近刊布的古藏文写本20件,系对照原文图片和藏文拉丁字母转写,参考已有相关研究和翻译从藏文原文译出的。相信这是向读者提供的一个较好的英藏敦煌古藏文文书读本。

《英国收藏新疆出土古藏文写本文书选译》,从武内绍人编著的《英国图书馆藏斯坦因收集品中的新疆出土古藏文写本》一书中挑选出近300个号的写本进行翻译,并对每一件写本进行了初步的定名。这些较有价值的藏文写本的翻译、出版,为有志于研究敦煌、新疆出土古藏文文献的学者,提供了一个可以参考的、进一步研究的藏汉对照文本。

《英国收藏新疆出土古藏文文献叙录》对出自新疆、现藏于英国的700余件古藏文文献进行了编目,本书与王尧先生主编的《法藏敦煌藏文文献解题目录》相配合,为研究唐代吐蕃史、敦煌学、西北民族史的学者提供了一个基本目录,为他们进一步研究、释读敦煌西域古藏文文献提供了方便。

要说研究心得,这里可以简单说两点:首先,虽然这是基础文献的整理与翻译,但十分重要,没有这样的基础就说不上研究;其次,这些内容都是英国方面的,因为法国收藏的古藏文文书,王尧、陈践等先生做得比较多,很系统了,我有意去做英国收藏的,这在研究方法上叫发现“冷门”;第三,这三本书都是我与藏族老师合作编著出来的,藏族学者有他们的语言优势,我有西北民族史研究的基础,没有这两个条件就不可能做好这件事情,所以寻找有实力有优势的学者合作,可以做成很多个人无法完成的事情。

笔者:为什么您的成果中研究古代人物、地名、部落或族名的内容较多?

杨铭先生:我自认为比较擅长对古代少数民族人物、地名、部落或族名的考证和研究,当然也主要反映在吐蕃、氐羌和其他西北诸族中,如敦煌古藏文文献中的“弥不弄羌”(vbrom kang)、“粟特”(sog po)、“南山”(Lho bal)、“通颊”(thong rgya)等民族或部落名称,“苏论”(su blon)等职官,羊同国的地望,吐蕃简牍中所见的西域地名,以及吐蕃迎请金城公主遣使人物等。这些民族、人物和地望的考证,对研究吐蕃及西北诸族的社会和历史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我之所以对考证古代少数民族人物、地名、部落或族名有兴趣,主要是受研究对象的有关文献记载较为零散、需要悉心梳理所决定的,同时也与自己阅读专业书籍时所受到的影响有关。记得在西北大学学习时,读到一本苏联学者弗拉基米尔佐夫撰写、刘荣俊翻译的《蒙古社会制度史》,该书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是逐个考证蒙古诸部的由来,其部落之多,源流之复杂,作者梳理之清晰、分析之透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再加上从马长寿先生到业师王宗维、周伟洲的著作中,也多见这样的内容,因此在我后来的研究中,碰到类似氐羌、吐蕃等古代民族时,由于其早期也是以部落形态出现的,所以就模仿前辈学者的方法进行考证。这样一来,在我发表的文章中读者可以见到很多都是以“某某考”为题的,譬如《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大事记年〉所记吐蕃与突厥关系考实》[13]《吐蕃时期敦煌部落设置考》[14]《通颊考》[15]《吐蕃迎金城公主遣使考》[16]《巴人源出东夷考》[17]《“弥不弄羌”考》[18]《唐代吐蕃与于阗的交通路线考》[19]《有关吐蕃“九大尚论”的若干问题》[20]。

日本学者森安孝夫在其近作《丝路、游牧民族与唐帝国》[21]中,把历史相关论著分为三个范畴,即:“理科类历史学”“文科类历史学”“历史小说”。其中,“理科类历史学”是基于原始史料展开的精密推论,经得起他人检验,也就是说符合理科追求的“重现实验”的学术论著;而那种在合理科学框架下为了填补空白,用必要的“推论”来衔接历史故事的属于“文科类历史学”;至于天马行空、无限扩张想象的文学创作自然属于“历史小说”之类。对照这三个范畴,我自认为拙著更接近“理科类历史学”的风格,当然拙著的推论是否达到了“精密”的层度,这需要他人或后人评说。

笔者:敦煌西域出土契约文书研究有哪些成果?

杨铭先生:有关敦煌西域出土古藏文契约文书的研究,先期我与杨公卫博士合作,翻译了日本学者武内绍人的《敦煌西域古藏文契约文书》,2016年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后来,又与贡保扎西教授一起完成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子课题“丝绸之路出土各族契约文献整理及其与汉文契约的比较研究——吐蕃文契约”,编成《吐蕃文契约卷》,等待结题。后面这本书以武内绍人《敦煌西域古藏文契约文书》为参考,从敦煌西域出土的古藏文文献中筛选了百余篇契约文书(包括写本和简牍),进行了解题、翻译和注解,并附以原件图片、藏文原文和拉丁字母转写,相信该成果出版后会成为相关研究者经常引用的资料书。

另外,我还与贡保扎西教授合作,撰写了数篇有关古藏文契约文书的文章,分别在学术期刊或相关研讨会上发表,计有:《Or.8210/S.2228系列古藏文文书研究》(《敦煌研究》2016:5)、《丝绸之路沿线所出古藏文契约文书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7:7.)、《P.t.1297 系列契约文书及相关问题研究》(《丝绸之路出土契约文献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华书局2018 年)、《两件敦煌古藏文寺院帐簿研究》(《敦煌学辑刊》2019:1)等。

研究古藏文契约的心得,可以举出我近期与贡保扎西教授合写的一篇文章来说明。这篇文章题名《两件敦煌古藏文寺院帐簿研究》,文章汉译并研究了两件出自敦煌的古藏文寺院账簿,内容涉及唐代沙州吐蕃官吏出面借贷寺院粮库的粮食,用于酿酒或沽酒来接待吐蕃高官,债务由悉董萨、阿骨萨和悉宁宗三个部落的百姓或寺户归还。笔者将其中涉及的内容与同时期的汉文契约进行对比,揭示出吐蕃统治时期,汉、藏两种契约文书从格式到内容基本相同;同时,认为这种由粮食“接收人”或契约“保人”归还“他人”所借粮食的情况,反映出了吐蕃统治时期赋税以及摊派较重的时代特征。因而我个人认为,通过这种比较研究的方法,要比只研究一个语种的契约能挖掘出更多的历史信息,对研究吐蕃统治敦煌时期的历史有重要的补证作用。

笔者:您从事翻译国外藏学研究成果的心得可否与我们分享?

杨铭先生:在我从事相关研究以来的30 多年中,我与其他人合作或单独翻译国外藏学论著和文章共20余篇(部),其中,译著两部分别是英国学者托马斯的《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和日本学者的英文著作《敦煌西域出土的古藏文契约文书》。

2012年,把我这之前翻译和评述过的国外敦煌学、藏学文章汇集在《国外敦煌学藏学研究——翻译与评述》一书中,由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些译文和评论大多发表在20 世纪末的内部刊物《国外藏学动态》中,内容主要集中在敦煌藏文文书、吐蕃进出西域的历史,部分涉及藏族历史文化,是研究吐蕃及其与周边民族关系的重要参考资料。

我经常给学生说,老师是靠翻译托马斯的著作“起家”的。读研时,我选择了《唐代吐蕃对河陇地区的统治研究》这个题目作学位论文,想到的是除了已知的汉文文献以外,需要到敦煌西域出土的藏文文献和汉文文书中去寻找新的资料,不然选题没有新意。恰好西北大学图书馆里藏有托马斯的原版著作,因此我借了出来,安排每天晚上的时间专门翻译有关的章节,譬如“吐谷浑”“沙州地区”“罗布地区”“于阗地区”等。因为托马斯这本著作国内没有译本,只是在王忠先生的《新唐书吐蕃传笺证》(科学出版社,1958年)有部分引用,我把这些资料用到了我的硕士论文中,至少就符合了论文要有新资料的标准。

后来,我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的刘忠研究员,通过《中国当代历史学学者辞典》(西北大学出版社,1993年)中的信息,得知彼此从各自的专业出发已经分别研读、翻译了此书的一些章节。通过书信往来,我们商定一起来完成《有关西域的藏文文献和文书》第二卷的翻译、出版任务。于是从1996年开始,我们相约互相校订对方的译文,然后集结成书,交由民族出版社2003年出版。2016年经余太山先生约请,这本书的修订版将放入“丝瓷之路译丛”,由商务印书馆于2019年出版。为适应当今学术规范和方便读者,这次再版除了大量修订初版中不确定的地名、族名和职官名以外,我们还在托马斯原书体例之外,编写了“引用文献简目”“文书索引号、原编号对照表”“汉藏对照地名、族名、部落及职官名索引”,并且为译本标注了托马斯原书页码。由于此书的初版在社会上早已脱销,所以我自信此书值得让有兴趣的读者期待。

以上工作还是应了我靠翻译托马斯著作起家的“戏言”,不过有一点心得可告诉后来人:要进入一个专业,或者说要研究一门学问,如果能找来一本外文专著或民族语文专著,把它翻译出来并能达到出版的水平,那你就能够依靠它“起家”或“起飞”。

笔者:您的研究方法主要特点有哪些?能否对上述研究成果做一个总结?

杨铭先生:我的研究说不上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或许这个独特需要用研究的内容和具体方法来体现。至于内容,我只能以程式化的文字来说:我以上著作讨论的主要内容和观点,是力图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致力于吐蕃与西北诸族的关系史研究,在吐蕃与西域各民族关系史,吐蕃与南亚、中亚各国关系史等领域下功夫,利用敦煌古藏文文书近年来不断影印出版、国内外学术研究成果不断问世的有利条件,深入挖掘和引用既有的汉文和其他语种的文献,对吐蕃统治敦煌西域和吐蕃与南亚、中亚各国的关系作了比较深入和系统的研究。最多可以说,我的这些研究不过是把已有的相关研究、相关议题、相关个案往前推进了一小步,没有什么值得宣传的。

方法上,我在深入整理、挖掘敦煌西域吐蕃文献的基础上,结合汉、突厥、回鹘、粟特、于阗等文字资料,重点研究相关的地理、民族、人物、事件,力图重构唐代吐蕃与西北各民族的关系史,深入探讨吐蕃与西北各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相互交流和影响,从而揭示吐蕃与西北民族的交往、融合对后来藏族的演进轨迹,即如何纳入到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直到今天,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完成了这个任务,或许可以说我只是部分地完成了个人设定的阶段性目标。

谈不上全面的总结,研究学术是一件活到老学到老的事情,换句话讲就是研究永远在路上。不过有几点心得倒是可以分享:一是选择研究专业和研究方向时,尽可能选择一些边缘学科或交叉学科,譬如我的研究就是藏族史与西北史,藏学与敦煌学的结合;二要提倡“板凳要坐十年冷,著述不写半句空”的精神,史学研究不能急于求成,要有积累和沉淀;第三,研究少数民族史,最好根据研究的对象选择学习一门民族语言和一、两门外语,方便阅读和引用相关的民族文献和外文文献。这最后一点正是我的短板,希望后来人引以为戒。

笔者:又回到这次谈话的开头了,请您单独就研究敦煌吐蕃历史文书的前景作一展望。

杨铭先生:这一题目正是我和我的团队当下做的工作,或许有必要说一点不成熟的意见。

综合分析近年来对《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的研究,明显呈现出以下三方面的特点:一是国内外均有一批年轻学者崛起,开始重新译注敦煌吐蕃历史文书,或其中的重要篇章,国外的如杜晓峰之译注《吐蕃大事纪年》,国内学者则有朱丽双、任小波等对《赞普传记》有关篇章的重新释读。二是以张云、陆离等为代表的中青年学者,注重以敦煌吐蕃历史文书为线索,或者说围绕敦煌吐蕃历史文书的相关记载,多角度、多层次地引述有关的汉文文献或文书,探讨吐蕃统治敦煌和西域的历史,力图还原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组织和制度。第三,更为可喜的是,一批经过历史学、宗教学和语言学专业训练的藏族年轻学者,以其自身的文化背景和语言文字优势,开始在相关的研究领域内崭露头角,用汉、藏双语发表学术论著,这方面笔者的所见有限,不过可以举出青海民族大学的叶拉太教授、西藏大学的阿贵副教授,在我们的团队中承担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辑注的敦煌研究院的万玛项杰馆员等。

我相信,既然跨入21世纪不久的当下,就有具备研究基础和语言条件的青年学者群体来参与对敦煌吐蕃历史文书的研究,那么,在今后五至十年间会有一批新的研究成果问世,这应该不是一种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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