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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阿来的藏地笔记

2019-02-22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来藏区文化

王 锐

(河西学院文学院 甘肃张掖 734000)

与莫言、贾平凹、苏童、王安忆等当代著名作家相比,阿来并非多产作家,作品数量有限,却涉及诗歌、小说、随笔、非虚构作品等多种文体,且每类作品均有很高的评价。自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出版与获奖后,阿来引起文坛的高度关注与热议,“阿来现象”或“阿来研究”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坛的一道亮丽风景。由于《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等小说所获得的巨大成功,目前有关阿来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小说方面,尤其是《尘埃落定》一直是评论界的焦点,奠定了阿来在文学史的重要地位。至于诗歌、随笔与非虚构作品研究则稍显冷清,研究文章有限,这与阿来创作时投入的巨大热情与定力形成明显反差。而就这三类作品来说,有关随笔的研究是最为薄弱的。事实上,随笔是切近阿来创作的地理、文化和思想背景的天然路径,也是研究阿来创作心迹的珍贵资料,值得引起重视。阿来的随笔包括地理笔记、日常随感、读书笔记、演讲录、序跋等。其中的地理笔记大多是阿来常年游走故乡大地阿坝州与青藏高原时的见闻思索,呈现出关于藏族边地与藏族文化的整体性书写与思索,因此亦称“藏地笔记”。这类作品主要有长篇地理笔记《大地的阶梯》,散章《青藏笔记系列》《德格:湖山之间,故事流传》《远望玉树》《成功,在高旷荒原上突然闯入的词》等。《大地的阶梯》是其藏地笔记的代表作。阿来以原乡人与归来者的双重文化体验身份,以融入大地深处的求真姿态和艺术实践,跋涉于土生土长的嘉绒藏区及周边,对藏地的地理、历史和文化变迁进行了个性化的追忆书写与思想建构,还原了一个日常化的、真实的,而非神秘化的、想象的“西藏”,呈现出独特的思考与省悟,并具有深厚的人文情怀与普遍的人类学意义。

一、地理成长与自然情结

阿来出生于俗称“四土”(历史上四个土司统辖之地)的马尔康县,具体说是大渡河上游的“嘉绒藏区”中一个叫马塘的村寨。马尔康隶属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阿来生命中的前36 年一直生活在这里。阿坝州处于成都平原向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境内群山绵延,高低有致,阿来形容其为“大地的阶梯”。马尔康是阿坝州的州府和政治文化中心,山河浩荡,风光旖旎,物产丰富。马塘是座落在大渡河上游支流梭磨河河谷台地的一个小村寨,也是阿来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成长地。这里远离城镇,少与外界交流,出门就是环抱的群山,和峡谷间穿梭的河流,人在山河谷间耕牧栖息,纯粹是一种自然化的生存空间。自然最为集中地影响着当地居民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也同样成为阿来最早的知识启蒙者,孕育了他热爱自然的天性和对万物的异常敏感。

阿来五六岁时就赤脚在山地草坡上放牛放羊,这种无意识放逐大地的自我成长,与童年的天真、想象和自由相呼应,培植了阿来对自然的依恋与痴迷,以及与众不同的感悟能力。“我从小生活在一种农耕气氛中,相当于中世纪的农耕生活。加上宗教、自然山川,这种东西的熏陶,肯定让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想在中国作家中,面对自然时,我可能会比许多人更敏感。”[1]阿来是大山的孩子,在他36岁走出故乡之前,故乡的山水一直是其生命中最重要的陪伴。而在之后的离乡与返乡的不停游走中,故乡的山水仍然是其灵魂的主宰与归宿。有幸赴国外参观考察时,引起阿来更多兴趣的,还是不同地理与自然带给他的种种喜悦。阿来外出时总喜欢背个相机,镜头下记录的大半是花草山水等自然景观,他总是衷情如此的享受。正是这份专注使得阿来的写作总是喜欢面对大地,贴近自然,面对自然界中某种雄伟的存在。阿来亦曾自白,“拜血中的因子所赐,我还是一个自然之子,更愿意在其旅行的目的地,是宽广而充满生机的自然景观:土地、群山、大海、高原、岛屿,一群树、一颗草、一簇花。更愿意像一个初民面对自然最原初的启示,领受自然的美感。”[2]对自然的好奇与热爱已融入阿来的血液中,深刻影响着他观察和表达世界的方式。阿来早期的诗歌创作深受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影响,“我很为自己庆幸,刚刚走上文学道路不久,并没有迷茫徘徊多久,就遭逢了这样伟大的诗人。”[3]“他怎样带着我,用诗歌的方式,漫游了由雄伟的安第斯山统辖的南美大地。……领略一个伟大而敏感的灵魂如何与大地与历史交融为一个整体。这种交融,在诗歌艺术里,就是上帝显灵一样的伟大奇迹。”[4]因此,自然描写也成为阿来作品中的亮点,高山险峰、河谷村落、树木花草、日月星辰等犹如色彩斑斓的风景画,散发着神性的光芒和梦幻般的能量,彰显着大地之子的自由灵魂。

《大地的阶梯》正是自然之子阿来重走嘉绒藏区,奉献给故乡大地的深情恋歌。对阿来而言,“我更多的将不是发现,而是回忆。我个人的回忆,是藏民族中一个叫作嘉绒的部族的集体记忆。”[5]因为地理与文化的密切联系,生命中挚爱自然的阿来总是喜欢置身群山河谷,走进藏民同胞的村落城镇,感性体验族群的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阿来苦行僧似的孤独漫游,深入历史文献的求真精神与文学家的人文情怀,赋予这部作品浓郁的自然气息和文化担当。历时与共时的同在,民间与宫廷的互现,细节与整体的互补,显示出阿来创作中的独特时空观念与叙事方式。有关自然的描写,贯穿了这部作品的始终,从序言中阶梯状的巍巍群山到后记中布满雨水与星光的草地,从万众敬仰的东方神山嘉木莫尔多到哺育嘉绒文明的大渡河,从风景如画的大小金川到现在嘉绒地区的中心地带高原山城马尔康,从仙人掌丛生的泸定河谷到村寨错落的梭磨河谷,从森林草场到良田果园,从高原花卉到山间灌木等等,阿来既充分享受着大自然的紧紧拥抱,又不时痛心于人类对大自然的无情劫掠。阿来对自然的描写并没停留在浮光掠影的浏览和简单情趣中,而是具有了多种功用。自然是阿来叙事的起点,也是他极擅长的表达视角与言说方式,关于藏地地理、历史与文化的多层面书写均从他熟悉的自然切入,从中寻觅可供体验的感性素材与生活碎片,把历史与文化投影于自然空间,过去与现在并置呈现,赋予叙事的在场效应与日常细节,并体现了文本的诗性气质。

二、行走在地理文化的过渡带

阿来习惯在漫游中写作。他笔下的嘉绒藏区地处阿坝州东南部的山地,主要集中在长江水系的大渡河中上游和岷江上游北向的支流这些宽广的流域上,属于四川盆地的平原区向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嘉绒,藏语意为靠近汉地的农耕区。这样的地理特征也决定了它在文化上的特殊性。

对于以拉萨为中心的卫藏而言,嘉绒藏区靠近青藏高原的东北边缘,地域上远离拉萨,长期被藏族政治文化中心所忽视;同时它又远离中原地区与汉族文化,是中国历代集权统治者眼中的边疆地区,无论是地理边界还是文化形态,均具有边缘性、过渡性、融合性的特征。长期以来,嘉绒藏区一直是连接西藏与中国内地的重要通道,既是相互间商贸往来、文化交流的民族融合地,也是生发冲突、兵戈相争的军事要塞。“阿来的作品几乎都是以青藏高原和川西北藏区的地理空间为背景,而任何一个地域都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地理位置、物理空间,而是地理空间与时间、文化的多维存在,是一种心理,一种更为多样化和独特生活方式的象征,是渗透了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这样一个复杂立体的有意义的‘地图’。”[6]藏地笔记《大地的阶梯》正是沿着阿来行走的地理踪迹,通过追忆嘉绒藏区的历史演进、文化更替、生态变迁与精神流布过程,具象呈现了其独特的地理文化特征。

阿来从嘉绒藏区与西藏的渊源关系入手,立足族群文化中心,根植传统与民间去寻踪探路,以期呈现嘉绒的地理骨架与文化脉络。历史上的藏民族发源于现今西藏自治区南部,后建立吐蕃政权,北上建都拉萨,势力大增,开始向整个青藏高原扩张。公元7世纪中叶,吐蕃铁骑占领了从汉地通向藏区的嘉绒地区,结束了该地区长期的部落混战局面,并从政治、军事、宗教、文化等各方面实行管理与渗透。留守的吐蕃军队与当地土著居民进行联姻通婚,逐步适应当地的生产与生活方式,融合成了亦耕亦牧的田间农人。军事占领之后藏传佛教的广泛传播,使当地原始宗教——苯教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苯教开始改变自身的一些特性,创经建寺,以求新的生存与发展。这一地区日益呈现出藏区文化的诸多特征。自元明清以来,嘉绒藏区一直处于中央集权政府的管辖范畴内,实行着与青藏高原藏族地区不一样的政治管理模式——土司制度。相对于西藏地区而言,嘉绒藏区与中央集权政府的关系更为紧密,实行政教合一的统治,宗教被政治左右,成为掌权者的附庸与统治工具,这和西藏地区宗教掌握大权、统辖一切的情状不一样。清末改土归流后,中央加强了对嘉绒藏区的管理,汉化趋势日益分明。建国后,随着外来人口的大量涌入,嘉绒藏区的原有文化特征更趋淡化,汉语教育逐渐普及,并成为重要的交流工具。目前的嘉绒藏区虽还保有藏族文化的一些遗迹与习俗,但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已是相当微弱,不少地方的古迹重修与民俗展演多半是旅游文化的陪衬品,早已远离当地人的生活。更多时候,嘉绒藏区一直处于一个较为尴尬的位置,身处其中的藏民有着深切的体验。正如阿来在故乡游走时所记录的情状,当地藏民大多说着藏汉混合的方言,穿着藏汉合璧的服饰,住着汉式建筑,饮食也是多元化。

为了在整体书写中获得更为细节化、生活化的印象来表现主体存在的丰富面貌与复杂形态,面对地域辽阔的嘉绒藏区,阿来选取了集中体现嘉绒文化中心的三个支点,即大小金川与马尔康,透过个体的全方位体验去建构地理形态、日常生活与族群文化间的血肉联系。如大小金川,即过去被称为赞拉与促浸的地方,它们是包围着莫尔多神山的一个广大的群山耸峙的地域,由一条叫作小金川的河流和一条叫作大金川的河流汇聚到一起。这两条河流及其众多的支流养育了藏族文化中独具一格的嘉绒文化群落。土司制度最为兴盛之时,嘉绒全境共有清政府所册封的十八个土司。大渡河上游以莫尔多神山为中心的大小金川流域正是十八土司辖地上嘉绒宗教文化的中心地带。历史上著名的大小金川战役后,嘉绒文化的中心开始发生转移。如今,在这些地域宽阔的河谷地带,已很难看到曾经作为嘉绒文化中心的迹象。马尔康则是现在嘉绒地区的中心地带,坐落在大渡河上游的支流梭磨河上,起源于旧时的同名寺院。建国后日渐成为一个颇具规模的城镇,被誉为高原新城,是目前阿坝州州府所在地,整个嘉绒的心脏。大小金川与马尔康代表了嘉绒文化的过去与现在,它们所体现的历史气象与族群精神见证了嘉绒藏区的存在意义。

三、文化自觉与族群记忆

阿来最初的文化启蒙是祖辈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民歌谚语,这也是他对藏族文化的早期接触。家喻户晓的民族英雄格萨尔的故事以及各类民俗传说,大多具有神性光芒和奇幻色彩,情节曲折迷离,艺术想象丰沛,包涵着朴素的生活智慧和对自然的信仰以及对英雄的崇拜。这种早期的艺术熏陶影响深远,培植了阿来观察和认识世界的方式,以及构思和叙述故事的潜力。阿来擅长在不同时空自在穿梭的表达能力就得益于藏族民间文学的启发,这也是阿来所独有的表现方式,它诞生于雪域高原这片神性的土地,也贯穿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思维中。人们普遍相信这些故事就是生活的实际存在,并深刻影响着族群的文化信仰与行为规范。《德格:湖山之间,故事流传》就以传说中格萨尔的诞生地与故事流布地德格为中心,一路追寻格萨尔故事的踪迹,心跳与大地的起伏契合,体现出阿来的文化信仰与历史思考。作为藏族历史与文化的象征,格萨尔的故事早已根植于藏地民间并长期影响着人们的精神生活。

当然,个体的文化觉醒往往发生在不同的文化碰撞中,很难想象仅在一种文化中会产生真正的文化觉醒,有区别才可能唤起自省。阿来出生于阶级斗争无孔不入的革命年代,生活贫困,自小就得牧牛牧羊、采药打柴,其童年饱受饥饿、困苦与艰辛,内心孤寂敏感。一次偶然的机会,阿来有幸在外来地质队员的航拍图上看到家乡所处的渺小位置,内心受到强烈震撼,开始知晓世界的广大与神奇,萌生了走出大山了解世界的渴求。上小学时,阿来接受的是全国统一的汉语言教育,听课对于从小说惯藏语的阿来来说简直如听天书。直到三年级的一天,他突然听懂了老师的表达,开始领受到汉语的美妙和丰富。汉语因此也成为阿来日后写作的书面语言,而藏语作为口语,一直是其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藏汉两种语言对阿来而言不止是交际工具,更是深入不同文化、确立文化身份的基点。少数民族作家大多具有在两种语言间不断流浪的现实经历,难以避免的语境尴尬与身份焦虑强化了他们内心的文化自觉,并在日常生活中得以时时提醒。在文化归属上,阿来深爱着嘉绒大地与藏族文化,一生致力于为故乡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阿来的母亲是藏族,父亲是一个回族商人的儿子,“虽然,我不是一个纯粹血统的嘉绒人,因此在一些要保持正统的同胞眼中,从血统上我便是一个异教,但这种排除的眼光,拒绝的眼光并不能稍减我对这片大地由衷的情感,不能稍减我对这个部族的认同与整体的热爱。”[7]“小说《尘埃落定》的出版,使世界开始知道藏族大家庭中这样一个特殊的文化群落的存在,使我作为一个嘉绒子民,一个部族的儿子,感到一种巨大的骄傲。”[8]是文学创作这扇大门真正为阿来开启了个人的文化自觉之旅,他开始利用双脚与身心,不断融入故乡大地的深处去探寻族群的历史记忆,用生命去体验这个长期被忽略的部族曾经拥有的辉煌、沧桑与失落。

阿来的藏地笔记表明,由于嘉绒藏区所处的边缘位置,有关它的历史常常被尘封与遗忘。尤其是近现代以来,随着土司制度的解体,嘉绒藏区原有的文化越来越呈现衰落的趋势。人们的吃穿住行、语言交流、价值观等都在发生着从未经历的巨大变化。在这种转变面前,人们有惊喜、受用与希望,同时伴随的还有失落、迷惘与阵痛,这也是整个国家在走向现代化过程中普遍经历的心路历程。所不同的是,嘉绒藏区所面临的现代化冲击要更为复杂与深入,不但是民族传统文化的快速消失,还有无时不在的身份焦虑与文化失落,以及根脉能否延续的问题,即族群未来发展的忧虑。阿来的写作恰恰赶上了嘉绒藏区文化正在走向不断衰落的历史关捩期,因此而具有某种历史担当与文化使命,他要用笔记录下这些可能将要逝去的亦不可复制的历史与文化,让外界去了解这样一个特殊的族群,并以此给人们一种反思与警醒。

在叙写族群记忆的过程中,阿来重点选取了嘉绒历史上具有关键作用与影响的人物,利用人物以点带面去勾连历史,围绕人物的思想、形迹去盘活历史,以此切入那段不该遗忘的岁月,体现了人是历史主体的书写观念。盘热将军、毗卢遮那和阿旺扎巴,便是《大地的阶梯》中重点追忆的历史对象,他们是嘉绒藏区军事、政治、宗教、文化形成或发展期的代表人物。盘热将军和他所统领的军队,使嘉绒地区终于在吐蕃统治时期融入了藏族文化这个整体。公元7世纪中叶,盘热统一了嘉绒,结束了这一地区长期的部落混战的局面。作为行政长官,他还从吐蕃带来了两部成文的法律,这是嘉绒地区有成文法律的开始。另外,盘热所率的大军还为佛教文化在嘉绒的传播扫除了障碍。被称为藏族历史上第一批出家修行僧人的“七觉士”中的大德者毗卢遮那,是嘉绒大地一个苦行僧的形象,他第一次给嘉绒带来了文字和心灵的光明,带来了文化与智慧的光芒。毗卢遮那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大师,“他建立寺庙,译经说法,在较大范围内传播了创制不久的藏语文,使各说各话的部落共同的交流有了一个依凭,有了一种共同使用的官方语言。”[9]“正是有了盘热的军事占领在先,再有了毗卢遮那带来已经相当西藏本土化的佛教传播,特别是在佛经典籍传播中的文字的转播,过去若干分散的部族结合起来,形成了藏族中一个自身特性保持最多的独特的文化区。”[10]“从此之后,大渡河中上游地区,和岷江上游的部分地区便形成了一种相对统一的嘉绒文化区,在整个藏族文化中一直保持着鲜明的地方文化特征。”[11]阿旺扎巴是一位在嘉绒历史上与毗卢遮那一样有名望的僧人。原为当地的苯教巫师,后去西藏朝圣,正式拜格鲁教派的创始人宗喀巴为师,苦心研习教义,终成本教派大德高僧。后重返嘉绒藏区,广播格鲁教,扩大了该教派的文化影响,树立了新的宗教秩序与威望。“在15世纪,越来越多像阿旺扎巴一样的人聚集在了宗喀巴的周围。当别的教派纪律松弛,并因为与世俗政治越来越深的执迷而日益堕落的时候,宗喀巴的新教派带来了一种清洁的精神和一种超远的目光。”“他们要在人心中培植吸收着日精月华,生命旺盛的新的菩提。”[12]

四、文化乡愁与人文情怀

“乡愁”一直是中国艺术的文化母体和传统题材。在以农耕和游牧文明为主体的整个封建社会,乡愁的艺术内涵主要表现为羁旅、行役、贬谪而客居他乡的思乡愁绪,由迁徙、征战而流落异地的家园意识,和王朝更替、国土沦丧的离国怀旧情怀等方面,并不涉及剧烈的文化冲突、国家现代化和全球一体化引发的种种复杂情状。进入现代社会后,传统的以个人的生命体验为中心的文化乡愁,经历了新民主反传统文化、社会主义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现代化文化建设的不同发展阶段。文化乡愁的表达逐渐上升为一种文化反思、民族需要、危机意识和集体情结。

阿来所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从激进化的革命年代走向民族复兴的现代化改革开放时期,中国传统文化经历了从简单粗暴的革命式清算到西方现代文化的强烈冲击,从中国市场经济的深刻影响到重塑民族文化自信等不同阶段。原有的以农村和家族为核心的文化载体已逐渐被城市和个人所替代,资本经济与市场法则已悄然渗透到社会发展的各个层面,左右着人们的文化观念与文化选择。1980 年代中期,面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积弱和现代化的精神危机,受到拉美文学爆炸的鼓舞,寻根小说在中国掀起热潮。作家主要从文化守成和文化反思两个向度,来寻找民族文化精神,以获得民族精神自救的能力,中国文化乡愁再次成为一个敏感而重大的话题。1990 年代以来,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传统的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已渐趋边缘化,象征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的城市文化形态成为主流。这一生存悖论使得此时人们的乡愁更为浓烈和真切。由现代化带来的种种突出问题和日益紧迫的精神危机,使中国人的文化心态开始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和平衡,而有了痛苦、失落、焦虑的负面体验,和对作为安身立命根本之历史文化的深情眷恋。怀旧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心态和文化选择,成为现代性文化冲突中的一种必然反应。1980年代中期出现的寻根文学在之后的二三十年间才生发出实质性的存在意义。

在阿来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有关藏族文化的体验与书写是其一贯的主题。这与他的身份认同与文化性格相通,也与现代化改革带来的文化变迁与精神危机密切相关。客观地说,尽管阿来对藏族文化一直怀有刻骨铭心的深厚感情,且长年累月不遗余力地行走在群山深处,不停地去考察发现和坚持创作,但正如《大地的阶梯》所记录的现实,嘉绒藏区原有的文化形态已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阿来的漫游与书写具有某种纪念价值与挽歌意味,其创作心理是纠结犹疑,充满复杂况味的。更深入地说,阿来的创作也是中国文化乡愁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民族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在实现城镇化、现代化过程中,所必然面临的文化遭遇。在阿来的书写中,文化守成与文化反思是相辅相成统一于他的创作思想中的。他的思考向度与写作视野更具普遍性,围绕着人是社会的主体,通过一个族群的历史变迁来关注整个人类共同的命运走向与文化困境,体现出一种深沉的人文情怀。

在阿来的人文体验中,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是其多年来密切关注的话题。嘉绒藏区境内群山起伏,河谷纵横,数千米高低不同的海拔地带分布着名目繁多的各类动植物,河谷台地坐落着大小不等的村落与城镇。长期以来这里风光秀丽,自然资源丰富,但山路崎岖,交通不畅,信息闭塞,经济滞后。尤其是近现代以来,由于战争与各种名目的建设之需,滥伐滥掘现象突出,严重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灾害频频发生。阿来亲眼目睹了大渡河、岷江、嘉陵江两岸光秃秃的群山、肆虐的尘土与不时滚落的山石,历史记忆中的天然林木与满目苍翠的原始植被在多数地带已荡然无存,人居环境受到空前挑战,而人的道德观、价值观也在各种利益驱动下被不断异化和扭曲,残存的传统文化更是奄奄一息。

在泸定县境内,阿来惊奇地发现了一个仙人掌丛生的荒凉地带——亚热带干旱河谷,而且这样的生态恶化地仍在不断蔓延,嘉陵江流域、岷江流域、大渡河流域都会出现如此荒凉的、大自然遭到深重蹂躏的地带。“这些地区,历史上曾经都是森林满被、和风细雨,但在长达上千年的战火与人类的刀斧之后,美丽的自然变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孔。”[13]在一个旧称藏名为卡尔古村的村子,山坡上曾经白桦林立,但建国后,由于修建与打仗之需,白桦相继被砍光,导致物种锐减,生态恶化,道德沦丧,敬畏之心消失。“卡尔古村的命运是一种普遍的命运。所有坐落于我在这本书里涉笔的大渡河流域、岷江流域、嘉陵江流域的村落,没有任何一个可以逃脱这种命运。”[14]

阿来的发现与警醒正是这个时代所普遍面临的危机,自然生态的急剧恶化已严重威胁到人类的基本生存。“这个正在走向死亡的世界不是一个狭小的地理概念,那是从四川盆地边缘纵深向青藏高原边缘的阶梯形群山达两三百公里的一个巨大伤痕。”“这个伤痕的造成,就是进入了现代史的近百年间,人类以和平的方式,以建设的名义,以进步的名义,以大多数人的幸福与生存的名义,无休止索取的结果。”[15]对于历史的不断质问与深切反思正体现了阿来的正义担当和可贵勇气,不尊重自然法则的强人类中心主义发展理念,势必加剧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并造成精神世界的贫弱。一切急功近利的畸形发展,自食其果的终究还是人类本身。比如嘉绒地区的工业发展,非但没给当地人实惠,换来的却是不可挽回的生态灾难。“这种工业本身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野蛮而又落后的工业。也许,这种工业给很远的什么地方带来了繁荣,但在这里,自然更多的是被摧毁。工业依然与大多数人的生活无关。”[16]这种牺牲一地,发展另一方的短视行为和好大喜功的举措,长期上演在现代历史舞台。建国以来至改革开放,在我国工业发展的初期阶段,基本靠人力消耗和自然资源的低技术生产来维持运行,这固然带来一时的利润,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能源的日益紧缺,环境污染严重,地域贫富悬殊等突出问题,当下的工业转型与创新发展正是为克服目前的种种危机而采取的必要策略。

伴随着地区生存环境的恶化,相继而来的还有对文化的漠视。低层次的物质需求刚刚得以满足,原有的文化习俗大多流失,新的文化秩序尚未建构,人们普遍在浮躁与喧闹中打发日子,文化意识淡漠。在著名的卧龙大熊猫保护区,“我所在的保护区同时也是一个科研基地,……但在这里,我却找不到一本真正给我们一些有关熊猫生存状况或者自然生态方面的适合于公众的读物。再一个原因是,卧龙曾是嘉绒十八土司中最靠近汉区的瓦寺土司的领地。而这条美丽的山沟也曾经是嘉绒人一个繁荣的栖息之地,但在我的眼前,从零落于深山沟岔之间的民居,到人民的语言与穿着,都看不出多少嘉绒地区的特征。”[17]而中国文化长期以来形成的封闭保守和实用主义,既阻碍了自身的更新与超越,也拉开了与西方现代文明的差距。很难想象长久生活在中国本土的国宝大熊猫竟是由外国人首先发现的,“中国人对于自然界的认识能力是非常贫弱的。所以,虽然卧龙区内出现人类最初的足迹时,熊猫就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最后,还是西方人出于各种不同的动机,发现了熊猫,并使这种动物的名声响遍了世界。”[18]在西方传教士与探险家开始进入嘉绒地区真正关注大熊猫命运时,“同样是野蛮的猎杀,一个西方神父想到了科学,想到了物种。而在中国人惯常的思维中间,熊猫毛皮却是用来做成褥子,据说睡在上面可以避邪,甚至还可以做梦,从睡在熊猫皮上做的梦中,往往可以预见未来。”[19]

对自我文化不足的比照与反省贯穿了阿来的整体写作。在藏族社会中,文字在很早就发明了,“但是,十分不幸的是,这文字很快就走入了寺院的高墙,记录了僧人们许许多多难测其高深的玄思妙想,却没有流布民间,为后人留下一段历史面目清晰的记录。”“在这片土地上,很多教派与寺院兴起又衰亡,但却没有用它们掌握的文字为人们留下一些可以使人信服的历史记载,确实让人感到十分遗憾。”[20]与西方文化相比,东方文化中的这种缺失是普遍存在的,这种文化导致了具有漫长历史的文明没有明晰而确实的历史记载。亲临具有传奇色彩的莫尔多神庙,“这座庙从外观上看,那两楼一底的亭阁式的建筑,更像是一座汉式的道观,而鲜少藏式建筑的特点。”“在这样一个地方,你只看到了文化的损毁,而没有看到文化的发展。你只看到了一种文化上拙劣的杂糅,而没有文化的真正的交融与建构。”“莫尔多山周围地区,是藏族文化区中别具特色的嘉绒文化区的中心地带,但现在你却在看到自然界的满目疮痍的同时,看到了文化万劫难复的沦落。”[21]这种文化上的衰败景象和无根情态早已成为现代社会中的广泛存在,“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那么焦躁不安,都不再是我们的希望之乡。于是,我们就在无休止的寻找之中流浪。”[22]“我们重温历史才知道,历史其实早就被我们遗忘。”[23]

阿来的藏地笔记是1990年代以来我国民族志诗学写作的重要收获,也是实录藏族边地与藏族文化变迁的珍贵文本。阿来以文学与田野相结合的方式首次把藏族聚居区中被长期忽略的嘉绒部族完整推向外界,其所具有的地理、历史与文化价值影响深远。它不但属于阿来与藏民族,也是中华民族的命运写照,更是全人类现代遭遇的真实写本,值得深入阅读与反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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