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濬、黄治兄弟西域诗三论*
2019-02-22周燕玲
周燕玲
(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在道光时期的乌鲁木齐诗坛,黄濬、黄治兄弟是引人注目的,他们是当时乌鲁木齐“定舫诗社”的核心成员,“以卓越文采成为诗社的领军人物”[1]影响和带动了乌鲁木齐地区的诗歌创作风气。清人王棻将其与王渔洋相提,并说:“太平黄壶舟先生终生好吟咏,其诗当为吾台本朝第一。”[2]足见时人对其诗歌的推崇。
黄濬、黄治为浙江太平(今温岭县)人。出身书香门第。父亲黄际明,乾隆十三年(1777)拔贡生,通经史,能诗,为当地颇有影响力的乡绅。黄濬(1779—1866)字睿人,号壶舟,又号古樵道人,四素老人,道光二年(1822)进士。历任江西萍乡、临川、赣县、彭泽等地知县。道光十一年,彭泽客舟遭风失银,有人诬以民间行劫,被议落职。又遭人诬陷,于道光十八年,谪戍乌鲁木齐。黄治(1800—1850)字福林,一字台人,号琴曹,又改号今樵、今樵道人、今樵居士。嘉庆年间廪贡生。平生不得志,长期以坐馆教书谋生,其兄蒙难之时,他立即辞馆,随侍长兄共同前往戍所。兄弟二人从此奔赴西域,辛苦同之。
黄濬、黄治兄弟诗风相近,相互影响。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均属上呈。因为黄氏兄弟的特殊的人生经历与创作成就,使得黄濬、黄治的研究并不沉寂,①目前对于黄濬的研究有:黎蔷《黄濬与〈红山碎叶〉》,《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杨丽《黄濬流放新疆期间的诗作》,《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 期;星汉《效仿苏轼和诗的诗作—黄濬》,《清代西域诗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对黄治的研究有:丁伋《黄治生平及其著作述略》,《温岭文史资料》,1987年第3辑;翁晖、姚晓菲《黄治西域诗整理与研究》,《昌吉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将二人合并研究的有:刘世德《黄治和黄濬—清代戏曲家考略之一》,《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1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翁晖《黄濬、黄治西域著述整理与研究》,乌鲁木齐:新疆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鉴于前人已有系统研究,本文择取黄濬、黄治研究中三个重要但为人忽视的角度,以点窥面,以此来补充黄濬、黄治西域诗的创作风貌。
一、棠棣之华的西域流芳
对于流放西域边地的废员,清庭规定“如有起解新疆官犯,遵照前奉谕旨,一概不准携带眷属,如误行携带起解在途者,亦即照例截留,递回本籍”[3]。但是这一规定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却由于种种原因而未能严格执行。如乾隆时期的卢见曾、王大枢都曾携带家属出塞。更有如《庸闲斋笔记》中所载:“质庵叔祖容礼。以父英德令沁斋公,谪戍伊犁,遂弃妻子,随侍以往,跬步不离者十余载。尝密请于将军松文清公,愿以身代,俾父得生入玉门。公怜其诚,据情入奏,虽亦未奉俞旨,而孝子名布于域外矣。”[4]容礼陪父出塞,用实际行动抒写了孝行。在清代史不绝书的流放名单当中,黄濬和黄治兄弟用浓浓的手足情,消解漫长贬谪路的孤寂,一时传为佳话。
黄治早年是在黄濬的抚育之下长大成人,所以关系尤为密切。另一方面,黄治个性重情念旧,他身在塞外,尝作《岁暮怀人诗》共二十八首,一一怀念过去的友人,对朋友尚且有如此情谊,何况兄长。
当闻听黄濬遣戍西域的消息时,黄治正在京城教书,他在诗中说:
乌台坐困大苏时,千里单车往讯之。天地有情还历劫,江湖无恙且寻诗。残宵馀雪寒凄,古驿荒灯梦别离。已是劳薪休再计,冰花霜影弄须眉。[5]666(黄治《都城早发》)
诗自注云:“时十一月十二日,大兄坐事江右,将有新疆之行,亟往省之。”[5]666黄治将兄长的获罪,比作乌台诗案,坚信兄长是无辜的,并千里讯之,黄治几乎是毫不犹豫选择陪兄出塞。他多次在诗中表明志向:“男儿万里快长征,何惮崎岖有此行。雪天冰地吾乐土,尻轮神马此浮生。客中洒泪辞知己,塞外衝寒伴老兄。”[5]666(《皇村途中口占》)陪同遣戍,意味着要放弃自己的功名前程,一起面对必然艰辛的旅程和未卜的命运。正月,见到黄治后,黄濬大喜,做《三弟今樵,自都南来,将伴余西戍》一扫贬谪之阴霾。黄治《家兄喜余来江作诗见示即次其韵》亦云:“束发相依已半生,吾师吾友又吾兄。”[5]675黄濬于他已经超乎一般的兄长,亦师亦友。
黄治将此后自己从兄出关,自都赴南昌行程,并途中所作近百首诗词,编为一卷,名之曰《孔怀录》,“孔怀”者,取自《诗经》的《小雅·棠棣》的“死丧之威,兄弟孔怀”[6]之意,棠棣花开,每两三朵彼此相依而生,自古以此比喻兄弟情谊。
黄治《孔怀录·自序》道出了当时的心态:
丁酉十一月初八日,于京邸得兄壶舟南昌狱中书,知坐事被录,将有新疆之行。兄行年且六十矣,两鬓萧然,荷戈万里,文人末路,乃至此耶?伤哉!余立即束装,马首南指。于时坚冰载途,朔风砭骨。玄云四起,则枥马长鸣;清泪一挥,则目眥尽裂。此时此景,殆有过于犴狴中者。古人灸艾分痛,余复奚恤哉。自是凡邮程之轣辘,人事之琐屑,与夫吟咏尺牍,皆于是录焉。[7]698
对于从未来过西域的人来说,西域可谓畏途,尤其是习惯了江南生活的黄氏兄弟,听到“入秋见雪,未冬已冰”不可能没有畏惧,然而黄治能够“立即束装,马首南指”,历经“坚冰载途,朔风砭骨”而不后悔,支撑他的正是兄弟的拳拳情谊。
黄治的陪伴给了黄濬极大的支持,《两浙輶轩续录》载:
福林之兄壶舟,因事谪戍乌鲁木齐。其地入秋见雪,未冬已冰。福林不避艰险,偕抵戍所,素工文辞,且精医理,为达官延入记室,以所入俸馈佐兄资斧。时林文忠公亦戍乌垣,闻其行谊,尤器重之。壶舟生还后,尝语人曰:“微吾弟,谁其活我耶!”[8]2047
可以看出,被贬谪到西域,黄濬所面对的不仅是肉体之苦与抱负之悲,而是实实在在的生存危机。黄治陪同黄濬抵达遣戍之地后,立即“为达官延入记室,以所入俸馈佐兄资斧”,黄濬的《三弟今樵传》亦记载:“长兄之西征也,遇胜地必留题,今樵辄和之,抵戍所乌鲁木齐,已裒然成集。时昌吉、绥来两邑宰,济木萨丞闻其名,先后聘司幕,务刑钱书记。”[2]卷下十七叶背
黄濬、黄治此后聚少离多,只有用诗歌抒写彼此的思念。如黄濬《今樵应昌吉嵩明府山之聘以十月十八日行感成》诗云:
红山联屋息征尘,雁影西飞又向晨。相送一程黄草路,独留万里白头人。地垆呼酒凄深夜,月牖谈诗待早春。不是食轮愁易转,何须禅榻隔天亲。[10]卷八叶十七正
兄弟团聚相守之乐消解了贬谪之苦,然而为了生存,兄弟二人也不得已面对分离,即便是短暂的离别也充满了伤感。黄治走后,黄濬又作《雪夜小吟追次姜白石雪中六解韵寄今樵三弟兼柬嵩峻亭山明府》,其一、其二云:
看君裘佩上征鞍,百里犹嫌路渺漫。昨夜红山一天雪,独身偎火地炉寒。
莲花幕里听更时,可信持杯逸兴飞。想见玉门关里月,辽天应有雁南归。[10]卷八叶十七背
塞外大雪的寥廓与独身偎火寂寞,营造出伤感、思念的绵邈意境。黄治也有此类作品,如《癸已春……今虽同在一隅,相隔尚数百里,相别动辄经年,其为眷怀,又将如何耶?寄感寄思诗,仍前韵》:
云散风流百念空,谁凭雁影问西东。荒城鼓角悲歌里,故园山川旅梦中。五夜霜前愁短鬓,一身天外任旋蓬。所嗟岁月堂堂去,筋骨须眉渐不同。[5]715
黄治在这首诗中,一反其洒脱与乐观,而嗟叹时间的流逝、人事的变迁,虽然“同在一隅”却仍然“相隔尚数百里”不得见面,如今垂老塞外,流露出无法掌控自身的命运的无力感。可以说,在西域二人以诗代笺,写出了对手足团聚的渴念与向往,也流落出了幕府生活的枯寂,心念故乡的愁思等不为人道的细微的情绪。
道光二十五年黄濬获释,兄弟一同归家。回顾二人的遣戍生涯,在新疆生活了七年之久,黄濬的“微吾弟,谁其活我耶”询非夸言,黄治以微薄俸禄供应其兄费用,在物质上帮助黄濬,更是黄濬在逆境中的精神砥砺。他们频繁的诗词唱和,兄弟相知相惜、聊以慰藉,为索然苦痛的生活中寻找到了精神上的支撑,成就了一桩塞外佳话。与黄氏兄弟有过交往的林则徐,就深为二人情谊感动,致信黄治曰:“识鸽原之谊笃,怀鹗荐以心惭。比惟今樵先生研席清佳,履祺绥吉。常华名屋,仍金玉之联吟;文杏成林,更刀圭之却疾。伫见双环连珏,并辔东归,不禁延首云山,遥为心祝也。”[9]3646.
二、乌鲁木齐城市风貌的描摹
在不曾到过新疆的中原人士眼中,新疆气候干旱、人烟稀少、文化匮乏。当文人们踏上西行之途,一路上虽领略了西域雄奇壮美、千姿百态的自然风光,但仍然深感“千里少人烟”,直到他们抵达乌鲁木齐,才真正惊叹于这座塞外重镇的人口稠密与市井繁华。纪昀在《乌鲁木齐杂诗》中写道:“到处歌楼到处花,塞垣此处擅繁华。”[11]椿园氏记载:“(乌鲁木齐)字号店铺,鳞次栉比,市衢宽敞,人民辐辏,茶寮酒肆,优伶歌童,工艺技巧之人,无一不备,繁华富庶,甲于关外。”[12]道光时期,遣戍乌鲁木齐的史善长也曾发出“酒肆错茶园,不异中华里”[13](《到乌璐木齐》)的感叹。虽然有如此多的赞叹,但乌鲁木齐的城市形象始终并不丰满和鲜活。黄濬、黄治都有描写乌鲁木齐城市景观的诗篇,他们的诗歌广泛地展现乌鲁木齐的城市风貌和市井细民的生活形态。
黄濬、黄治兄弟有《庭州杂诗二十首》,二人同题共作,以连章体组诗的形式结撰,《庭州杂诗》仿效杜甫《秦州杂诗》“寓目辄书”的特点,吸纳地方风土的元素,并有内容丰富的自注,进一步解释诗意。“庭州”就是指乌鲁木齐,这组诗涉及乌鲁木齐的城市建制、物产形胜、风土人情以及诗人的个人情怀,内容较为丰富。如黄治:
日化氊毳俗,风清瀚海沙。三农多陕户,一甲占兵家。树老云回护,沟分水迆斜。江南知己远,烟柳足相夸。[5]712
诗歌前半部分介绍了乌鲁木齐的城市特征以及大量的陕甘移民,结尾则写到了乌鲁木齐的风景名胜——水磨沟的秀美风光,诗中自注云:“城东水磨沟,云木翳密,水叠淙然,为都人士消夏之所。”[5]712可以看出从清代开始,这里就人烟密集,市井繁华。水磨沟有青山绿水,颇似江南风光,黄治《琦统帅(琛)招同豫榷使(堃)云观察(麟)宴集水磨沟》诗又云:“车盖相逢引兴狂,碧山深处共飞觞。亭台涵水心俱静,草木当风气亦香。近挹寒涛开茗椀,浓分空翠荫书床。登临劝我无穷思,颇忆江南菡萏乡。”[8]2047青山绿水,勾起了诗人的乡关之思。再如黄濬《六月六日水磨沟乡社之会,于岁中为最盛,地有林泉之美,同人招游,辞不往因成》云:“六月六日凉如秋,同人约我郊原游。笙歌正沸红山嘴,士女如云水磨沟。水磨沟压红山景,水木清华花掩映。衣香鬓影况联翩,塞外风华推绝境。”[10]卷八叶三正记载了水磨沟热闹的六月六乡社之会。
黄濬对乌鲁木齐的地标红山的描写最多,他钟爱红山,“每过红山为驻马”(《迪化州红山》)。红山,位于乌鲁木齐河东岸,俗称“红山嘴”,这座呈朱红色的悬崖峻岭,因其色彩鲜艳、造型独特,且位置居于当时满城和汉城的中心,正可谓“两城气拥红山雪,元日晴开紫塞烟。”[10]卷八叶二十二正(黄濬《元日》),时至今日,仍然是乌鲁木齐的标志和象征。黄濬专门将红山作为乌鲁木齐的盛景,写入其《塞外二十咏》之中,其中《红岫叠霞》诗有“千叠穠霞蒸郁勃,一溪残照映斓斑”记录了红山如画的美景。在《二月十三日赴汉城过红山嘴》一诗中,黄濬又云:
残雪初晴未尽消,千山露骨郁岧峣。林昏渐见红泥庙,冰巘微通白水潮。三堠参差崖压路,双轮伊轧石连桥。暖风不觉衣裘薄,只少垂杨噪暮蜩。[10]卷八叶二十九背
诗写初春的乌鲁木齐,乍暖还寒,丛林深处的红泥庙、消冰融化的湖水、参差错落的瞭望台、垂杨中的蝉鸣,无不蕴藏着一个边塞新城的生机与活力。
黄濬笔下的红山并不简简单单是一个标志性景点,更富有独特的文化气息,点缀着边城风貌。自清朝统一新疆之后,内地各省区大批汉族军民来到新疆,自然随之而输入一些汉文化习俗与娱乐形式。《红山灯市秧歌行》就表现了红山脚下元宵佳节盛景,诗云:
琅云委岫琼月波,星衢散焰骄飞蛾。金枝银叶出宝匣,碧葡丹橘垂珊柯。果筵邀客坐官局,踏地彳亍来秧歌。秧歌之会盛闽粤,红山元夜今殊科。成群魑魅逐钲鼓,杂摩登女阿修罗。一人略似卖药叟,毳裘乌伞霜髯皤。领队前行中地立,馀似水怪回旋涡。数人于思衣短后,数人涂抹装娇娥。五六七人面朱墨,跳跃觳觫随呜鼍。唱歌一曲鼓一奏,翻转呈态疑天魔。忽然鼓罢各分散,三人前立形婆娑。花面一奴舞回手,花衣一女摇盘窝。一僮张衣旁踯躅,不惮坐起肩相摩。红巾掷地各争拾,奔驰往复如穿梭。毕竟鸦鬟能夺胜,捉巾在手无人呵。一群鸟散复一队,参错火树银花多。我闻古有靺鞨舞,此种比似知如何。又闻婆罗门最幻,较此奇幻当无过。笑我轮台来荷戈,所见异类多乖讹。今闻此歌阅此舞,何啻四目黄金傩。贵且快意得到眼,奚必乐部工阳阿?尤欣绝徼觏斯事,足验岁稔兼人和。老夫抚掌一大笑,归来取醉衰颜酡。[10]卷八叶二十七背
这首诗勾勒出清代乌鲁木齐元宵佳节欢乐热闹的歌舞盛事,用诗的旋律再现了一场令人难忘的秧歌表演。据诗歌的题目可知,这场演出的地点就在红山脚下。作者不惮繁缛华丽的辞藻,浓墨重彩,大力铺陈元宵节花灯焰火,锦绣交辉,游人满路的喜庆景象。而这满眼繁华的元宵之夜,是在塞外边城乌鲁木齐。秧歌有很强的汉族民俗文化特色,在红山的元宵之夜,却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彩,不禁令人大开眼界。这里的秧歌更具有表演性和戏剧性,打破了秧歌通常的双人或三人对舞的程式,队形多变,形象夸张。难怪诗人只能用“乖讹”来形容自己的所见。新疆的秧歌,正是吸收了民族歌舞麦西来普的表演特点,吸收西域民族歌舞艺术营养,浸润了民间鬼神崇拜和巫术活动的仪式特征,呈现出神秘莫测、蔚然大观之气象,展现出新疆文化的多元化特征。
随着西域地区内地移民的增加和经济的发展,汉族社会许多活动逐渐成为大众娱乐的普遍方式。秧歌就是其中之一,它在清代随军队、移民、商人进入新疆,并在这里热烈演出。秧歌这种艺术形式,因为它生活气息浓厚,动作滑稽,规模大、热闹,尤其成为当时边城百姓喜爱的大众舞蹈。但有清一代秧歌表演却屡遭禁止,从康熙十年(1671)以后,曾多次颁布禁止秧歌游演的法令,如有收留秧歌艺人、演秧歌的,要受到革职,罚款等处分。在内地秧歌除了迎神赛社之外,均不能在民间演出。尤其女性更不能参与秧歌演出,康熙年间颁布《严禁秧歌妇女及女戏演唱》《康熙十年禁唱秧歌妇女》《康熙四十五年驱逐秧歌妇女》等则例中,都有禁止妇女表演秧歌的指令。清政府在新疆同样三令五申,禁止戏曲演出。然而从这首诗来看,尽管有禁令存在,秧歌表演依然如故。这在黄濬诗中多有记录,如其《庭州杂诗》有云:
汉城城外屋,多半曲儿家。舞态鸡登木,弦声蟹落沙。几多栽处柳,争得破时瓜。艳说桐花凤,高桐渐落花。
胜会花幡扬,先筹未雪天。酒惟上代重,歌以太平传。市果能充饭,熬茶不问泉。南人盛游燕,逐队此穷边。[10]卷八叶四十背
诗中自注:“每岁神会最多俱在八月以前,恐下雪,也正月灯市最盛,例禁演戏,避其名谓之太平,歌酒佳者名上代。”[10]卷八叶四十背从中可以看出虽有禁令却依然活跃的戏曲演出活动。黄濬《中元后二日晓霁》亦云:“笙歌多在南梁上,且逐裙衫作浪游。”句下注:“南梁在迪化(乌鲁木齐汉城)南门外,地多祠庙,太平歌丛集之所。”[10]卷八叶八正可见乌鲁木齐戏曲歌舞演出的兴盛,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活动并非是民间的自发性的表演,而是有地方官员参与的、政府所默许的大型歌舞表演。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女性舞者参与,真可谓落笔见奇。黄治也有类似的作品,如其《委囊歌》:
夜光杯照金巨罗,蒲桃酒熟浮瑶波。埋头沉饮不聊赖,请君一听委囊歌。委囊委囊竟何似,此戏传自秧哥子。回姬惯作马上妆,窄袖长袍时曳地。鬒发分编绺绺悬,芳姿娇映胭脂妍。登筵一盼尽披靡,况复作态为蹁跹。是时有回捧大鼓,以手抚之如吼虎。两膝据地歌吚哑,美人回顾从容舞。初闻歌声如袅绿,玉体愁颤摇花枝。回旋盘辟逞娇惰,出手还作大小垂。少焉歌声如迸瀑,鱼跳蟹躁舞尤速。右若关弓左掇梭,节节柔荑为瑟缩。忽然鼓罢歌诎然,美人却立为迁延。当筵俯首但长揖,下视八寸红靴鲜。满堂宾客剧粲笑,见所未见诧奇妙。铜弦铁绰空尔为,不如且听关西调。[5]719
这首诗展现了一场诗人“见所未见”的歌舞表演,生动传神刻画了维吾尔族女子的长袖善舞,再现了舞蹈的节奏急速,音乐的变化多端,与当代维吾尔族歌舞表演非常相似。“窄袖长袍”“鬒发分编”“胭脂妍”等外貌描写,以及舞罢之后的“俯首长揖”“八寸红靴”都展现出维吾尔女性因较少受到礼教的羁绊,无论是动作还是服饰都呈现出开朗、自然的别样风采。
黄濬、黄治的西域诗中展现出乌鲁木齐不是凄风苦雨的流放之地,反而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多元文化的交融,使得这座城市展现出独具特色的魅力。
三、苏轼文学精神的边塞嗣响
星汉先生的“《清代西域诗研究》一书中有《效仿苏轼和诗的诗作——黄濬》”[14],特别指出黄濬喜爱效法苏诗,但这种效法仅限于步韵,尚未涉及黄濬学习苏轼的风格和其他方面,给本文留下了探讨空间。
黄濬、黄治兄弟钟爱苏轼。黄濬云:“吾弟与吾有同嗜,惜公一字真一珠。”[10]卷九叶五十八正(《腊月十九日坡翁生辰设供于侧身怀古之庐,即次翁生日,王郎以诗见庆翁,依答原韵》其二)苏轼是兄弟二人共同的尊奉的楷模,他们从各个方面仿效苏轼诗风,二人都喜欢步韵苏诗。黄濬说“余有次坡公韵诗数百首,所居额曰‘步苏诗’室”[10]卷十叶四六背。
在诗歌创作诗法上,他们对苏轼也多有瓣香,林则徐为黄濬《壶舟诗存》作序云:“(黄濬)为诗若文,能深涵万有,不主故常,汪洋恣睢。惟复所适,窥其意境,若长江之放乎渤澥,竹木舟扁舻,不遗巨细,而无乎不达。”[9]2700其所云“不主故常”“汪洋恣睢”的风格正是东坡变化多端和挥洒自如的风格的绝佳呈现。对于黄濬、黄治对苏轼诗歌风格的继承,王咏霓《今樵诗存序》云:“壶舟之诗,才气横溢,全学子瞻。尤多和韵之作。今樵则出入于苏、陆之间,埙篪迭奏,工力悉敌,拟诸子由者,当不稍让。”[15]
黄濬、黄治还在西域为苏轼过寿,表达对苏轼的景仰,在塞外传播苏轼的精神。早在道光十四年前后未至西域前,黄濬就曾作《腊月十九日为苏文忠公生日,在常山寓邸阅国朝诗见严东有长明侍读苏公寿宴长句,感次其韵》,受到严长明的启发首次作寿苏轼。在遣戍乌鲁木齐期间,他也继续为东坡做生日:道光二十年,黄濬在乌垣租住一院,命名为“常华书屋”,年底在此倡寿苏集会,作《十二月十九日坡翁生日,设供常华书屋,次翁寿乐泉先生生日韵》。道光二十一年东坡生辰,他有《腊月十九日坡翁生日设供于测身怀古之庐,即次翁生日王郎以诗见庆翁依答原韵二首》。道光二十二年又作《坡翁生日设供仍步翁生日次王郎韵二首》。
林则徐来疆期间,与黄濬、黄治兄弟多有往来,其中寿苏也是他们共同的心愿,林则徐将他在伊犁所作寿苏诗寄与黄濬。黄濬修书作答,黄濬的《红山碎叶》中记载了与林则徐通信的内容:“此间居大不易,交谁有功,俗不可医,人与俱化,即如坡翁生日,先生雅集尚有十许人,而某三度陈觞,未来一客。”[16]以不得预伊江之会为恨,后又作《灯节前后林少穆制军则徐以为东坡作生日长句寄余,以除夕书怀四律寄高樨庵,余既录余庚子、辛丑、壬寅三度为东坡作生日诗凡七首却寄,复次制军除夕书怀诗四首附柬,时制军以事谪伊江也》相寄。林则徐的寄诗弥补了黄濬的遗憾,两人的隔地唱和,在西域推进寿苏的活动。
黄氏兄弟对苏轼的学习,首先是由于苏轼屡遭贬谪却乐观自适的精神,黄濬、黄治他们对于东坡宦迹中坎坷不平有着深深的共鸣,这是中原地区普通文人无法感同身受的,他们以苏诗为薇,学习苏轼的随缘自适,以反观自身,黄治诗云:“委顺付自然,营卫易调和。在命有盘错,借病消坎坷。熟味达者言,知其不可奈。”句下注曰:“家兄曾颜其斋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居’余亦以是语,镌为印章。”[5]716面对无力改变的宿命,尽可能地顺应苦难人生,注重在心理上求得宽和、淡泊,也是一种人生智慧。黄濬诗“山川草木新奇处,增我乃然物外情”[10]卷七叶四十六正(《哈密次壁间白山静斋韵》),“轮台明月天山雪,且作兰亭禊咏观”“平生壮志凭挥洒,塞外风云亦大观”[10]卷八叶一正(《乌垣解装,假居东关赵氏别业,次前都门僦居韵四首》),“老来无梦到西湖,却画天山雪猎图”[10]卷八叶十八正(《雪夜小吟追次姜白石雪中六解韵寄今樵三弟兼柬嵩峻亭山明府》其四)。面对贬谪,诗人咀嚼失意、窘困种种况味,并从苏轼的精神遗产中寻求摆脱、超越宿命的思想武器。
黄氏兄弟对苏轼的学习,还源于苏轼兄弟间的拳拳友爱、手足情深、声气相求,“人比之苏氏轼辙焉,而友于之谊尤笃”[7]588,在逆境之中也相互支撑,这与黄濬、黄治兄弟之间的情感极为相似。他们很自然地将自己与苏轼兄弟产生联想,从中汲取力量。道光十五年冬,黄濬、黄治兄弟二人联袂入都,首途自江右至维扬,一路仿苏轼、苏辙唱和,成《古今樵唱》集。来到西域之后,黄濬的《常华书屋,次坡翁东坡八首韵,示今樵》:“闻子已留髭,口角垂缕缕。老态渐相逼,但未拄杖拄。且此过残年,对床话风雨。”[10]卷九叶八正黄治诗云:“陈迹如烟一扫空,诗篇谁忆旧江东。三年侧足轮台外,七字呕心雪海中。此日豪情犹倚剑,古来名士惯飘蓬。对床风雨知非远,尚累髯苏念老同。”[5]716(《余以前作感旧诗寄家兄,家兄次原韵见寄四首,亦依前韵奉酬如数》)黄濬、黄治所言“对床话风雨”就化用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中“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的诗意。
苏辙的《诗集传》曾对《诗经·小雅·棠棣》注解:“兄弟之相怀,不见于其平居,而见于死丧之威,今使人失其常居,而聚于原隰之间,则他人相舍,而兄弟相求矣……人之急难相救不舍斯须,如脊令者,唯兄弟也。虽有良朋,其甚者不过为之长叹息而已。”[17]苏辙从儒家文化的立场上《棠棣》的阐释,不正是对自己与兄长苏轼情谊的最佳注解。而黄治在闻听自己兄长蒙难时,将自己此时的诗集命名曰《孔怀录》,从苏辙到黄治,虽然时代不同,但都深谙《棠棣》之诗意,黄氏兄弟用自己的行为诠释了“兄弟之相怀,不见于其平居,而见于死丧之威”的兄弟情谊。这源自于骨肉亲情,亦源自儒家文化的熏沐。
四、结 语
本文择取了从黄濬、黄治西域诗歌研究的三个片段性特征,以补充前人对于黄濬、黄治研究的缺失。而这三个层面又是黄濬、黄治不同于时人的重要特点,对于西域诗史和文学发展有不可抹杀的价值和意义,具体表现在:
第一,黄濬、黄治对于手足情谊的抒写丰富了古典诗歌中“兄弟之情”的这一题材内容。黄濬、黄治以自己实际行动,诠释了“棠棣之华”的文学精神,兄弟陪同遣戍,又有诗文传世,在文学史上十分少见,宋代有黄庭坚之弟黄叔达(字知命),不远万里,来到贬所陪伴黄庭坚,患难与共,然而知命存诗太少,不能展现其陪同遣戍之经历。到了清代,黄濬、黄治在塞外续写“棠棣”之情,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少有的题材,温暖了西域贬谪文人的内心。
第二,古典诗歌中不乏对城市的描写,然而西域城市的描写却非常少见,清代这类诗歌渐多,但也主要以描写伊犁为主,乌鲁木齐尚不多见,在黄濬、黄治之前有乾隆年间的纪昀有《乌鲁木齐杂诗》,共160首,涉及风土民情、物产资源、社会制度等丰富内容。和纪昀一样,黄濬、黄治也主要生活在乌鲁木齐,对乌鲁木齐这座城市有着特殊的情感,如果说纪昀的《乌鲁木齐杂诗》展现了乾隆时期乌鲁木齐的社会画卷,那么黄濬、黄治的乌鲁木齐诗则为了解道光年间的乌鲁木齐社会提供了重要史料,成为了继纪昀之后,以诗歌描写乌鲁木齐城市与民俗的重要篇章。
第三,黄濬、黄治喜爱苏轼,他们不仅在创作上瓣香苏轼,同时更学习苏轼的文学精神,尤其在西域推进“为东坡寿”的活动,这一仪式性活动起源于中原,而在塞外的进一步发展流播,是文化的内地文化向西域传播的生动实例。在塞外强化了苏轼的影响力,丰富了东坡精神的诠释。
这三个层面虽然涉及诗歌的题材内容与艺术风貌等不同方面,但却有彼此相关,相互影响,统一在黄濬、黄治的诗歌创作中,正是这些特点,使得黄濬、黄治诗歌不同于其他清代西域诗人作品,在清代西域诗坛独树一帜。